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永成

北宋后期的御將新體制及其影響

燕永成

北宋前中期朝廷堅持“將從中御”的傳統(tǒng)御將體制，但是到后期，主導(dǎo)變法的宰臣與神宗、哲宗、徽宗父子將富國強兵、對外軍事拓邊作為了變革的基本內(nèi)容與主要目標之一。神宗支持王安石主導(dǎo)拓邊，其御將體制不同于傳統(tǒng)的“將從中御”，而是形成了具有鮮明特點的御將新體制，即由主導(dǎo)變法的宰臣主持邊將實施邊事活動，邊將往往由主導(dǎo)變革的宰臣薦舉，在邊事活動中，宰臣大多以私書方式指導(dǎo)邊將從事邊事活動，其軍事成敗往往與宰臣的自身政治命運甚至整個變革成敗密切相連。因此，主導(dǎo)變革的宰臣極為看重邊將的選任及其軍事成效，而邊將在宰臣支持下，亦能較充分發(fā)揮其軍事才能，取得顯著戰(zhàn)功。其中，“熙州成功”范例，正是御將新體制的必然產(chǎn)物。隨后在紹圣、元符時期，章惇能適時沿襲該體制，也在軍事方面取得了極大成功。不過，隨著變法主導(dǎo)權(quán)一旦回歸到神宗父子手中，“將從中御”的傳統(tǒng)御將體制又得以逐步恢復(fù)。尤其到徽宗朝后期，由徽宗主導(dǎo)的御將體制弊端明顯，并且它對欽宗朝御將體制的構(gòu)建以及北宋滅亡均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

北宋后期；御將新體制；宰臣主導(dǎo)；邊將實施；北宋滅亡

一、北宋后期御將新體制的形成及其反復(fù)

在北宋后期社會變革浪潮中，隨著軍事拓邊的逐步展開，朝廷御將體制也隨之發(fā)生著不同變化。在熙寧變法期間，宰相王安石全力主導(dǎo)王韶等邊將拓邊，并由此形成了不同以往的御將新體制。但到熙寧末以及元豐年間，當神宗主政時，御將體制又發(fā)生了明顯轉(zhuǎn)變。對此，史載元豐五年六月，神宗在論述西邊戰(zhàn)事時言道：“兵不可不試，當先其易者。靈州之役，士氣至今不挫者，由熙州成功故也?！?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二七“元豐五年六月戊辰”，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7880頁。在此，神宗所言的“熙州成功”范例與“靈州之役”戰(zhàn)敗案例，正是神宗執(zhí)政時期不同御將體制下所導(dǎo)致的不同結(jié)果。

熙寧五年五月，宋廷設(shè)置通遠軍，以古渭為之，為開拓之漸*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三“熙寧五年五月辛巳”，第5645頁。。對此，神宗言：“要招納，須用威乃能成就?！蓖醢彩鸬溃骸叭缒菊鳂O易取，但令邊將先陰厚撫結(jié)木征下首領(lǐng)，使其心內(nèi)鄉(xiāng)，又善撫初附，令彼首領(lǐng)見而慕羨，則木征孤特，若取之則取一夫而已，何難之有？木征既取，則董氈、夏國皆知懼，如董氊亦非難取也?！鄙褡谘裕骸斑厡⒄l能辦此，王韶能否？”安石答道：“此事非王韶、高遵裕不能辦也?！?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三“熙寧五年五月癸未”，第5648頁?？梢?，即便是在具體招納策略上，王安石亦有頗為完備的戰(zhàn)略設(shè)想，并明確表示須專委王韶和高遵裕才能辦理。此后，朝廷在討論授予歸順蕃將俞龍珂官職時，神宗言道：“第恐王韶不敢更乞與俞龍珂官?！蓖醢彩鸬溃骸氨菹乱蛑腥酥I指可也?！鄙褡谘裕骸爸腥藗髦I事，意多不盡。”王安石答道：“陛下以手敕諭之亦可?！鄙褡谘裕骸爸磺鋵f與?！卑彩鸬溃骸敖鼮樯赜泄拢蒙貢疾辉覉蟠?。”神宗言：“與書何害？”*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三“熙寧五年五月庚寅”，第5653頁。此事表明，神宗以改讓宦官直接傳旨邊地以指導(dǎo)邊將的傳統(tǒng)做法，而使王安石直接通書王韶，使得宰相全力主導(dǎo)邊將拓邊的御將新體制得以初步形成。

