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樊北溟
穿越7000公里的旅程
文|樊北溟
2016年夏天,我從涅瓦河畔出發(fā),一路向東,沿著西伯利亞大鐵路穿行。經(jīng)喀山、葉卡捷琳堡抵達伊爾庫茨克。繼而南下,經(jīng)烏蘭烏德抵達蒙古國首都烏蘭巴托。全程7000公里,歷時28天。
從莫斯科出發(fā),火車駛?cè)胛鞑麃喆箬F路的懷抱。這條1916年通車的世界上最長的鐵路,西起東歐平原,在烏拉爾山跨越亞歐分界線,途徑西西伯利亞平原、中西伯利亞高原,最終抵達太平洋沿岸的重要港口城市—符拉迪沃斯托克?;疖囷w速前進,景色次第切換,使得這趟歷時164小時、長達9298.2公里的漫長鐵路線,更具漂泊的意義。
與中國采用的寬度為1435mm的標準軌不同,俄羅斯采用的是寬度為1524mm的寬軌,這也正是莫斯科—北京的20次國際列車、莫斯科—烏蘭巴托—北京的004次國際列車分別需要在滿洲里和二連浩特換軌的原因。
為了讓自己對俄羅斯鐵路的體驗更加深入,我分別搭乘了俄羅斯的郊區(qū)火車、高速快車(類似于國內(nèi)高鐵)以及長途列車,依次體驗了一等座、二等座、三等座等不同座席的車廂。由于俄羅斯的習慣是車次的號碼越小,車上的條件越好,所以“俄羅斯號”02次、60次、70次和穿越中蒙俄的“中華第一車”004次,成了我的選擇。
車次之外,不同的座席也對應著不同的車廂條件,1л車廂每個包間可容納兩個人,2у車廂每個包間可容納四個人。獨立的包廂帶鎖(有些甚至還配有單獨的保險箱),進出需要刷卡,配有召喚鈴。上鋪不用時可以折疊起來,鋪位的下面還可以翻起來放行李。
包廂內(nèi)有插座、溫度計、電視,提供Wi-Fi、餐食、洗漱用具和報紙。3у車廂沒有包廂,車廂中每六個鋪位(上鋪兩個、下鋪兩個、邊鋪上鋪一個、邊鋪下鋪一個)被劃分為一組。邊鋪的下鋪可以折疊變成桌椅,空間利用得很科學。有些列車還有硬座車廂,座椅與香港鐵路的一等車廂一樣。
總體而言,俄羅斯鐵路在速度、車廂衛(wèi)生、舒適程度以及購票體驗等方面,均是優(yōu)于中國鐵路的。在一個購票網(wǎng)站上,乘客可以提前購得45天內(nèi)的除郊區(qū)火車及國際列車之外的所有車次的車票。據(jù)說當年為了籌備索契冬奧會,該網(wǎng)站還特意推出了英文版網(wǎng)頁。但讓人郁悶的是,通常只有使用俄羅斯境內(nèi)銀行的信用卡才能支付成功。根據(jù)選購日期的不同,車票還會有不同的折扣,只是打折規(guī)律不甚明晰。
頗為人性化的是,購票者可以自主選擇鋪位,而且可指定同包廂內(nèi)的乘客是否為同性,還能提前預約殘疾人及寵物設施。還有一個小秘密—盡管俄羅斯鐵路方面規(guī)定禁止帶酒上車,但是俄羅斯火車的桌子底下帶瓶起子。
與中國鐵路相比,俄羅斯鐵路的商業(yè)化氛圍更濃,除了餐車之外,還有車廂商店和各類列車服務。所有消費均可以刷萬事達卡及VISA卡。所以旅行全程,你需要做的事情只有兩件:一是對所在車廂的列車員唯命是從,二是盤算如何打發(fā)嚴重過剩的時間。
不同于如今游客的蜂擁而至,沙俄與蘇聯(lián)時期的一句“流放西伯利亞”,足以讓原本無望的人生就此絕望—蠻荒的環(huán)境、惡劣的氣候、稀少的人煙,為即將前往這里的人們的命運蓋上了苦難的印章。
如今的旅行條件早已得到改善。二等車廂會提供如飛機餐般的簡易餐食,一等車廂甚至還能沖涼。只要資金充足,你可以在餐車上暢享還算過得去的俄式菜肴,也可以在沿途的站臺上買到新炸的肉餅和甜到令人憂傷的冰激凌。唯一要留意的是那些喝酒的人,盡管火車上全程禁酒,但沿途的小販依然會偷偷地售賣各類度數(shù)很高的酒。對俄羅斯人來說,喝酒是最好的社交手段,而酒精似乎是最好的顯形劑—看看那些在餐車里一臉無辜地死拽著冰箱門的酒鬼就知道了,他們的渴望正如伏特加般純粹。
由于俄羅斯幅員遼闊、人口稀少,在西伯利亞大鐵路上,車站之間的距離非常大。通常列車在莽原上不知疲倦地飛馳三四個小時才會停歇一次。于是,每當火車快要到站時,車上的人們紛紛走出包廂,伸長脖子盼望著。等到火車緩緩駛進站臺、停穩(wěn),所有的人都會蜂擁而下。在眾多下車的乘客中,擠向商店、補充給養(yǎng)者有之,著急點煙者有之,使勁扭腰伸臂、活動筋骨者有之,更有旅游者抓緊一切時間記錄拍照。當然最幸福的莫過于順利到達目的地的人們,這是最難以言說的、真切扎實的幸福。
