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德海
被誤解的傳令官 文學批評的困窘與可能
黃德海
呂叔湘先生翻譯的《初民社會》中講到,非洲通加人的國王,有位負有特殊責任的傳令官, “他的職責是在每日早晨站在王宮大門前,高聲贊頌國王先祖的偉業(yè),而繼之以責罵現(xiàn)任國王的無能失德”。這個淵源有自的傳令官,說不定正是人們眼中現(xiàn)在的文學批評者的樣子——一面贊頌著過往的偉大作品,一面指出當下作品的狹隘鄙陋。
這個看似合理的類比,是精妙的對照,還是包含著并不合理的誤解?
傳令官傳頌的先祖?zhèn)I(yè)是什么?如何確認那是真正的偉業(yè)而不是夸張的吹噓?現(xiàn)下的文學批評寫作者有傳令官的自信嗎?
有個說法不是聽得夠多了嗎?——我們怎么可能及得上古代人和西方人呢?古人四書五經(jīng)都能背,小學功夫比我們扎實數(shù)倍,現(xiàn)代人怎么可能在對古代文化和文學的理解上超過他們?與此類似,關于西方的說法是這樣的:西方語言不是我們的母語,即使我們再努力,怎么可能對西方文化和文學的精微之處掌握得比他們好?這樣看來,目前的文學批評似乎毫無疑問地走在一條絕路上,既不可能超越古代,又不可能超越西方,只好在兩個無法超越之間坐個空,不尷不尬地處在“半間不架”的困局之中,寫一些永遠無法與世界最高甚至是較高水準相提的作品。
在我看來,這說法不過是抱怨,是為自己寫不出卓越作品預先找好的借口,是文學批評寫作者沒有志氣的表現(xiàn)。但問題來了,不抱怨的人怎么做?前面提到的尷尬,難道不是真的困境?有什么辦法可以脫離這一境況?真的有一種奇特的方式,可以吸納或繞開那些我們稱之為經(jīng)典的作品?
這樣的問題,有心人早就在思考了。金克木在《書讀完了》中說,經(jīng)典作品質(zhì)量高,攻克難度大,又沒有密碼本,很難讀,讀了也未必懂。他認為,解決之道是要有新的閱讀方式:結合當下的情形,由過來人提供生動活潑、篇幅不長、能讓人看懂并發(fā)生興趣的解說,并加上原書的編、選、注。金先生推薦過曾運乾的《尚書正讀》,說經(jīng)曾先生梳理,連韓愈都覺得佶屈聱牙的《尚書》,也變得文從字順。他自己也寫過不少解說文章,處理的正是《春秋》、《尚書》、《禮記》這類素稱難讀的書。比如他談到《禮記》中的一句話:“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定是非也?!苯庹f如下:“這句話的第一點是民法,第二點是刑法,第三點包括國籍法、移民法,第四點連所謂‘法哲學’都有了?!比绱艘詠?,所談之書雖出于古而實存于今,所有對過去的解說,就都根植于現(xiàn)在,而且指向未來。這種古今貫通的學習方式,可以消除閱讀古典的畏難情緒,直接把古書讀到今天。
伯納德特《弓弦與豎琴》的中譯本前言里,作者提到一件長期讓他一籌莫展的事:“如果心儀古典作品的話,該如何才能使自己的生活處境與這些作品建立起活生生的聯(lián)系?”只把經(jīng)典作品當成“他人的故事”,限于復述和考證,經(jīng)典將長久外在于個人,進入不了活生生的當下經(jīng)驗。學習過去時代的經(jīng)典作品,或許應該練習著“尚友古人”,“以特有的小心(With proper care) 研讀那些最偉大心靈留下的杰作”。幸運的話,在反復涵泳的過程中,空間和時間的阻隔會慢慢破除,我們會爭取到跟那些偉大心靈交流切磋的機會。沉潛往復、從容含玩之后,那些經(jīng)典背后的人,面目和神態(tài)會在我們面前慢慢清晰,他們處理和對待世界的方式,會有效地校正我們,甚至他們的討論和思考方式,也不時加入我們的日常決斷。這樣一來,那些古舊的書方能一點點跟我們的生活處境建立聯(lián)系,經(jīng)典也才算讀到了自己身上。
