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曉偉
耳朵是天生的。想把一副生銹的耳朵打磨得敏銳、明亮—從聽覺的霧狀世界引來一縷光亮,必須有一根針把它撥動,像阿基米德獲得的那個支點一樣。現(xiàn)在想來自己的愛樂,總不免心生惶然,這如同一個人過晚地來到了一座大殿中,對自己的“遲到”銘心刻骨。當(dāng)我讀到一些老的愛樂者,從小就在教會學(xué)校加入了唱詩班,幾個人在青少年時代各持樂器、組成了一個四重奏團時,總覺得神靈及早地垂青了他們。而我,不只是我,大約是我們這一代人,童年被扔進了聽覺的黑夜里。
等音樂在這些年真正成為自己神秘的戀人時,我發(fā)現(xiàn)四周春色已過,而且是在暮春之境中遇到了蒲松齡筆下“嬰寧”一般的人物。我不止一次從西便門旁的中央音樂學(xué)院的門口走過,聽到校園內(nèi)各式樂器凌亂的聲音,為自己沒有熟練地掌握一種樂器而遺憾,自己像是被音樂拋到了荒郊野嶺的孤兒。
也許我夸大了“遲到”的不良影響,竟然忘了無論是春光中的戀人,還是形單影只,只有愛著才最重要。
現(xiàn)在想來音樂對自己具有啟示般的時刻,是在讀中學(xué)時的一個夏天的晚上,從半導(dǎo)體放出的舒伯特的《小夜曲》中獲得的。我仍在某些靜下來的時刻回到那個夜晚去。在那個晚上,夜的帷幕張開了,音樂不僅是聲音,而是具有了觸覺的效果—我分明是感到夜風(fēng)像一張嘴噙在我的皮膚上,戀情的少年穿過了石橋,看見了戀人徹夜亮著的染金的小窗。我為這個夜晚整個心里乃至皮膚上的出神入化而銷魂,而且整個世界突然像一只器皿被擦得玲瓏剔透,它就是那個戀情少年手中的圣杯??梢哉f,由這個篇幅不大的樂曲我不只是喜歡上了舒伯特,而且愛上了他與舒曼等人出沒的時代,一段感情極為圣潔的時光—并由我個人的體驗與經(jīng)歷而沉浸、投身在那個時代:一個由感情的高貴與低賤評估一個人的時代。這種沉浸遲遲不能把我拉出來,當(dāng)我從大殿的頂端轉(zhuǎn)眼望見了巴赫、貝多芬、勃拉姆斯這三位神時,對這幾頭大獅子竟沒任何親近之感,我正跟著那些質(zhì)量并不大的神靈在一片霞光中飛翔呢。
另外,不知是不是錯誤的觀念導(dǎo)引,在大量閱讀音樂家的生平傳記中,已開始將他們的人格、經(jīng)歷上的事件作為判斷取舍的標(biāo)準(zhǔn)。我覺得自己由于一開始沒有正常的譜系,會一直在迷宮般的小胡同轉(zhuǎn)悠,不能輕易走上大路—即使我強迫自己穿墻而過,也不過是加入附和,言不由衷。比如,最初聽到巴赫時,我懷疑自己一輩子也不能確立與他的正常關(guān)系了—來回重復(fù)的樂句,極為正常、平淡的一生,幾乎不能輕易看到他的光彩。在我稍后反復(fù)地聆聽,并對許多事物有了新的認(rèn)識,即我不僅學(xué)會了參拜大神的宗教禮儀后,我為自己好笑—大師的光輝如此巨大,無論一個牧師怎么錯讀了神學(xué)家譜,他也是無法把彼得說成耶穌的。尤其,當(dāng)我眼睜睜地看到那幾位大師的影子凜凜升起,整個大廈也跟著聳立起來。我知道,各位不同時代的大師不可輕易比較,但神殿每根柱子的噸位及影子的長度畢竟是不同的。
在唱片收藏過程中,自然也少不了“迷途”及古怪觀念下的“情緒”之選。有些唱片純屬由傳記的致幻作用下的購物行為,它們雖不是“正道”下的產(chǎn)物,卻與自己的愛好、履歷有關(guān),一直不愿輕易舍棄。這兩年常被樂迷引到高檔器材前糾正視聽觀念,但我對機器始終未燃起應(yīng)有的熱情。我依舊喜愛當(dāng)初《小夜曲》傳播而來的方式。在輕聲細語中一切變得更有寓意,更不可輕易訴說。這宛如一場睡在血液里的關(guān)于旋律的夢,它深深地睡著,將比夢境睡得更沉,就像奧菲莉亞緩緩在溪水中與花環(huán)飄向了遠方,大地間只留下她的輕歌曼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