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兵
1991年4月,蘇聯(lián)風(fēng)雨飄搖即將分崩離析,格魯吉亞宣布退出蘇聯(lián)并且拒絕加入俄羅斯組織的獨聯(lián)體,好幾個派別相互廝殺,
首都第比利斯幾乎被打成廢墟。就是在那個年代,我在巴黎認識了一位格魯吉亞姑娘……
初見
1994年,5月份的第一個周末, 我第一次見到了她。那是在巴士底附近的Place des Vosges(沃日廣場),我正漫無目的沿著沃日廣場的拱形游廊散步,突然聽到一陣悠揚的小提琴聲。
拉琴的是位姑娘,從我站著的角度看去,她處于逆光的位置,在背景的光亮中,那姑娘就像一幅精彩的剪影,輪廓鮮明,猶如一幅精致的傳統(tǒng)古典派油畫。
一曲終了,姑娘轉(zhuǎn)過身來——一張輪廓鮮明又異常清秀的臉,尖尖的下頜微微上翹,高高的鼻梁,一雙大而明亮的黑眼睛,嵌在深深眼窩中,長長的睫毛。她沖著聽眾淺淺地笑了笑,然后拿起地上的禮帽走向人群,小聲向每一個人重復(fù)著:“謝謝了,先生,謝謝了,夫人!”
當(dāng)她走到我的面前時,我說:“姑娘,您的演奏棒極了,可以拉一支大曲子嗎?比如帕格尼尼的······”她嫣然一笑,說:“您說的這些曲子可不好演奏呢,如果您喜歡的話,等一會兒我可以試試布魯赫的《G小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p>
樂曲從小提琴最低音的G弦的空弦開始,柔曼地向上攀升,一直到E弦的高把位。撩撥著聽眾的幻想。姑娘弓滿弦盈,動靜有序,將主題間的過渡,色彩的對比和情感的層次變化,表現(xiàn)得鮮明純凈。
樂曲結(jié)束時,掌聲驟起,喝彩聲不斷。我走上前去,將口袋里所有的硬幣都掏了出來,放在她那頂舊禮帽中。
“不,先生,這太多了吧?”姑娘不好意思推辭著。
“收下吧,美好的東西無價!”我笑著回答,并在她的致謝聲中轉(zhuǎn)身離去。
那車鮮花
此后,我們經(jīng)常在圣米歇爾大教堂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館不期而遇,客氣地打個招呼:Bonjour?。愫茫。┗蛳嘁曇恍?。
那天,和以往一樣,七點前我就來到小咖啡館,她踏著鐘聲出現(xiàn)在街角,坐在自己的老座位上向侍者要了一杯咖啡。她抬起頭看見了我,彼此揮了揮手,算是打了個招呼。然后,享用她的“傳統(tǒng)”早飯,一個羊角面包。
此時,街上的行人不多,一個賣花的阿拉伯人推著一輛嬰兒車,車上裝滿了剛剛剪切下來還掛著露水的鮮花,有紫紅色的玫瑰,艷麗的康乃馨,淡藍色的石竹和潔白的馬蹄蓮,不時會有人和賣花人一番討價還價之后,捧走一束鮮花。
誰也沒有想到,從街角突然拐出了兩個巡邏警察,上前要求他出示營業(yè)執(zhí)照,否則,就要跟他們?nèi)ゾ炀帧0⒗税笾骸拔液湍銈冏?,但是請允許我先把這些花送回家放進冰箱冷藏起來,這是我全部財產(chǎn),不冷藏起來,時間長了就一錢不值了。”爭執(zhí)中,不知是誰一下子撞翻了裝滿鮮花的嬰兒車,那滿車的鮮花全都撒在了街上,幾乎覆蓋了半個街面。行駛的車輛停了下來,一些焦急的司機按起了喇叭。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使警察、賣花人和看熱鬧的我們都愣住了。
拉提琴的姑娘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從座位上站起來,大步走到阿拉伯人面前,從地上拾起一把花,然后將錢包里的錢倒出來,遞給了賣花人,又捧著鮮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接著,露天喝咖啡吃早飯的人們也紛紛離座,在地上拾起一把鮮花后把錢給賣花人。一會兒功夫撒了一地的花便被大家撿的一干二凈。阿拉伯人小販沖著咖啡館,雙手合十,深深地鞠躬,大聲喊著謝謝。
阿拉伯人跟警察走了,一切又恢復(fù)了平靜。為了表達我的敬意,我捧著剛剛拾來的幾支玫瑰和一大把康乃馨,徑直走到姑娘的桌前,把鮮花放在姑娘的餐桌上??粗蛔雷拥幕?,姑娘笑著說:“這也太多了吧?”“收下吧,美好的東西無價?!蔽乙残χ卮稹?/p>
我忽然意識到,我們此刻的對話竟然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模一樣。
“為什么不坐下來呢?我們不是早就認識了?”說著,她向我伸出了手,并自我介紹:“我叫奧莉婭,是蘇聯(lián)人。”
“我叫一兵,中國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蔽一琶ξ兆∷爝^來的手。突然想起來那個被她稱之為“蘇維埃共產(chǎn)主義聯(lián)盟”的國家,早在幾年前就已經(jīng)解體了呀,于是我追問了一句:“那么,您現(xiàn)在屬于那個國家的呢?”
