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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恐高

        2017-02-23 13:29:57劉濤
        安徽文學 2017年1期

        劉濤

        中年以后,我患了恐高癥。

        少年時我膽大包天,上房爬屋,攀樹跳海,多高的地方也不怕。那時候我家住老式的二層樓房子,燒火做飯全仗著樓頂?shù)臒焽柰馀艧煛r不時煙囪就堵了,我就用繩子拴一秤砣,爬上樓頂疏通煙囪。屋頂呈四十五度斜坡,腳下的瓦陳舊而酥脆,稍不注意,就會滑倒,滾下樓頂。樓頂離地面有十幾米高,滾下去,不死也殘??晌也慌?,疏通完了煙囪,還站在樓頂上張牙舞爪做出怪樣,引得樓下看光景的小伙伴兒齊聲歡呼。我家離港口近,夏天放了暑假,我和街道上的小伙伴兒幾乎天天去港口碼頭上跳水。落潮的時候,碼頭壩頂離水面七八米高,我們脫光衣服,下餃子般撲通撲通跳下去,濺起水花一片。我那時不但不恐高還恐低,就說跳水吧,如果漲滿潮,水面離壩頂只有一兩米高,我就懶得跳水了,覺得沒意思。

        中年以后,莫名其妙就恐高了。我永遠記得第一次恐高的事情。那一年,單位來了外地客人,單位派出一輛面包車,我陪同客人去嶗山游玩。車子吃力地行駛在窄窄的盤山路上,左邊是懸崖,右邊是深淵,我透過車窗玻璃往右邊一看,幾十米的深淵之下,亂石叢生,草木稀疏,頓時魂飛魄散,頭暈惡心。我趕緊喊司機停車,打開車門下來,然后對司機說頭一天喝多酒了,走走路散散酒,你開車只管前行,到山頂?shù)任揖褪?。從那時起,我就恐高了,看不得稍深一點兒的洞或溝,站不得哪怕只有幾米高的地方,不敢乘坐透明的電梯,甚至在海水浴場游泳,也不敢往深水區(qū)游,我怕海水突然被誰抽干,我掉下海底摔死。

        我有一個還算安逸的家,妻子仇麗是街道辦事處的一位普通干部,十歲的兒子乖巧機靈,在一所不錯的小學讀四年級。我忙,妻子也忙,一大早都走了,晚上回家聚在一起吃頓飯,然后兒子寫作業(yè),我輔導,妻子洗碗收拾家。等兒子寫完作業(yè),我們都困了,依次刷牙洗臉,上床睡覺。雙休日,第一天領(lǐng)孩子回姥姥家,第二天再回奶奶家,就是這樣,基本沒有變化。對了,每周五晚上我們夫妻還做一次愛,因為第二天休息嘛,不用早起。做愛時雙方也不敢有大動靜,兒子就睡在隔壁,萬一被他聽到,他真能赤著腳下床推開我們臥室的門。

        我叫馬高,四十歲,是一家國企的中層管理人員,在單位里,員工們都稱我為“馬部長”。我的辦公室在十二樓,寬大的落地玻璃窗從墻頂一直到地板,視線無遮無攔。窗外,近處是一架貫穿南北的公路橋,遠處是連綿的山巒,風景很美。原先沒患恐高癥的時候,我很滿意我的辦公室,不忙時,就站在窗前欣賞風景。心想如果辦公室再往上挪幾層,窗外的景觀會更壯美??墒峭吓矌讓?,就得升職,職務越高,辦公室的樓層就越高。我在十二樓就算不錯了,普通員工們都在負一層辦公呢??勺詮幕剂丝指甙Y,我一站在窗前,就心驚肉跳。看看遠景還可以,就是不能低頭看下邊。下邊是幾條飄帶一樣的馬路,馬路上的行人和車輛都是微縮型的,只看上一眼我就頭暈惡心,不由得后退好幾步,生怕窗玻璃突然碎了,窗外涌進一陣風把我吸卷出去。沒辦法,我只好拉上窗簾,不露一絲縫隙,從早到晚,窗簾拉得緊緊的。同事們來到我的辦公室,都感到奇怪,問我為什么拉著窗簾?我打著哈哈,說陽光太強烈,刺眼。久而久之,我辦公室里拉窗簾的事傳遍單位。有一天,老總來到我的辦公室,一進屋,什么話也不說,倒背著手走到窗前,刷地拉開窗簾,大團大團的陽光洪水般瀉進室內(nèi),刺得我眼冒金花,踉蹌了幾步。

        老總問:“怎么回事兒,大白天總拉著窗簾,見不得光明嗎?”

