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衡山聶氏“家庭報刊”與“家庭集益會記錄”為中心的考察"/>
陳兆肆
(杭州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世衰道微”下一個大家庭的思考和應對(1924-1929)
——以衡山聶氏“家庭報刊”與“家庭集益會記錄”為中心的考察
陳兆肆
(杭州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1924-1929年間,湖南衡山聶氏大家庭值“世衰道微”之際,創(chuàng)辦了“家庭報刊”及“家庭集益會”。借助這些現(xiàn)代教育平臺,聶家反思時弊,試圖恢復“勤儉”等傳統(tǒng)古訓并力加實踐,以為齊家應世之需。其間所思所行,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和西方、彼時世態(tài)家運和至今未休的現(xiàn)代性困局之間,糾葛不清,未嘗全然割裂兩分,殊值今人深長思之。
家庭觀念;衡山聶氏;“家庭報刊”;“家庭集益會記錄”;世衰道微
近數(shù)十年來,國內(nèi)外有關中國家庭史的研究已蔚為大觀。①黃興濤教授曾指出,作為社會史研究重要組成部分的家庭史研究,應當重視共時性比較的家庭類型的研究以及歷時性比較的世家研究,堪稱的論。本文嘗試對作為新興資本家家庭與傳統(tǒng)官僚世家融為一體之衡山聶家進行綜合探討,并注重其作為傳統(tǒng)官僚世家及其文化濡染對其20世紀20年代齊家應世所帶來的潛在影響。有關家庭史研究成果的述評,可參見黃興濤:《中國近代家庭史研究漫談》,載《光明日報》(理論版)2001年12月18日,B03版;王利華:《中國家庭史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述評》,載《歷史研究》2002年第6期;刑鐵:《二十世紀國內(nèi)中國家庭史研究述評》,《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03年第4期;余華林:《近20年中國近代家庭史研究評析》,載《中州學刊》2005年第3期。其間,通過個案家史和宏觀歷史之互融研究,以觀社會變遷及時事變易如何影響具體家庭,及具體家庭又是如何因應社會和時代,則尤令人注目。②此方面的代表性成果有:[美]柯嬌燕:《孤軍——滿人一家三代與清帝國的滅亡》,陳兆肆譯,人民出版社,2016年;[美]周錫瑞:《葉:百年動蕩中的一個中國家庭》,史金金、孟繁之、朱琳菲譯,山西出版社,2014年。但總體而言,目前國內(nèi)這樣的研究仍嫌其少,有待繼續(xù)探索。本文嘗試以湖南衡山聶氏大家庭為例,③目前,有關湖南衡山聶家的探討,多集中于聶其杰(即聶云臺)一人,突出如秦春燕、王佳龍、朱新屋、呂謀琴等人的文章。秦春燕嘗試刻畫聶云臺所代表的那一代人的“信、怕、愛”等復雜的內(nèi)心情感,文筆生動且于資料有所掘發(fā),但所征殊為有限,對聶云臺及其家庭于彼時應對時勢的積極思考和實踐,尤未能詳加揭示,實則并非是一篇嚴謹?shù)膶W術(shù)論文。王佳龍援引社會學中的“改宗”(conversion)理論,結(jié)合時代背景和家境變化,探討聶云臺“舍耶入佛”的心路歷程及背后之因,其文章著重探討其精神世界之內(nèi)在變化,但對聶云臺如何借助傳統(tǒng)儒佛思想以作家運、世運之改造,則鮮有著墨。朱新屋、呂謀琴借用思想史研究領域的“低音”論,嘗試釋讀聶其杰所思所行,視角雖新,但欲以一篇文章的篇幅,綜攝聶其杰的宗教生活、家庭革命、實業(yè)救國、教育救國等諸多方面內(nèi)容,不無疏略之弊,且以“革命之低音”(本質(zhì)上仍為革命)界定聶其杰所思所行,實則與歷史事實亦有悖,因為聶其杰在在體現(xiàn)出“反時潮”的一面(參見朱新屋、呂謀琴:《重訪中國近代革命的“低音”——以湖南士紳聶云臺為例》,載《唐都學刊》2016年第2期;秦春燕:《曾國藩的外孫聶云臺——那代人的信·怕·愛》,載《書屋》2010年第10期。王佳龍:《聶云臺改宗研究》,福建師范大學社會歷史學院碩士論文,2011年。)此外,關于湖南衡陽聶家經(jīng)營紗業(yè)之歷史,學界亦有所探討,如枕石:《工商巨頭聶云臺》,載張志高主編:《海上名人錄》,上海:上海畫報出版社,1991年,第156-159頁;陳錦江:《清末現(xiàn)代企業(yè)與官商關系》,王笛、張箭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第58-62頁;上海社會科學院經(jīng)濟研究所編:《恒豐紗廠的發(fā)生發(fā)展與改造》,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以其1924-1929年間之“家庭報刊”及“家庭集益會記錄”為主要資料,探討這個夙受傳統(tǒng)文化所化之大家庭,是如何對其切身所感的“家運屯蹇”、“世衰道微”、“時潮洶涌”作出觀察和思考,并尋求以傳統(tǒng)的家庭教育理念,輔以現(xiàn)代教育形式,以為齊家應世之需。其間所思所行,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在東方和西方,在彼時世態(tài)家運和至今未休的現(xiàn)代性困局等之間,未嘗全然割裂兩分,殊值今人深長思之。
1926年,作為湖南衡山聶氏大家庭核心人物之聶其杰,在致其子媳的信中,一言道出其當時孤心苦詣地推動家庭革新計劃之緣由:予外觀世變,內(nèi)覘家運,遠稽古訓,近察時潮,覺吾人生活之方法,社會之組織,與世遞變,因時制宜,有改革之必要。[1](P.174)如下文將述,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衡山聶家決意通過遠稽“勤儉”之古訓,實施一場“援舊開新”的家庭改革計劃。而這場改革計劃,乃基于這一家庭對當時“家運”、“世變”、“時潮”的觀察和思考。那么,彼時聶家所面對的家運、世變、時潮到底為何?
(一)家運屯蹇
衡山聶氏為湘中望族,有清兩百多年間,五代科舉,三代進士,兩世翰林,可謂“簪纓之盛,德澤之長,屈指全湘,不可多見”[2](P.187)。衡山聶氏一脈,自南宋居于江西清江,清初遷于湖南衡山。至其第十五世之聶繼模,精通醫(yī)理,懸壺利民,名德重于鄉(xiāng)里,其所撰《誡子書》一篇,不獨為庭訓佳作,亦被后世奉為居官龜鑒。[3](PP.283-288)繼模子聶燾,以乾隆丁巳年進士,選授陜西鎮(zhèn)安知縣,為官一方,頗有令聲。[4](卷5職官,P.51)聶燾子聶肇奎,以乾隆壬子鄉(xiāng)試亞魁,獲任益陽教諭。[5](卷320,PP.294-296)肇奎課子有方,其哲嗣聶鎬敏、聶鏡敏、聶銑敏,“聯(lián)翩科第,揚歷曹司,均在嘉慶初年,湘中一時稱盛”[6](P.292)。聶銑敏弟聶鎮(zhèn)敏,為優(yōu)等增生,曾任兵馬司副指揮。[7](卷184,P.6092)而聶鎮(zhèn)敏子聶亦峰,以咸豐癸丑翰林,散館揀發(fā)廣東知縣,歷宰石城、新會、南海等劇邑,累官至高州府知府,后優(yōu)補為道員,亦有濂江、岡州、梅關、高涼公牘傳于世。*按,曾紀芬在其自訂年譜中提及其夫家家族譜系,但對地位不顯之直系祖上,略而未提,比如聶燾子聶肇奎(以舉人官至江西益陽教諭)、聶肇奎子聶鎮(zhèn)敏(未取功名,后以優(yōu)等增生授兵馬司副指揮)?!赌曜V》書及環(huán)溪公(即聶燾)三位頗負時名的孫子聶鎬敏、聶鏡敏、聶銑敏后,即徑直書及環(huán)溪公(即聶燾)曾孫聶亦峰(即曾紀芬之公公),易誤引讀者將聶亦峰判為聶鎬敏、聶鏡敏、聶銑敏其中一人之子,故此處特據(jù)其它資料予以補充。參見尋霖、龔篤清編著:《湘人著述表》(二),長沙:岳麓書社,2010年,第898頁。
晚清之際,聶亦峰子聶緝椝憑以事功,復受李鴻章、左宗棠、曾國荃等疆吏之提攜,屢加委任,后由江南機器制造總局總辦升蘇松太道臺,歷任蘇、皖、浙三省巡撫。聶家于斯再度發(fā)皇。晚年,聶緝椝又創(chuàng)上海恒豐紡織新局,開民族紡織業(yè)之端緒。自緝椝一代,聶家始漸遷于滬上。*關于聶緝椝的生平及任官情況,參見秦國經(jīng)主編:《清代官員履歷檔案全編》(第5冊),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62頁;陳三立:《誥授光祿大夫頭品頂戴浙江巡撫聶公神道碑》,載《散原精舍詩文集》,錢文忠標點,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216-218頁;聶其杰:《崇德老人紀念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影印民國十三年(1924)上海中華圖書館本,第296頁。尤值一提的是,聶緝椝之妻曾紀芬,亦系出名門,為曾國藩季女。*目前內(nèi)地關于曾紀芬自訂年譜,有兩種版本,分別參見曾紀芬口授、瞿宣穎筆述:《崇德老人八十自訂年譜》,載熊治祁編《湖南人物年譜》,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曾寶蓀回憶錄·崇德老人自訂年譜》,長沙:岳麓書社,1986年。聶緝椝于1911年去世,此后三十年中,曾紀芬便成為聶家之靈魂。曾紀芬壽登耄耋,瓜瓞綿延,其八十壽誕時(1930),內(nèi)外子女孫曾已達八十余人。其中,媳婿十余人,或出自望族,或為一時俊彥。20世紀20-30年代,無論從家庭人數(shù)計,抑或從親姻之社會地位來看,衡山聶家均不折不扣地堪稱“大家庭”。(表:20世紀20-30年代衡山聶家子女及姻親簡表)*據(jù)錢杭的研究,英、日等國并不刻意對“家庭”和“家族”作出區(qū)分,漢語“大家庭”也可作“家族”解。不過錢杭仍指出,在多數(shù)情況下,漢語“家族”是指由一個以上的“小家庭”構(gòu)成之聚集體,其構(gòu)成原則多為父系直系,也可是同胞旁系和姻親戚屬。準此來看,本文所涉及者亦可稱為“家族”。又,杜正勝據(jù)《儀禮·喪服傳》而稱:“家庭的成員主要是父己子三代,最廣可以推到同出于祖父的人口,用人類學的術(shù)語說,即是主干家庭(stem family)和共祖家庭(lineal family,一般譯作直系家庭),只有父子兩代的核心家庭(nuclear family)當然也包括在內(nèi)。大功以外至緦服共曾高之祖而不共財,算做‘家族’。至于五服以外的同姓雖共遠祖,疏遠無服,只能稱為‘宗族’?!币来硕?,本文所涉及者則大致是在“父己子三代”,只能稱為“家庭”。參見錢杭:《宗族的世系學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97頁;杜正勝:《傳統(tǒng)家庭試論》,《大陸雜志》1982年65卷第2期。
