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澗(重慶西部人力資源有限公司，重慶400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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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為薛使君謝婺州刺史表》之“薛使君”考

曾 澗
(重慶西部人力資源有限公司，重慶400054)

唐代著名文學(xué)家王維詩文中交游人物相關(guān)問題的考訂，始終是王維研究中的一個重要課題。王維《為薛使君謝婺州刺史表》之“薛使君”，歷來注家均未注明。根據(jù)《薛琰墓志》，參稽相關(guān)文獻(xiàn)，可以考知“薛使君”即薛巘。

唐代；王維；薛使君；薛巘

《全唐文》卷324收有唐代著名文學(xué)家王維《為薛使君謝婺州刺史表》(以下簡稱“王維《表》”)。為便于探討，茲迻錄全文如下：

臣某言：伏奉今月日制，除臣某官。拜命若驚，稽首無地。臣聞洪波迅流，必蕩其溷穢；慶云所潤，不遺于荊棘。伏惟陛下孝悌之至，通于神明；馨香之德，格于天地。故指旗而黑祲旋靜，揮戈而白日再中。豈臣蟲臂鼠肝，所能談天述圣？臣之本末，強欲自陳，擢發(fā)數(shù)罪，臣戮余也；剖心自明，天知之矣。臣素書生，少為文吏，折沖御侮，幾何不亡？奉法守文，一日之長。當(dāng)賊逼溫洛，兵接河潼，拜臣陜州，催臣上道。驅(qū)馬才至，長圍已合，未暇施力，旋復(fù)陷城。戟枝叉頭，刀環(huán)筑口，身關(guān)木索，縛就虎狼。臣實驚狂，自恨駑狂，自恨駑怯，脫身雖則無計，自刃有何不可！而折節(jié)兇頑，偷生廁溷?？v齒盤水之劍，未消臣惡；空題墓門之石，豈解臣悲？今于抱釁之中，寄以分憂之重。且天兵討賊，曾無汗馬之勞；天命興王，得返屠羊之肆。免其釁鼓之戮，仍開祝綱之恩。臣縱粉骨糜軀，不報萬分之一。況褰帷露冕，是去歲之縲囚；洗垢滌瑕，為圣朝之岳牧。臣欲殺身滅愧，刎首謝恩，生無益于一毛，死何異于腐鼠？謹(jǐn)當(dāng)閉閣以思政，酌泉以勵心。親畢力于平人，無煩八部；誓不負(fù)于明主，非畏四知。用釋愆誅，敢求課最。[1]1453

該表作于唐肅宗乾元元年(758年)，學(xué)界已無異議。然表中之“薛使君”為誰，歷來注家卻未注明。清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2]、今人陳鐵民先生《王維集校注》[3]均未詳。郁賢皓先生《唐刺史考全編》廣收博采、考證精詳，其卷51陜州(陜郡)卷[4]637、卷145婺州(東陽郡)卷[4]2062，均據(jù)此文著錄“薛某”。然此“薛使君”為誰，仍未考出。近年《唐韋氏故夫人河?xùn)|薛氏(琰)墓志銘并序》(以下簡稱“《薛琰墓志》”)的發(fā)現(xiàn)，為我們研究王維作品之“薛使君”提供了新的線索。

《薛琰墓志》，錄文首見于《全唐文補遺》第7輯[5]。拓本圖版和錄文，又見《長安新出墓志》[6]及《新中國出土墓志·陜西(叁)》①。據(jù)《新中國出土墓志·陜西(叁)》說明，是志“一九四九年后出土，具體時、地不詳。二十世紀(jì)后期，西安市南郊長安區(qū)征集?，F(xiàn)藏長安區(qū)博物館?！盵7]上冊89墓志為其夫韋暵所作。志主元和十二年(817年)六月卒，享年廿二。碑立于同年八月廿五日。志有云：“河?xùn)|薛夫人諱琰，字令儀，故婺州刺史諱巘之曾孫，故睦州司馬諱元之孫，前江陵少尹正之第三女?！盵7]下冊57以世系觀之，此婺州刺史薛巘，與王維《表》之婺州刺史“薛使君”，時代相當(dāng)，參稽文獻(xiàn)，王維《表》之“薛使君”，應(yīng)即此人。

