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昭利
村上春樹筆下的孤獨
賈昭利
熟悉村上春樹的讀者在閱讀其小說時,難免有與主人公共同體味、把玩孤獨的體驗。村上筆下的孤獨并非那種近乎偏執(zhí)的孤僻,亦與古人遺世獨立的情懷有所不同。主人公們通常不以孤獨為苦,而是與孤獨為伴,在孤獨中遺失,在孤獨中尋找,以期成長。在高速發(fā)展的社會背景下,孤獨潛藏或顯現(xiàn)在每個人的身上,一直伴隨著自我探尋的成長之旅,本文通過村上的幾部短篇,嘗試探微其筆下的孤獨。
村上春樹 短篇小說 孤獨
1979年,村上春樹憑借處女作《且聽風吟》獲第23屆“群像新人獎”,自此踏上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一路人氣不斷飆升,成為日本當代文學旗手之一。林少華老師曾對村上春樹這部“出手不凡的處女作”做出如下評論:“距離感或疏離感,連同虛無感、孤獨感、幽默感,構(gòu)成了村上作品的基調(diào)。”[1]P9可見,從第一部作品,村上便開始書寫孤獨。熟悉村上的讀者亦不難感觸到村上在每部作品中,或多或少、或濃或淡地傳達出的某種孤獨感。通過孤獨,讀者在作品中覓到自身的影子,與作者一起品味孤獨,從中獲得一定程度的慰藉甚至救贖。由此,孤獨成為連接作者與讀者的千絲萬縷中的一條。正如日本文藝評論家黑谷一夫所言:在村上春樹的作品里,“通過某種事物的缺失而表達出來的‘失落感’‘孤獨感’以及‘絕望感’,是世界上獲得了‘富足’的物質(zhì)生活之后的現(xiàn)代人、尤其是年輕人的共同感受。(中略)隱藏在‘富足’背后的‘失落感’與‘絕望感’,是同時代所有生存者都明顯意識到,或者無意識地感受到的一種情緒,村上春樹的小說將這種略帶悲傷的復雜的心境與感受成功地表達出來,這正是他的作品之所以受到讀者歡迎的一個重要原因?!盵2]P1誠然,“失落感”“絕望感”與“孤獨感”相伴相生,不過,村上筆下的孤獨并非那種近乎偏執(zhí)的孤僻,亦與古人遺世獨立的情懷有所不同。在高速發(fā)展的社會背景下,孤獨潛藏或顯現(xiàn)在每個人的身上,一直伴隨著自我探尋的成長之旅。本論文通過村上的幾部短篇,嘗試探微其筆下的孤獨。
“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是村上作品中不時出現(xiàn)的字眼。在后工業(yè)社會,一座座皮膚冰冷、表情木訥的現(xiàn)代化大樓拔地而起,無論是在工作場合還是生活領(lǐng)域,一層層墻壁將人們孤立起來。大眾媒體將網(wǎng)鋪張于每個人的上方,交通愈來愈便利,人們頻繁出入咖啡廳、舞廳,消費與浪費成為一種“美德”,外表一副和平與繁榮的景象。然而,大眾媒體在無聲無息中加強著對人們的控制。
《電視人》[1]中的“我”屬于村上主人公的典型形象,生活在快速發(fā)展的社會,不為生活勞苦奔波,日常聽聽音樂,看會兒書,喝點兒啤酒,活得不失瀟灑、愜意?!拔摇焙推拮油瑫r從事著與大眾媒體相關(guān)的工作,“我”就職于一家電視公司的廣告宣傳部,妻子則是一家小出版社的編輯。周遭充斥著媒體的“我”是別人眼中的“怪人”,“一無電視二無錄像機”,沒想到,在一個“我”不喜歡的“周日傍晚這一時分”,電視人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三個電視人無視“我”的存在,仔細將電視安置在恰好適合“我”觀看的位置后,留下一臉疑惑的“我”,一言不發(fā)便揚長而去。更令“我”不解的是,對事物的擺放順序與位置稍有變動便會不滿的妻子下班回到家中,不僅未對被電視人弄得一塌糊涂的家中布置大發(fā)牢騷,甚至對突如其來的電視機未置一詞,“甚至好像沒有察覺”。聯(lián)系之前“我”的反應(yīng)——“從電視人進來到其出門離去,我身體一動未動,一聲未吭,始終倒在沙發(fā)上觀看他們作業(yè)”,可以看出對于以電視機為代表的大眾媒體的入侵,人們是無意識的,認為是理所當然的,更加提不起力氣來反抗。電視人搬來的電視機只會發(fā)出“滋滋”的聲響,沒有任何圖像,令人不禁想起村上多次在采訪或作品中流露出的觀點:媒體中所報道的信息基本上沒有非知道不可的。