表:20世紀20-30年代衡山聶家子女及姻親簡表①按,該表中未注明其母者,即出自曾紀芬。聶緝椝另一側(cè)室朱氏無出。該表中所列者大多在19世紀20-30年代生活在一個大家庭之中。相關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來源于如下資料:曾紀芬口授、瞿宣穎筆述:《崇德老人八十自訂年譜》,載熊治祁編《湖南人物年譜》,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郭廷以、沈云龍、夏沛然:《清末民初幾個湖南士族·聶其德女士訪問紀錄》,1962年,“中研院”近史所藏。
20世紀20-30年代,在曾紀芬諸子“其”字輩中,三子聶其杰(號云臺)聲名最著,是曾紀芬之外聶家另一核心人物。據(jù)20世紀40年代聶其杰的一段自述稱,其于四歲即至上海,幼曾延師,自習英文,兼攻土木、電氣、化學等科,“醉心科學,為時甚早”②聶其杰在多篇文章中指出自己早年曾“篤信科學,盲從西教”??蓞⒁娐櫾婆_:《業(yè)命說》,載《人生指津》,上海:聶氏家言旬刊社,1928年,第148頁;聶云臺:《宗教辨惑說》,載《辟耶篇》,中華書局,1928年,第17頁;俞洽成:《聶云臺先生訪問記》,《長城》,1934年第17期。。而其事業(yè)之起始乃為紡織業(yè)。民國初年,聶其杰承乃父之衣缽,在中國紡織界以及商界頗有作為,曾先后擔任華商紗廠聯(lián)合會會長和上海市總商會會長。然而,好景未長,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伊初,日本的內(nèi)外棉株式會社及英國怡和、隆昌幾家紗廠,在上海乘隙擴充,幾乎獨占中國的棉紡織品市場。1919-1920年,聶其杰及其弟聶其焜在“恒豐紡織新局”之基礎上,創(chuàng)辦“大中華紗廠”,意欲與英日兩國紗廠爭雄,以圖振興實業(yè)和挽回利權(quán)。然而,因日英聯(lián)手與之競爭,抑低紗價,力行排擠,加之“大中華紗廠”本身債臺高筑,遂不得不于1924年底宣告破產(chǎn),將紗廠售與永安公司而就此停辦。[8](PP.37-40)
1924年這一年,被聶家自視為“家運衰變”之分水嶺。實際上,聶家此時(包括以后)亦未真正陷入貧困潦倒之境地。但其自身“家運衰變”之感,一系與其顯赫之過往與盛極之近況所作對比而發(fā);二因家風日趨驕奢淫逸,遂起深憂。從《崇德老人自訂年譜》來看,1924年也恰是聶其杰自此收拾“事業(yè)心”而專注于“家庭教育”的起始點。此后,聶其杰借助“家庭報刊”與“家庭集益會”,闡發(fā)與落實其素所稔熟的儒佛之訓,以為齊家應世之資,而對其早年即所傾心之西學(如基督教和科學),卻發(fā)起了激烈的批判。對于“夙受儒佛熏染”之聶家而言,此種觀念和行為的大幅轉(zhuǎn)向,既與陳寅恪先生所言“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9](P.521)不無關聯(lián),但更當置于“家運屯蹇,世變沸騰”[10](P.58)等多重背景下加以審視,方能獲致全面而清晰的了解。
(二)世衰道微
20世紀20年代,在聶家子孫之中,每生“世衰道微”*按,該詞語取自《孟子·滕文公下》所云“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之嘆。彼時中國,人心陷溺,國事蜩螳。而各派政治勢力干戈擾攘,歲無寧日,終致民生凋敝,國事糜爛,亦可謂“世衰”;經(jīng)新文化運動之影響,“克己制欲”等傳統(tǒng)價值觀漸趨松動,而以“縱欲肆志”為特征的外來新思想逐漸流布于中國,是為“道微”。饒有興味的是,聶家人此時堅信“世衰乃由道微起”,而非“道微起于世衰”。換言之,是“人心陷溺”帶來了“國事蜩螳”。在其看來,彼時受新文化運動之影響,“抑欲”之東方文化式微,“獎欲”之西方文化大興,致人“欲”之膨脹,遂產(chǎn)生了驕奢淫逸甚至爭競殺戮等流弊。
眾所周知,1919年新文化運動以降,傳統(tǒng)思想文化受到亙古未有的質(zhì)疑和挑戰(zhàn),即如聶家人所論:“舉凡我國舊有之物,棄之惟恐不力,以從彼深眼高鼻之文明國人學,不辨其精粗美惡,而一以歐人之所言是從,乃至舍棄昔日之信仰,以從彼之信仰”[11]。聶其杰在20年代一再慨嘆青年不讀古書,動輒妄議古人,不知古人治平之道和經(jīng)濟之術(shù),相反卻“震驚于西方二、三新哲學之奇說,奉為不刊之至論,而以為中國舊說不適用于今日”[10](P.80),“或欲以西方教育、宗教代我國圣訓”[10](P.17)。
聶家人口中之“舊有之物”、“中國舊說”,主要系指以“節(jié)制欲望”為方法的傳統(tǒng)禮教,而“文明國人學”、“歐人之所言”、“西方新哲學奇說”等,皆以科學主義為內(nèi)核,“以專講人欲解放、詆諆禮教之說為高”[10](P.20)。聶其杰在1926年寫給其侄子的信中,如是揭橥:
東方教義(舊)以調(diào)和情感為目的,以節(jié)制欲望為方法。西方文化(新)是從科學推演的,科學是有進無退,一往直前。它認為世間上各項事業(yè)的失敗,都由于科學不到家的原故。若是科學完密,就必然有成無敗,所以獎勵人盡量的發(fā)展欲望,同時增進物質(zhì)的便利,來滿足我們的欲望?!F(xiàn)在新文化的學說,都是從科學思想推演出來的,所以講自由獨立,講發(fā)展個性、發(fā)展欲望,講便利,講逸樂,這些主張恰與中國的教義相反。[12](PP.53-54)
聶其杰認為是時人欲泛濫無歸,來自西方的科學主義實尸其咎。聶家人也一再認為,中國傳統(tǒng)教義以“節(jié)欲”為方法,而西方文化卻以“縱欲”為特征,如1927年聶其杰在讀劉宗周《人譜類記》時又言:“今日西方學者,不知從忠恕禮讓、克己制欲之教育化民,而反以巧取力爭、縱欲肆志教眾,以期達其理想學說之目的。無論其不行也,即以力行之,而此種觀念深入人心,則社會無有寧日,民財無有足時,是以知中國教義之高且美?!盵10](P.89)“以發(fā)展欲望為鵠的”之西方科學主義既興,終致以“節(jié)制欲望”為特征之傳統(tǒng)禮教日益式微,尤其是“樸質(zhì)勤儉”之古訓一為時流所排斥,而獎勵“驕淫惰逸”之風習卻日益肆行,正所謂“值此據(jù)亂之世,則狡黠兇頑者居勝,溫良恭儉讓者被黜抑,驕淫惰逸為社會之所獎勵,道德禮教為時流之所排斥”。[12](P.36)
聶其杰很早即對“科學是有進無退,一往直前”深致疑問,也對科學主義終將帶來世亂確信無疑。在他看來,因為科學之功用,在現(xiàn)實之域,常因人間不平之爭而受阻,是故“斷無一成不變、一往不復之理”。而科學觀念卻使人“專事逐物而欲望大增”,因此終會導致“世間物產(chǎn)有盡而人類欲望無窮”,世亂也由此肇興。[13]聶其杰之兄聶其昌亦指出:國勢顛危,外交不競,皆不足懼,“惟此人心之陷溺,風俗之澆漓,綱常名教之廢弛,是非邪正之不明,其為害蓋百倍于洪水猛獸”。[12](P.35)此處“人心之陷溺”,自指新文化運動既興,受“縱欲肆志”之科學主義影響,人心不再清明,相反蒙塵納詬,一為欲望所障蔽。
以聶其杰為核心的“其”字輩族人常認為,人欲之膨脹,科學主義固是主因,但新學家所贊賞無已之新式藝術(shù)亦起到助推之效。對此,聶家常致憂懼之心和批判之辭。如聶其杰在1925年所撰寫的轟動一時的《大糞主義》一文中,即對“美術(shù)”一端作如是激烈批判:
近來,新文化家推重藝術(shù),提倡美感,成為最時髦的學說,甚至要用美術(shù)來代替道德*按,此論略有不確,當年以蔡元培、魯迅為首的新文化運動者,實是提倡“以美育代宗教”而非“以美育代道德”。此外,美育和美術(shù)究有不同,蔡元培等人對此有明確的界說,他曾特別指出:“有的人常把‘美育’和‘美術(shù)’混在一起。自然,‘美育’和‘美術(shù)’是有關系的,但這兩者范圍不同。……美育的范圍要比美術(shù)大得多,包括一切音樂、文學、戲院、電影、公園、小小園林的布置、繁華的都市(例如上海)、幽靜的鄉(xiāng)村(例如龍華)等等。此外,如個人的舉動(例如六朝人的尚清談),社會的組織,學術(shù)團體,山水的利用,以及其他種種的社會現(xiàn)狀,都是美育?!眳⒁娊鹧胖骶帲骸吨袊F(xiàn)代美學名家文叢·蔡元培卷》,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21、260頁。的教育。我說這美術(shù)教育,若沒有大糞主義來做個基本,就是禍世殃民的種子。我看世界上種種罪惡,都可歸結(jié)到美術(shù)上去?!梁α苏?shù)纳a(chǎn)工作,并且還引起人貪驕奢淫、羨慕帝王和富豪的野心。我從此就常來研究美術(shù)的功用和他的弊害,就得了現(xiàn)在的結(jié)論,說現(xiàn)在藝術(shù)家所講的美術(shù),是有害于世人的?!佬g(shù)的罪惡,隨處可以看見,我可以略舉幾件:一系商業(yè)的欺騙,多半要美術(shù)來施行的。一瓶香水本不值幾個錢的,他們把磨光玻璃瓶,精美絲制的盒子裝起來,用極佳的彩色印美麗的畫貼在上面,這瓶香水便要賣十元、八元了。甚至于一盒糖,也用絲盒緞帶、美麗的印刷裝潢起來,也要賣二、三塊錢。其余以次貨售高價的,都系靠美術(shù)來作用告白的圖畫。店面的裝飾,都含有欺人的意思。現(xiàn)在美術(shù)家最大的用途,就止在此。在商業(yè)家,自然認這個為有利益的。我們從全社會的眼光來觀察,道德是好呀壞呀?!二系驕侈嫉跖的養(yǎng)成。驕慢心雖多因富貴權(quán)名而生,內(nèi)中美術(shù)釀成之毒為最大?!鞣降膶W說,是物質(zhì)文明和人類欲望都應該盡量的發(fā)達的,但是人每天吃用是有限的,雖萬萬之富,不能把燕窩、人參當飯吃,止好從美的方面來求勝人。這班美術(shù)家勾心斗角,來出些新花樣,引人入勝,叫人此爭彼賽。因為這個原故,世界上正經(jīng)的生產(chǎn)減少,無謂的消耗增多,所以百物昂貴,生計艱難,盜賊詐欺,遍地皆是,以至戰(zhàn)禍多、平和少,美術(shù)的罪惡是要負極大的責任的。[14]