        “不是不是,是我的眼睛這些日子不好,一見光就流淚?!?/p>

        老總盯著我的眼睛看:“怎么回事兒,沒去醫(yī)院看看?”

        我笑笑說:“不礙事兒,可能看書看的,過幾天就會好。”

        老總臨走,又回頭對我說:“眼睛不好也別把窗簾都拉上,拉一半擋擋光就行了,不然影響不好?!?/p>

        “好的好的,我拉一半?!?/p>

        從此,我就把窗簾拉上一半,另一半保持光明。不過,我再也不輕易走到窗前去了,閑暇時,就坐在辦公桌前歪頭看看窗外的遠景。

        我的病越來越重了。舉個例子說,我家住在一棟多層建筑的三樓,按說不算高,過去仇麗打掃床鋪,總是讓我把床上的床單拿到陽臺上,打開陽臺窗,雙手扯著床單伸出窗外抖摟一陣,這樣,就會把床單上的體毛、細屑什么的抖摟干凈。現(xiàn)在仇麗讓我干這個活兒,我不能說不干,心理上卻產(chǎn)生障礙。我覺得那樣做太危險了,萬一我抖摟床單時用力過猛,把我整個人抖摟出窗外怎么辦?三樓雖說不算高,但摔下去也夠受的。想想我家陽臺的窗子離地面有七八米高,我的心就發(fā)顫,但又不能和仇麗說我恐高,這活兒不能干了。

        有一次,仇麗把床單一卷,遞給我,說去抖抖。我接過床單,一百個不情愿地來到陽臺,打開窗,雙手扯著床單伸出窗外,閉上眼睛不敢往下看,猛抖幾下,草草完成了任務。剛關(guān)上窗,就聽窗下有個男人扯著嗓門喊:“誰干的?還講不講究了?樓上的,不要臉了嗎?”

        我猶豫著想打開窗看看是誰在喊,但恐高,不敢往下看,便假裝沒聽見,回到屋里。仇麗聽到了,問我怎么回事兒?我說不知道。仇麗走向陽臺,打開窗,抻頭往下看。只聽那人又喊:“瞎眼了嗎?也不看看下面有沒有人!”

        仇麗也高聲說:“哎呀,真對不起,真對不起?!?/p>

        仇麗疾步回到屋里,滿面通紅,又羞又氣,沖我嚷:“你抖床單就不看看樓下有沒有人?”

        “怎么了?”

        “床單里有我一條內(nèi)褲,落人家頭上了!”

        內(nèi)褲?我有些蒙,但馬上想起來了,昨天是周五,我和仇麗做愛了。完事后,仇麗換了條內(nèi)褲,把換下的那條粉色內(nèi)褲握了握,塞到她枕頭底下了。我笑了,說:“怎么能怨我?你收拾床單時,就沒看到那條內(nèi)褲?”

        仇麗說:“是我沒看見,可你抖床單時好歹也看看樓下有沒有人呀。這下可丟死人了,你讓我臉往哪放!”

        “那……那人是誰?”

        “不認識,可能是路過這里的?!?/p>

        “內(nèi)褲呢?”

        “被他丟地下了?!?

        我走進兒子的臥室,搖晃還在熟睡的兒子:“起來起來,下樓去給你媽撿內(nèi)褲?!?/p>

        兒子哼哼唧唧不愿起床。仇麗一下把我拽出兒子臥室,說:“叫兒子干什么?你就不能下樓去撿?”

        我看看仇麗,想對她講出實情,說我患了恐高癥,見了高低落差就頭暈惡心,今后別叫我去陽臺抖床單了??稍挼阶爝呌盅柿嘶厝ィX得先別大驚小怪,這病不耽誤吃不耽誤喝,也不耽誤上班掙錢,先不說吧。再就是,一個大男人,恐高,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兒,說出去定會遭人恥笑。我打開家門,下樓給仇麗撿內(nèi)褲去了。我轉(zhuǎn)到樓前的我家窗下,看到那條粉色的內(nèi)褲被扔在墻角下,內(nèi)褲似乎被人狠狠跺過幾腳,粉色的布料上重疊著幾個黑腳印。內(nèi)褲旁邊,還有一攤狗屎,幸好那人還留了點情面,不然他把內(nèi)褲扔在狗屎上,再跺上幾腳你也沒轍。