薛巘其人，兩《唐書》未見記載，然其生平行蹤，仍有跡可尋。清趙鉞、勞格《唐御史臺精舍題名考》卷2“監(jiān)察御史”有薛巘，題名在房琯之前[8]。房琯開元二十二年(734年)由虢州盧氏令入為監(jiān)察御史，同年坐鞫獄不當(dāng)，貶睦州司戶，見《舊唐書》卷111本傳。是知薛巘之任監(jiān)察御史，也在此時。清王昶《金石萃編》卷81有《左輔頓僚西岳廟中刻石記》：“碑有左馮翊太守魯公字，又有曹掾令尉等姓名，似系從太守致禱于岳祠而記其事?！盵9]1376石所記從致之曹掾有“馮翊宰前御史薛巘、尉裴季通、苗元震、朝邑尉劉遵素、澄城尉邵潤之、河西尉權(quán)倕”[9]1376。掾中之人均為當(dāng)時名士，其中河西尉權(quán)倕，乃唐憲宗時宰相權(quán)德輿之祖?！白筝o”，謂左馮翊，即同州?！杜f唐書》卷38《地理一》：同州，隋馮翊郡。武德元年，改為同州。開元時，領(lǐng)馮翊、朝邑、澄城、白水、郃陽、韓城、河西7縣。據(jù)宋陳思《寶刻叢編》卷10引《復(fù)齋碑錄》，石立于開元二十四年十月[10]。證知薛巘開元二十四年(736年)，已由監(jiān)察御史遷馮翊縣令。復(fù)檢《金石萃編》卷87有《石臺孝經(jīng)》。經(jīng)刻成于天寶四載(745年)九月一日，題名諸臣有晉國公李林甫等45人，薛巘位列其中，其結(jié)銜為“朝議大夫、檢校國子司業(yè)”[9]1468。知其時已由正八品下之監(jiān)察御史，升職為從四品下之國子司業(yè)。唐國子監(jiān)置國子司業(yè)二人，“掌邦國儒學(xué)訓(xùn)導(dǎo)之政令”[11]。非飽儒之士，難以勝任。唐代詩人蘇源明、張籍，均曾擔(dān)任過此職。王維《表》稱“臣素書生，少為文吏”“奉法守文，一日之長”，與薛巘宦歷正相切合。

王維《表》續(xù)云：“當(dāng)賊逼溫洛，兵接河潼，拜臣陜州，催臣上道。驅(qū)馬才至，長圍已合，未暇施力，旋復(fù)陷城。”“溫洛”，謂洛水，此指洛陽一帶。河潼，言黃河、潼關(guān)。檢《舊唐書·玄宗紀(jì)下》：安祿山天寶十四載(755年)十一月十六日，反于范陽。十二月十二日，陷陳留郡。十五日，陷滎陽郡。十七日，封常清與賊戰(zhàn)于成皋罌子谷，官軍敗績，常清奔于陜郡。十八日，祿山陷東京洛陽?！锻ㄨb》卷217則載：“封常清帥余眾至陜，陜郡太守竇廷芝已奔河?xùn)|，吏民皆散。”[12]7058是知薛巘之拜陜州(治所在今陜西省陜縣)，當(dāng)在竇廷芝之后，時當(dāng)天寶十四載十二月初?！锻ㄨb》于下續(xù)云：“常清謂高仙芝曰：‘……賊鋒不可當(dāng)，……陜不可守，不如引兵先據(jù)潼關(guān)以拒之?！芍ツ藥浺姳魅やP(guān)。賊尋至，官軍狼狽走，無復(fù)部伍，士馬相騰踐，死者甚眾?！盵12]7058可見，王維《表》稱“驅(qū)馬才至，長圍已合，未暇施力，旋復(fù)陷城”，正是當(dāng)時情景的真實寫照。薛巘刺陜州的實際時間，應(yīng)該只有短短的一兩日。