新的學習和寫作方式將是,并一定是無中生有的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出來了,此前一片昏昧的世界將被照亮
以上的意思引入文學批評領域,可以啟示人們意識到,現(xiàn)在所處的,是一個特殊的時代。傳統(tǒng)的經(jīng)學研讀方式,已在“五四”之后土崩瓦解,西方的一切學習和寫作方式,也不可能籠罩或統(tǒng)馭中國當下的所有情勢。新的學習和寫作方式將是,并一定是無中生有的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出來了,此前一片昏昧的世界將被照亮。單純的抱怨或直線式應對,在不得不跟經(jīng)典生活在一起的今天,根本沒有出路。文學批評的上出之路,必要“執(zhí)今之道,以御今之有”,從各類典籍中辨識出什么是有益的,什么是最有生機的,把古代和西方的經(jīng)典讀到現(xiàn)
不解釋,不抱怨,不因為困難而荒廢自己的一生,始終以特有的小心與那些世界上最好的頭腦交談,并生機勃勃地與其競爭——這,或許就是文學批評該有的大志在,跳出中西體用種種理論的干擾,直接開出一條新路。
或許只有這樣,我們才不會被此前所有優(yōu)秀的思想資源困住,不會對自己置身的環(huán)境牢騷不斷,而是把這些資源有效地轉化為自己的前行資糧,不解釋,不抱怨,不因為困難而荒廢自己的一生,始終以特有的小心與那些世界上最好的頭腦交談,并生機勃勃地與其競爭——這,或許就是文學批評該有的大志。
傳令官的比喻,最容易引人誤解的是,文學批評的寫作者不過是等因奉此的傳聲筒,早就擁有了一把事先造好的文學標尺,只要根據(jù)這標尺指點江山即可。人們想當然地以為,這把標尺是天然形成的,其來源是新老經(jīng)典,諸如經(jīng)典形象,經(jīng)典腔調(diào),經(jīng)典句式,經(jīng)典遣詞……我們在談論這些經(jīng)典的時候,很容易陷入一個誤區(qū),即認為經(jīng)典是固有的,早就立好了各類標桿尺度,只要在使用時順手拿過來就是。其實則非,經(jīng)典和標尺,本質(zhì)上是一種創(chuàng)造,如果真有一把衡量文學的標尺,這標尺也處于不斷生成之中,而不會是天然存在。
T.S.艾略特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中談到:“現(xiàn)存的不朽作品聯(lián)合起來形成一個完美的體系。由于新的(真正新的)藝術品加入到它們的行列中,這個完美體系就會發(fā)生一些修改……在同樣程度上,過去決定現(xiàn)在,現(xiàn)在也會修改過去。” 與藝術品一樣,標尺的生成,也是一個后能改前的過程,是無數(shù)人竭盡心智努力的結果。在經(jīng)典被創(chuàng)造和創(chuàng)造性辨認(這恰好是文學批評的責任之一)之前,根本就不存在任何自然而然的標準。以固定標尺批評新作品的做法,只能算是對過往的維護,不能說是對未來的敞開。
過于依賴經(jīng)典的批評標尺一旦形成,會反過來要求一個作家的作品以不同的方式適應標尺,否則就冒犯了文學的純正趣味。一位按固定標尺衡量作品的批評者,會對飽含異質(zhì)的作品失去判斷力,甚至在不經(jīng)意間變?yōu)槌梢姷臓奚?。這樣的批評文字,多的是不滿,就像余華談到莫言的《歡樂》時寫到的, “虛構作品在不斷地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同時,也確立了自身的教條和真理,成為了閱讀者檢驗一部作品是否可以被接受的重要標準,它們凌駕在敘述之上,對敘述者來自內(nèi)心的聲音充耳不聞,對敘述自身的發(fā)展漠不關心。它們就是標準,就是一把尺或一個圓規(guī),所有的敘述必須在它們認可的范圍內(nèi)進行, 一旦越出了它們規(guī)定的界限,就是褻瀆……就是它們所能夠進行指責的詞語”。