沒有想到這一問,竟使奧莉婭的眼睛里閃過一道哀愁,她黯然神傷地垂下了頭,輕聲著說出了一個地名“Géorgie”,我沒聽懂。看到我發(fā)呆的樣子,奧莉婭急得又是畫圖,又是解釋,而我依然一頭霧水,奧莉婭突然笑了,沖著我大聲叫著:“斯大林,是斯大林的故鄉(xiāng)?!?/p>
“啊哈!是格魯吉亞!”我恍然大悟地喊了起來,還哼起了著名的格魯吉亞民歌《蘇麗珂》以示我對她祖國的了解。
就這樣,在這個美麗的早晨,我和奧莉婭,兩個異國游子坐在巴黎街頭的陽光吧里,旁若無人地一邊笑著,一邊唱著,喝著咖啡,聊起天來。
我是來找你們過節(jié)的
奧莉婭是來巴黎學(xué)習(xí)作曲的,已經(jīng)三年了。她和我是用不同的語言唱著同樣的歌,讀著同樣的書長大的,我們發(fā)現(xiàn)彼此都曾被蕭洛霍夫和奧斯特洛夫斯基小說中的主人公感動得熱淚盈眶,萊蒙托夫和普希金的詩歌也都使我們熱血沸騰。那是多么令人難忘的一個夏天呀!整個夏天,我們幾乎用腳步丈量了巴黎市區(qū)的每一個角落,我們邊走邊聊,從托爾斯泰到列賓,從柴科夫斯基到斯坦尼斯拉夫,剛剛說完了萊蒙諾索夫,又跳到普列漢諾夫……我們之間似乎有永遠說不完的話題。只要我們在一起就會忘記了異鄉(xiāng)的孤獨,完全沉浸在兩個人的世界里。對我們來說,在落日的余輝下漫步在巴黎街頭,是我們生命中最重要也是最幸福的事情。
奧莉婭的生活很拮據(jù),她穿得非常儉樸,吃得更是湊合,一根棍子面包,一瓶自來水,一點奶酪就可以把一天給打發(fā)了。當(dāng)然,這并不影響她去欣賞票價貴得驚人的歌劇。當(dāng)我為她日后的生活發(fā)愁關(guān)心她時,她會笑著壓低了嗓音,模仿著那句我們都熟悉的電影臺詞:“瓦西里同志,面包會有的!”
那年的深秋時節(jié),法國爆發(fā)了震驚世界的“巴黎世紀大罷工”,波及整個法國,滿街都是高喊反對朱佩政府口號的游行隊伍。當(dāng)然這一切對于奧莉婭和我來說,除了被困在家里無所事事以外,沒有絲毫關(guān)系。正好我的朋友新開了一家經(jīng)營北京涮羊肉的餐廳,請我去捧捧場,于是,我給奧莉婭打了電話。
奧利婭那天穿得可真漂亮,那是一件棒針織的帶有典型中亞情調(diào)色彩絢爛的大毛衣,那毛衣的圖案和她那張輪廓鮮明的臉配起來有一股說不出來的韻味,當(dāng)我夸獎她的毛衣時,她自豪地告訴我:“這是媽媽親手給我織的,為了今晚我才第一次穿上?!蔽耶?dāng)時感覺有些奇怪,心想:去赴個晚宴至于如此莊重嗎?