熙寧五年六月，王安石言：“將帥事事指教關(guān)防不得，必得有智略自肯建功人，乃可使為將帥?！鄙褡谘裕骸叭绾蔚萌绱巳耍俊蓖醢彩鸬溃骸柏M患無人，但患知人未盡?！缤跎乇怀⑷纫善錇楸I，若尚氣節(jié)，自免去久矣，安肯復(fù)黽勉到今？”*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四“熙寧五年六月癸亥”，第5678頁。在此，王安石以王韶現(xiàn)實遭遇為例，進一步向宋神宗闡明了朝廷如何選將御將的問題。至該年閏七月，王安石言王韶欲討南市、經(jīng)略木征事，神宗以王韶為是，既而言：“韶能了此否？”王安石答道：“觀韶所奏，甚合事機，然兵有利鈍，則未可知。若此舉未勝，必須再舉，勝而后已?！?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六“熙寧五年閏七月戊辰”，第5751頁。八月，王韶收復(fù)武勝軍，后改稱鎮(zhèn)洮軍*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七“熙寧五年八月甲申”，第5763頁；“熙寧五年八月壬辰”，第5768頁。。此后，神宗言及招弓箭手事，王安石言：“地遠難遙制，王韶必有經(jīng)畫。薛向說邊事不畏賊，但畏京遞到不合事機耳?！鄙褡诹钔醢彩倥c王韶書*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七“熙寧五年八月丁亥”，第5767頁。。由此可見，王安石全力支持王韶拓邊，并引用薛向之言，期望朝廷不應(yīng)過多干預(yù)邊事。

同年十月，宋廷置熙河路，以王韶為經(jīng)略安撫等使。十二月，神宗問王安石：“見王中正否？”王安石答道：“見之?！眴枺骸昂窝?？”王安石答道：“中正言熙河人情甚喜，蕃酋女子至連袂圍繞漢官踏歌，言自今后無讎殺，有買賣，快樂作得活計，不被木征來奪人口牛馬也?！鄙褡谘裕骸斑吺马毼?，不可擾之。王韶等不怕西邊事宜，卻怕東邊事宜。每得朝命，或不應(yīng)事機，即人情疑沮?！?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四一“熙寧五年十二月丁酉”，第5886頁。這說明熙河拓邊的成功，使得神宗本人已切實認識到專任邊將的重要性及皇權(quán)盲目干預(yù)邊事的危害。到次年二月，王韶克河州。三月，熙河奏報香子城之捷后，神宗告訴王安石：“非卿主謀于內(nèi)，無以成此。”又當時河、洮、岷州雖共為一路，而實未完全收復(fù)。王韶方圖進兵，神宗手詔令所議不須申覆，及上奏亦不必過為詳謹妨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四三“熙寧六年三月丁未”，第5912頁。。神宗該手詔無不表明，在拓邊已取得的巨大成效面前，宰相全力支持邊將拓邊的御將新體制已得到神宗的充分認可。

總之，熙河拓邊的成功，既得益于神宗能適時放權(quán)讓宰相王安石全力支持王韶拓邊，又得益于王韶有王安石的戰(zhàn)略指導(dǎo)與全力支持，以及王韶自身突出的軍事才能。正是在以上諸方面條件均具備的有利形勢下，由主導(dǎo)變法的宰相推舉、選任自己全力支持的邊將拓邊新體制便得以形成了。當然，我們也應(yīng)看到，該體制的形成過程充滿著艱辛與曲折。其間，一是王安石要不斷向神宗闡述御將策略，尤其是專任邊將的重要性與必要性，從而使得神宗從思想上逐步轉(zhuǎn)變本朝傳統(tǒng)皇權(quán)直接御將的固有模式，并逐漸聽信王安石，支持邊將王韶拓邊。二是由于當時王安石主導(dǎo)拓邊，以至于呂中評論道：王安石“主王韶之說而侵密院之權(quán)”*呂中撰，張其凡、白曉霞整理：《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卷十五《開邊自此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89頁。。因此，王安石還需時時處理好與樞密院的關(guān)系。三是王安石要不時替邊將王韶辯護，用以排除來自朝廷內(nèi)外反對聲浪的干擾，使王韶能專心經(jīng)營邊事。最后，王安石多次為王韶傳授制敵之策，或與王韶共同謀劃拓邊安邊之術(shù)，或放手讓王韶施展軍事謀略。由此而論，朝廷御將新體制的形成過程，是一項逐步改變宋代已有傳統(tǒng)御將體制的艱辛曲折過程。