        自從患了恐高癥,我內(nèi)心特別痛苦。暗地里常常思忖:我怎么就恐高了呢?我叫馬高,人高馬大的意思,從名字上看,我不應該恐高,盡管我自己并不高,一米七六的個頭,穿上鞋馬馬虎虎剛夠一米七八。

        在這個年代,癌癥不可怕,大不了就是個死。可恐高很麻煩,看看吧,什么不高?樓高——到處都是高層建筑,有些樓高得離譜,碰到陰天,樓頂都被烏云裹起來了,根本看不到;橋高——左一條高架橋,右一條高架橋,城市半空的格局像蛛網(wǎng),織滿了橋;車高——車能不高嗎?無論是私家車還是出租車,跑不多遠就得上橋,上了橋就等于在天上飛……我恐高,外出就極不舒服,不光是從高處往低處看我頭暈惡心,就是從低處往高處看我也膽戰(zhàn)心驚,生怕看著看著,高樓或高橋突然垮塌,我被壓成碎片。

        可我到底怎么就恐高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那一年陪外地客人游嶗山,只能說是第一次發(fā)病,不可能是致病的原因。那么,致病的原因是什么?我從中年時期追溯到青年時期,又從青年時期追溯到少年時期,每一個生活細節(jié)都回想到了,還是找不出答案。讓我心焦的是,我的病情的確加重了,不僅僅是見到高的實物頭暈目眩,就連看到和“高”有聯(lián)系的字也有不良反應。有一次我開車外出,見到一處綠茵茵的開闊場地,靠近圍欄的草地上,豎起一個大牌子,上面寫著“■■■高爾夫球場”,我看到那幾個大字,立馬渾身疲乏無力,雙手連握方向盤的力氣也沒有了。于是,趕緊別過頭目視前方,把車緩緩??吭诼愤叄]眼休息了一陣子才恢復正常。還有一次也是開車,路過一所中學,教學樓前的墻上鑲嵌著一行字,前面的字被一棵茂盛的大槐樹的樹冠遮住了,我只看到后面的“崇高”二字,馬上感到心跳過速,頭重腳輕。我只好踩了剎車,可沒想到后面緊跟著的一輛車也緊急踩了剎車,差一點兒追尾。那人下車走過來,滿臉怒氣敲我的車窗。

        我知道闖禍了,搖下車窗賠著笑臉道歉:“對不起,我剛才突然感到不舒服,讓您受驚了。”說這話時,我雙手捂在心臟部位。

        那人看看我的左胸處,又看看我蒼白的面相,臉上的怒氣消退了,說:“兄弟,有病不能開車,不舒服是小事兒,萬一昏迷了怎么辦?那可是要命的。”

        我去醫(yī)院看醫(yī)生了。醫(yī)生仔細詢問我的情況,說,恐高癥是精神病的一種。我嚇了一跳,說:“不會吧?我怎么會是精神病呢?我思維清晰,非常理性,生活、工作有條不紊,哪有我這樣的精神病患者?!?/p>

        醫(yī)生說:“我說是精神疾病的一種,沒說你就是那種精神紊亂型的精神病。”

        我搖搖頭:“我沒有精神病。”

        “那怎么別人不恐高就你恐高呢?”

        我看著醫(yī)生,無話可說。

        醫(yī)生又說:“恐高是不正常的精神心理導致的,不像感冒發(fā)燒胃炎腹瀉等等,是由病毒感染造成的。所以,恐高就是一種精神疾病。我這樣說,你懂了吧?”

        “那……怎么辦?”我有些信服了。

        醫(yī)生站起身來,走到診室窗前,叫我過去。我走過去,站在醫(yī)生身旁。醫(yī)生嘩地推開窗,說:“走近點兒,往下看。”

        我猶豫著,不肯往窗前走。醫(yī)生推我后背:“走近點兒,不要緊,伸出頭往下看?!?/p>

        有醫(yī)生在身邊,我不那么膽怯了,便挪步到窗前,像只烏龜一樣,試探著一點兒一點兒把頭伸出窗外。我的頭剛剛伸出窗,醫(yī)生就從后面摁住了我的脖子,我想縮頭也縮不回來了。我睜眼往下看,大約是三樓,不算高,樓下是一片綠綠的草坪,草坪外是一塊水泥地面的停車場,停車場里停著大大小小十幾輛車,其中,我那輛銀灰色的“本田”也停在那里??戳艘粫海腋械讲粚艃毫?,先是眼花,就像有一層霧遮了過來,接著就是頭暈惡心。我大叫一聲,閉上了眼睛。醫(yī)生在我背后催促:“睜開眼,睜開眼接著看!”