聶其杰認定世界上種種罪惡“都可歸結(jié)到美術(shù)上去”,不免言過其實,何況作為一種工具之“美術(shù)”,本身是無所謂道德良窳,關鍵在于人之使用是否正當,導之向善則為善,引之為惡則為惡。不過,聶氏所批判之“美”,乃指經(jīng)過商業(yè)化運作的“假美”,因之而最終生出“奢侈的惡風、嫉跖的惡心,終竟釀成爭奪殺戮”。是時,西方“審美愛美”之教育觀念對女界滲透尤深,尤其是美服之逐,幾成時尚,此亦引來曾紀芬的不滿和擔憂,其論:
今日新教育趨向,大抵提倡藝術(shù),發(fā)展欲望。中國古訓則務克制欲念,戒除驕侈。如裝飾華美為今日女界所普遍提倡者,且美其名曰“審美愛美”。美之教育,而在舊日之家庭教育,則認為一種最有害之事。[15](P.180)
饒有興味的是,由于對“審美愛美”之教育滲透女界心懷焦慮,加之出于紡織企業(yè)家庭的職業(yè)敏感,曾紀芬和聶其杰均十分關注“衣服時尚”之變遷[6](PP.323-324),并于“服飾紛華屢變”中,看到了“世風驕奢淫逸”以及時局紊亂的必然,如聶其杰即認為“我國衣服時尚屢變,實與今日紊亂之時局有密切之關系。衣服華美,實為風俗驕奢淫逸之征候,未有勤儉之社會、禮儀之人家而衣飾時時翻新者”。[10](P.79)聶氏所論,于古有征,墨子即曾言及:鮮衣美服之逐,“以此觀之,其為衣服,非為身體,皆為現(xiàn)好,是以其民淫僻而難治,其君奢侈而難諫也”。[16](P.21)
20世紀20年代,“影戲”作為流行于上海的另一新興藝術(shù)形式,成為新文化運動中“情欲解放”、“智識開豁”之重要載體。然而,聶家數(shù)位長輩屢屢言及“影戲”有害人心不淺,并將之與美術(shù)并列,視作有損道德之助兇。如1925年,張其锽在致聶其杰的信中稱:
近影戲之風大行,鼓吹者且謂于教育智識有關,*1919-1920年,上海周瘦鵑發(fā)表有關《影戲話》的系列文章,影響廣泛。周氏認為影戲不僅起到娛樂消遣的作用,還能起到“開豁民智”、“振興”、“自強”等教育作用。聶其杰此言,系針對周瘦鵑系列文章而發(fā)。參見周瘦鵑:《影戲話》,載《申報·自由談》,1919年1月12日,1919年3月19日,1919年6月20日,1919年6月27日,1919年7月4日,1919年7月14日,1919年8月7日,1919年9月11日,1919年9月23日,1919年10月18日,1919年11月1日,1919年12月16日,1920年7月4日。而上海汽車為盜,說者亦歸咎影戲。此俱不論,弟意以為,耗數(shù)時光陰,作夢幻之娛,結(jié)果頭昏眼花而出,真大不值。吾輩非深山苗獞,影戲所有分析為若干部分,則已無不看過。種種變幻,但閉目凝思,立時可得,真無須涉足戲院之勞也。又如時髦畫家,謂裸體畫為真美,不知此羅馬所以亡國。謬種流傳,實為可嘆!收視返聽,當今教育子弟最切者,處罪海之上海尤然。[17]
張其锽表面以“耗數(shù)時光陰”為戒,實則深憂影戲縱人耳目之娛,煽惑情欲,尤其是家人身處“罪海之上?!?,故主張收視返聽,以求抑制。1925年,聶其杰在談到家庭教育方針時,便直接指出影戲劇曲“誨盜誨淫”[18]之時弊;1926年,聶其杰對當時青年“縱耳目之娛”的其它活動,如看戲、跳舞等,也一并給予批判。[10](P.21)聶家老太太曾紀芬為防子孫踏足影戲場所而“為異說蠱惑”,更是要求兒童放學在家,“不可??从皯颍黹g大門定時下鎖,鑰匙交至本宅,過時決不再開”。[10](P.33)
在聶家人看來,科學夾雜著美術(shù)、影戲等新式藝術(shù)之濡染,使得人人在“縱耳目之娛”的同時,助長了“從欲快意,習驕意侈”的不良心理。而尤令其憂心者在于,肇端于西方工業(yè)革命而流行于全球的工商業(yè)生產(chǎn)及文化模式,又易使人養(yǎng)成“惡勞好逸,厭粗喜精”的習性,重要表征則在于時人競相趨赴城市而鄙棄農(nóng)家生活。“從欲快意,習驕意侈”與“惡勞好逸,厭粗喜精”兩害疊加,流弊至極,則出現(xiàn)了更思通過“做官帶兵,巧取豪奪”以遂其欲者,對此聶其杰又指出:
現(xiàn)在全世界有一個大流行的病,是鄉(xiāng)下人都向城市走,因為鄉(xiāng)間農(nóng)家生活是勞苦的,羨慕城市里的賺錢容易,不費大力。換句話說,就是喜安逸,怕勞苦。城里做工,固然多得些工錢,要是做商,還許發(fā)大財,那么就長久享福了。別國的人因為法令嚴整的原故,還不過想在工商里發(fā)財,我國現(xiàn)在人看工商還是嫌費事費力,大家想做官帶兵,就可以發(fā)財發(fā)得快,發(fā)得多,那么連子孫都好安逸享福了?!挛幕?、學生青年,盡管口里罵貴族和資本家,但是他們的行徑習慣,也就多是揣摩貴族資本家的,因為他們同是喜安逸、怕勞苦,止此就是世界上一切禍亂的種子。[14]
聶氏所言“鄉(xiāng)下人都向城市走”,與城市生活擁有農(nóng)村無法企及之種種便利不無關系。但質(zhì)而言之,“喜安逸,怕勞苦”的思想亦是重要一因。而“大家想做官帶兵,就可以發(fā)財發(fā)得快,發(fā)得多,那么連子孫都好安逸享?!保涓匆嘣谟凇跋舶惨?,怕勞苦”。
1925年,時人動輒將“世亂之因”歸咎于政治上的“軍閥為害”,聶其杰對此頗有異議,認為“致亂之源”乃“生計困窮、財用不給之故”,而責其根本,則是“由于國人醉心歐化,羨慕物質(zhì)文明,提倡發(fā)展欲望,故重工商而輕農(nóng)事,使鄉(xiāng)野之人競趨城市,并力以為消費之事,故全國生產(chǎn)日少,消耗遞增,國安得不貧,民安得不困”[12](PP.64-65)。在聶其杰看來,當時經(jīng)濟學家和政治活動家指責分配不公的問題,實乃皮相之見,并非問題癥結(jié)所在,因為分配公正的前提乃是有足夠物產(chǎn)可分,而在當時因群體性的“驕奢淫逸”,導致生產(chǎn)萎縮而物品嚴重匱乏,這才是問題的根由所在,他指出:“個個羨慕不生產(chǎn)而獲大利的事業(yè)。學生盼望在政治上的生活,工人多去當兵。我國近幾年學堂增多,結(jié)果止是造成多數(shù)消耗而不生產(chǎn)的人。兵是不但不生產(chǎn),并且阻礙別人生產(chǎn)的。世間真正的生產(chǎn)止有農(nóng)?!盵19]在聶氏看來,天下衰亂之根由,本不在于一二之軍閥,而在于“人恣私欲,不為他人計念之故”,[12](P.44)因此集矢于頂層的政治革命并無意義,根本上則需要一場社會改造和人心變革。這種思路,實則與新文化運動早期所推崇的思想革新和社會改造的路數(shù)并無二致,唯其堅持回歸“古訓”而非求救于“新學”,即以傳統(tǒng)的東方教義而非西來思想來消弭時亂。
曾紀芬訴諸于直接和間接的歷史經(jīng)驗而指出:“治亂盛衰之跡,每與一時風尚之奢儉為消息。大抵社會奢侈,則縱欲肆志之表現(xiàn)也;風俗儉樸,則克己復禮之表現(xiàn)也。縱欲望即殺機動,而亂至矣;崇禮義即生機萌,而治隆矣。其消息甚微,而征諸事實證驗,未有或爽者也?!盵20](P.59)據(jù)20世紀20年代聶家人的分析,正是鄙棄古訓和崇揚西學,帶來了國人“從欲快意”和“惡勞好逸”之弊,兩相結(jié)合發(fā)酵的產(chǎn)物,自是各派“征逐殺戮,歲無寧日”,最終導致了1924年之后日趨緊張的政治社會格局:
軍人執(zhí)政,更強征力取,使農(nóng)不安于野,工商不安于市,賦斂所入,大半皆飽私囊,以供其家人徒黨之揮霍,其余則用之于養(yǎng)兵購械,以為其殺伐焚掠之具。于是,凍餒相望,盜賊遍地;共產(chǎn)之聲,囂然盈耳。昔日所為非法之事,今則公然行之無忌。赤色之幟高標,蘇俄之將紛至。廣州之事,特其發(fā)端耳*按,此處“廣州之事”系指1924年1月20日至30日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廣州召開,確定了聯(lián)共、聯(lián)俄、扶助農(nóng)工的三大政策。自此,國共合作開展了以“反帝反封建”為主要內(nèi)容的轟轟烈烈的國民大革命運動。。學生之軍,隨處皆是;勞農(nóng)之眾,一呼可集。譬如原野枯草,星火即燎。[12](P.66)
“共產(chǎn)之聲”所聲討者“不在寡而在不均”,與聶家所強調(diào)彼時社會問題癥結(jié)“在寡而非不均”的思路迥然有別。聶家將“軍人亂政”與“共產(chǎn)之聲”同視為“從欲快意”和“惡勞好逸”之產(chǎn)物,顯然蔽于一隅,未能界分兩者根源及性質(zhì)上的本質(zhì)殊異。
(三)時潮洶涌