以上由王安石主導(dǎo)的邊將拓邊成功范例無不表明，在朝廷御將新體制下，軍事拓邊成效顯著。不過，熙寧九年十月，王安石第二次罷相，朝廷的御將體制回到了主導(dǎo)變革的宋神宗手中。其間，宋神宗雖也吸取了此前新體制的諸多良好做法，如時而放權(quán)給邊將，但傳統(tǒng)“將從中御”的慣性思維以及專制皇權(quán)下過分注重防范將帥的諸多弊端，使得宋神宗在選任將帥、指導(dǎo)邊事方面難以有更大作為。其間，神宗選任寵信宦官李憲等作為邊將實施拓邊，雖也取得了一些戰(zhàn)功，但該御將體制所暴露出的任人唯親、獨斷專行或邊將非才等弊端極為明顯，并且致使邊事敗多勝少。

與征討交趾相關(guān)聯(lián)的是，元豐三年五月，朝廷任命韓存寶經(jīng)制瀘州蠻*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四“元豐三年五月甲申”，第7410頁。。到四年七月，宋廷懲安南無功，時方大舉討伐西夏，故神宗下詔誅韓存寶，以令諸將*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一四“元豐四年七月丙午”，第7607頁。。此更顯示出神宗親自御將的權(quán)威。

以上邊事活動無不表明，由神宗親自主導(dǎo)的軍事活動，喜用親信宦官擔任邊將，或者由神宗親授成算及戰(zhàn)略決策給邊將，從而使得朝廷御將體制又回到了“將從中御”的傳統(tǒng)模式中。對于神宗的御將做法，元祐史臣評論道：神宗“每當用兵，或終夜不寢，邊奏絡(luò)繹，手札處畫，號令諸將，丁寧詳密，授以成算。雖千里外，上自節(jié)制，機神鑒察，無所遁情。恩威相濟，人不敢不盡力。如李憲、張誠一輩，雖甚親用，然未嘗一日弛其御策，無不畏上之威明，而莫敢肆”*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五三“元豐八年三月戊戌”，第8457頁。。對于神宗始終寵信的李憲，成書于徽宗時的《哲宗舊錄·李憲傳》論道：李憲“置陣行師，有名將風(fēng)烈。至于決勝料敵，雖由中覆，皆中機會，詔書具在，凡三百篇”*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七四“元祐七年六月戊寅”，第11315頁。。此更是對神宗親自御將的生動寫照。

哲宗紹圣、元符時期，宰相章惇沿襲熙寧時王安石的做法，繼續(xù)主導(dǎo)邊將從事拓邊活動，實施御將新體制。紹圣初，得以親政的宋哲宗堅持“繼志述事”，繼續(xù)推行變法。曾在熙寧年間主持過拓邊活動的章惇，“及為相，首以開邊勸上”*陳均編，許沛藻等點校：《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二十六，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648頁。。在朝廷采取“漸奪其橫山之地，又旁取熙河、湟、鄯以制之”的軍事戰(zhàn)略下*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卷十九《西夏叩關(guān)》，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846頁。，宋朝對西夏以及吐蕃的軍事活動得以逐步展開。

同樣，在開拓青唐方面，早在元符元年八月，因張詢未候朝旨，擅自結(jié)約蕃部攻討瞎征，哲宗與曾布議論此事時，指出：“張詢何敢爾，必是章惇令他如此舉動?！痹即鸬溃骸氨娨嘀浔爻鲇趷?，兼曾為臣言王贍云青唐可取意，欲令詢?yōu)橹辉兙貌桓耶敶耸?。今日之舉，必是欲蓋妄奏首級之罪，故爾倉卒。”哲宗言：“必定是如此。然惇多與邊吏以私書往還，數(shù)有人曾論以為不便?！痹即鸬溃骸罢\如圣諭，自林希等在此時，每以此為患，亦知其必緣私書，致人論議。執(zhí)政自來不曾與武臣通書，如折克行、王舜臣、王贍輩，惇必總有書與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五○一“元符元年八月壬寅”，第11944頁。由以上哲宗與曾布對話可知，宰相章惇多以私書主導(dǎo)邊將拓邊。

到徽宗親政時期，先是宰相蔡京聲稱仿效熙寧拓邊時的做法，主導(dǎo)邊將從事拓邊活動。此后當徽宗親自主政時，御將體制又回到了“將從中御”的傳統(tǒng)模式中。