        我有氣無力地說:“醫(yī)生,我真的很難受,饒了我吧?!?/p>

        醫(yī)生說:“那就別往下看,睜開眼平視,往前看。”

        我睜開眼,往前看去。前面是一棟高層建筑,我知道這棟樓,它是一家著名電子企業(yè)的辦公樓。當年城市東部剛開發(fā),這棟樓就開始蓋,一年后樓起來了,三十五層,號稱“東部第一樓”。當然現(xiàn)在東部開發(fā)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許多三十幾層甚至四十幾層的高樓比比皆是,這棟樓也就顯得一般般了。我抬頭平視這棟樓,奶白色的樓體外墻因為年代久遠有些臟兮兮的,目光往上一抬,突然有四個大字闖入我的視線——高歌猛進。我的眼睛又一次花了,心跳開始過速,而且渾身無力,感覺非常疲乏。我趕緊閉上眼睛,痛苦地呻吟起來。

        “怎么了?”醫(yī)生問。

        “我難受?!?/p>

        “又不往下看,怎么會難受?”

        “醫(yī)生,那……那幾個字……讓我……難受?!?/p>

        “哪幾個字?”

        “高歌……猛進?!?/p>

        醫(yī)生松開手,我縮回頭。我轉(zhuǎn)過身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醫(yī)生回到桌子旁坐下,戴上聽診器,聽我的心臟。須臾,問道:“不光是怕高,連‘高這個字也看不得?”

        我說:“是的,我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兒,醫(yī)生,我還有救嗎?”

        醫(yī)生看看我,不回答,須臾又問:“那么,我說幾個詞,你聽聽,看看有沒有不良反應?!?

        我點點頭。

        醫(yī)生思忖一會兒,說:“星光燦爛?!?/p>

        我搖搖頭,感覺沒有什么不良反應,盡管星星掛在很高的天上。

        “康莊大道?!?/p>

        我遲疑一下,又搖搖頭。我不知道康莊在哪里,也不知道這條詞語典出何處。

        “日新月異。”

        我噗的一聲笑了,說:“醫(yī)生,你這是讓我參加成語比賽嗎?”

        醫(yī)生也笑了,解釋道:“是這樣,你不光恐高,而且還恐‘高這個字,這就使得病情復雜了。我分析,你是不是對一些‘高大上的詞語也有不良反應,所以就試驗你一下?!?/p>

        “那么,我這個恐高癥到底屬于哪個類型?還能治嗎?”

        “當然能治。不過,你這個類型的恐高癥,在世界恐高病史上都極少見。我分析,你之所以怕‘高大上的詞語,是因為‘高這個字引起了你的聯(lián)想,讓你想到了高樓、懸崖峭壁什么的。剛才我念出的那些詞,只要沒有個‘高字,你就沒有反應嘛。這種現(xiàn)象,根本還是在于恐高。只要把恐高治好了,自然也就不怕‘高大上了?!?/p>

        “怎么治?”

        醫(yī)生說:“我給你開點鎮(zhèn)定藥,每晚吃一粒,注意休息。更重要的是每天要鼓足勇氣面對高低落差,比如剛才把頭伸出窗子,越不敢往下看就越看,難受也要忍著,久而久之就會好轉(zhuǎn)?!?/p>

        我點點頭,道幾聲謝,拿著醫(yī)生開的藥方離去。

        單位辦公室有一位女文書叫宋佳。宋佳三十幾歲,面容異常姣美,身姿婀娜,我總覺得她和電影演員宋佳(小宋佳)有一拼。宋佳是我性幻想的對象。每每在單位見到她,我都想入非非。當然,仇麗也不丑,不然我當年也不會看上她??赡盟渭押统瘥愊啾?,情況就不一樣了。仇麗也算漂亮女人,但不太注意修飾自己,也許是公務員身份的原因,仇麗穿著總是很樸素,每天上班,都戴上那種老式胸罩,把一對乳房勒得平平的,還穿正裝,皮鞋永遠是平跟、黑色的。仇麗有幾雙淺色的皮鞋,那都是逢年過節(jié)在家里穿的,從不穿到單位里去。我知道仇麗的心思,她是想進步。目前她還是一名正科級小干部,她想升職,起碼升到副處,到那時,她就會成為辦事處副主任或副書記,待遇和權(quán)力都會上去一大截。