20世紀20年代,聶家再三提出要將“勤儉”教育落實到家庭每一個體,無疑首先是出于對“家運屯蹇”和“世衰道微”所作出的切己反思,亦由作為士紳所具有的移風易俗的責任感所驅(qū)策。[12](P.64)然而,尤不當忽視的是,20世紀20年代聶家上下多次提出“勤儉”之教育,亦有出于對“時潮”的顧忌及應對。
1926年10月31日,曾紀芬在一次家庭集會中,即對子孫輩談及報紙所載“長沙工會成立之新聞”,以警家人,并謂“值此潮流,宜求自立、習勞、崇儉,固屬本分,亦為免今后嘔氣之道也”。[10](P.5)從相關史料來看,1926年8-10月,正值北伐節(jié)節(jié)勝利而工農(nóng)革命風起云涌之時,湖南總工會及長沙總工會接踵成立,此后各行業(yè)分工會開展了頻繁的罷工活動。[21](PP.22-24)顯然,當此潮流之下,慣于“賴人服役”之聶家上下,必須養(yǎng)成“習勞”、“崇儉”之習慣,此不獨為道德本分所應然,“亦為免今后嘔氣之道”。一周之后,曾紀芬再次提及:“今日勞工運動甚激烈,賴人服役,日后甚難,當預為之備,凡事須能自助,無待于人,庶將來不感困難也?!盵10](P.9)時隔數(shù)周,曾紀芬又言:“聞長沙廚工會新年七天不做工及各種例假日期。此類事逐漸發(fā)達,練習服勞,自己受用不淺,切勿視為泛泛?!盵10](PP.18-19)1927年2月春節(jié)甫過,曾紀芬即對子孫輩諄諄訓誡:“來日大難,禍變之臨,朝不保夕,雖富貴之家,可一旦而貧乏。而況我家近年家運屯蹇,連年實業(yè)衰退。長此以往,破產(chǎn)堪虞。余特告誡汝等,各早警覺?!盵10](PP.43-44)曾紀芬口中“雖富貴之家可一旦而貧乏”之“來日大難”,無疑是指當時方興未艾的工農(nóng)革命。
20世紀20年代后期,聶家上下預測未來工農(nóng)革命將對其家庭產(chǎn)生猛烈之沖擊,故要求家中童稚青年提前做好應對,尤其是要拋棄無益之學,習勞做事,學習所謂“吃飯的技藝、辦事的常識”。此種危機感,聶其杰也一再表達,并引“十月革命”后俄國富貴階層零落滬上的悲慘境遇作為殷鑒,如其言及:
彈洋琴,唱洋歌,和打扮得好看,閑坐應酬,系與往后世界社會經(jīng)濟的情形不相容的。將來的教育,必定要趨向到人人能作工的,就是做衣裳,洗衣服,煮飯菜,必須要自己動手的;手紋要他粗,不應該養(yǎng)得潔白細嫩;衣服要粗料樸素,不應該穿得細軟美麗。列位或者覺得我未免太過。但是我看得清白,這時候要快來了。列位若是不信,請看那些俄國女人:凡在上海的多是舊日的富豪貴族官僚的家眷,現(xiàn)在不做乞丐,便要當娼;常常有很講究的衣服,拿來賤賣,賣了吃完,仍然無法生活。這真是殷鑒不遠呢!列位要以為中國不至于像俄國那樣,那就要自己吃虧,也要叫子女將來吃苦了?,F(xiàn)在這個局面是“世界幾千年來的大變局”,我們的眼光要放寬點、遠點,免得日后的追悔,就是萬幸了。單是看到仍舊是無濟,所以要從實際上預備,就是從教訓子女著手了。我并不是說英文、科學不要學,男子當然是要些“吃飯的技藝、辦事的常識”。[12](P.19)
聶其焜則出于更廣闊的歷史視野,而持有同樣的深憂,其指出:
照現(xiàn)在世界的潮流看起來,是無形的財產(chǎn)(個人的學問技藝)比有形的財產(chǎn)(房屋、田產(chǎn)、地產(chǎn)、店鋪、工廠、股票、銀錢)可靠得多。比如法國大革命,有許多貴族的采邑財產(chǎn)充了公,流離轉(zhuǎn)徙,無以謀生。辛亥年改革以后,許多的滿洲貴族達官以及各省駐防旗人,因為沒有收入,壯年的尚可以拉車,那老弱的生計就不堪問了。歐戰(zhàn)以后,俄國設了勞農(nóng)政府,所有貴族的田產(chǎn)及富人的工廠大半收為國有,許多貴族闊人流落到上海,男的當仆役,女的當舞女,這是我們目睹的。所以一家的人,與其靠遺傳的財產(chǎn)養(yǎng)活,不如養(yǎng)成人人有謀生的藝能,穩(wěn)妥得多。……子女在學校的,應當專心求有用之學、謀生之道。常識世故,隨地留心,以為將來應世之用。[22](PP.41-42)
作為世家大族之聶家,其一舉一動必為社會所注目,而當此工農(nóng)革命澎湃之時,聶家再三強調(diào)儉樸低調(diào),亦不無避人耳目以求自保之意,聶其杰曾對家人鄭重指出“居家出入,車馬煊赫,衣服華美,賓客絡繹,亦為眾人多指目注意”,并嚴厲批評家人“自己炫耀,若唯恐人之不知者,其愚真不可及也”。[10](P.76)
應當指出的是,20世紀20年代后期,聶家一再告誡子孫要對“時潮”做好準備和應對,此不獨是因報刊媒體累牘以聞,更系湖南長沙的族人曾親口向其述及自家于時潮中的遭遇,以此益發(fā)居安思危之感。據(jù)曾紀鴻(曾紀芬兄)之孫女曾寶蓀回憶,五四運動后,在“曾文正公祠”西邊的思賢講舍,由郭亮等人開辦了船山學社,而位于“曾文正公祠”東邊之浩園,即為曾寶蓀所主持的藝芳學校,兩者僅一墻之隔。民國十五年(1926)秋季,國民革命軍北上長沙,船山學社社員“把藝芳與船山中間的墻打倒,日夜出入浩園,不能禁止,并且有一筆名‘短棍’的人,每日在《湖南日報》上痛罵各校校長,藝芳當然更受詆毀,出有打倒藝芳專號……(曾寶蓀)身負土豪、劣紳、地主、封建余孽、帝國主義走狗……等等罪名”[20](P.84)。最終,藝芳學校為當?shù)剞r(nóng)民協(xié)會所接收。1926年年底,曾寶蓀等人便坐船經(jīng)漢口輾轉(zhuǎn)來至上海,并于聶家小住。*據(jù)《聶氏家庭集益會記錄》,曾寶蓀參加了聶家第七次家庭集益會,時為丙寅年(1926年)十月初一日,即公元1926年12月5日。顯然,曾寶蓀至遲于1926年12月5日已到聶家。然據(jù)《曾寶蓀回憶錄》記載,其于1927年4月方至聶家。兩相比對,《聶氏家庭集益會記錄》為即時記錄,自較事后追憶之《曾寶蓀回憶錄》更為準確,故筆者從前者之說。參見《聶氏家庭集益會記錄》,第19頁。此種家族之遭遇,經(jīng)曾寶蓀之口而為其所深悉,更增聶家之憂思。
(一)回歸家庭
如何貫徹上述“盡其在我”這一意圖,聶家意欲通過回歸并強化“家庭”之功能,以為實現(xiàn)。不過,首須面對的是當時囂然盈耳的“家庭革命”之聲。聶其杰清楚地認識到“晚近學者,多發(fā)似是而非之論,青年學子相與附和,不察其義。非孝之說,家庭革命之聲,囂然盈耳,大抵皆惑于家庭主義不善之說,而不知其癥結(jié)不在家庭主義也,患在不明家庭主義之真旨”。[22](PP.16-18)
據(jù)梁景和等人的研究,“家庭革命”說濫觴于1904年,初始是從政治革命角度而提出,鼓吹“祖宗革命”、“綱紀革命”甚至“毀家”等極端論說,以使人“擺脫家庭的束縛、依戀、禁錮、限制和奴役,從而走上政治革命的道路,獲得作為人的自由、幸福、才智和權(quán)力”,其破壞有余而鮮有建設。[23]待至“五四”前后,新文化運動的干將們則從思想文化改造的角度,省思傳統(tǒng)家庭倫理及制度之弊,進而提出“非孝”、“非禮教”等言論,并主張以西方平等、科學、民主等精神來對家庭乃至社會作一番切實改造。[24]新文化運動中,主張“家庭革命”之最大理據(jù)有兩端:一是傳統(tǒng)家庭主義易使人養(yǎng)成自私心理,只知有家庭而不知有社會有國家;二是傳統(tǒng)大家庭易使人養(yǎng)成依賴家長的特性,致其內(nèi)不能獨立而外不能貢獻。
針對上述兩端,聶其杰詳加駁斥:首先,今人不明古人所立“家庭主義之真旨”,即“不知古者圣人之治化,實以家庭為始,欲賴孝友之情,長養(yǎng)其睦姻任恤之德,而推其情以及于疏遠也”。其次,昔日儒者之道,教弟子灑掃庭對,習勞任事,要在使其“克己以求仁,推己以愛人,盡己以事人”。凡以教人,盡其在我。而今人之所以養(yǎng)成倚賴習性,恰恰是由于“不能盡其在我之職責,所求于人者多,而所以自任利人者少……薄于性情,而厚于私利;吝于與人,而善于自為。此為造成小家庭之心理,而適于古者立教之旨相反。今舉世爭欺仇殺之禍烈,亦惟是此私利自為之心理所釀成而已”。[22](PP.16-18)
在聶其杰看來,回歸傳統(tǒng)的家庭教育功能,以家庭為起始,親親而至仁民愛物,則于家、于世皆有利;而若做到“盡其在我”,則內(nèi)能獨立而外可貢獻。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聶家之所以十分強調(diào)家庭教育之功能,部分上亦出于對社會風習和學校教育的深度失望。換言之,聶家意欲通過家庭教育,來彌補社會風習和學校教育之陋弊。聶其杰在1925年言及:
今之教育,趨重學校,然社會之風習既壞,學校先承其弊……大抵今日學校,課目繁多,務悅視聽為營養(yǎng)計,不顧學生之實際受用。迄于卒業(yè),無能謀生,則不得不出于政治一途,以蠹蝕社會,為害人群,猶復放言高論,謂是所以福民利國,卒至人受其害,己亦終敗。推原禍始,學校實尸其咎。故擇校擇科擇業(yè),不可不慎也。學校教育之外,家庭訓練,厥惟尤急。大抵學生旦晚課余,星期休假,人所視為游戲宴樂之時,為父兄者,正當格外注意。[18]
