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
我想,很多中國球迷都有在籃球場上踢足球的人生段落。
我將自己的段落出示兩個。第一個段落是1988年至1990年期間。當時我在魯迅文學院學習。魯迅文學院很小,好像只有八畝地,教室和宿舍都在一幢五層的樓房里,只有一個籃球場可供我們活動。于是打籃球的和踢足球的全在這塊場地上,最多時有四十來人擁擠在一起,那情景像是打群架一樣。
剛開始,打籃球的和踢足球的互不相讓,都玩全場攻防。籃球兩根支架中間的空隙就是足球的球門。有時候足球從左向右進攻時,籃球剛好從右向左進攻,簡直亂成一團,仿佛演變出了橄欖球比賽;有時候足球和籃球進攻方向一致,笑話出來了,足球扔進了籃筐,籃球滑進了球門。因為足球比籃球粗暴,打籃球的遇到踢足球的,好比是秀才遇到了兵。后來他們主動讓步,只打半場籃球。足球仍然是全場攻防。再后來,打籃球的無奈退出了球場,因為常常在投籃的時候,后腦上挨了一記踢過來的足球,疼得暈頭轉向;而籃球掉在踢足球的頭上,只讓踢球的人感到自己的腦袋上突然出現(xiàn)了彈性。就這樣,籃球退出了籃球場,足球獨霸了籃球場。
我們這些踢足球的烏合之眾里,只有洪峰具有球星氣質,無論球技和體力都令我們十分欽佩。他當時在我們中間的地位,好比是普拉蒂尼在當時法國隊中的地位。當時誰也不愿意干守門的活,籃球支架中間的空隙太窄,守門員往中間一站,就差不多將球門撐滿了,那是一份挨打的工作。所以每當進攻一方帶球沖過來,守門的立刻棄門而逃。
我記得有一次莫言客串守門員,我抬腳踢球時以為他會逃跑,可他竟然像黃繼光似的大無畏地死守球門,我將球踢在他的肚子上,他捂著肚子在地上蹲了很長時間。到了晚上,他對我說,他當時是百感交集。那時候我和莫言住在一間宿舍里,整整兩年的時光。
第二個段落是1990年意大利世界杯期間。那時馬原還在沈陽工作,他邀請我們幾個去沈陽,給遼寧文學院的學生講課。我們深夜看了世界杯的比賽,第二天起床后就有了自己是球星的幻覺,拉上幾個馬原在沈陽的朋友,在籃球場上和遼寧文學院的學生踢起了比賽。遼寧文學院也很小,也是只有一個籃球場。
馬原的球技遠不如洪峰,我們其他人的球技又遠不如馬原??上攵簧蟻砭捅贿|寧文學院的學生攻入幾球。
我們原本安排史鐵生在場邊做教練兼拉拉隊長,眼看著失球太多,只好使出絕招,讓鐵生當起了守門員。鐵生坐在輪椅里守住籃球支架中間的空隙以后,遼寧的學生再也不敢射門了,他們怕傷著鐵生。
有了鐵生在后面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我們干脆放棄后場,猛攻遼寧學生的球門。可是我們技不如人,想帶球過人,人是過了,球卻丟了。最后改變戰(zhàn)術,讓身高一百八十五公分的馬原站在對方球門前,我們給他喂球,讓他頭球攻門。問題是我們的傳球質量超級爛,馬原的頭常常碰不到球。雖然鐵生在后面坐鎮(zhèn)球門沒再失球,可是我們在前面進不了球,仍然輸?shù)袅丝蛨霰荣悺?/p>
(摘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