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雯
第一次見到陳河是在2011年,那是我來美國后的第二年。說“第一次”似乎不恰當,其實至今,我們也沒有見過第二次,但他給我的感覺完全是位老朋友。
那一次,陳河到美國來游歷,休斯敦是他的終點站。他從新奧爾良坐“灰狗”巴士來,他的一位老友因故無法去車站接他,把這個任務交給我。在美國,人們長途旅行去別的州,或者自駕,或者坐飛機,坐“灰狗”巴士的人不多。我記得那個車站很破舊,在下城區(qū)一個嘈雜擁擠的地方,緊靠地鐵軌道。車站沒有停車場,我只好把車停在對面麥當勞的停車場。我站在出站口等著,出站的幾乎都是黑人和拉丁裔,他們面容疲憊、風塵仆仆,但奇特的是,身體里仿佛散發(fā)出一股與美國南方大地渾然一體的氣息和活力(很奇怪,這通常是白人沒有的)。這些人的樣子呈現(xiàn)出一種南方的線條,像是從??思{那些小說里走出來一樣。最后,一個身高壓倒多數(shù)美國人的華人出現(xiàn)了。他的神情竟然一點兒也不憔悴,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次奇異的旅程,路途上都是令人興奮的新鮮事物。他后來告訴我,他很喜歡坐“灰狗”的這次長途旅行,因為他感覺非常貼近美國的土地,感受到了真正的南方。
我?guī)ш惡訌能囌咀呷γ娴耐\噲?,車站外徘徊著一些奇奇怪怪的流浪漢。我以為他會對這一帶的“街景”感到失望,但他饒有興致地打量這些人和周圍破爛的街景。我們聊到美國的流浪漢問題,陳河說,他發(fā)現(xiàn)這里的流浪漢不會因貧窮而自覺低人一等,他在他們身上也看到了尊嚴感。我于是明白我是和一位真正的小說家在交談,因為這類人的特征總能夠突破陳見,看到人身上最鮮明而本質的東西。
初次見面我們沒怎么客套,我很快發(fā)現(xiàn)我們有個類似的特點,就是能一眼辨別出一個人是否是朋友,如果是,那就會即刻熟悉。我把他接到我和先生住的公寓,當天晚上,他就在我們家吃了一頓便飯。我炒菜的時候,他一直站在陽臺上眺望,下面是條車道,在我看來沒有什么街景。他邊看邊不時問我一些問題,例如這樣一個公寓單元的租金、社區(qū)的種族構成、是否這個社區(qū)養(yǎng)狗的人很多……他具有眼界寬廣的那種人的常識和理智,這種人通常不會自以為是、輕易判斷,但他同時又有小說家的好奇心,這使他想要了解許多東西,包括世俗生活的種種細節(jié)。同樣的特點展現(xiàn)在他的小說里。他的小說往往致密、扎實,因為具有細部的準確,同時,它又十分開放、包容,充滿了對事物的凝視和深思,而不是沉迷于作者的自我。
從后來的交談中,我得知他美國之行的目的是去“朝拜”??思{故居。他從多倫多飛到芝加哥,又從芝加哥搭車去孟菲斯,在孟菲斯他租了輛車,開到??思{故居所在的牛津縣,然后折回孟菲斯,再坐火車到達新奧爾良……他自己精密策劃的這個行程多半和文學有關。譬如,他去芝加哥大學,因索爾貝婁曾在那兒任教,他還參觀了貝婁曾流連過的一些書店和咖啡館。他選擇從孟菲斯到新奧爾良,一路沿著美國的“父親河”密西西比河前行,直到入???,他一路上想著的是馬克吐溫和??思{的小說,小說和沿途風景構成了奇妙的互文……他說這是一次非常好的旅行,也許是最好的旅程。我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非?!拔臍狻钡娜?,現(xiàn)如今并不多見,我們的作家里有草莽氣的、痞氣的、流氣的、俠氣的,唯獨少有文氣的,似乎文氣是個不合時宜的東西,需要用其他氣極力掩蓋起來。但陳河從不掩飾他的文氣,你可以只和他談作家、談小說,那是他最喜歡談的話題,可以一直談下去。他談起這話題的時候是很細致的,會時而放慢節(jié)奏,沉溺于回想或追憶,但他不在乎,在這樣的談話里,他總是既專注、嚴肅又隨心所欲。在我看來,這種投入和隨心所欲正是適得其所的表現(xiàn)。當然,還有另一個陳河,他闖蕩過世界,深諳人情世故,當過商人,但顯然在文學的世界里,他才適得其所,因此能夠嚴肅而天真。