此外,媒體對語言的控制使得人自身的語言仿佛被一點點從內(nèi)部抽離。在我為電視人事件所惱、想找妻子商量時,突然覺得“沒有什么事值得特意打電話”,隨即作罷。當我若無其事地向關(guān)系頗佳的同事問及出現(xiàn)在公司的電視人時,那個人卻默不作聲,傳達出讓“我覺得還是不要問下去為好”的氛圍,之后對“我”也是唯恐避之不及。一幕幕沉默的場景給人以壓抑、沉悶之感,“我”的孤獨感躍然紙上。下面是“我”與電視人的交流:
兩個電視人在擺弄那臺機器,他們或用扳手擰螺栓,或調(diào)整儀表,全神貫注。那機器很是不可思議:圓筒形,上端細細長長,到處有呈流線型鼓出的部位,與其說是飛機,莫如是更像一架巨大的榨汁機,既無機翼,又無坐席。
“怎么也看不出是飛機?!蔽艺f。聽起來不像我的聲音。聲音極其古怪,似乎被厚厚的過濾器徹底濾去了養(yǎng)分。我覺得自己已老態(tài)龍鐘。
“那怕是因為還沒涂顏色的緣故。”電視人說,“明天就把顏色涂好。那一來,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是飛機了。”
“問題不在顏色,而在形狀。形狀不是飛機?!?/p>
“如果不是飛機,那是什么?”電視人問我。
我也弄不明白。那么說它到底算什么呢?
“所以問題在于顏色?!彪娨暼撕秃蜌鈿獾卣f,“只消涂上顏色,就是地地道道的飛機?!盵3]P24
不言而喻,電視人在巧言令色地玩弄“語言游戲”,努力使我相信“巨大的榨汁機”般的機器涂上顏色,就會成為一架飛機。可以說,這是媒體的一貫把戲,經(jīng)仔細推敲,便可知不過花言巧語、嘩眾取寵而已?!拔摇眳s在凝視之間,“開始一點點覺得那東西像是飛機”。這場爭論以電視人的勝利告終,結(jié)尾“我”要對電視人發(fā)出提問時,“竟失去了語言”。加上妻子的不辭而別,等待“我”的可能是無盡的虛無與孤獨。村上在這里為我們敲醒了警鐘,若我們繼續(xù)不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將會迎來一個“失語的時代”,深重的孤獨將無處排遣。詹姆遜曾為對此如何反抗,給出過提示:“不論是以局部實踐領(lǐng)域為策略基地的反文化形式(包括抗衡和游擊戰(zhàn)爭等形式),或者是明目張膽地干預(yù)政治的創(chuàng)作形式 [例如《撞擊(The Clash)》中反應(yīng)的],其反抗力量都難免被重新吸納,而一切干預(yù)的形式都難免在不知不覺間被解除武裝,取消了抗衡的實力?!盵4]P505在將每個人包含其中的社會、體制的強大力量面前,作為主體,我們只能感到被其重重包圍,卻無奈力有不逮,我們無法掌握偌大網(wǎng)絡(luò)的空間實體,只能迷失在失去中心的迷宮中。這里,村上暗示了生活在后現(xiàn)代的每個人所背負著的乖戾的命運,媒介的介入使我們喪失了自我與體制間的批判距離。如果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或?qū)ζ溥M行評判,首先要同其保持距離,否則會重新被吸入其中、被束縛地更緊。自不待言,這并非輕而易舉能做到的。
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的土壤中,培育、滋養(yǎng)著孤獨,將孤獨的種子埋入每個人的心中,如此,每個人懷揣著一份孤獨,在自我的人生軌跡中不斷尋求著補償、救贖,卻并非人人能夠得償所愿。柏拉圖在兩千年前寫下這樣一則寓言:每個人都是被神劈開成兩半的、不完整的個體,只能終其一生在尋找“另一半”,卻不一定能找到,因為被劈開的人太多了。不知是仿寫抑或巧合,村上在早期短篇——《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2]中創(chuàng)作了類似的故事,向我們揭示了人類的本質(zhì)——孤獨。
