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樺
那年夏天去新疆,最想去看一條河,孔雀河。
新疆有好多風光優(yōu)美的湖泊。不知道為什么獨獨要去看孔雀河。我順著孔雀河走向她的荒原深處。如我想的一樣,孔雀河的白天和黑夜一樣寂靜,日出和日落同樣無聲無息。有人來過,又走了。有人走了,又有人不停的來過。他們來看風景,放松人生。來看他人的生活與世界。但注定不會為這里永遠的停留。
河邊支著一頂破舊的帳篷,帳篷里面有全套的生活用具。一位哈薩克漁民正在河邊打魚。看樣子,他已經(jīng)在這里停留很久了。我的猜測沒錯,整個夏天,他都在河邊打魚,如果沒有人來買,打上來的就會曬成魚干,留做冬天吃,或送給親人朋友分享。他是一個懂漢語又健談的哈薩克老人,我正不知道如何打發(fā)這寂寞的時光,有了他,我的靈魂在這個夜晚有了最好的歇息地。一老一小,相聊甚歡。他的豁達以及慈祥讓我感覺他像父親一樣溫暖。至今孤身一人的他,也借打魚來打發(fā)心靈的孤寂。我們在河邊燃起篝火,通紅的篝火噼啪作響,驅走了夜晚的寒氣。他用哈薩克人的傳統(tǒng)做法,給我烤了一條大魚?;鹕霞芤粋€鐵架子,把魚放在上面,魚掙扎著死去了,但誘人的香味很快飄出來。雖然感覺很殘忍,內心依然沒有經(jīng)受住美食的誘惑。一面喝酒一面慢慢閑聊,沒有主題,東一句西一句,從他的故鄉(xiāng)青海到新疆,從離他而去的妻子和不知何處的孩子到孤獨此生,從死亡之海羅布泊到樓蘭古城……
除了是一個漁民外,他還是一個民間資深音樂人,精通很多民歌,吹拉彈唱,樣樣精通。喝了酒以后,他快樂得像孩子一樣,給我唱歌,且歌且舞,自己吹奏樂器給自己伴奏。寂靜的夜里,曲調在他的指縫間與篝火、水霧一起在孔雀河邊緩緩流淌而出。滿是皺紋的臉在火光和音樂中不停地變幻著滄桑的痕跡。我說不出那音樂的曲調是什么名子,但一樣觸動我的靈魂莫名其妙的憂傷。像他長長的一生,有高潮,也有低緩的部分。
無疑,這個晚上,我和哈薩克老人以及夜空那輪滿月都是寂寞的,若說不同,寂寞也未必是一種寂寞。就像我不懂月光千年不變的姿勢一直照耀大地,是不是為了春種秋收的等待?就像我不懂眼前的老人,他的寂寞是不是渴望離別多年杳無消息的妻子和孩子有一天突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所以,這漫長等待中的寂寞同樣充滿了幸福?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聽到那音樂突然想放聲大哭一樣。
其實,我是明白的,只是我不愿意承認而己。一路上,映入我眼底的,很多原本水流豐盈的河床成了干枯的瓦礫,森林被沙漠掩埋。村莊在山崖邊上同那些枯萎的樹木一樣,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的氣息。破敗的泥房子在風雨中歪歪斜斜,即將倒塌,一只死去的動物只有它的白骨在烈日下靜靜地承受陽光的親吻。山路上,偶爾有趕著牛的老漢經(jīng)過,在偌大的山梁上顯得孤獨而瘦小。一個包裹著紅頭巾的老嫗一臉汗水的在陽光下的田野里勞作,佝僂的背影令我想起離開我多年的外祖母……
她的故鄉(xiāng)是西北某地一個貧瘠荒涼的村莊……
我一路行來,大概也是替我的祖母來尋她的故鄉(xiāng)吧。天堂里的人也懷念故鄉(xiāng),就像我們在人間也渴望歸宿一樣,何況他們那一代的老人是念舊的。一路走來一路尋尋覓覓,在我的想像中,她的故鄉(xiāng)早已經(jīng)該山清水秀了吧。
可是……
如果我的祖母還活著,如果她看到故鄉(xiāng)是這樣的景象。
她一定會比我此時的心情更沉重,更難過吧。
大風裹起的沙土遮天蔽日,天昏地暗。我經(jīng)過的西部已經(jīng)沒有了多少生命的靈魂。半枯半黃。丟了靈魂,無論天空還是大地,都會寂寞叢生。那一刻,激動的心變成了無言的沉默,爾后是隱隱的難過和心疼。我不知道我是在尋找祖父母曾經(jīng)的故鄉(xiāng)還是史書上記載的繁華與富有?還是專程為了西部的痛苦而來?