參加宴會的基本上是熟人,大多早就通過我認識了奧莉婭并且非常喜歡她。當(dāng)一個個熱氣騰騰的火鍋被端上餐桌時,所有的人都感覺到了圍爐共語時才有的親切和溫暖。餐廳老板,特意把從北京帶回來的紅星二鍋頭分發(fā)到各桌,參加晚宴的人歡騰了。誰都明白,這種在北京并不值錢的酒在巴黎意味著什么。晚宴被家鄉(xiāng)的酒燃燒起來,大家推杯換盞,奧莉婭跟著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挨著桌的和朋友們干杯……
在角落的一張餐桌旁,坐著幾個陌生人,據(jù)介紹是剛從蘇東做生意回來的,發(fā)了大財。當(dāng)我和奧莉婭走到他們的桌旁,一個胖子站了起來,對奧利婭說:“嗨!聽說你是從前蘇聯(lián)來的?”
“是的?!眾W莉婭笑著回答。
“我剛剛從莫斯科回來,緣分,緣分。來,我們干一杯!”說著胖子把自己的酒杯斟滿了酒,那可是喝葡萄酒用的玫瑰杯,斟滿了一杯足足有三兩。
“你瘋了?這是L'eau de la vie(生命的水,法語對高度酒的稱謂),和我們的伏特加一樣,是讓人瘋的東西!”奧莉婭顯然對于這樣的喝酒不適應(yīng)。
“那你說說,中國的二鍋頭和你們的伏特加那個更厲害?”胖子說。
“也許二鍋頭更厲害吧?”奧莉婭笑著回答。
“二鍋頭”三個字奧莉婭是用中文說的,說得字正腔圓。胖子聽得哈哈大笑,他站了起來,從兜里掏出一大沓最高面值的法郎,摔在桌子上,指著鈔票對奧莉婭說:“今天我們一定要干一杯。這樣吧,你和我干一杯中國的L'eau de la vie(生命之水),就拿走一張500法郎的票子,你能陪我干多少杯就拿多少,錢我有的是!”
剎那間我看見奧莉婭的眼睛中閃過一道寒光,臉頰陡然漲得通紅。憑著經(jīng)驗,我知道這是她受不了的前奏,但還沒有來得及上前勸阻,奧莉婭就已經(jīng)向胖子走了過去。她的表情變得可真快,此時她沖著胖子咧著嘴在笑了,那笑容還十分妖媚,一邊笑還一邊擠了擠眼睛。接著,她又向餐廳里的人喊:“大家快過來,今晚,我要陪這個可愛的中國男人喝個痛快!”
人們迅速聚攏過來,將他倆圍得水泄不通,有起哄的,有叫好的。接著人群中就傳來酒杯的撞擊聲和大伙兒的齊聲叫喊:“五百法郎!”“一千法郎!” 隨著奧莉婭和胖子的每次干杯,人們高聲地報著錢數(shù)。“好啊……五千法郎了,五千法郎!”人們狂呼著。就在此時,轟隆一聲,胖子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臉色紫紅,神志模糊,他沖著人群擺著手,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這……這個蘇聯(lián)妞可……真……厲害,我認……輸了,法……法國的物價就……就是貴,我……我在莫斯科的時候,像這樣的姑娘,五……千法郎可……以同時睡……倆兒……”
胖子說的是法語,奧莉婭聽得明明白白,胖子的話音剛落,奧莉婭手中的酒杯就砸向了胖子,隨著玻璃杯清脆的破碎聲,餐廳里突然靜下來。胖子呆呆地看著奧莉婭,一頭撲倒在餐桌上,爛醉如泥。
奧莉婭對著醉得不省人事的胖子喊著:“如果是……是當(dāng)年,在我的……祖國強大的時候,你敢……你敢這樣說嗎?”她淚流滿面。
“你們以為這樣欺負我們,西方人就會看得起你們?呸!別做夢了,他們巴不得你們和我們一樣——早一點兒完蛋。我是為了你的這點臭錢和你喝酒的……”說到這,奧莉婭從桌子上抓起那堆鈔票,咬牙切齒地撕得粉碎,拋向了天花板。
大家勸慰、攙扶著奧莉婭,想使她平靜下來。她突然掙脫了大家的攙扶,對著周圍的人哭喊:“你們……你們有誰還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她奮力用手支撐著桌子,勉強站直了身體,面沖著餐廳里所有的人泣不成聲:“我的親愛的中國同志們,今天是11月7日啊,是我們的十月革命節(jié)!我是來找你們過節(jié)的呀……”說到這,奧莉婭嚎啕大哭起了。