標題為《四月一個晴朗的早晨,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3]的短篇中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在一個令人神清氣爽的四月清晨,“我”與“難以稱之為女孩”的年近三十的女子在溫暖潮濕、彌漫著玫瑰花香的空氣中不期而遇,五十米開外,“我”一眼便確認:對方之于“我”是“百分之百的女孩”。在“我”思索著如何搭話的期間,兩人擦肩而過。之后,經(jīng)一番思索,“我”清楚了該如何搭話,是一段“自‘很久很久以前’開始,而以‘你不覺得這是個令人感傷的故事嗎’結(jié)束”的、作為搭話來說未免過長的道白,大體情節(jié)如下:有一對“隨處可見的孤獨而平常的少男少女”,他們相信在世界的某處存在著專屬自己的百分之百。奇跡在相信奇跡的兩人身上發(fā)生了。一日,兩人在街頭相遇,當即確認對方是自己在找尋的百分之百。于是,“兩人已不再孤獨。百分之百需求對方,百分之百被對方需求?!笨墒?,這一對的的確確是對方百分之百的戀人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宇宙奇跡”產(chǎn)生疑慮,對輕易到手的幸福懷有不安。于是兩人約定重新嘗試一次:如果下次在另一地點相遇,仍堅信對方是百分之百,就馬上結(jié)婚。命運之神卻沒有再次眷顧他們,跟他們開起了玩笑。兩人染上了那年肆虐的惡性流感,經(jīng)過同死神的一番苦斗,終于醒來,“過去的記憶消失殆盡”。這對堅強的青年男女經(jīng)過不懈努力,得以重返現(xiàn)實生活,同別人談著“百分之七十五和百分之八十五的戀愛”。微弱的記憶之光已無法再次照亮多年后再遇的兩人的內(nèi)心,兩人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彼此錯過,被湮沒在茫茫人海中。道白結(jié)尾處提問的答案是肯定的,這的確是個“令人感傷的故事”。每個人生來孤獨,心中存著對“另一半”的模糊記憶,不停尋尋覓覓。然而,幸運只降臨在少數(shù)人的頭上,大多數(shù)人依靠著記憶中的些許溫存,向著“死亡”推進自己的人生。
村上筆下的這種先驗性的孤獨同時與“井”的隱喻有關(guān)。我們要如何面對孤獨呢?村上的提示是要不斷挖井,不斷深入其中。不少學者指出,“井”是解讀村上長篇《奇鳥形狀錄》不容忽視的意象。其實,在《奇鳥形狀錄》之前,村上便借《挪威的森林》中直子之口,對“井”進行了描述:
它正好位于與草地與雜林的交界處,地面豁然閃出的直徑約一米的黑洞洞的井穴,給青草不動聲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無柵欄,又不見略微高出的石沿,只有那張井張著嘴。石砌的井口,經(jīng)過多年風吹雨淋,呈現(xiàn)出難以形容的渾濁的白色,而且裂縫縱橫,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綠色的小蜥蜴“吱吱溜溜”鉆進那石縫里。彎腰朝井內(nèi)望去,卻是一無所見。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有多深;里面充塞著濃密的黑,黑得如同把世間所有種類的黑一古腦兒煮在了里邊。[5]P7
在日語中,“井”發(fā)音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術(shù)語“id”(本我)相同。這里,村上用“井”隱喻每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或者潛意識,而存在其中的“暗黑”部分無疑在人與人之間隔上一堵厚厚的墻壁,將人們孤立起來。擺脫孤獨,意味著要一步步深入井底,穿過厚厚的墻壁,潛入自我的內(nèi)部,籠罩在周圍的“暗黑”預(yù)示著這一舉動危險重重,想要大獲全勝、毫發(fā)無損地返回絕非易事,甚至可以說可能性近乎于零?!熬钡拇嬖谠谙蚯巴七M一步,向我們訴說:孤獨是人的本質(zhì)。所幸我們還有或模糊或清晰的“記憶”,在孤獨難耐時,溫暖、撫慰著我們冰冷的身軀?!端脑乱粋€晴朗的早晨,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中,關(guān)于百分之百的女孩的特征,“我”幾乎記不真切,對其勾勒描述更是無從談起,只記得“她并非十分漂亮這一點”。其實,“忘記,是記憶的一種方式。當你自以為記得,往往可能記錯了;但即使記錯了,或者大家忘記了,事情每每在記憶的邊緣以另一種方式保留下來?!盵6]P99以“并非十分漂亮這一點”,百分之百的女孩留在“我”的記憶中,使“我”的孤獨少了幾分凄涼。那么,日常生活中,村上筆下的主人公們又是如何與孤獨相處的呢?是放任孤獨彌漫,不與他人發(fā)生聯(lián)系呢?還是主動向他人尋求愛情、尋求溫暖來排遣孤獨呢?或者兼而有之?
