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久之
漫評楊曉升中篇小說《身不由己》
■陸久之
一家店名帶有反諷意味的酒樓,一個房號猶如讖語的房間,一場鬧劇似的飯局,一群滑稽可疑的人物,一些不著邊際的言談,一張數(shù)字詭異的結(jié)賬單,共同構(gòu)成了楊曉升中篇小說《身不由己》里的奇特一幕,看似熟悉的驚天騙局,卻隱藏著難以啟齒的苦衷。
這樁二十年前的舊事,因黃老板想要通過上市公司做大企業(yè)而引起,在那個處處需要關(guān)系鋪平道路的時代,“我”這個天子腳下的博士生竟然被人推到了與證監(jiān)會打交道的前臺,由于黃老板后院起火無暇他顧,“我”與一群騙子合謀演出了一臺讓人嘆為觀止的騙局。到頭來,騙子伏法,老板翻臉,而“我”埋單。
“要按照常規(guī),黃老板的味精企業(yè)根本就不可能成為上市公司”,由于正規(guī)手段對黃老板的企業(yè)上市無能為力,黃老板想僥幸上市,除非采用非正規(guī)手段??刹捎梅钦?guī)手段,就意味著走上一條要冒極大風險、一旦失敗注定只能自己承擔苦果的道路。從這個角度來說,“我”近乎是明知故犯。當“我”遭遇高興、王進財?shù)热司脑O(shè)計的騙局后,黃老板在“我”的老家使用低劣手段讓“我”父親抬不起頭,這是對“我”的致命打擊。
作品中的騙局,其實不應(yīng)當簡單地看作騙局,更像是一場鬧劇。所謂騙局,是指它的手段;所謂鬧劇,是它表現(xiàn)出來的種種不可思議性的荒唐。飯局所在的酒樓名為“順峰”,諧音“順風”;在“順峰”酒樓,表現(xiàn)一切順利而又沒有任何阻礙,騙子與被騙者合演雙簧大戲,你情我愿,你來我往,雙方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但是“順峰”偏偏不能“順風”,因為這畢竟是一場精心構(gòu)造的騙局,表面上的風光無限與“順風”,必然化為泡影,災(zāi)難性地橫亙在“我”的面前。同樣,“1616”房間,也不再是一個吉祥如意的數(shù)字,變成了“要溜要溜”的隱喻和“要留要留”的暗示:要溜,指假冒的證監(jiān)會人員溜之大吉;要留,指“我”留下來獨自收拾殘局。而餐費4444.44元人民幣,則預示著一次次死亡。事實上“我”為了完成黃老板托付給自己的力所不及的公司上市任務(wù),不知“死”過多少回:“死”要面子,導致尊嚴掃地;“死”要成功,導致深陷騙局之中無法自拔;“死”要擺譜,導致妻子拋頭露面替自己收拾局面。處境之糟,明明自感不如一頭撞“死”,“我”卻還要被高興、王進財“死死”地牽著鼻子走,寧肯做高興、王進財與黃老板暗中博弈的犧牲品。
陸久之,原名陳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生于青島?,F(xiàn)為自由職業(yè)者。平生于經(jīng)世致用之學并無大建樹,遂與文字相交甚歡。所寫閱讀心得大部分文字均見個人博客微博,正式發(fā)表于期刊雜志僅見《安徽文學》、《中篇小說選刊》。
“我”為什么會這樣?歸根結(jié)底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面子觀起了作用?!叭艘槝湟ぁ?,當“我”以博士身份只身闖蕩京城時,老家的父親引以為豪。在父親眼里,京城不是一般地方,那是天子腳下,能在天子腳下安頓下來也不是一般人,必有一些獨特之處。在這種觀念的作用下,黃老板來到了父親和“我”的面前,給父親和“我”同時帶來了巨大壓力:一方面,父親為了往自己臉上貼金,絕不會丟下黃老板的事而不顧;另一方面,“我”為了不讓父親丟面子,必定不遺余力地為黃老板辦事。就因為面子,“我”完全被動地陷入在江湖之中,讓自己干不愿意干的事情。