陜州介居兩京之間，江、淮水陸之運，皆經(jīng)陜州而后至長安，有著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為賊所必攻。薛巘何以在此時出守陜州？筆者認(rèn)為，應(yīng)該與唐肅宗的異母弟榮王李琬有關(guān)。檢《舊唐書·靖恭太子琬傳》：靖恭太子琬，玄宗第六子。開元十二年(724年)三月，封榮王。“(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安祿山反于范陽，其月制以琬為征討元帥，高仙芝為副，令仙芝征河、隴兵募屯于陜郡以御之。數(shù)日，琬薨。”[13]榮王雖為元帥，但并不出閣。至十二月七日，副帥高仙芝始將兵五萬發(fā)長安，屯于陜[12]7056。而榮王琬并非別人，實系薛巘之長女婿。《唐大詔令集》卷40有《冊榮王薛妃文》：“維開元二十九年歲次辛巳三月壬午朔十八日巳亥，……咨爾京兆府新豐縣令薛巘長女……命爾為榮王妃。今遣兵部尚書兼侍中牛仙客……持節(jié)禮冊?！盵14]征討元帥榮王李琬為薛巘之婿，制令副使高仙芝屯兵于陜，而薛巘恰恰此時出任陜州刺史。顯而易見，薛巘之刺陜州，應(yīng)與李琬有關(guān)。但問題在于此時賊勢烜赫，局勢危急，榮王此舉，豈不是將自己的岳父置之險境？然當(dāng)時的人對形勢之判斷并非如此?！锻ㄨb》卷217：天寶十四載(755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上聞安祿山定反，乃召宰相謀之。楊國忠揚揚有得色，曰：‘今反者獨祿山耳，將士皆不欲也。不過旬日，必傳首詣行在。’上以為然”[12]7054。十二月二十四日，斬封常清于潼關(guān)。“常清草遺表曰：‘臣死之后，望陛下不輕此賊，無忘臣言！’時朝議皆以為祿山狂悖，不日授首，故常清云然?！盵12]7061如此看來，榮王此舉就不難理解了。平定叛逆，“不過旬日”之事，薛巘此時出任首當(dāng)賊沖的陜州，正是建功立業(yè)的大好時機(jī)。

王維《表》續(xù)云：“戟枝叉頭，刀環(huán)筑口，身關(guān)木索，縛就虎狼。臣實驚狂，自恨駑狂，自恨駑怯，脫身雖則無計，自刃有何不可。而折節(jié)兇頑，偷生廁溷?！薄瓣肌彼木?，指薛巘為賊所獲，縛送洛陽?！罢酃?jié)”兩句，則謂負(fù)國偷生，迫授偽爵。王維《表》又云：“況褰帷露冕，是去歲之縲囚；洗垢滌瑕，為圣朝之岳牧?！薄板结　保噶闷疖囜?。“縲囚”，指拘囚之人。唐軍至德二載(757年)九月，收復(fù)長安。十月，收復(fù)東京。薛巘被檻車押送西京，收系獄中。《通鑒》卷220：“廣平王俶之入東京也，百官受安祿山父子官者陳希烈等三百余人，皆素服悲泣請罪。俶以上旨釋之，尋勒赴西京。己巳，崔器令詣朝堂請罪，……然后收系大理、京兆獄。”[12]7161至十二月，以六等定罪，重者刑之于市，次賜自盡，次重杖一百，次三等流、貶。從王維《表》來看，薛巘得到了寬宥，次年即“洗垢滌瑕”，出牧婺州(治所在今浙江金華)。薛巘沒于逆賊，接受偽職，不僅得以全身，反“于抱釁之中，寄以分憂之重”，應(yīng)該主要得益于他與榮王的翁婿關(guān)系。