天?。∥矣浀脕磉@之前,奧莉婭曾說這件媽媽織的心愛毛衣,是專門為了今天才穿的,原來是這個意思。我還記得奧莉婭總稱自己是蘇聯(lián)人,不管那個蘇聯(lián)已經(jīng)解體了多少年,在她的心中,對自己以前曾經(jīng)擁有過的美好記憶,該有怎樣強烈而復(fù)雜的眷戀?。∠氲竭@些,我心底突然涌出了一股強烈的歉疚。其實,何止是我,在座的中國人,臉上都寫滿了歉疚……
游行
離開餐廳時已經(jīng)很晚了,奧莉婭的酒還未完全醒過來。由于全市大罷工,我們只能趔趔趄趄地走在巴黎街頭步行回家。
奧斯特里茨火車站前的塞納河大橋被示威游行的人封鎖了。橋上的罷工人群有拉手風(fēng)琴的,也有人高唱革命歌曲。歌聲和口號聲使奧莉婭清醒過來,她發(fā)現(xiàn)在周圍竟全是些打著紅旗、高呼革命口號的人群。這種典型的革命氛圍,剎那間使她糊涂了,她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全巴黎都在罷工。奧莉婭緊緊地攥住我的手,用她那雙大大的眼睛迷茫地瞪著我。
“我們這是在哪?這不是在做夢吧!”她使勁揉著眼睛問。
當(dāng)我向她解釋以后,她異常興奮,猛然掙脫了我的懷抱,抓住我的肩膀大聲喊著:“啊哈!一兵,這個感覺可太妙了,這是革命啊!巴黎正在發(fā)生著一場無產(chǎn)階級推翻資本主義的革命,我已經(jīng)聽到了阿夫樂爾號水兵的歌聲,我已經(jīng)看見了斯莫爾尼宮廣場上的旗幟,烏拉!烏拉……”她狠命地搖晃著我。
她歡呼著擺脫了我的攙扶,靈巧地踏著格魯吉亞踢踏舞的舞步,沖進游行隊伍。真難相信,剛才她還酩酊大醉呢。我沒有想到奧莉婭的舞跳得那么好,吸引了很多人,一個拉手風(fēng)琴的青年,蹦蹦跳跳地來到奧莉婭的面前,按照舞步的節(jié)奏,變奏出明快的舞曲。在手風(fēng)琴的伴奏下,她全身心地沉浸在舞蹈之中,跳得那么投入,那么奔放,那么激越,仿佛要把剛才因為胖子引起的所有的郁悶跳光。
以熱情浪漫著稱的巴黎人,聚攏在奧莉婭的周圍激烈地扭動,尖利的口哨聲,狂熱的歡呼聲和熱烈的掌聲此起彼伏,奧莉婭似乎一下子成為了罷工人群的中心。只有我心里明白,奧莉婭是在為自己,為了自己的那個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還記得的“十月革命節(jié)”跳舞呢!
奧莉婭從跳舞的人群中沖到我的面前,一把扯下了我脖子上的紅色羊絨圍巾,急促地對我說:“親愛的一兵,快讓我坐在你的肩膀上,今晚我要徹頭徹尾的瘋狂!”還沒等我弄明白,她已經(jīng)順著路燈的基柱爬上了我的肩膀,揮舞著我的紅圍巾,用俄語沖著人群高聲唱起來。開始我沒聽懂,但那熟悉的曲調(diào)讓我猛然醒悟,她唱的是《國際歌》,她的歌聲嘹亮激昂,并微微發(fā)顫,在夜色中的塞納河上回蕩。在奧斯特里茨大橋上罷工的人群跟著就唱了起來,而且,唱的人越來越多。
奧莉婭揮舞著紅圍巾,人群跟著我們,不,確切地說是跟著坐在我肩上的奧莉婭,高舉著旗幟,唱著《國際歌》,向塞納河對岸前進。
“這是最后的斗爭,團結(jié)起來到明天……”
此時此刻我同樣被這熱烈而熟悉的氣氛感染了,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跟著奧莉婭,跟著人群大聲唱了起來。此情此景真的奇怪極了,在二十世紀末的巴黎,在詩情畫意的塞納河上,突然紅旗招展,歌聲嘹亮,出現(xiàn)了“一派大好的革命形勢”。而且,在這雄壯嘹亮的《國際歌》聲中,有俄文,有法文,還有中文。如果不是親歷,我肯定不會相信這是真的。
痛失音訊
圣誕之夜,奧莉婭來了,我們相互祝福。