由上可見,彼時學校對學生的教育,承社會之流弊,務悅視聽,不教實學*與時人見解頗為不同的是,聶其杰一再認為新式學堂中的西學反而是“蹈虛之學”,而“實學”,即“吃飯的技藝、辦事的常識”,尚需“從‘灑掃庭對’之禮教國學中來討”。實際上,聶其杰所論之西學,系指在中國本土新式學堂中業(yè)已變異之“西學”,一來并不真正重視本應極為強調(diào)實驗、實踐性之諸多科學門類,二來偏重于西來之義理之學,尤其是政治學、倫理學等。此種教育局面之出現(xiàn),與新文化運動自始即重視以西方倫理、政治諸學改造中國的初衷,無疑是相契合的。參見《家計方針》,《聶氏家言選刊》(第一二輯合刊),第19頁。,終將逼使學生墮入“政治一途”,*或問:聶家前輩世代由學入官,何以此處其后人卻于“政治”頗有微辭?此應與聶緝椝逝世前所立“戒毋入仕,徒失己而犯禍”的遺訓有關。參見陳三立:《誥授光祿大夫頭品頂戴浙江巡撫聶公神道碑》,載《散原精舍詩文集》,第216-218頁。為禍甚烈。*對當時學校教育(包括西方教會學堂和國人所辦學堂)的利弊成效評判,聶家內(nèi)部亦有分歧。如某位“光”字輩的聶家人,對入教會學校者頗有不滿,其認為:“以中國人而事事模仿外人,衣夷服,用外貨,甚至信其謬說,從其風俗,與國亡后受人強迫而為之者無以異。諸位弟妹固深知愛國者,孰知入教會學校者,無異于甘心自亡其國乎?言之實深浩嘆,愿家人共察之焉?!钡@種訴諸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的分析,在強調(diào)理性思考之光堃看來,亦多偏頗。光堃首先承認在教會學校的中國青年學生,因中心無主,盲目跟風,爭以洋化為榮,從而輕視國學,久之自忘其本,及入社會,始知欠缺國學常識,左右支絀。但光堃同時也指出,教會學堂中之佼佼者亦自有其優(yōu)點,不能一筆抹殺。比如,其相對淡化民族主義的政治教育,使學生易于安心為學,不致偏離正軌。尤有進者,光堃認為國人所辦之學堂弊害更烈,比如“學風之囂張,教課之敷衍,又比比皆是,以故莘莘學子受此等之濡染,習為狂肆,以造亂生事為能,使社會家庭為之不寧,以釀今人之亂象……至我國自命為教育家者,亦惟是以金錢為目的,亦或藉以沽名釣譽,為政治活動之基礎,亦比比皆是也”。從與聶家頗有交情的司徒雷登的粗略觀察來看,曾紀芬孫子輩中僅入燕京大學這一所教會學校的,即有17人之多。參見《家聲》第五十七期,民國十四年(1925)八月二十八日,上海圖書館藏;[美]約翰·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art):《在華五十年——司徒雷登回憶錄》,程宗家譯,劉雪芬校,北京:北京出版社,1982年,第117頁。是故,家庭的補充訓練,在聶家看來,尤顯迫切。
應當注意的是,五四前后的“家庭革命”者在破壞之余,亦頗多建設之言,其主張“家中多備有新聞報紙供子女觀看”,“家庭常聚會”,“家中須備運動場、藏書室、游戲具”[24]。20世紀20年代的聶家,雖則反對激進的“家庭革命”主張,尤其是對徹底廢除傳統(tǒng)家庭倫理(如“非孝”)深致不滿,但對借用西方生活方式重塑新家庭的某些主張,則多所同意,從而體現(xiàn)其“道唯舊而器唯新”與世俱變的一面。我們通過1927年崇德老人對其三子其杰的兩種家庭教育形式的介紹,即可看出彼時“家庭革命”言論對聶家亦有正面影響*除此兩種以外,聶家后來所設聶氏童子游藝、裁判、發(fā)行、藏書各部,均可視作對上述五四前后“家庭革命”論部分主張的踐行。參見聶光墀:《我家辦報之經(jīng)過》,《聶氏家言選刊》(第一二輯合刊),第37-41頁。:
近日小兒其杰有見于此,常發(fā)揮中國古訓,著為論說,欲矯正一時之謬誤思想,并刊印“家庭旬報”已四年矣。去秋遷入新居以來,小兒逢星期開“家庭會”,為家人演說,大抵皆古人治家修身之名理,而于文正公嘉言懿行三致意焉。每次集會家人到者平均二十余人,每次講演均有記錄,刊入旬刊?!诵⌒⊙⑽吹菆蟀l(fā)行,惟友人輾轉(zhuǎn)傳布而流通者,現(xiàn)每期印一千八百余份也。[15](P.182)
上述刊印“家庭報刊”以及召開“家庭會”,均可視作對五四前后“家庭革命”某些建設性主張的實踐。當然,如同下文將述,聶其杰選擇這兩種形式以為家庭教育,不獨是受到上述“家庭革命”主張的外在影響,亦與其推近及遠、由家而國的既定目標以及家人分居各地等現(xiàn)實處境密切相關。
(二)辦家庭報刊及家庭集益會
論及辦理家庭報刊,聶家相關經(jīng)驗可謂豐富。早在民國五年至民國九年,“光”字輩兄弟鑒于“各房分居,且兄輩求學之地亦各異,聚會之日既少,情誼自不若前此之隆”,便利用暑寒假之期,先后辦有《聶氏周刊》《義務周報》(后改《進德周報》)、《童子周報》《仁勇周刊》等數(shù)種,辦報設備及內(nèi)容等方面日有進步,但終因缺少靈魂人物,加之假后歸校,均未能持續(xù)。而后續(xù)聶家報刊之核心人物聶其杰,亦對報紙接觸頗早而認識甚深,其曾言:
報者,史職也,春秋之事也。史以記古今興衰成敗,報以指陳當世得失利弊,凡以為世人之指導、警覺、獎勸、規(guī)戒而已。昔人以《春秋》一字之褒,榮于華袞;一字之貶,威于斧鉞。今天亦謂一報紙之力,勝于十萬毛瑟槍。然則報之職責,可謂重矣。新聞報為中國最老報紙之一。憶是報出版時,余方童年,隨侍先君于蘇松太道署中。一日,于書案上發(fā)現(xiàn)新報紙一種,即新聞報是也。今三十年矣,當日書室庭院情景與是報紙版格式,猶歷歷印腦際,仿佛若前日事。[13]
童年時對報紙的至深記憶及對報紙功效之確信,成為聶其杰此后堅持以辦報推動家運改造的重要動力。民國十三年(1924),聶家報刊之發(fā)起人光墀,亦深感于“家人分居各地,家中情形常有隔膜之患,而同人等又多終年在校,聚首之緣既慳,感情因以日疏,兄弟姊妹轉(zhuǎn)不若校友之親密”,進而認為“欲謀家人感情之聯(lián)絡,知識之交換,非發(fā)行一家庭周刊不為功”[25]。旋即于該年8月3日,《家聲》報刊首號正式發(fā)行?!都衣暋穲罂笥陕櫰浣軗巫觯浣茏庸鈭页袚侣勚`寫、印刷等事務,自此《家聲》篇幅漸充,舉凡研究論文、嘉言遺規(guī)、家庭集會記錄、隨筆、通信、雜稿、醫(yī)藥方、新書介紹、詩歌、生日一覽表、家人最新動態(tài)、游戲事宜、趣聞故事等,具載報端,內(nèi)容極為豐富。
一代新聞史家戈公振對《家聲》刊物的性質(zhì)及于世界報刊史中的特殊地位,曾如是論述:“《家聲》者,聶氏一姓之定期刊物也,其宗旨在聯(lián)絡家庭之情感而切磋其道義,其體裁在吾國為創(chuàng)見,即在歐美新聞事業(yè)發(fā)達之國,亦未之聞?!盵12](P.3)作為非營利*雖則親友閱者多以愿出費為言,但《家聲》報刊向不收費。唯該報每年每份郵費三角六分(上海本地減半),如親友閱者愿出,則亦為接受。參見《〈家聲〉改名〈聶氏家語旬刊〉緣由》,《家聲選刊》(第三輯),第157頁。的報紙——《家聲》,仰賴家中二三人為之編纂,平時經(jīng)費亦賴家人捐資襄助,能維持數(shù)年而不墜,*聶家人做過統(tǒng)計后發(fā)現(xiàn),自民國初年以至《家聲》興辦初期,全國報紙從1200余種萎縮至于不及百種,由是可見當時報紙存活之不易。參見聶雋威:《家聲周年特刊序》,《聶氏家言選刊》(第一二輯合刊),第35頁。其貞心毅力,決不可等閑視之為尋常游戲之作,顯然聶家有明確而恒定的辦報旨歸,如早期參與其事的聶其昌即對之期許頗高:
(《家聲》)于正人心、原風俗、明紀綱、別邪正諸端,拳拳三致意焉。其言近而旨遠,蓋不僅一家之隆替系之也。由是擴充而光大之,由一周而十周,而綿綿于無既。于以振聵發(fā)聾,為斯民之鐸;扶世翼教,為野史之光。人心風俗,潛移默化于無形。世運之興,有其賴焉。[12](P.35)
新聞史家戈公振亦認為“王化始于家庭”,而藉此家庭報刊之興,可望“從家族教化入手,養(yǎng)成任恤尚義之風,以維系治安、輔助法律政治之所不及”[12](P.3)。顯然,此處聶氏家庭教育既定之推近及遠、由家而國的意旨,正可借著報刊較強的傳播功能,由以達成。
雖則在“傳播新聞消息、灌輸學術(shù)知識、喚起道德思想、宣達個人意見”等形式要素方面,《家聲》與一般報刊無異。但是就內(nèi)里之精神氣質(zhì)而言,《家聲》則為一般報紙所難以企及,因為一般報刊為圖利以自存,揣摩時尚以逢迎大眾,是故必然成為亂世之“影”,進而出現(xiàn):
所謂傳播新聞者,滿紙皆爭欺仇殺之事實也。所謂學術(shù)道德、個人意見,大抵皆混淆黑白,無所折衷之言論也。況值此據(jù)亂之世,則狡黠兇頑者居勝,溫良恭儉讓者被黜抑,驕淫惰逸為社會之所獎勵,道德禮教為時流之所排斥。報紙者,社會之影也。有若是社會狀態(tài),則其所映之影,亦必呈如是之相貌,然則讀報紙者,其所得之影響,從可知矣。[12](PP.36-37)
聶其杰認為,之所以如此,乃社會之過,并非營利圖存之報家之咎。不過,《家聲》不以營利為目的,確可避免揣摩時尚、逢迎大眾、蹤影社會等流弊發(fā)生,相反它可更為重視道德引領及對社會批判反思的一面。*新聞報紙,固以“求真”為首義,故民國報家常以“史之流裔”目之。(參見李喬:《新聞與歷史》,載氏著《文史拾荒》,青島:青島出版社,2014年,第147-148頁;孫?。骸睹駠鴪罂目陀^性思想研究》,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4年,第110-114頁;羅志田:《媒體是否只益悲辛》,載氏著《道大無外:校園與社會》,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353-357頁。)然而,民國新聞報紙常常只選擇性報道“悲辛”之事實,洵如聶其杰所言“滿紙皆爭欺仇殺”,真則真矣,但缺乏全面報道和批判反思,對世道人心戕害不淺,是故著名報學專家戈公振即十分強調(diào)報刊的道德引領作用,而不能被動地成為“社會之影”,更不能“坐待社會之進步”,其言及:“軍事擾攘,歲無寧日,吾人欲挽此危局,非先造成強有力之輿論不可”。聶其杰欲以《家聲》報刊做引領,“造成”一種家庭的“新氣象”,無疑是受到與其過從甚密之戈公振的思想影響。參見戈公振:《中國報學史·自序》,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第1-2頁。隨著《家聲》報刊影響力日大,發(fā)行量漸增,由一家一姓之報紙,“擴其范圍于家族之外”。正其如此,既定《家聲》之名亦有更改之必要,如聶其杰所言:
(《家聲》)以應愛讀諸君子之命,顧擴其范圍于家族之外,則于其名義,當覆加審定。前之命名《家聲》,為一家作也。一家之人,分居各地,藉一紙以互通聲息之意也。今已推行于聶姓之外,則當標而明之,始人知此紙原為聶氏家庭講話之作,初非敢以問世者,庶大雅君子見其俚陋,亦哂而恕之也,爰更其名曰《聶氏家語旬刊》。[22](P.18)