火車旅行像一種緩慢的、詩意的抒情:時而群山莽莽、大河浩蕩,時而百花繁茂、綠草蒼茫。秀美的白樺、繁盛的百花、奪目的紅柳、金色的沙棘、連片的酸漿……遠處金燦燦的黃花和近處搖曳的天使草,所有的一切,都吸引著我的目光。奔波的旅途中,遠望、讀書、聊天兒、吃飯,都成了打發(fā)時間的方式。隨意消遣、肆意浪費時間是此行最奢侈的部分。還有更多的時間用來昏睡,像沉入寂靜的海底。
考慮到旅程漫漫,我在韃靼斯坦共和國首都喀山、烏拉爾聯(lián)邦中心城市葉卡捷琳堡、伊爾庫茨克州首府伊爾庫茨克和布里亞特共和國首都烏蘭烏德分別下車稍作停留,再上車,繼續(xù)旅行。這樣的安排,在行程被分割的同時,也淡化了時差對作息的影響。在烏蘭烏德,我與西伯利亞大鐵路就此分別,轉(zhuǎn)而南下,抵達蒙古國首都烏蘭巴托,而旅途中乘坐的是仍然燒煤的、漏風的004次“中國第一車”。
終于逃離了舌頭翻卷、語氣生硬的俄語環(huán)境,聽到了列車員的京片子。列車員室內(nèi)擺放著的鍋、鏟和“老干媽”,廁所角落里出現(xiàn)的白貓牌洗衣粉,都讓我倍感親切。
“中華第一車”自1960年5月24日正式通車以來,沿著北京—烏蘭巴托—莫斯科的線路不斷往返,至今已經(jīng)奔跑了56年。然而這列火車的硬件設施并未能與時俱進。
由于車廂不是密封的,夏天的風扇和冬天的煤爐便顯得格外重要。我乘坐時盡管是夏季,巨大的溫差也讓中午揮汗如雨的乘客,在半夜時分緊緊裹住蓋在身上略短的毛毯。這趟車唯一值得體驗的是餐車—“中華第一車”在中國、蒙古和俄羅斯境內(nèi)分別掛該國的餐車。所以,俄羅斯餐車的吧臺、蒙古餐車的豪華,均頗有可觀。
列車繼續(xù)向前,隨著車速逐漸放緩,手機的信號格也逐漸變?nèi)?,火車終于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俄蒙邊境。盡管無需換軌,這列列車仍然要完成拆卸餐車、離境檢驗等諸多煩瑣的事項。率先登車的是挎著破舊皮背包的工作人員,她操著蹩腳的英語問我要護照,比對了照片后,她態(tài)度和善地收走了護照。檢查員手持著手電筒在車廂內(nèi)仔細搜尋:翻行李、敲暖氣、掀床底、開廁所,不放過任何一個地方。等到一節(jié)車廂被徹底地檢查過后,汗已經(jīng)浸透了他厚重的制服。據(jù)列車員介紹,現(xiàn)在的檢查還不是最嚴苛的。更早些時候,俄羅斯海關(guān)的工作人員會預先在角落里藏匿一些木制刀槍,借以考察查驗員的工作是否足夠細致。停車已三個小時,離境檢查仍沒有完成的希望,停了風扇的車廂像一個巨大的蒸籠,空氣中飄浮著復雜的味道。離境檢查完成后是蒙古邊境的檢查。等到一切檢查終于結(jié)束,時間已近午夜。我疲憊不堪地和衣而睡,前方仍是漫漫征途。
一念起,便是遠方。最動人的,不過“欣然起行”四個字。
在我的腦海中,一直有這樣一個清晰的場景:列車一路東行,沿途的風景不斷切換—森林、麥田、高地、緩坡、蓊郁的樹、繁茂的花……鏡頭捕捉的效果總不及目光所看到的,自然的畫布慢慢鋪展開來,像極了在特列季亞科夫美術(shù)館看到的油畫。與窗外的景物不斷切換相伴的是時區(qū)的不斷變更。雖然俄羅斯境內(nèi)的鐵路統(tǒng)一采用莫斯科時間,但俄羅斯遼闊的國土橫跨了11個時區(qū),于是,當東邊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旭日已升,西邊的莫斯科可能才夜幕初降。大概是莫斯科時間晚上10點,當?shù)貢r間凌晨3點的時候,我的對床新來了兩名乘客。借著走廊里微弱的燈光,她們窸窸窣窣地放行李、套被套、鋪床?;秀敝?,我仿佛聽到了某種鳥的啁啾聲。
旅行的趣味正在于此。與每一個場景的相逢,與每一位陌生人的相遇,是我在漫長旅程中最喜歡的部分。如此漫長的旅程,如此短暫的一生,正是這些生動鮮活、豐富有趣的經(jīng)歷不斷充實了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