隨經(jīng)典而來的標尺極有說服力,用來比照新的作品也往往顯得游刃有余,寫作者自身也會在指責中獲得勝券在握的快感。贊揚性的作品幾乎成了一個嚴肅寫作者的厲禁,大概就跟這種批評表現(xiàn)出的優(yōu)越感有關。雖然“能否獲得稱贊或獲得多少稱贊,常被認作衡量一個人才華、品德的標尺”,但人們最終相信,這一切不過是“鏡子里的幻象”,還是批評來得更有力量,或者更加表明了寫作者智識上的誠懇。
人們很容易把敗壞的贊揚當成贊揚的文學批評的典型,從而忽視了贊揚更為優(yōu)異的品性,就像為了抵制假古董而忘記了古代藝術品的美。敗壞的贊揚不外兩路,一是把陳陳相因的濫調(diào)作為鄭重的發(fā)現(xiàn),一是假想一種作品實際上并不具備的美德。前一路敗壞是鄉(xiāng)愿作怪,后一路敗壞是以紫奪朱。無論是以上的哪種贊揚,都虛偽而不能反映真實價值。長此以往,寫作者的內(nèi)在品質(zhì)就逐漸“學會了搔首弄姿、跳舞,以及如何使用化妝品,學會了‘用抽象術語的恰當思考’來表達自己,并逐漸失去了它自己”,又怎么可能期許一種有意義的贊揚?
在一個更優(yōu)異的寫作序列里,因為對象是高于人的存在,人要把最好的自己和自己最好的所有展現(xiàn)給更好的存在看,寫出自己的勇敢、節(jié)制和虔誠,寫出世上的美好和莊嚴。對文學批評來說,跟任何寫作一樣,“敬畏是從一個偉大的心靈所寫下的偉大作品中學到教益的必備條件”。就像有人反復解讀莎士比亞一樣:“其結果對我來說就是再一次確信,任何我所想和所感的東西,不管是高是低,他沒有不比我想得、感受得和表達得更好的。”面對那些最偉大的心靈,我們只有一種愛的方式,那就是敬畏,以及練習表達這種敬畏。質(zhì)實說,文學批評中的贊揚被敗壞,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敬畏的缺失——無法準確感知那些高于我們的心靈,因而菽麥不辨地把屬于更高級別的贊詞奉送給了拙劣的作品。
建立在敬畏基礎上的贊揚,即便最終無法達至跟那些偉大的心靈一致的程度,寫作者起碼是在練習用那些更好的東西來校正自己,并一直在往一個更高的方向進步。甚至,這種敬畏會讓一個評論寫作者擁有一種特殊的預言能力:“如果批評家要承認具有預言性的作品,他本身就必須具備預言家的素質(zhì):供他仿效的典范便是施洗者約翰,當年最偉大的先知,他的關鍵作用在于承認一種比他自身更大的力量?!?/p>
能劇宗師世阿彌在《風姿花傳》中說,“作為‘能’演員,雖然掌握十體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不可忘記‘年年歲歲之花’”。“十體”是能劇的各項具體技藝,所謂“年年歲歲之花”,則是將“幼年時期的童姿,初學時期的技藝,盛年時期的作派,老年時期的姿態(tài)等,將這些在各時期自然掌握之技藝,都保存在自己的現(xiàn)藝之中”。在這個意義上,一個有志氣的文學評論寫作者,其使用的技藝就不應只是單純的當下技藝,也不應只是試著恢復過往的某些技藝,而必然是復合了過往諸種技藝在內(nèi)的“現(xiàn)藝”。
諾斯洛普·弗萊說:“批評的公理必須是:并非詩人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而是他不能夠直說他所知道的東西?!痹谶@個意義上,創(chuàng)造性的文學批評是一次有益的協(xié)作。一個文學作品朦朦朧朧地傳達出對某一陌生領域的感知,文學批評的寫作者在閱讀時,憑借自身的知識和經(jīng)驗儲備,有了“發(fā)現(xiàn)的驚喜”,并用屬己的方式把這陌生領域有效傳達出來。說得確切一點,好的文學批評應該是一次協(xié)作性朝向未知的探索之旅,尋找的是作品中那個作者似意識而未完全意識到的隱秘世界。評論者與作者一起,弄清楚了某個陌生的領域,從而照亮社會或人心中某一處未被道及的地方。在這里,甚至所有屬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技藝,也變成了文學批評的現(xiàn)藝。