此后,因“家語”一名似涉“古者稱述圣人言行之作”(如《孔子家語》等),聶家心有未安,故先后擬改為《聶氏家庭講話》《家話》《家人語》等名,后經(jīng)充分討論,而定為《聶氏家言旬刊》。[22](PP.158-159)一名之立,思忖再三,于此益可見聶家對此報之重視。
《家聲》報刊興辦的一個重要背景是“家人分居各地,家中情形常有隔膜之患”,因為當時聶家所住“威賽路歸宅太大,而各房復不能聚處”。與此適成相反,“家庭集益會”的定期召開則直接肇端于家人復聚一地,因為1926年10月24日,聶家遷居遼陽路崇德堂新宅,“除其焜、其煒外,皆居于是”。*1912—1926年間,聶家聚于威賽路歸宅。1926年后,聶家入住遼陽路崇德堂宅。參見曾紀芬:《崇德老人八十自訂年譜》,第319頁。面對家人居所的分分合合,聶家最所關切者在于能否創(chuàng)造一個集體歸屬之所、精神棲居之地,無論是報紙所營造的“虛體溝通空間”,還是遼陽路新宅所帶來“實體交流場所”,均旨在凝聚人心,通問情誼,統(tǒng)一志趣。在此后的歲月中,《家聲》報刊與“家庭集益會”,綜合為用,相得益彰。1926年10月24日,聶家在上海遼陽路崇德堂宅,召開了第一次“家庭聚會”。聶其昌定其名為“家庭集益會”,亦與該集會之宗旨密切相關,洵如聶其杰所言:
家庭和睦,家運振興,均要在大家同心同德,互相勉勵,以時聚集,各抒意見,集思廣益,此會所由召集也……對于家事,則應有具體之規(guī)劃,積極之設施。對于家庭教育亦應明定宗旨,與以切實指導。弟姪后輩,均有賴于老成之指導,俾得時聆訓勉之言,改正其浮泛之感情、誤謬之觀念。如此類事,萬端待理。[10](PP.1-3)
此后每個星期日下午兩時半,聶家集中于遼陽路崇德堂宅議事,每次所議事項分家政、家教兩大端:“家政包括家計,為互謀自勵自約之法;家教則謀訓化后輩子姪之道?!奔鏁O干事一人,由聶其杰擔任,記錄會議言詞,執(zhí)行議定事件。饒有興味的是,從集益會的議事流程來看,其對西方法律及民主之思維,自始即有保留意見,因為該會:
以道德禮儀為標準,不取法定章程之完密。議決事項,當然以大多數(shù)取決,然必期大家明澈諒解,齊心合德。凡事不求勉強執(zhí)行,若有事關大計,為會員中老成者所主張,多數(shù)所可決。衡以圣賢古訓、先德典型而皆當者,則不以少數(shù)反對而輒止焉。[10](PP.1-3)
可見,該會總體上同意“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這一民主原則,但在聶家看來,由歷史經(jīng)驗確證的“道德禮儀”、“老成者所主張”、“圣賢古訓”,亦是“議決事項”的重要標準。家庭集益會,自始即要求易受“浮言陋習所惑”之童稚、青年必須參加,而作為家中精神領袖之崇德老人亦每會必至,偶有訓示。每次集會大致維持在二三十人的規(guī)模。1926年10月至1927年10月近一年的時間中,在家庭集益會上,具體教育形式豐富多樣,如采取“讀家譜家訓”、“講先賢遺規(guī)”、“歌詩習禮”、“講訂上次會議記錄”、“報告近來服勞成績”、“長幼答問”、“講故事”等方式。
(三)勤儉之家教及實效
《家聲》報刊所載及“家庭集益會”所議,雖形式多樣,但其念茲在茲者皆在“勤儉”二字。如聶其杰在《家聲》上發(fā)表《努力》一文,即如是教育家人:
不偷安,不從欲,能斯二者,乃可言努力?!酥豢梢圆慌ΑEχし?,為克己制欲,習勞耐煩,安貧忍苦,艱忍奮斗。其反面則為驕侈逸樂,偷安從欲,懈弛草率,畏難厭煩,不忍苦,不安貧。[12](PP.2-5)
此所謂“不偷安”即為“勤”,“不從欲”即為“儉”。又如,《家聲》連載《家庭功效說》一文,從正反兩面論說“勤儉”之重要性:
家庭的功效,也大概就是一樣的意思,就是要家里人人自立向上,能生發(fā),少耗費。換一句話就是,衰敗之家從不自立,不向上,不生發(fā),盡耗費。再簡單地說,就是不勤不儉而已。[22](P.12)
在聶家人看來,彼時新學家所放言之“服務社會、國家”云云,均無從訓練,無從落實,不免蹈入虛言;而聶其焜認為“欲對人服務,必先求自治”,自治從勤乃服務社會及國家的基本前提,其在集益會上言及:
教諸兒均以養(yǎng)成其自治能力為主。凡小孩斷乳后,即不宜用專人撫育,六孩共用一女工、一婢女而已……七歲能自著衣,自洗臉,自盛飯?!瓕θ朔眨蚁冉唐渥鲎约褐?,須從少用仆人做起。[10](PP.5-6)
而聶其杰更是認為,在傳統(tǒng)禮教古訓中,頗為強調(diào)家中子弟“灑掃庭對”、“服勞任事”,而這些做法正可作為訓練子弟“服務社會、國家”之精神和能力的重要途徑。在1926年第二次家庭集益會上,聶其杰便以曾國藩家訓為例,談勤于早起及勤于任勞的重要性。尤其對于后者,聶氏對家中童稚青年提出一些從“庸常處著手”的可行方法,即“掃平天下”須從“灑掃庭對”做起,其言:
“掃”字包括一切服務之事,卻須從“掃”字做起,須將掃帚、糞箕、抹布設置于隨手易取一定之處,視為重要之物;又教子弟服勞,須從代長輩盛飯做起……以不恥卑下,不憚勞役,不嫌污手為主。[10](P.5)
基于上述認識,聶其杰以孔子“愛之能勿勞乎”之言及清帝家訓為理據(jù),給家中童稚定下“自治服勞之習練”計劃,規(guī)定每至星期日,兒童自校返歸,皆需掃地抹桌,擺桌碗筷,自己梳頭,學做菜蔬、洗衣服。[10](P.7)1926年,聶氏在家庭報刊上,發(fā)表“改造家運之實施計劃”,亦是從勤儉處立言:一則強調(diào)合家男女習勞力,學藝能:男子應習之事包括園藝、木工、鉛工、家事(灑掃屋宇、自疊被褥等);女子應習之事則包括自梳頭、學洗衣、習裁縫、做小菜點心等;另則強調(diào)合家練習儉樸簡單生活:平日著布衣;力戒奢侈品(不用珠飾、香水等);衣服器用,設法減少;伙食減少,從三葷三蔬、四葷二蔬改為一葷一蔬;小兒宜令養(yǎng)成淡泊口味,勿多食肉及厚味,勿食雜物。[15](PP.231-233)
聶家認識到“歌詩”使人感興,也能鼓起孩童興趣,因此特別強調(diào)在集益會上“歌詩習禮”的重要性,而觀其前后所講誦之詩,如白居易的《新制布衣詩》《放魚詩》《買花詩》,杜甫的《觀打魚詩》,杜牧的《贈獵騎》,陸游的《感事示兒詩》,曾國藩的《不忮不求詩》等,率多為“節(jié)欲”、“崇儉”、“任勞”之言。此外,通過倡行“逢九吃素”、“簡辦生日”等,以行節(jié)約之事。尤當重點提及的是,作為“勤儉”教育的重要一環(huán)——“習卑下勞苦”的教育,一直貫穿于《家聲》報刊以及家庭集益會之中。通過這兩種形式的相關教育,聶家首先試圖讓子女認識到“習卑下勞苦”之重大利益在兩端:一是由服務家庭進而養(yǎng)成服務社會和國家的意愿和能力,以與那些“空言愛國及服務社會而家不治、身不修”[10](P.17)者相區(qū)分;二是讓子孫后代能于未來安身立命,不至為“時代巨浪裹挾而去”。[10](P.23)
在聶其杰看來,“習卑下勞苦”最重要的表現(xiàn),即在于放棄一切不勞而獲之事,以農(nóng)立家,專務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聶氏認為一切遠離農(nóng)業(yè)的工商業(yè)及行政等庶務皆不能算作“真生產(chǎn)”*如其所言:“我滿心就喜歡田園趣味農(nóng)家的生活,因為覺得世間上止有農(nóng)人是真生產(chǎn)的,其余的人都是分利的。所以希望有幾十畝田土,每日自己做點農(nóng)作的工夫。眼看青綠的滋長,勞力之后,得了收藏來享用,格外的有趣味?!眳⒁娐櫰浣埽骸都彝スπдf》(下),《家聲選刊》(第一輯),第15-16頁。,而一切遠離農(nóng)居之城市人、讀書人等,皆不能算作“自食其力”。*如其自訟道:“我們住城市、讀書、做生意的人,多半是四體不勤、無益于世的人。這享用是過分的。因為無功受享的原故,所以要受天理、自然裁制,就是刀兵、盜賊、疾病、爭訟、煩惱這幾樣事,是城市的人格外多的?!庇终f:“至于工商,雖同名為實業(yè),然工業(yè)亦有生活必需品與非生活必需品之分,故是否真屬生產(chǎn),尚待分別研究?!贝撕笥肿鞲氈治觯骸笆篱g真正的生產(chǎn),止有農(nóng)。其次是工。工有兩種,有做必用品的是真生產(chǎn),若是做奢侈品、消耗品,就也是消耗的。商是多半屬于消耗的?!狈謩e參見聶其杰:《勸過年吃素說》,《家聲選刊》(第三輯),第55頁;聶其杰:《諭光堃夫婦》,《聶氏家言選刊》,第174頁;聶其杰:《生產(chǎn)救國》,《家聲》第六十八期,民國十四年(1925)十一月十五日,上海圖書館藏。20世紀20年代后半期的聶其杰,對農(nóng)業(yè)可謂情有獨鐘,曾特地去江蘇茅麓農(nóng)場考察,發(fā)現(xiàn)“丹陽、溧陽一帶,荒地極多,桑茶棉薯,利皆極厚”。[26]隨后,其于《家聲》中發(fā)表《論居鄉(xiāng)務農(nóng)之益》一文,極言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相較于工商業(yè)的種種優(yōu)勢,尤其是農(nóng)業(yè)生活更有助于養(yǎng)成優(yōu)良道德,具體表現(xiàn)在:因農(nóng)業(yè)生活習于簡單樸質(zhì),家人子弟可免于驕奢淫逸;收獲之多少,視用力之勤惰,非如商工業(yè)之多使詐偽。另外,從社會、國家的整體利益來看,農(nóng)業(yè)才是“真生產(chǎn)”,因為“商工業(yè)之利益,多半為偏面的,為分利的,利于此或損于彼,利于今或損于后,利于個人或損于全國。農(nóng)則為真生產(chǎn)者,我愈利,則社會、全國愈受其益”。聶其杰鑒于居鄉(xiāng)務農(nóng)之益,一度有過“農(nóng)墾事業(yè)之組織”,甚至曾謀劃讓子弟分往西北農(nóng)村,謀一安身立業(yè)之所。[10](P.76)但聶氏考慮到“驟言離城居鄉(xiāng),家人必以為難”,故折衷處理,?!跋葟男≡囖r(nóng)墾之經(jīng)營入手,既漸知農(nóng)墾之利益,則庶幾漸知田家生活之美善優(yōu)勝,而厭城欣鄉(xiāng)之心切”。[22](PP.13-16)