一場忙乎之后,“我”栽倒在“順峰”酒樓。當妻子得知“我”可能因不付酒席錢被扣押時,只好無奈地替“我”埋單。這個情節(jié)極具藝術(shù)沖擊力,至少隱含三層意思:一、“我”在京城混得很慘,妻子為一個與她毫不相關(guān)的飯局埋單,讓“我”的尊嚴蕩然無存;二、“我”大包大攬無法完成的任務(wù),最終搞得自己難以收拾,充分反映了“我”的悖謬。三、妻子沒有因此事向“我”發(fā)難,而是繼續(xù)維系夫妻感情,“有妻如此,夫復何求”,則透出了“我”的隱咎與悲哀。
作品中,冬蟲夏草三次被當作禮物出現(xiàn),其名帶有冬夏兩個極端的季節(jié),具有一種關(guān)于“變異”的隱喻。第一次,“我”將它送給張姓和李姓兩個被“認定”為騙子的“證監(jiān)會人員”,表面上是有求于人,實則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的結(jié)局;第二次,“我”送給了高興、王進財,表面上是為自己不懂所謂的“商業(yè)規(guī)矩”補交學費,實則暗示高興、王進財必將為詐騙付出物質(zhì)代價;第三次,“我”不甘顏面盡失,為自己的父親送去冬蟲夏草,又著意表示這是因自己給別人辦事而得的禮物,目的在于為父親挽回面子,讓父親在老家人面前能夠抬頭做人,實際上表現(xiàn)“我”始終未能真正悟透面子與尊嚴的區(qū)別,只能繼續(xù)“身不由己”地混跡京城。
上市運作是一個典型騙局,《身不由己》是一篇描寫騙局的典型文本。它的典型性在于受騙之因居然起于“混京城”的面子,而深入勘探“混京城”的面子觀念,則是這部作品的深刻意含。
《芳草》2013年第5期刊載楊曉升中篇小說《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中的人物所以身不由己,是因為遭遇了人性的困境。身為與商業(yè)無關(guān)的博士的“我”,為了面子,一步一步陷入麻煩,身不由己,扭曲自己,自然是與自己有關(guān),也與他人有關(guān)。小說中,高興是一個關(guān)鍵性的人物。他在“我”沒能按照商界規(guī)矩同樣給中間人——其實就是他自己和王進財——同樣送一份冬蟲夏草和襯衫的禮物時,給了“我”一個比較流行的評價:胡博士智商高卻情商低。言外之意,他和王進財才是情商高的人。因為他們有“忽悠人”的本事,能制造一場“忽悠人”的騙局。比如王進財,隨隨便便靠嘴皮子就可以“忽悠”一串菜名?!拔摇痹谒麄兠媲柏M止是情商低,智商也低得可憐。遇上他們,“我”只能身不由己,跟著他們往前走。
然而,“我”與高興之流,其實并不在于情商、智商的差異。在這場騙局中,高興、王進財利欲熏心,“我”有爭面子的訴求,這樣他們提供的“機會”才可能成為“我”的困境,以致于“我”在他們面前完全喪失自我,任其擺布。小說對此做了充分地表現(xiàn)與渲染。從根本意義上來說,高興就是“我”的夢魘、地獄,也就是“我”的困境。或許“我”的情商低、不諳商界規(guī)矩,倒也是高興之流的夢魘、地獄,也成為高興的困境。因為“我”,他們不得加大“忽悠”力度,由此又加強了“我”的困境。這是一種他人的困境。
“我”還有來自于自我的困境。“我”本是“思想的獨行俠”,可“我”的獨行,被高興之流與“我”合伙剝奪了。在“我”“身不由己”地為黃老板的公司上市奔忙時,“獨行俠”注定折翼。作為一個“獨行俠”,“我”失去“獨行”后,完全陷入了困境的痛苦之中。
檢視“我”的性格,其實就是在人情面子的江湖中失去了自我?!拔摇敝栽?jīng)自詡“思想的獨行俠”,因為“我”是一個博士,只要在研究所的工作上恪守本分,不與商界和股市打交道,就能做到“思想的獨行”。然而,也是因為“我”的性格中的面子觀念,“我”必然成為“現(xiàn)實的受困者”。