        宋佳就不一樣了,這小娘兒們不光漂亮,還渾身朝氣。上班打扮得花枝招展,笑起來銀鈴般動聽。宋佳的高跟鞋在單位是一大風景,紅色的白色的褐色的藍色的綠色的等等,幾乎一天一換。我過去不恐高時,很欣賞她的高跟鞋,裊娜多姿的身材托在一雙艷麗的高跟鞋上,走起路來像跳舞。有時候下班回到家里,想起宋佳的高跟鞋,還建議仇麗去買雙高跟鞋穿。仇麗說,我一上班就要下社區(qū),穿著雙高跟鞋咯噔咯噔的像什么樣子?居民會怎樣看待政府工作人員?我說你是個女人,還算年輕,也應該愛點兒美嘛。仇麗說我這樣不美嗎?要是不美,你周五晚上就別碰我,看著誰美就碰誰去。說這話時,仇麗一臉冰霜。我趕緊賠上笑臉,說你當然美,你不穿高跟鞋也是美女。我剛才權(quán)當說了句廢話,別放心上。明天就是周五,我萬分期待,度日如年。

        自從患了恐高癥,形勢急轉(zhuǎn)直下,我見不得宋佳穿高跟鞋了。平日在單位碰到宋佳,只要她穿著高跟鞋,我都會聯(lián)想到耍高蹺。小時候,每逢春節(jié)、正月十五,民間演出隊便會集中在大街小巷,表演耍高蹺。人們穿著古戲裝,腳踩兩根兩三米高的大棍,搖搖擺擺走起來。我們這些孩子,往往會哄笑著跟在耍高蹺的后面,興高采烈。宋佳穿著高跟鞋,扭著腰肢走路,篤篤篤篤,像踩高蹺一樣。我心驚肉跳,生怕她稍不注意便如一棵楊柳般倒下。從此,一看到宋佳穿高跟鞋,我便產(chǎn)生不良反應,先是心怦怦地跳,接著四肢觸電般地軟了下來,渾身無力。那天,宋佳到我辦公室送一份文件,在走廊里,我就聽到她穿著高跟鞋篤篤篤篤的走路聲,到了我辦公室門口,敲響門。我怕不良反應,趕緊坐在椅子上,然后喊一聲:“請進?!彼渭堰M來了,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她的腳。那是一雙淺灰色的高跟鞋,鞋口露出了宋佳白皙纖瘦的腳背。我腦子里立馬蹦出了一個“高”字,不良反應開始了。我雙手捂著臉面,一句話不說。

        宋佳說:“馬部長,董事會有一份文件。”

        我雙手捂著臉,不作聲。

        宋佳又說:“董事會的文件。馬部長,你怎么了?”

        我放下手,一臉倦容地對宋佳說:“你的鞋……你……今后能不能……不穿高跟鞋呀?”

        宋佳低頭看看自己的鞋,表情茫然:“我的鞋?我的鞋怎么了?”

        “你的鞋……你……你今后……別穿高跟鞋……進我的辦公室!”

        “怎么了?”

        我上火了,朝她吼道:“你說怎么了?我受刺激!”

        宋佳的臉騰地紅了,忿忿地瞪了我一眼,把文件往沙發(fā)上一扔,轉(zhuǎn)身就走了。辦公室的門也沒關(guān),四敞大開。我舒出一口氣,從辦公桌前站起來,在屋子里來來回回踱步。

        十幾分鐘后,老總來了,他緊板著臉,問我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沒發(fā)生什么?!蔽艺f。

        “沒發(fā)生什么,宋佳跑我那里哭?”

        “我……我只是……不讓她穿……高跟鞋……進我的辦公室?!?/p>

        “你管得著嗎?”老總抬高了聲調(diào),“人家穿高跟鞋你管得著嗎?馬高,你是不是有??!”

        我心里一沉,老總這還是第一次對我發(fā)火。我現(xiàn)在冷靜下來了,想想也是,宋佳并不知道我恐高,不知者不怪嘛,人家穿高跟鞋與我有何相干?我不該那樣對待宋佳,更何況平日里宋佳對我還是挺尊重的,見了面一口一個“馬部長、馬部長”地叫著……怎么辦?我萬般愧疚,心里一橫,干脆和老總說實話吧。于是,我就把我患了恐高癥,怎么怎么見不得高低落差,怎么怎么看到高跟鞋就聯(lián)想到懸崖峭壁,才發(fā)生了剛才不愉快的事情,一股腦兒抖摟出來。順便也把我辦公室緊拉窗簾的事情解釋了一番。

        老總的臉色和緩下來,說:“恐高?哎喲,你真能得個怪病,連高跟鞋也恐?”