這股書卷氣同樣彌漫在他的作品里,使他的小說整體散發(fā)出一股濃郁而正統(tǒng)的文學氣質。無論他的題材是戰(zhàn)爭(《沙撈越戰(zhàn)事》),還是復仇謀殺(《女孩兒與三文魚》),或是《傾城之戀》般的愛情與戰(zhàn)亂交織(《黑白電影里的城市》《在暗夜里歡笑》),這股氣質彌漫始終,使他的小說具有強烈的可辨識度。一種細致而富有同情心的觀察與感知,使這些故事無論如何不會顯得殘忍酷烈,作者不去渲染傷口的丑陋,從而使人能夠看清那些更本質的東西,譬如人性的軟弱、痛苦與仇恨的根源。陳河具有一個好小說家的最重要的素質之一,那就是以人性的目光注視形形色色的人,包括一般而言的“敵人”。在《沙撈越戰(zhàn)事》里,他對那些被驅逐的加拿大日本僑民和被游擊隊俘虜而后逃走的蠢笨的日本兵的描寫,都透出深刻的人性悲憫。在《女孩兒和三文魚》中,他沒有赤裸裸地呈現(xiàn)謀殺幼女的殘酷,卻留下延綿的悲傷。他選擇了這么一種講故事的方式——剔除掉一切煽情的因素,讓故事不再是那種俗套的、慣性的、如人所想的樣子。他是那種并不多見的、窺探到小說秘密的作者之一。
陳河的文字并不著意精巧或如現(xiàn)在某類流行風格那樣用半文言營造古雅效果,我甚至覺得他和我一樣刻意避免使用文縐縐的字詞。他用的是一種散文化的口語?!垛V埂肪臀淖诛L格和結構而言,就像一篇散記,但它毫無疑問是小說,它具有小說才有的故事感、沖突和氛圍。這是種奇特的能力,即那些尋常字詞沿著舒緩平靜的調子敘述,與一種柔和的敏感氣質結合之后,使故事呈現(xiàn)出一種具有抒情意味的氛圍(這絕不是那種才華橫溢卻毛糙率性的作者所能營造出來的氛圍)。這種敏感氣質甚至具有作者自身性格里的那種優(yōu)柔。氛圍的動人在《夜巡》里已初露端倪,在《黑白電影的城市》里的結尾部分則得到更充分的展示,而《在暗夜中歡笑》的開頭,對“獨角獸街”的描寫,已經(jīng)把人引入某種具有隱秘感的、“暗夜”般的氛圍中。
陳河不是那種只注重藝術感而不考慮可讀性的作家,他的好奇心使他不可能去寫索然無味的故事,他會關心戰(zhàn)爭、殖民歷史、黑幫斗爭、偷渡勞工,他喜歡引人入勝的故事和戲劇沖突感。所以,他不僅喜歡福克納,也喜歡《達芬奇密碼》;他不僅會寫《布偶》,也會寫《紅白黑》。他擅長把人性的東西與精彩的情節(jié)和大時代之感結合在一起,《在暗夜里歡笑》有異常溫柔、深切、糾結的愛情,也有危險的黑幫斗爭和國家動亂,體現(xiàn)這種有趣結合的還有《義烏之囚》《甲骨時光》……有時候,我覺得他對那些諸如幫派斗爭等夜色掩蓋下的行為,具有太強烈的好奇,以至于他會描述得過多,分散了讀者的注意力。
陳河是個勤奮的人,勤于閱讀和創(chuàng)作。如果我提到某一本書他未曾讀過,他會找來讀。當他開始寫《甲骨時光》的時候,我很驚詫于他這個決定,因為這個題材太重太難把握。我們一直保持聯(lián)系,我知道他寫作的過程一點也不輕松快樂,而是障礙重重,不時經(jīng)歷自我懷疑和輕度“精神危機”,這無疑是他寫過的“最吃力”的小說。但他迷上了安陽和那段歷史,執(zhí)意要從他感興趣的題材里挖出有趣的東西,就像他迷上他從未生活過的馬來亞大地,從而開始了一次次前往東南亞的旅程。他覺得在作者和激發(fā)他靈感的土地或題材之間,存在一種神秘的關系,這里面甚至有種因緣般的天機。
你讀陳河的小說,會看到許多你不曾了解的東西,譬如部隊的生活,譬如海軍特招的運動員的生活。你會驚異于他人生經(jīng)驗的豐富,他對大量生活知識的掌握。但閱歷豐富并不一定是寫作者的財富。有的人生硬地使用了他們的經(jīng)驗,以至于他們的創(chuàng)作力完全被經(jīng)驗扼殺了,他們成了永遠的自傳或半自傳體作者。但陳河的經(jīng)驗卻經(jīng)由一種巧妙的轉化,構成了小說的細節(jié)準確性的基石,使它變得極具說服力。這無異是虛構部分的最好的養(yǎng)料。
人生于陳河仿佛是個奇異的旅程,在旅程中,他有時閱讀,有時采擷著路上的見聞、景物片段,有時記錄、遐想……走了那么多路,到了這樣的年齡,身上卻沒有世故,仍能好奇而熱切地看待萬物,仍能熱愛、癡迷、幻想。不得不說,是文學拯救了他。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