不可否認,聶其杰此時鐘情于農(nóng)業(yè),與1924年后家庭企業(yè)忽焉衰退從而引發(fā)其對工商業(yè)反思密切相關。當然,自20世紀初以來,全國乃至世界范圍內(nèi)即已興起了一股“以農(nóng)立國”的思潮。就中國而言,對此種思潮討論最激烈之地,恰在聶家所居之上海。是故,聶其杰對農(nóng)業(yè)之重視,受到了此種討論之影響,決無可疑也。20世紀初,重視農(nóng)業(yè)的思潮,其來有自,不當僅視為中國傳統(tǒng)的重本思想的復返。歷經(jīng)早前的經(jīng)濟危機及此后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西方早已出現(xiàn)對資本主義工商業(yè)文明進行反思,恰如章士釗所言之“歐洲思境翻新”,西方文化界對東方農(nóng)業(yè)文明救世之期待甚殷,遂倡為農(nóng)業(yè)復興之論。20世紀初,國內(nèi)學人相繼游歐歸來,受所目擊之西方凋敝景象的刺激,及西方當時方興未艾的“東方文明(農(nóng)業(yè)文明)救世論”思潮之影響,主張“以農(nóng)立國”者甚多,突出如章士釗,*在章士釗之前,討論西方“工業(yè)文明”、“物質(zhì)文明”、“科學主義”破產(chǎn),并期待東方文明為世界作大貢獻者,已有梁啟超、梁漱溟等人,但并未詳論“農(nóng)業(yè)立國”之類主張。參見梁啟超:《歐游心影錄》,載《晨報副刊》1920年3月6日—8月17日;梁漱溟:《東西方文化及其哲學》,北京:商務印書館,1922年。其所論思可具見其發(fā)表于上海眾多報刊上的系列論文,而這些論文在當時也引發(fā)了廣泛而激烈的討論。*章士釗:《章行嚴演講歐游之感想——主張農(nóng)業(yè)立國之制》,載《申報》1923年1月23日;《業(yè)治與農(nóng)(告中華農(nóng)學會)》,載《新聞報》1923年8月12日、13日;《農(nóng)國辨》,載《新聞報》1923年11月1日、2日。20世紀初,居于上海并密切關注報界新聞的聶其杰,無疑受到章士釗等人“以農(nóng)立國”言論的影響。
頗值一提的是,聶家利用家庭報刊和家庭集益會進行“勤儉”教育時,再三提及抵制“洋貨”,并將“洋貨消費”與“奢費”直接劃為等號,認為“洋貨便巧而美觀,強忍不用,寧用笨拙而樸拙之土產(chǎn),此節(jié)制欲望之道”[11](P.64)。在《大糞主義》一文中,聶其杰又提及:
中國是農(nóng)業(yè)國,平均每個人的收入,比較工業(yè)國的人是很少的,所以應該守農(nóng)業(yè)國人“勤儉”的本分,不要教工業(yè)國人一樣的繁費。我看國里的情形,恰與此意相反,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都有洋貨發(fā)見,農(nóng)夫家里穿的布也有幾萬里外貴價的工人織出來的。城市的工人更要著花紗洋緞,有多錢的人家更不必說了,通身固然都是洋貨,滿屋也難尋出幾件中國國產(chǎn)。越闊越新的人家,越看國貨不值錢,止恨自己頭發(fā)不黃,眼睛不綠,鼻子不高,若有法子可想,花幾千洋錢,也是肯的。[27]
鑒于上述情況,聶其杰建議中國仿效印度甘地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家家織布,自力更生,拒絕洋布。彼時,洋布費錢,因此抵制洋布,亦為“節(jié)欲從儉”之道。不過,聶家抵制“洋布”之背后動機頗為復雜,其愛國主義情感和作為民族資本家的本位利益交織于一起,至為顯明。聶其杰稱:凡是穿粗土布的就是愛國的標識,凡是穿細料洋布就是不愛國的標識。其為時人愛穿西裝和愛抽紙煙而暗自傷懷,因為這些在他看來,都無異于給帝國主義送去槍炮彈藥。他于文中“擊斃(‘五卅’運動中*據(jù)現(xiàn)有的資料顯示,聶家光墀曾直接參加了1925年的上?!拔遑Α边\動的演講、號召諸事,事后亦著文論及于此。參見聶光墀:《五卅運動始末》,《家聲》第四十八期,民國十四年六月二十八日,上海圖書館藏。)學生、工人的兇器,就是我們供給他們的”一句,在當時全國轟轟烈烈的反帝運動氛圍中,自能引起萬千民眾同聲相應。1925年在“五卅”運動之后,上海掀起了一場抵制洋貨運動,狂飆突進,沸沸揚揚,是時由聶其杰領導的上海總工會直接參與其事,而在這場運動中,“一戰(zhàn)”后遭遇西人逼壓之民族資本家自身利益訴求彰彰甚明。[28]
以家庭報刊和家庭集益會為形式的家庭教育,其效果到底如何?《家聲》發(fā)行一年后,即有人發(fā)現(xiàn)“家庭氣象”有明顯轉(zhuǎn)變,如,各房家人“思想行事,頗多進步可稱者,尤以各房子弟讀書用功為足嘉悅。昔有好親損友者,今知遠之;昔有不耐伏案者,今知勉之;昔有氣質(zhì)浮功者,漸趨于心思靜定?!盵12](P.6)而在1926年年底,于集益會上所發(fā)起的“自治習勞日”等活動,其成效亦多:各幼輩皆已實行掃地、抹桌、揩玻璃、盛飯等事,引來“眾頗嘉悅”。[10](P.10)1927年春,其杰從光坻、光地、光堉等人言談態(tài)度中,明顯感覺他們受到自己言論影響至深,而聶家老太太也感嘆“素喜看電影者,今天大改良,勸者、聽者皆可嘉也”[10](P.45)。正因上述做法頗形有效,因此聶家之教育形式和內(nèi)容也受到社會關注,甚有《家聲》所載《勸吃素說》與《大糞主義》等文,不惟家人贊美,亦且風靡全國。就《大糞主義》一文,曾抽出單篇在全國發(fā)行數(shù)萬本之多?!都衣暋返燃彝罂瘹v時四載,[10](P.45)漸為親友所知,索報者紛紛,最高發(fā)行量曾達1800余份。[12](P.35)
不過,意欲將《家聲》及集益會上所發(fā)一干“??唷敝?,滲透人心,化為行動,并不容易。聶其杰在《諭兒婦書》一文中,即感慨“身處城市,不忘山林;生于富貴,志在寒素”的意旨,全家人“喻意者少,推行甚難”,[22](P.84)有時亦不免有“曲高和寡”之嘆,甚至自嘲以報施教,不求當下成功,而將一絲寬慰寄托在未來“或有人翻閱陳編,緬懷往事,猶能想見當日編輯者披肝瀝膽、悃悃之忱”。[12](PP.36-37)此外,《家聲》在興辦的過程中,因“甄選既嚴,來稿既甚少”,幾有無米為炊之虞;但作為主要負責人之一的聶光堃,則更為擔心《家聲》“傳誦于千里而不見重于家人”的根由是在于“(家人)對本報之有觖望也”。[12](PP.45-46)光堃所擔心者不為無因,據(jù)聶其杰自稱,有人說其矯枉過正,有人言其好為人師,有人笑其迂腐違時,有人譏其沽名釣譽,更有人稱其心比天高而自討苦吃。[10](PP.21-22)
饒有興味的是,若以尋流而非討源的“下行歷史視野”來看,聶家子嗣后來留居美國者頗多,且其所習大多為科技、金融、工商、美術(shù)、音樂等學,此與聶其杰早先教言鑿枘不合處,亦甚明顯。對聶其杰肆力于家庭教育而和者卻寡的情況,聶老太太總是給予最及時的支持和動員,其常將聶家喻之為爐,將其杰所倡譬之為燃料,而將家人對其杰所倡的支持和踐行比之為空氣和風力,認為“茍有燃料,而無空氣,則不能熾,若閉其風門,則火熄矣,所望家人時時給以風力耳”。[10](P.45)
20世紀20年代,面對“家運屯蹇”、“世衰道微”、“時潮洶涌”的現(xiàn)狀,以聶其杰和曾紀芬為核心的衡山聶氏大家庭,作出了自己的思考,并尋求齊家應世之方。其認為“驕奢淫逸”之世風,乃所有問題之癥結(jié),故希望通過“遠稽古訓”,利用《家聲》報刊和定期“家庭集益會”等形式,進行“勤儉”之教育和實踐,以此不獨為消極應世接時,尤望能積極改造家運甚及國運。而在“世界未有之大變局下”,聶家人所思所行,固有出自情感的一面,比如對“化其甚深”的傳統(tǒng)文化的留戀及民族主義情懷,但更多者還是出于齊家濟世之理性思考。
客觀而言,聶家所言所思未能盡符歷史實情,如工農(nóng)運動主要肇因于社會階層流轉(zhuǎn)固化、分配不公,不可簡單歸咎于“人欲”膨脹;科學與科學主義應當有所區(qū)別;中國傳統(tǒng)禮教之主旨在于“示人以尊卑長幼之序”,而非以“節(jié)欲”為核心;彼時的西方文化并非全然是“教人恣欲肆志”,德國學者韋伯即曾指出,因“庸常之人”從事“勤勞工作”,皆以“從欲消費”為動力,是故“勤勞”與“節(jié)欲”兩者之間,本即存有先天性的矛盾,而西方新教這一資本主義倫理恰可居間調(diào)和。[29](PP.23-24)實際上,聶其杰在推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鄉(xiāng)居生活”以行“勤勞”之旨時,最終試圖援引儒佛節(jié)欲觀念,以完成類似韋伯口中“新教資本主義倫理”所負之使命。20世紀20年代,聶家核心人物聶其杰之所倡所行,頗與時流相左。在“科學”觀念大行其道時,其認為驕奢淫逸之風乃其造成;在新式藝術(shù)(如影戲、美術(shù))見好于世時,其認為驕奢淫逸之風由其助長;在“自由”口號如日中天時,其認為自由的本質(zhì)在于心性之自由,而“人為物欲所役”,則無異于“尋枷來披,賺鎖來帶”;[12](P.55)當“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民主觀念漸入人心時,其認為由歷史經(jīng)驗確證的“道德禮儀”、“老成者所主張”、“圣賢古訓”亦是“議決事項”的重要標準;當“時潮”集矢于資源分配不公問題時,其稱社會問題的癥結(jié)“在寡而非不均”,根由系“欲望多而生產(chǎn)少”;在“進化論”漸為人知時,其認為人類文明“斷無一往不復”之理;在“實用主義”風靡國內(nèi)時,其言西學是“蹈虛之學”,而傳統(tǒng)國學方堪稱為“實學”;在“城市生活”為人向往追求時,其言城市生活是“不生產(chǎn)的、不道德的”;而當有人試與其共話“古訓”之時,他卻道“汝之古訓者,非我之古訓也”。暫且毋論聶氏所言是否流于激而淺,觀其上述脫胎于傳統(tǒng)的思考,對今日反思現(xiàn)代性弊病亦不無啟思之效。