讓我們回到傳令官的話題。如果那個傳令官贊頌的先祖?zhèn)I(yè)是自己的創(chuàng)制呢?如此以來,傳令官就不再是簡單的傳聲筒,他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現(xiàn)藝,使用的標準是創(chuàng)造的,改變了我們對過去的認知,并將在一定意義上作用于現(xiàn)在。在這個意義上,文學批評表達的是評論者對優(yōu)秀作品的善意,一種看到同路人的善意。譬如文學作品的寫作者是一個向遠方跋涉的旅人,已經(jīng)在荒無人煙的路上走了很久,有些勞累,有些疲乏。這時,評論寫作者用自己的方式,也走在這探索者的左近,禁不住心中一喜,便高聲呼喊起來,二者相視一笑,莫逆于心,“哦,你也在這里”,就此鼓起精神,再上征途。
對文學批評來說,跟任何寫作一樣,“敬畏是從一個偉大的心靈所寫下的偉大作品中學到教益的必備條件
當保存了過往技藝的現(xiàn)藝創(chuàng)造出新的文體,它就完美地表達了與世界上最好的頭腦競爭的愿望
把過往的技藝都保存在現(xiàn)藝之中,還只是保守性向上路線,而文學評論甚至有更銳利的向上可能。一種類似當年讓普魯斯特困惑的可能。在《追尋逝去的時光》之前,普魯斯特已經(jīng)寫了不少文章,有成千上萬的筆記,還有一本未完成的小說,但新作品始終找不到滿意的形式。造成這一問題的原因,普魯斯特認為,不是自己缺乏意志力,就是欠缺藝術直覺。他為此苦惱不已:“我該寫一本小說呢?還是一篇哲學論文?我真的是一個小說家嗎?”而一當他找到自己的形式,累積的經(jīng)驗、感知思考就都汩汩滔滔地流淌了出來?;蛟S可以相信,當一個真誠而有天賦的寫作者面對困境的時候,他就走到了某種新文體的邊緣,再進一步,說不定就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新世界篳路藍縷的創(chuàng)始者,永遠不會有一條現(xiàn)成的路,他只能靠自己從洪荒中開辟出來。這類寫作者,要有“先進于禮樂,野人也”的氣魄——最先接近禮樂的人,是創(chuàng)始性的“野人”,前行的路上還沒有依傍?!暗溃兄伞?,或許只有這樣,寫作者才不會一直糾纏在文學批評的諸種清規(guī)戒律上,而是把文學和文學批評曾經(jīng)的探索都有效地轉化為自己的前行資糧,不因為困難而止步,細心而大膽地嘗試適合自己的文體。正是在創(chuàng)造的意義上,文學批評來到了它跟任何一種寫作同樣的位置——一種文體,一種用于嘗試(essai,“隨筆”一詞的原義)的文體。這個嘗試性的文體,呼喚的是鴻蒙初創(chuàng)的先進氣象。
當寫作者的才華、品味,乃至于性情、感受力和判斷力,通過陌生而精微的寫作形式表達出來的時候,新文體已經(jīng)呼之欲出,新的文學世界也將徐徐展開,那些看起來龐雜的知識和難題,也才可能形成一個足供思考的整體。這么說吧,當保存了過往技藝的現(xiàn)藝創(chuàng)造出新的文體,它就完美地表達了與世界上最好的頭腦競爭的愿望。當那些在創(chuàng)造中建造起來的理論航船駛進新的河道時,這樣的文學批評將確立自己在人類認知史上的獨特地位——那個被誤解的傳令官,將以敬畏和創(chuàng)造性的言辭,發(fā)出洪荒中的雛鳳清音。
編輯/吳 亮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