然而,我憂傷的同時,我也慶幸——
孔雀河得以活了下來,從遠古時代活到今天是多么不易的事情,她又名飲馬河,傳說東漢大將班超在此飲馬。所以,后人也稱她為飲馬河。從遙遠的斯騰湖西部溢出,經(jīng)過荒涼的沙漠地區(qū),由西北向東南方向緩緩流去。最后注入羅布泊。一路上,孔雀河注定是孤獨的。因為她是罕見的無支流水系,這在很多河流中極其少見。后來因為人類過度取水,在她流經(jīng)大西海子水庫之后便季節(jié)性斷流。
在她的岸邊,生長著茂密的胡楊林。如果說這塊荒漠是塊黃色的畫布,孔雀河就是這畫布上的一條唯一的綠色飄帶。她用自己柔軟的身軀守護著這片土地的森林,綠草,不允許沙漠侵襲??墒?,有時也很奇怪,這面是茂密的胡楊林,那面就是寸草不生的沙丘。那些在河邊安靜生長的胡楊林,樸素而張揚,到了秋天,她的葉子五彩繽紛。就像梵高的畫一樣充滿想像力。
我喜歡胡楊林,她讓我想到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在生存環(huán)境極其惡劣的情況下,但仍然不屈不撓,堅守夢想,頑強的生長著。
這是胡楊林的可貴,我在想,若我們每個人都能長成自己的胡楊林,千年不死,那該是何等壯觀的景象?胡楊林堅守自己的同時,也為孔雀河守護著安寧與幸福。
很多河流卻沒有孔雀河這樣幸運,她們在遙遠奔來的路途上,死掉了,干涸了。像羅布泊,1942年測量時,湖水面積達三千平方公里,1962年湖水減到六百六十六平方公里,1970年以后干涸。而在漢代,樓蘭古城在這里車水馬龍,羅布泊的水清澈得能照進天空,云很白,風很柔。后來,羅布泊像個年事己高的老人,死了,城市變成了瓦礫。被歲月掩埋成了后人的傳說。專家說,羅布泊干涸主要是作為上游的水源地塔里木河兩岸人口急劇增多,五六十年代,大批內地人口遷移西部,擴大耕地,開采礦藏,大量用水。幾十年間,塔里木河上游修建了一百三十多座水庫,盲目抽取河水,致使塔里木河由六十年代的一千三百二十一平方公里萎縮到一千公里,三百二十公里的河道干涸,以致沿岸五萬多畝耕地受到威脅,1960年,塔里木河下游斷流,羅布泊失去補充水源,迅速干涸,1972年后,羅布泊最后干涸部分為四百五十公里。羅布泊干涸后,周圍生態(tài)環(huán)境發(fā)生巨大變化,防沙衛(wèi)士胡楊林成片死亡,沙漠每年以三到五米的速度向羅布泊推進,很快,羅布泊就與廣闊無垠的塔克拉瑪干沙漠融為一體,從此,羅布泊成了寸草不生的地方,終年風沙肆虐。
羅布泊死的可惜,她曾經(jīng)是我國第二大內陸湖,海拔780米,面積約2400—3000平方公里。她地處塔里木盆地東部古絲綢之路的要沖而著稱。湖盆自南向北開始抬升,分割成幾塊洼地。羅布,古維吾爾語是聚水之地的意思。元代時她稱羅布淖爾,淖爾蒙語的意思是湖泊。總之,在古代,羅布泊就是聚水的大湖盆。在漢代,羅布泊三百里,其水亭居,樓蘭就是羅布泊邊上的一個古城鎮(zhèn)。她在羅布泊以西,孔雀河道南岸7公里之處。