作為“我”的困境的高興是另一號人,他一心經(jīng)商,其父高教授認為無商不奸,一向反對他經(jīng)商,他的堅持令高教授無可奈何。而高興因詐騙鋃鐺入獄,競是高興對高教授反對他經(jīng)商的報復。高興不但沒有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父親對商人的那種看法,反而是加深了那種看法,從而給高教授造成了極大的心理傷害。這樣的情景再現(xiàn),表明了高興對抗父親反對經(jīng)商的心魔,而他始終沒有走出父親反對自己經(jīng)商的陰影,并且不斷沉淪于父親反對經(jīng)商的困境中,在這個困境中越發(fā)迷失自己。
一部好小說,除了意蘊深厚,也能讓人感到閱讀的愉悅。《身不由己》的文本是精彩的,作者特別善于合理布設(shè)情節(jié),控制敘事節(jié)奏。《身不由己》敘事節(jié)奏張馳有度,起伏有致,富于變化。
作品中的故事,以騙局為主干,敘事的張馳圍繞這個主干展開。騙局前,黃老板急于使自己的企業(yè)成為上市公司,是緊張而急迫的節(jié)奏,但這個想法在實施過程中是需要一段時間的,于是,故事的發(fā)展只能變得舒緩起來;而黃老板找到“我”之后,他的節(jié)奏似乎傳導給了“我”?!拔摇痹跒辄S老板辦事之初,是困頓而緊張的。但筆鋒一轉(zhuǎn),高教授的兒子高興出現(xiàn)了,而高興很快給“我”回電話,將王進財引見給“我”,隨后文本節(jié)奏因為“上市公司事情的困難性”再次跌入舒緩狀態(tài)中,在這種情況下,“我”急忙通過破壞商界規(guī)矩與王進財聯(lián)系,終于在看似無望的逆境中看到了成功的曙光。此后,高興、王進財事發(fā),黃老板急于知道上市公司一事進展情況,但“我”不得不使用緩兵之計。這樣,《身不由己》的敘事顯得錯落有致,就使閱讀不再沉悶了。
此外,明暗互動與虛實相生是一個高明敘事角度。這部小說看似以“我”為視角,交待其它人物,推進故事的發(fā)展,而實際上,“我”只是明線里的一個被人利用的棋子,隱匿在事件深處的還是按兵不動的黃老板和騙吃騙喝的王進財之流。就像不知道黃老板后院火起的具體情況一樣,我們也無法盡知王進財?shù)降自诒澈笕绾尾贾眠@場騙局的邪惡。但是,我們可以從“我”為公司上市一事心急如焚的描寫中,想象黃老板應(yīng)對困局的緊張和王進財暗中緊鑼密鼓地布置騙局的情節(jié)。寫“我”是實寫,是明寫,凸出“我”身不由己的窘狀;寫王進財、黃老板虛寫,暗寫,折射出“我”的背景與處境。這樣,讓敘事既簡約又不簡單。
在現(xiàn)實世界里,“如果”,是一個還不成形的果子,它散發(fā)著青澀的味道,化作夢幻的色彩走進我們的生活。它在我們離它越來越遠的時候,悄然入駐我們的心靈深處。不過,在閱讀空間,“如果”是脫離了現(xiàn)實約束的一種假設(shè),它表示一切具有無限可能性。
如果“順峰”飯局不是騙局,夸張的表演不再折射出荒誕的世相,張、李兩個“證監(jiān)會人員”不是騙子,那么我們又該看到怎樣的一幕呢?這個假設(shè)帶來的是一個常見的故事。
小說是拒絕平庸的?!渡聿挥杉骸返乃囆g(shù)魅力在于它對現(xiàn)實生活的重新裝置。事實上,針對生活本身的荒唐,構(gòu)筑了一場極具諷刺意味的騙局。只有騙局,才能如此有聲有色地讓我們看到一種生活的本相。深陷淤泥般的生活本相,是可以震撼閱讀并得到巨大的收獲的。同時這種閱讀能夠使心靈冷靜下來,反思這些問題,進而在這樣一個浮躁不堪的空間中,讓自己與自己心靈直接對話,明白不要刻意去做那些不恰當?shù)氖虑?,可以使困頓已久的“靈魂”重新“蘇醒”。
總之,《身不由己》既可以讓閱讀獲得新的認知,更可以帶來閱讀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