《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中另一短篇《意大利面條年》[4]刻畫了“為煮意大利面條而持續(xù)活著”的孤獨者形象。周日到周六,春而夏、夏而秋,“我”一個人日復一日地在“足可給德國牧羊犬沖澡那么大的鋁鍋”里煮意大利面,同別人一起享用的情況基本上沒有,在“我”看來,意大利面“該是一個人吃的東西”。不難看出,“我”孤獨的起因在于自身,不與周圍的人或事發(fā)生任何關(guān)系是“我”的生活態(tài)度、生存狀態(tài),自然不會以之為苦。在獨自一人吃意面時,“我”不時會感覺有人想敲門而入,而且,每次都是不同的人?!耙淮问悄吧?,一次是有印象的人,一次是高中時代僅約會過一次的腿細得出奇的女孩,一次是幾年前的我本人,一次是領(lǐng)著杰尼弗·瓊斯來的威廉·霍爾登?!笨梢钥闯觯拔摇彬榭s在名為孤獨的殼中,甚至對自己也關(guān)閉了溝通的窗口。在朋友前女友打來電話,焦急地詢問朋友的下落時,“我”只冷淡地道聲“干嘛問我”,一副于己無關(guān)的姿態(tài),對方也只好沉默,“聽筒如冰柱一般變冷。隨后,我身邊的一切都變成了冰柱?!弊屓瞬唤锌河蓛?nèi)而外,孤獨滲透“我”的每個細胞,使“我”渾身散發(fā)著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氣。于是,有人想要靠近“我”、觸碰“我”那顆孤獨的心時,便會抱著被凍傷的疑慮,“猶猶豫豫地在房間前面踱來踱去,最后門也沒敲就離去了?!?/p>
不過,一時的不以孤獨為苦并不意味著可與孤獨永遠相安無事。收錄于《旋轉(zhuǎn)木馬鏖戰(zhàn)記》一的《嘔吐一九七九》[5]是“我”(村上)傾聽并將其付諸文字的、互相交換唱片的朋友的故事,故事主人公的人稱自然由“我”切換到“他”。他“對同朋友的戀人或太太睡覺這一行為本身情有獨鐘”,不過,他只是想從對方那里獲得暫時的溫暖,從未想過將事情暴露,實際上,也一次沒有暴露過。可見,他無意與對方發(fā)展更深入的關(guān)系,視孤獨如自身的部分一般。正如岑朗天所言,“村上小說出現(xiàn)的性與其說是關(guān)于愛欲的,不如說是關(guān)于某物的符號。而這某物,又來得特別抽象,有時可以訴諸感覺(不過也是虛無縹緲的感覺),但更多是鎖在表面上不知就里的敘事中,仿佛充當暗示和壓力之源?!盵6]P67他執(zhí)著于與朋友愛人發(fā)生關(guān)系與孤獨不無關(guān)系,而這又給故事的推進帶來預(yù)示。他大多數(shù)時間是孤身一人,工作無需與人見面,通過電話可以搞定,朋友雖有,因年紀關(guān)系,基本上忙得見不了面,鍛煉身體也只是自己“吭哧吭哧”游來游去——一個典型的孤獨者形象。他通過與朋友的太太或戀人發(fā)生關(guān)系來填補、排遣孤獨,這一行為本身也從側(cè)面暗示了他的孤獨。他本人卻覺得工作壓力沒到令人心力交瘁的地步,“女孩那方面也得心應(yīng)手。三天去一次游泳池游得盡情盡興……”之于他,孤獨是一種亦無不可的狀態(tài)。只是,孤獨并不總以溫和的形式呈現(xiàn),它會以某事為契機,顯現(xiàn)身形,凸顯自己的存在。一九七九年的六月四日到同年七月十五日(日期因他寫日記的習慣得以準確查出),他持續(xù)了四十天既“無不快感”亦“無嗆人味兒”且暢通無阻的嘔吐。這一形而上的嘔吐自然不會從醫(yī)生那里得到解決。伴隨日復一日的嘔吐,在任意某一時刻,隨時會有一陌生男子打來電話,喊一聲他的名字,即刻掛斷,擾得他身心難寧。由于會有工作和女孩的電話,他無法對打來的電話視而不見?!办o岡大學教授酒井英行則認為這部短篇集(《旋轉(zhuǎn)木馬鏖戰(zhàn)記》)的多數(shù)短篇演示的是‘分身游戲’?!盵6]正如《奇鳥形狀錄》中岡田亨的妻子從屬于“彼側(cè)”的暗黑世界給主人公打電話,在《嘔吐一九七九》中,打電話的男人則是來自以“井”為界的“彼側(cè)”的另一個他自身,想要給他某種啟示抑或企圖將其拽入黑暗的無邊深淵中。嘔吐和電話總是在他形影相吊時到訪,使他不由感慨:“為什么我孤單一人的時間這么多呢?”孤獨化為有形的嘔吐和電話,向他示威。
