馮云珠
“我除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外,還有一個父親,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八路軍父親?!睜敔敯淹嬷植诶吓f的木頭小手槍,緩緩地說。
那是1941年的夏天,爺爺還是不知憂愁何滋味的小孩子。他常常跟著村里一幫小孩到處瘋跑,野地里追兔子,莊稼地里捉迷藏,溪水邊、井欄旁、大樹上、山洞里,還有擠滿石碑的墳冢里,哪里都會留下他們的足跡,整個村莊甚至村外方圓幾十里都被他們玩兒遍了。爺爺說他們那時候雖然沒有手表,但時間把握的很好,不管在外面怎么瘋怎么野,到了開飯時間,他們就會像小魚一樣游回家,坐在飯桌前等著吃飯。
一天下午,爺爺又跟著一幫小孩在村外的野地里上竄下跳,他們撲蝴蝶、打麻雀、追兔子,他們跟一切生物較量著。爺爺認真地追著一只兔子,跟著兔子七拐八彎地飛奔了很遠很遠。直到他跑累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落單了,一個人追著兔子不知道跑了多遠。他調(diào)轉(zhuǎn)身趕緊往回跑,可是卻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爺爺一個人在野地里跑啊跑,跑上了這個土坡,又跑過了那個土埂,可就是看不到熟悉的村子。他的心里感到很害怕,絕望地大喊起來:爹!娘!
“孩子,找不到爹和娘了?”爺爺身后傳來一個沉穩(wěn)的男聲。爺爺猛地轉(zhuǎn)過身,幾個身穿灰藍色軍裝的人站在身后向他微笑。爺爺看著這些陌生的人更加害怕了,他沒有說話。站在前面的中年人說話了:“孩子,找不到家了?”爺爺膽怯地還是沒有說話。中年人笑笑說:“是白泥村的吧?”爺爺驚奇地終于開口了:“你知道我們村?!”中年人繼續(xù)笑著說:“叫我一聲爹,我就送你回去。”爺爺毫不猶豫地說:“你不是我爹,我有爹!”說完倔強地轉(zhuǎn)身就走,他怕這些人。中年人跟身后幾個人笑著說:“還挺有性格啊,哈哈!”說完就大步追上了爺爺,堅決地說:“好了,孩子,我們送你回去?!?/p>
一路上爺爺都是沉默的,不管中年人怎么跟他套近乎,問他什么問題,他都默不作聲,低著頭只管走路。雖然低著頭,可中年人投在他身上的溫柔目光他都能感受得到。
他們走了很久才看到了村子,吃飯的點兒早就過了。剛走到村頭,爺爺就看到了焦急等待的曾祖母,爺爺快步跑過去一頭扎進曾祖母的懷里,“哇”地哭開了,哭了一陣子,才委屈地叫了聲娘。曾祖母看著走過來的幾個人,激動地問:“你們,是八路軍?”中年人笑著點點頭,他旁邊的小伙兒說:“這是我們張排長。孩子迷路找不到家了,這下好了,孩子送到了?!痹婺嘎犃粟s緊道謝。爺爺卻說:“娘,他欺負我,他讓我叫他爹!”爺爺?shù)脑捵尨蠹蚁萑肓藢擂?。曾祖母歉意地笑著看向張排長,張排長爽朗地哈哈大笑起來。笑過后,張排長把深邃的目光投向了爺爺,他說:“我也有一個兒子,現(xiàn)在也應該這么大了。我參加游擊隊的時候,他才剛會喊爹,小嘴一張一個爹,小眼一彎一個爹,我還沒聽夠呢就離開家了。這么多年,再沒有回去過。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兒子稚嫩的聲音,不知道長大的兒子叫爹是啥樣的。今天看到這個孩子一個人亂闖就想起了我兒子,就想聽他叫聲爹,沒想到讓孩子不高興了?!闭f完從兜里掏出一個小木頭手槍遞給爺爺,說:“這是我給兒子做的,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兒子。今天跟你有緣,就送你留個紀念吧?!?/p>
爺爺接過小木槍,喜不自禁,恐懼、委曲的心情一下子拋到九霄云外了。曾祖母也感激得淚流滿面,她推著爺爺?shù)暮蟊痴f“快,叫聲爹?!本髲姷臓敔攨s緊緊抿著嘴。張排長說:“不要為難孩子了,不能再耽擱了,我們該走了?!闭f完轉(zhuǎn)身離開了。
曾祖母說:“你們到家喝口水?!?/p>
張排長回頭說:“我們到前面打鬼子?!?/p>
曾祖母擦著眼淚和爺爺站在村頭看著張排長他們慢慢走遠。爺爺突然像爆發(fā)了一樣沖著遠去的背影喊了一聲:爹!夜色中的背影怔了一下,又堅定地邁開了步伐,最終消失在茫茫夜色里。那晚,爺爺沒有因為晚回家而挨罰。那晚,爺爺抱著小手槍還沒睡著,就聽見遠處傳來陣陣槍聲……
后來,聽說張排長他們?nèi)繝奚恕?/p>
選自《微型小說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