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的瘋女人
單位的宿舍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海南房地產(chǎn)泡沫的遺產(chǎn),背靠五公祠,依附美舍河,從窗戶能看到河岸的大王椰和鳳凰花
鄭小驢作家、《天涯》雜志編輯
有一年,那時我還在昆明,一個慵懶的午后,趙瑜來找我。他坐在我房間唯一的墨綠色單人沙發(fā)上,瞟了眼昆明窗外晴朗的秋日,說,這個時候,整個海南都在午睡中。日后想起海南,腦海中必先浮現(xiàn)熱天午后空無一人的大街,電風(fēng)扇呼呼轉(zhuǎn)著,涼席上酣睡著蜷曲的人,微風(fēng)輕拂著茂盛的熱帶植物,像極了侯孝賢的某些電影鏡頭。
到底還是去了海南。單位的宿舍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海南房地產(chǎn)泡沫的遺產(chǎn),背靠五公祠,依附美舍河。從窗戶能看到河岸的大王椰和鳳凰花。那時臺風(fēng)過境,許多樹木尚未恢復(fù)元氣,淤積的河道漂浮著各種樹枝、枯葉和垃圾,滿目瘡痍。窗口正對著排污口,二十四小時無間隙地宣泄廢水,響聲如雷。烏黑的河水,依然每天有人拿了魚竿,蹲坐綠蔭,偶爾也能提上幾條白花花的小魚兒,丟進白鐵皮桶里。
在夢中,我是一個呼救者。每次夢見水,內(nèi)心就會恐慌。人在水中,如無根的浮萍,沒了大地的依托,失去某種堅定的力量。很多次從深夜驚醒,聽見樓上傳來的鐵錘擊地的響聲,沉悶,笨重,歇斯底里。起先我無法理解,驚醒后陷入漫長的焦躁,猜測不出是什么人要在夜里制造如此驚悚的聲音。忍無可忍之后,我抑制不住地沖上樓,敲開那戶的木門。怎么描述那扇門呢,如破蒲扇,底下已經(jīng)被老鼠啃成條縷,稍微用點力,準(zhǔn)能一腳踹出個大洞來。
開門的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頂著亂蓬蓬的頭發(fā),一口牙快掉光,露出紅藕般的牙床。她用充滿敵意和戒備的目光盯著我,一口否定她是噪聲的制造者。我瞅了眼地上的鐵錘以及拆得四分五裂的老式電視機,更加堅定了我的判斷。聽到聲音,一個神情萎靡穿著破舊的男人從里間走了出來。唯唯諾諾地望了我一眼,剛想說什么,迅速被女人劈頭蓋臉地擋了回去。他們是本地人,說的話我一句聽不懂。我張著嘴,想和她丈夫理論幾句,聲音迅速被她一長串噼里啪啦的語言冰雹打得七零八落。
待她?;穑医K于獲得一絲喘息之機,趁機打量了一下房間,家里亂成一團,沒一件像樣的家具,散發(fā)著一股霉味。我不僅插不進嘴,也插不下腳。隨處可見的凌亂、破敗、雜亂和朽爛讓人無法呼吸。在她平靜的當(dāng)頭,我描述了深夜的噪聲,她的怒氣瞬間又升騰起來,朝我狂吼著,“不是我!我沒有!”尖細的嗓音震得舊玻璃要裂開。我落荒而逃。
有那么一夜,我覺得再無法忍受了,又跑了上去。是個年輕女孩開的門。她怯怯望了我一眼,還沒等我開口,就像早已料到我將要說的。她厲聲制止了身后母親的喧鬧。
“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迸⒎磸?fù)道歉,倒讓我不安起來。我像做錯了事,怏怏退了回去。
那一夜,樓上的聲音消失了。夤夜的靜謐,帶來某種落空。我似乎等著接下來的錘擊聲,它穿透九十年代初期薄薄的預(yù)制板,敲打著我漂泊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