可是,即便孤獨如此強調(diào)它的存在感,他也沒有找一個“屬于自己的家伙”的打算,他決心不輕易向孤獨認輸!四十天后,嘔吐同電話一起,戛然而止,孤獨與他達成了妥協(xié)。之后,在同“我”探討嘔吐和電話“無端開始無端結(jié)束”的原因時,他猛然意識到,“它可能卷土重來”。孤獨并不只意味著愜意、瀟灑,它可能會出人意料向我們示威,能同其達成妥協(xié)莫如說是幸運的。因為隨時可能卷土重來的孤獨可能更讓人絕望。
《托尼瀑谷》[7]便講述了一個孤獨在愛面前暫時隱遁其形,當愛不再時,孤獨甚囂塵上的故事。敘事者“什么都無所謂地講著故事,他用孤獨的筆調(diào)寫孤獨”。[7]P70孤獨貫穿故事的始終。小說題目——主人公的名字的來源是其孤獨的起點。主人公出生三天后,母親去世了。父親——瀑谷省三郎沉浸在悲傷中,甚至忘記他的存在。可以推測瀑谷省三郎對孩子的認識同村上筆下的大多數(shù)父親如出一轍:孩子的出生并非自己的選擇,故而他也不會對這具有偶然性的生命傾注真正的愛。若不是一位美國少校在安慰的話語中提及孩子,瀑谷省三郎差點兒忘記孩子沒取名字。少校提議將自己的教名托尼作為孩子的名字,瀑谷托尼——孩子的姓名由此確定。時值二戰(zhàn)剛結(jié)束,戰(zhàn)爭給人們帶來的傷痕尚未退卻,這一半洋半日的名字為托尼瀑谷引來的只有同學們的不解、嘲笑甚至厭惡。他沒有像樣的朋友,與父親雖不疏遠卻基本無交流,孤獨對于他來說,“甚至是某種前提?!贝髮W畢業(yè)后,他憑借毫厘不爽的機械畫技巧,一夜成名,成為炙手可熱的插圖畫家。工作后的他在日常性交往中受到大家的好評,不過,他仍堅守孤獨,從未考慮過結(jié)婚或要孩子,“能夠商量什么或推心置腹的朋友也一個都沒有,甚至一起喝酒的對象都無從談起?!比欢?,一位女孩的出現(xiàn)使他波瀾不驚的生活起了變化。
女孩長相算不得出眾,但她身上有連他也說不清的什么叩擊著他的心,“幾乎第一眼看到時他就覺得胸口悶得透不過氣”。為了再次見到女孩,他利用工作之便,把她約了出來。第五次約會時,他向她求婚。在她考慮的時間里,他每日在家中獨酌,無心工作,“孤獨陡然變成重負把他壓倒,讓他苦悶?!?,他意識到,“孤獨如同牢獄”,只不過是以前的自己沒有察覺到罷了。與《嘔吐一九七九》中主人公一直與孤獨打交道不同,托尼瀑谷對女孩的愛映照出之前人生的孤獨,讓他走到孤獨的反面,享受與人溝通的幸福。剛結(jié)婚不久,他仍抱著可能失去的焦慮與不安,“他因不再孤獨而陷入一旦重新孤獨將如何是好的惶恐之中”,三個月過后,他才慢慢適應(yīng)不與孤獨為伴的日子。之后,兩人的生活一帆風順,幸福美滿。他將她視為無可替代的生命個體來愛,他的人生孤獨期畫上了句號。然而,生命終歸脆弱,愛也并非始終能依賴。妻因車禍離開了這個世界??粗奚俺撩云渲?、無法自拔的“滿滿一房間7號尺寸的時裝山”,回想它們在妻身上熠熠生輝的情形,“孤獨如溫吞吞的墨汁再次將他浸入其中”。兩年后,父親患肝癌死了,留給他一大堆唱片。每天面對留有已逝者殘影的物品,讓托尼瀑谷忍無可忍,便把它們都處理掉了,他“這回真正成了孤身一人”,什么對他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托尼瀑谷因得到摯愛不再孤獨,當無可復制的愛遠去,迎面而來的孤獨氣勢洶洶,欲將其吞入其中。再次鋪天蓋地而來的孤獨,或許稱之為孤絕更為貼切,它已無法驅(qū)走,已成為當事人存在的證據(jù)和注腳。故事至此結(jié)束了,村上在此沒有為孤絕尋一出路。“對這樣的孤獨村上未能開出如何玩之于股掌之上或從中解脫的處方,而將主人公扔在孤獨的牢獄、孤獨的‘墨汁’中一走了之”。[1]P184