        我嘆口氣。

        “沒去醫(yī)院?”

        “去過?!?

        “醫(yī)生怎么說?”

        “也沒有特別有效的治療方法,醫(yī)生讓我鍛煉,越高的地方就越要去,越害怕就越要看,早晚鍛煉得習慣了,不怕了,病也就好了?!?/p>

        “需要休息嗎?”

        “不不,”我連忙說,“這病不耽誤工作,也不耽誤生活,不用休息。”

        老總上下打量我?guī)籽?,說:“這樣吧,我也配合配合醫(yī)生的工作。下周,你‘高升一下,去二十樓辦公,工會有一間辦公室閑著。而且,辦公桌就擺放在窗前,不許挪動。窗簾我叫人拆了,你就坐在窗前辦公,一抬頭就是窗外,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什么時候治好了病,什么時候搬下來。”

        “可是我……”

        “可是什么?你這里什么也不用動,二十樓那間屋什么都有,就這么定了?!?/p>

        “那……宋佳那邊……”

        老總說:“我去解釋一下?!?/p>

        仇麗也知道了我恐高的事兒,估計是單位老總告訴她的。那天下班,我一進家門,看到仇麗坐在沙發(fā)上,蹺著二郎腿,左腳蹺得老高,腳趾上挑著一只深棕色的高跟鞋。我馬上有了不良反應,連忙抬手遮住眼睛,邊換拖鞋邊嚷:“你怎么穿這種鞋?有病啊你!”

        仇麗輕輕一笑,篤篤篤地走過來,接過我的包,說:“有病的是你,我是幫你治病?!?/p>

        “誰告訴你的?是我們單位老總吧?”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反正我知道了。我是為你好哇?!?/p>

        我眼睛往仇麗頭頂上看,說:“既然你知道了,就應該照顧我,我一看別人穿這種鞋,就有反應。”

        仇麗說:“醫(yī)生不是讓你多看不想看的東西,多去不敢去的地方嗎?我這是配合醫(yī)生的治療手段。”

        “唉!”我坐下來,黯然神傷地說,“真他媽的倒霉,怎么能得這種病?!?/p>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我也不知道,那年陪外地客人去嶗山,第一次有了恐高的感覺。誰知越來越嚴重,連個‘高字都看不得?!?/p>

        “你曾對我說過,你小時候挺喜歡玩兒高的。”

        “是呀是呀,怎么現(xiàn)在變成這樣了呢?”

        仇麗拍拍我的肩膀,安撫我道:“好了好了,從現(xiàn)在起,我們好好治療,你要積極配合。我去做飯了,今晚咱們喝點酒,放松一下?!?/p>

        我環(huán)顧四周,問:“兒子呢?沒放學嗎?”

        仇麗說:“今天周五,我送他回姥姥家里住了?!?/p>

        四菜一湯做好了:辣椒炒肉片,蝦皮蒸雞蛋,油炸花生米,涼拌海螺肉,紫菜湯。仇麗拿出一瓶瀘州老窯。順便介紹下,仇麗平日不喝酒,但一喝就要喝白酒,一次能喝半斤。而我愿意喝啤酒,白酒最多二兩。

        “不喝啤酒嗎?”我問。

        “不喝,喝點白酒沖沖腦子?!?/p>

        “我可喝不多呀?!?/p>

        仇麗笑了,說:“我也不喝多,你二兩,我三兩?!?/p>

        仇麗打開酒,斟滿兩只酒盅,和我碰了一下,一飲而盡。仇麗喝了,我不能不喝,也一飲而盡。我們吃著可口的菜,來了情緒。我說:“哎呀,我們多少年沒過這樣二人世界的生活了?!?/p>

        仇麗瞥我一眼,說:“以后孩子大了,周末可以去姥姥家或奶奶家住了。別老纏著父母。”

        “今天是周五?!?/p>

        “周五怎么了?”仇麗含情脈脈地又瞥我一眼。

        “嘿嘿,周五嘛,你我……要那個啦?!?/p>

        仇麗又把一杯酒飲盡,說:“今晚換體位,你在下,我在上?!?/p>

        “為什么?”