縱觀20世紀20年代,聶其杰一身有乖時宜,于時落落寡合,對此他亦有清晰的自我認知。民國十四年(1925)春,聶其杰在《家聲》上有如是一段沉痛文字:
兒子光堃對我說,父親做的《家聲》上的文字,有些恐染出惡感出來。不但是無益而恐有損。我聽了很有感觸。因為這意思,系我早覺得的。我說的話多半是討人厭的。雖然別人不明白表示,我也應該自己覺悟我的舉動和生活法,別人系認為古怪的。連我最慈愛的母親,最諒解我的意思的,也說我深知你的意思好,但我怕你吃素吃狠了,著了魔,所以舉動有些古怪?!椰F(xiàn)在要做我家的諍臣,所以常常說些不中聽的話?!业闹鲝垼倚械氖?,不僅是與一家不合,也是與全社會不合的,中國固然不合,外國也不合的。無論到什么地方,人家都要指為瘋狂的。[30]
晚年歸宗佛教的聶云臺亦曾自撰挽聯(lián)稱“做了幾十年的怪物,見解不與人同”。*慧律法師講述者,弟子釋法宣整理者:《凈土圣賢錄易解》(六),高雄文殊講堂,2002年印。不過,我們?nèi)孕杩吹?,聶其杰重視家庭教育之心及相關援引“古訓”之言論,如丸走盤,大體未脫傳統(tǒng)之窠臼,甚有直接剿襲文正公之言論者,而相關教育工具甚或理念(如利用報紙和家庭集會、與子侄平等對話、注重下層、強調(diào)農(nóng)業(yè)等),則受西來新思想影響亦明顯。有人認為聶其杰應世接時的思想,庶幾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然而,對聶其杰推崇備至而與之時相過從的一代新聞史家——戈公振,卻更進一步地認為聶其杰之思行乃與西學達到了“會通”的境地,其言:
云臺先生喜研哲學,富于改革精神,其主張尤重在使人人有經(jīng)濟自立之道,以為《大學》“生眾食寡為疾用舒”,實解決世界一切糾紛之唯一辦法,謂物用足則無爭,而無待于法律支配以求其平均也。其政治論以教育為惟一著手方法,尤注重于家庭教育,蓋恪信“孝、友、睦、姻、任、恤”之訓義為能有裨民治,而道之以德,齊之以禮,勝于專恃政刑也。今讀其所撰《家聲周刊》,其旨趣概可見焉。而其社會思想、平民精神,流露于墨間,其意近古,其說則大抵最新社會經(jīng)濟學家之所同也。先生蓋能深明古賢哲之義趣而會其通者矣,能循其道,則家庭、社會、經(jīng)濟制度種種問題,可以解決,此小定期刊物,將大有裨于社會。[12](PP.2-5)
這是身邊友人對其所作的評判,尤其是“其意近古,其說為新”一語,可大體反映出:作為傳統(tǒng)大家庭之一員,亦無可能逃脫西風漸來之時代所施予之影響。
[1]聶云臺等:《聶氏家言旬刊》(第五輯),上海:中華書局,民國十七年(1928)十一月。
[2]聶云臺:《保富法》,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4年。
[3]聶其杰:《崇德老人紀念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影印民國十三年(1924)上海中華圖書館本。
[4][清]周方炯等纂:乾隆《鳳祥府志》,達靈阿修,清道光元年(1821)刻本。
[5]《清實錄》(第50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
[6]曾紀芬口授、瞿宣穎筆述:《崇德老人八十自訂年譜》,《湖南人物年譜》,熊治祁編,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
[7]曾國荃、郭嵩燾纂:光緒《湖南通志》,卞寶第、李瀚章等修,光緒十一年(1885)刻本。
[8]上海文史館編:《上海地方史資料》(三),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4年。
[9]卞孝萱、唐文權(quán):《辛亥人物碑刻傳》,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
[10]聶其杰等:《聶氏家庭集益會記錄》,上海:中華書局,1927年。
[11]聶其杰:《〈耕心齋筆記〉自序》,《家聲》第三十四期,民國十四年(1925)三月二十二日,上海圖書館藏。
[12]聶其杰等:《聶氏家言選刊》(第一二輯合刊),上海:中華書局,1928年。
[13]聶其杰:《三十年國運之變遷》,《上海總商會月報》,1921年第3卷第3期。
[14]聶其杰:《大糞主義(續(xù))》,《家聲》第四十六期,民國十四年(1925)六月十四日,上海圖書館藏。
[15]聶其杰等:《聶氏家言旬刊》(第五輯》,上海:中華書局,民國十七年(1928)。
[16][清]畢沅校注:《墨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
[17]張其锽:《子武致云臺函》,《家聲》第五十五期,民國十四年(1925)八月三日,上海圖書館藏。
[18]聶云臺:《論教有義方》,《家聲》第四十三期,民國十四年(1925)五月二十四日,上海圖書館藏。
[19]聶其杰:《生產(chǎn)救國》,《家聲》第六十八期,民國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上海圖書館藏。
[20]曾寶蓀:《曾寶蓀回憶錄》,長沙:岳麓書社,1986年。
[21]湖南省總工會調(diào)查研究室編:《湖南工運史研究資料》(第3輯),長沙:湖南省總工會出版社,1982年。
[22]聶其杰等:《家聲選刊》,上海:有正書局,1925年。
[23]梁景和:《論清末的“家庭革命”》,《史學月刊》,1994年第1期。
[24]梁景時:《論民初至五四時期的“家庭革命”》,《晉陽學刊》,1994年第6期。
[25]聶光墀:《〈家聲〉發(fā)刊辭》,《家聲》第一期,民國十三年(1924)八月三日,上海圖書館藏。
[26]聶其杰:《游茅麓農(nóng)場記》,《家聲》第六十四期,民國十四年(1925)十月十七日,上海圖書館藏。
[27]聶其杰:《大糞主義(續(xù))》,《家聲》第四十八期,民國十四年(1925)六月二十八日,上海圖書館藏。
[28]張耀民:《1925年上海抵貨運動的得失》,《吉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5期。
[29]馬克斯·韋伯:《新教與資本主義倫理》,于曉、陳維剛等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7年。
[30]聶其杰:《對于〈家聲〉的勉勵》,《家聲》第三十期,民國十四年(1925)二月二十日,上海圖書館藏。
(責任編輯:吳 芳)
The Thought and Response of the Great Family in the Context of National Chaos and Morality Decline (1924-1929)——A Case Study on the Nie Family’s Newspaper and Party Record
CHEN Zhao-si
(School of Humanities,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1121, China)
In the period from 1924 to 1929, the great family of Nie in Hengshan County of Hunan Province sponsored the family newspaper and party record in the context of national chaos and morality decline. On the basis of these modern educational platforms, the family reflected on the contemporary issues and took advantage of the traditional ideas of education, so as to meet the demand of the time. The thoughts and behaviors of the Nie family didn’t distinguish clearly between the tradition and the modern, the Eastern and the Western, the situation at that time and the modernity problem to this day, which is actually a good reference for us.
Family concept; the Nie Family in Hengshan County; the family newspaper; the family party record; national chaos and morality decline
2016-09-17
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第二期“之江青年”項目(G111)的研究成果。
陳兆肆,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副教授,主要從事清史、專門史(法律史、教育史)研究。
K25
A
1674-2338(2017)01-0059-16
10.3969/j.issn.1674-2338.2017.01.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