整個遺址散布在羅布泊西岸的雅丹地形之中,歷史上的樓蘭是西漢時期西域三十六國之一,是樓蘭國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它東通敦煌,西北到焉者,尉梨,西到若蕪,且末。樓蘭城依山傍水,公元三世紀后,樓蘭迅速地萎縮。從樓蘭遺址發(fā)掘出的文物卻震驚了世界,其中有珍貴的晉代手抄本《戰(zhàn)國策》,考古工作者還在樓蘭墓葬群中發(fā)掘了一具女性木乃伊,經(jīng)測定距今約有三千年,干尸衣飾完整,面目清秀,也就是后來我們傳說中的樓蘭美女。以及做工精細的漢錦等。
我們是知道羅布泊為什么而死的。那樣一個美麗的湖泊水系說沒了就沒了。
河流消失的地方,最終也是人類消失的地方。
我在想有一天,美麗的孔雀河會不會遭遇羅布泊的命運?如果孔雀河像羅布泊一樣死掉了,沿岸的城市沒有一滴水,那些高樓林立的城市是否也會淪為死城?沿岸的廣闊農田是否很快成為沙漠?我的問題沒有人愛聽,沒有誰去真正的關心。大家關心的是自己年薪多少,什么時間能擁有比他人更多的財富,不管是哪一種方式得到。只要占有著,哪怕是以破壞的手段得到,就是幸福的。
羅布泊死了,我們卻活了下來,如果有一天,地球上的所有湖泊都像羅布泊一樣死了,我們該去哪里養(yǎng)活我們的兒孫?我們如何逃得死亡的一劫?如何繼續(xù)我們心中的未完成的夢想?
沒有人告訴我這個答案。其實,大家都知道這個答案是什么,但是,卻從來沒有認真想過,地球有一天真的會毀在我們的手里。
我居住的城市,三面被一望無際蔚藍的海水包圍,我時刻可以感受沙灘踏浪的陶醉,麗江山水皆風情,鄉(xiāng)村婺源美得像夢境中的童話。周莊水鄉(xiāng)淡雅寧靜。鳳凰神秘古老,香格里拉夢境一樣純凈……
獨獨西部,每經(jīng)過一個地方,我心里,愈發(fā)說不出的沉重。
她于無聲無息中牽走了我靈魂的凝望和思考,一路走來,西部用憂傷填滿我的眼神和心境。路經(jīng)黃土高原時,大地干渴得四處是裂縫,地表裂開一處又一處的口子,像是人的皮膚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一樣。令人心疼。不敢往上踩,生怕踩疼了大地。生怕傷口流出了血水。生怕大地疼得承受不了這樣的痛苦。
偶爾有草的地方,也是稀疏的,遠遠的望去,一塊綠一塊黃,像得了皮膚病一樣。
干渴。缺水。黃沙遍地。隨處可見廢棄的村莊與良田。
西部太渴了??实搅私棺茽睢?实搅舜绮莶簧鸂睢?实搅吮凰劳霭鼑臓顟B(tài)。
曾經(jīng)的那些寬廣的草原哪里去了呢?
那些豐盈的河水哪里去了呢?
華爾街有一句著名理財理論:你不理財,財不理你。套用這句話,我想說一句話——
你傷害了大地,大地也會采取報復手段。
現(xiàn)在,我們收獲了踐踏大自然的苦果。還不及時醒悟。還不停止傷害。
大自然想哭,卻流不出憂傷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