        “你恐高嘛?!?/p>

        “哈哈哈……”我大笑起來。

        突然,仇麗表情嚴肅起來,彎下腰,把一雙高跟鞋脫下來,提起,放在桌子上。我大驚,立刻有了不良反應:“你這是干什么?我看不得?!?/p>

        “看!必須看!邊吃邊看!”仇麗幾乎是喊叫,嚴厲得不容反駁。

        現(xiàn)在,我的辦公室換到二十樓了,辦公桌就擺在落地窗前,老總有話在先,我要是擅自把辦公桌換位置,就是違反公司紀律,要嚴肅處理。我坐在辦公桌前,窗外一覽無余,都在我視野之內(nèi),只要我坐在辦公桌前,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我難受得要命,一會兒頭暈惡心,一會兒四肢無力,渾身出虛汗。我咬著牙,坐在辦公桌前處理公司事務,眼睛模糊了,就閉上眼休息一會兒,一睜開眼,就是窗外,遠處的山,近處的樓房,樓底下飄帶一樣的馬路和小孩兒玩具一樣的汽車。至于行人,比一只蟲子大不了多少。我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總不能上班八小時都閉著眼吧。一連幾天,我是在極端痛苦中度過的,沒吃過一頓午飯,不吃午飯也不覺得餓?;氐郊抑?,疲乏得連換拖鞋的氣力也沒有了。

        回到家中,更令我驚悚。仇麗是變著花樣折磨我,除了每次吃飯桌上放一雙高跟鞋外,這些日子,她又把家里的墻上貼滿標語口號,橫的豎的,客廳臥室(兒子的臥室除外),都貼滿了。什么“高瞻遠矚”“高效節(jié)能”“高風亮節(jié)”“高唱入云”“高屋建瓴”……電視柜上方居然還貼了副長聯(lián):“家事國事天下事,百姓黎民不能高枕無憂……”

        我很無奈,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不良反應一陣一陣襲來,我跑進洗手間,嘔吐起來。仇麗跟進來了,柔聲柔氣地說:“馬高,你是男人,男人就應該有骨氣有霸氣。為了治病,有些不良反應你就咬咬牙忍著吧。來來來,咱們吃飯,我做了你喜歡吃的菜?!?/p>

        回到餐桌,我又看到擺放在桌子上的那雙高跟鞋。我欲言又止,痛苦地看了幾眼那雙高跟鞋,拿起筷子吃飯。這些日子,每次吃飯,仇麗都擺上高度白酒,她三兩,我二兩,不喝不行。用她的話說,喝了酒,血液流動會加快,心跳會加速,身子就會輕飄飄的。這種酒后感覺,立馬就可以替代我因恐高而產(chǎn)生的不良反應。然后上床睡覺,一覺到天亮。

        可笑的是兒子,他見媽媽把家里貼滿了標語口號,感到異常新鮮好奇,非要讓媽媽在他的臥室里也貼幾張。仇麗被兒子纏得沒轍了,便問:“好,好,貼就貼,貼什么內(nèi)容?”

        兒子想了想,說:“‘天高地闊,大有可為,要不就貼‘風浪無阻,勇往直前?!?

        我詫異:這孩子小小年紀,哪兒學來的這些大詞?

        經(jīng)過大半年的強化訓練,我的病情大有好轉(zhuǎn)。雖然在單位辦公室還是不太敢眺望窗外,但在家里我已經(jīng)基本正常了。仇麗貼在墻上的那些標語口號,已經(jīng)不能讓我產(chǎn)生不良反應了,每天晚飯,擺在桌上的那雙高跟鞋我也熟視無睹;早晨抖動床單,我不再緊閉雙眼,敢往樓下看了;開車上街,無論是廣告牌還是那些宣傳語,一些“高大上”的詞語我都可以平安無事地欣賞著,有時還挑出病句和錯別字。

        我又去醫(yī)院,找到醫(yī)生欣喜地述說我的變化,醫(yī)生連連點頭,說這就好這就好。至于單位,醫(yī)生說因為樓層太高,不要說是恐高癥患者,就是正常人站在窗前往下看,也不是很舒服。

        “下一步怎么辦?”我問。

        醫(yī)生說:“下一步要加強訓練難度?!?/p>

        “怎么加強?”

        “譬如,閑來無事,去商場乘坐透明電梯,一次上上下下坐十趟,算是一個療程。再就是開車去嶗山,還走多年前第一次發(fā)病的那條盤山路,一周去一次,也算是一個療程。在單位條件就更好了,每天拿出一小時,強迫自己站在窗前往外看往下看。再過半年,估計就徹底好了?!?/p>

        我問:“不用吃藥了嗎?”

        “不用了,那些藥都是鎮(zhèn)靜劑,只起輔助作用,關(guān)鍵在于康復訓練?!?/p>

        康復訓練?這詞兒我懂,是指那些肢體受傷致殘的人,平日里要在醫(yī)生的指導下,進行康復訓練,以免癱在床上不能動。我一個大好人,能動能吃能睡能做愛,康復訓練一詞用在我身上不太合適吧?