法國電視五臺正在播放世界各地人們歡度圣誕的實況,隨著播音員的解說,畫面上出現(xiàn)了羅馬狂歡的人群,波恩(前西德首都)閃爍著燈火的圣誕樹等。忽然,鏡頭一轉(zhuǎn),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幢高大的建筑上布滿了彈痕,窗戶幾乎全部破損,有幾層樓上還留著燃燒過的痕跡,播音員開始解說:“在格魯吉亞的首都第比利斯,人們在戰(zhàn)火中迎來了今年的圣誕節(jié)……第比利斯的街頭,出現(xiàn)了反對戰(zhàn)爭的游行……”
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奧莉婭,只見她死死地盯著電視屏幕,拼命咬著自己的嘴唇,眼睛里含滿了淚水,她用雙手拼命地抱緊自己的肩膀試圖制止全身的顫抖。此時此刻,她的故鄉(xiāng)烽煙遍野,瘡痍滿目,槍炮的轟鳴代替了平安夜的鐘聲。面對沉浸在巨大痛苦之中的奧莉婭,我想安慰她,又不知從何說起。
當(dāng)我們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她勉強地想擠出一個微笑,就在那一瞬間,她的淚水奪眶而出,一頭撲進我的懷里,失聲痛哭,消瘦的肩膀抖動著。奧莉婭哭了許久,平靜下來后,從墻上摘下了我的吉他,默默地坐在壁爐前撫弄著琴弦,用俄語輕聲唱著。她的雙眼迷茫地盯著天花板上的某個地方,仿佛可以通過那里看到多災(zāi)多難的故鄉(xiāng)和日思夜想的親人。
那天晚上,奧莉婭抱著吉他,不停不歇地唱著!她的聲音沙啞,低沉,憂傷。她唱著頓巴斯煤礦的工人、列寧山高聳入云的峰巔、山楂樹下彷徨的少女、伏爾加河上辛勞的纖夫和莫斯科郊外迷人的晚上……這一首又一首前蘇聯(lián)各加盟共和國的歌曲,猶如一幅幅拼圖,漸次地在我的腦海里形成了一片遼闊強大的國土。歌聲中,我仿佛看見了克里姆林宮尖頂上的紅星,西伯利亞茫茫雪原,第聶伯河滾滾的波濤,烏克蘭一望無際的田野……
新年過后就是中國的春節(jié),為了和國內(nèi)的家人團聚,我要暫時離開法國,去機場時奧莉婭沒來送行,只是寄來了一封短信。在信中奧莉婭寫道:“……原諒我不來為你送行,我對別離有一種發(fā)自心底的恐懼,對我越是重要的人,這種恐懼感就越強烈。但我會用我的目光鋪成你前行的路,我會用我的一生關(guān)注你!我為你祝福,但更想祝福你的祖國,祝愿她強大繁榮。雖然我并不愛你的國家,也不了解她,但是,我愛你!對于一個像你我這樣流落天涯的人來說,身后如果沒有一個令人尊重的祖國,在世人面前,你就會失去了你驕傲的資本!”
我萬萬沒有想到這次分手竟成為永別。在北京我給奧莉婭打過電話,那時候打個國際長途電話可真難,要徹夜在北京長話大樓排隊。在電話里她興高采烈地告訴我,格魯吉亞的停戰(zhàn)協(xié)議簽訂了,她要回第比利斯去看看,不久就會回巴黎……對于她的決定我非常理解。她曾說過:格魯吉亞的戰(zhàn)火平息了就馬上回第比利斯,去教那些被戰(zhàn)爭和死亡嚇得要命的孩子們音樂……我們相約“巴黎見!”可當(dāng)兩個月后我從北京回到巴黎時,竟失去了她的音訊,我按照她給我留下的地址,用各種方式拼命地和她聯(lián)系,始終音信杳然。我曾去第比利斯找過她,當(dāng)?shù)鼐偕踔涟凳具^我:別再找啦!在這個混亂的年代,第比利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絕望中我在第比利斯紅星機械廠家屬宿舍的廢墟上放下了一把鮮花,企盼著奇跡的出現(xiàn)。因為那鮮花和我們在巴黎第一次相識時我送給她的一樣——幾支玫瑰和一大把康乃馨……我想:如果她看到這束花時,一定會知道我曾經(jīng)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