《薛琰墓志》又云：“外族苗氏，外王父故給事中粲，繼親盧氏諱申之女?！盵7]下冊57檢《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五上》：上黨苗氏，晉卿十子，其第五子“粲，給事中”[15]?！堆︾怪尽分械摹敖o事中粲”，應(yīng)即此人。知薛巘之孫薛正，所娶前妻即苗晉卿之孫女。薛巘系出河?xùn)|，唐時為海內(nèi)望族。苗氏為相門之后，兩家結(jié)緣，門戶相當(dāng)。苗晉卿，兩《唐書》有傳，出身文儒世家，能文擅詩。開元二十三年、開元二十四年，薛巘為監(jiān)察御史和馮翊縣令時，苗晉卿任吏部郎中；開元二十九年，薛巘為新豐縣令時，苗晉卿任吏部侍郎。吏部郎中和吏部侍郎，主管官吏任免、考課、升遷、調(diào)動等事宜，薛巘與苗晉卿，應(yīng)該在開元時就認(rèn)識。從后來兩家聯(lián)姻的情況看，兩家應(yīng)為世交，很有可能薛巘的脫囚、出牧，苗晉卿都曾援手。要之，苗晉卿自至德二載(757年)三月唐肅宗召至鳳翔，至乾元二年(759年)三月上表乞骸骨，一直在朝為相，極受肅宗器重，是當(dāng)時舉足輕重的人物。值得注意的是，苗晉卿與王維也過從甚密，王維天寶七載(747年)所作《魏郡太守河北采訪處置使上黨苗公(晉卿)德政碑》[1]1463可證。三人應(yīng)該互識。

綜上可見，王維《為薛使君謝婺州刺史表》之“薛使君”，雖歷來注家均未注明，但參稽相關(guān)文獻(xiàn)，可以考知即指薛巘。王維一生長期居官長安，與達(dá)官文人交游往還。而開元、天寶之際，薛巘宦跡長安時間長，同當(dāng)時的名士交往也多，兩人完全有可能交游。同時，安祿山之亂，兩人均委身賊庭，其間有所交流，實屬情理之事。然而現(xiàn)存王維詩文中，卻無其它詩文涉及，以致使我們無法窺知他們交游的更多情況，實屬遺憾。

注釋：①經(jīng)過比照兩份圖版，三份釋文，以《新中國出土墓志·陜西(叁)》較優(yōu)，本文凡引此墓志，均出此書。

[1]董誥,阮元,徐松.全唐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2]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301.

[3]王維.王維集校注[M].陳鐵民,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7:1024-1025.

[4]郁賢皓.唐刺史考全編[M].合肥: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00.

[5]吳鋼.全唐文補遺：第七輯[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0:93.

[6]西安市長安博物館.長安新出墓志[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1:234-235.

[7]故宮博物館,陜西省古籍整理辦公室.新中國出土墓志·陜西(叁)[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5.

[8]趙鉞,勞格.唐御史臺精舍題名考[M].北京:中華書局,1997:84.

[9]王昶.金石萃編[M]//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一輯：第二冊.2版.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2.

[10]陳思.寶刻叢編[M]//永瑢.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82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371.

[11]李林甫,等.唐六典[M].陳仲夫,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2:557.

[12]司馬光.資治通鑒[M].2版.北京:中華書局,2011.

[13]劉昫,等.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3261-3262.

[14]宋敏求.唐大詔令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8:187.

[15]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3368.

(責(zé)任編校：彭巍頤)

Textual Research on Mr. XUE in “A Letter of Thanks to Wuzhou Governor” on Behalf of Mr. XUE by Wang Wei

ZENGJ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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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 has always been an important topic in researches on WANG Wei, a famous writer in the Tang Dynasty, to research WANG′s friends mentioned in his poems. However, no notes have ever been provided for Mr. XUE, a figure mentioned in WANG′s poem “A Letter of Thanks to Wuzhou Governor on Behalf of Mr. XUE”. It is found in “The Epitaph of XUE Yan” and other references that Mr. XUE is XUE Yan.

The Tang Dynasty; WANG Wei; Mr. XUE; XUE Yan

2017-02-10.

曾澗(1963—)，男，重慶人，重慶西部人力資源有限公司職員，研究方向：唐代職官與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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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712(2017)02-00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