        “醫(yī)生,康復訓練都是指殘疾人說的,我這種情況也叫康復訓練?”

        醫(yī)生看我一眼,說:“你以為呢,精神疾病也是殘疾——腦殘。恐高癥就是精神疾病的一種?!?/p>

        我笑了,在患者和醫(yī)生之間,醫(yī)生永遠是上帝。腦殘就腦殘吧,康復訓練就康復訓練吧。只要治好了病,怎么說都行。

        宋佳的事,我一直記著。怎么能不記著呢?那么婀娜多姿的女人,那么令我想入非非的尤物,我卻在人家不知情的情況下傷害了她。大半年了,我一心治病,別無他想,也一直沒見著宋佳。我猜想,宋佳大概也是躲著我,大半年來一直沒來我的辦公室。那天去醫(yī)院看完醫(yī)生后,下午,我走進公司辦公室,想向宋佳道個歉。宋佳在,她看到我后,一臉驚慌,連忙把腳往桌子底下藏。其實我早看到了,她穿了一雙橘色的高跟鞋。

        我哈哈笑出聲,說:“宋佳,把腳伸出來吧,我知道你穿了高跟鞋,還是橘色的。”

        宋佳臉紅了下,并沒有挪出腳,說:“馬部長,你沒事了?”

        “沒事了,不但不怕高跟鞋,還不怕那些‘高大上的詞語,十層樓以下的高處,也敢站在窗前往下看了?!?/p>

        宋佳笑笑說:“是嗎?那就好。那天……你嚇死我了?!?/p>

        我說:“我今天來,就是向你道歉的。那天……我不應該呀,對不起。”

        “沒事沒事,有病嘛,也不是故意的。”

        “行了,以后歡迎你去我辦公室,穿多高的高跟鞋都行?!?/p>

        宋佳說:“其實我也不是天天穿高跟鞋,那多累呀,我一般隔一天穿一次?!?/p>

        臨別時,我又對宋佳說:“歡迎你天天來我辦公室?!?/p>

        “有事去,沒事去你辦公室干嗎?”

        我一怔,馬上意識到失言了,忙打著哈哈說:“就是就是,我表達的不準確,我的意思是你別老記著那天的事,有公務盡管去我辦公室,穿什么鞋都行?!?/p>

        臨下班時,老總和宋佳來到我辦公室。老總問我:“聽說病好了?”

        我說:“好了一大半,太高的地方還是不適應。”

        老總低頭看了看宋佳腳上的高跟鞋,又問:“不怕高跟鞋了?”

        “不怕了?!?/p>

        老總對宋佳說:“走兩步,走兩步讓他看看?!?/p>

        宋佳微微一笑,把一卷紙放在沙發(fā)上,垂下雙手,挺直腰,像個模特兒似的,在我辦公室里來來回回走了兩趟貓步。我看得情不自禁,心旌蕩漾,一雙眼睛迷離地盯著那雙橘色的高跟鞋。

        “怕不怕?”老總問。

        “不怕不怕,真美?!?/p>

        老總哼了一聲,說:“聽聽聽聽,這是測試你的恐高癥好沒好,與美不美有什么關(guān)系?想歪了吧!”

        “老總你都看到了,我好多了?!?/p>

        “那行,宋佳,把那幅標語給他貼墻上?!?/p>

        宋佳拿起沙發(fā)上的那卷紙,伸展開來。我看到那紙比我的辦公桌桌面略小,紙面上泛著一層光,應該是銅版紙。紙上龍飛鳳舞寫著兩行行草:“高起點高標準高要求 高信心高速度高發(fā)展?!?/p>

        我知道,這是公司最近提出的奮斗口號,張貼在公司樓底大廳里,讓出出進進的員工都能看到。老總說他特意讓人復制了一幅小的,專門貼進我的辦公室,幫助我進一步進行康復訓練。

        “貼上?!崩峡倢λ渭颜f。

        宋佳拖過一只凳子,脫下高跟鞋,站在凳子上,踮著腳,把那幅標語貼在沙發(fā)對面的墻上。

        老總和宋佳走后,我站在那里,看著那幅滿是“高”字的標語,起先沒事,后來略微產(chǎn)生了一點兒不良反應。我忍住了,強迫自己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兩行字,漸漸的,不良反應又消失了。我心中大喜,不由得喊出聲:“老子刀槍不入了!老子刀槍不入了!”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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