村上春樹從不同的角度為我們呈現(xiàn)了形形色色的孤獨者形象,他們有的在孤獨中迷失和尋找,有的把玩和堅守孤獨,有的在孤獨與孤絕間徘徊......生活在現(xiàn)代都市的讀者們難免在作品中覓到自身的影子,與主人公們一起品味孤獨,達成共感、通感,獲得一定程度的慰藉與救贖。不言而喻,孤獨已然成為連接作者與讀者的千絲萬縷中的一條。在村上其他作品中,提及了主人公們在面對無可排解的孤獨時,如何尋找出口,找到了怎樣的出口,將在今后的研究課題中論及。
[1]林少華.為了靈魂的自由[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0
[2]黑谷一夫.村上春樹——轉(zhuǎn)換中的迷失[M].王海藍,秦剛譯.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8
[3]村上春樹.電視人[M].林少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
[4]詹姆遜.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M].張旭東編,陳清僑等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3
[5]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M].林少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5
[6]岑朗天.村上春樹與后虛無年代[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4
[7]杰·魯賓.傾聽村上春樹的藝術(shù)世界[M].馮濤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
[8]村上春樹.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M].林少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8
[9]村上春樹.旋轉(zhuǎn)木馬鏖戰(zhàn)記[M].林少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8
[10]村上春樹.列克星敦的幽靈[M].林少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8
注 釋
[1]村上春樹.電視人[M].林少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8,P1~P28
[2]村上春樹.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M].林少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8
[3]同上P9~P15
[4]同上P107~114
[5]村上春樹.旋轉(zhuǎn)木馬鏖戰(zhàn)記[M].林少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8,P65~P81
[6]轉(zhuǎn)引自:林少華.為了靈魂的自由[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0.P9149
[7]村上春樹.列克星敦的幽靈[M].林少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8
(作者介紹:賈昭利,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日語語言與文學專業(yè)研二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