徽宗親政初期，起用蔡京為相，握有朝政大權(quán)的蔡京對外欲以邊功炫耀，于是聲稱效法熙寧拓邊時的做法，積極支持王厚等邊將從事邊事活動。此間，徽宗頗為留意西邊戰(zhàn)事，嘗問知樞密院蔡卞：“鄯、湟可復(fù)否？”蔡卞答道：“可。”又問：“誰可將？”蔡卞言：“王厚可為大將，高永年可統(tǒng)兵?！蓖瑫r，據(jù)趙挺之言：“蔡京每以復(fù)湟、鄯啟迪上，上意向之。”又蔡京舉薦童貫，徽宗遂用“李憲故事”，任命童貫為監(jiān)軍。于是到崇寧二年春，朝廷任命王厚為洮西安撫、知河州，令措置招納吐蕃部族*陳均編，許沛藻等點校：《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二十六，第675頁。。其間，王厚言：“熙寧間，神宗皇帝以熙河邊事委任先臣韶，當時中外臣僚，凡有議論熙河事者，蒙朝廷批送先臣看詳可否，議論歸一，無所搖奪。今朝廷措置一方邊事，已究見利害本末。欲乞自今中外臣僚言涉青唐利害者，乞依熙寧故事，并付本路經(jīng)略司及所委措置官看詳?！?楊仲良撰，李之亮校點：《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卷一三九《收復(fù)湟州》，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328頁。朝廷從之?？梢娺厡⑼鹾褚蚕碛腥缙涓竿跎匚鯇幫剡厱r的邊地軍事裁決權(quán)。到崇寧三年四月，王厚等收復(fù)鄯州和廓州*陳均編，許沛藻等點校：《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二十六，第680頁。。

在對西夏戰(zhàn)事方面，崇寧三年九月，西夏大軍“直犯鎮(zhèn)戎，趨渭州，略數(shù)萬口而去”。既而西夏又遣渭州蕃落兵士翟勝，持檄抵鎮(zhèn)戎軍城下，“自稱誥斥蔡京、蔡卞弄權(quán)”，故蔡京和蔡卞“必欲舉兵討之，實因此檄也”。崇寧四年，林攄使遼，陳夏國之罪，亦舉此為辭*陳均編，許沛藻等點校：《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二十七，第682頁。。該說法未必可信，但此間宋對西夏用兵，實由蔡京主導(dǎo)則是事實。如崇寧四年三月，陶節(jié)夫收復(fù)銀州*楊仲良撰，李之亮校點：《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卷一四○《收復(fù)銀州》，第2358頁。。對于陶節(jié)夫的邊地作為，史載蔡京任命陶節(jié)夫帥鄜延，節(jié)夫“每進筑一城寨，即奏云此西人要害必爭之地。未一年，自常調(diào)遷至樞密直學(xué)士，然未嘗遣一騎一卒出塞。蓋與虜戰(zhàn)則有勝負，獨進筑則無虞；又皆遠靈武數(shù)百里之地，虜所不爭，故皆得就功論賞，而京力主之”*陳均編，許沛藻等點校：《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二十七，第686頁。。陶節(jié)夫的邊功雖難確論，但他是在蔡京支持下從事邊事活動則不必質(zhì)疑。最后到宣和元年六月，夏人納款，宋廷下詔六路罷兵。

此外，在邊蕃地土開拓招納方面，如大觀二年九月，蔡京言：“黔南夷人獻納地土幅員二萬九千余里，及靖州、辰州、涪州、上夷州、下夷州、南平軍、播州、寬樂州、安砂州、譜州夷人等各獻納地土、戶口甚眾?！辈⑶衣拾俟俜Q賀。對此，李論道：“京之誣誕，一至于此?！庇秩缯土甏赫拢詾o南進筑拓地千里，宰執(zhí)各進秩一等*李撰，燕永成校正：《皇宋十朝綱要校正》卷十七，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469、487頁。。對于如此開拓招納邊蕃之事，史載：“崇寧間，復(fù)議開邊，于是安化上三州及思廣諸峒蠻夷，皆愿納土輸貢賦，及令廣西招納左、右江四百五十余峒。尋以議者言，以為招致熟蕃非便，乃詔悉廢所置州郡，復(fù)祖宗之舊焉?！?脫脫等撰：《宋史》卷四九五《蠻夷傳三》，第14209頁。

然而，隨著朝政斗爭的日趨激烈，蔡京任免不常，徽宗逐漸掌控了朝政。崇寧四年八月，中書、密院同奉御筆。到同年十月，“御筆之行始盛”*李撰，燕永成校正：《皇宋十朝綱要校正》卷十六，第452頁。。由此表明徽宗開始注意收權(quán)、集權(quán)。另據(jù)蔡京之子蔡絛言：政和四年，“太上始自攬權(quán)綱，不欲付諸臣下”*蔡絛撰，馮惠民、沈錫麟點校：《鐵圍山叢談》卷五，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97頁。。在徽宗親自主導(dǎo)下，宦官童貫逐漸擔當起了拓邊之任。

早在大觀二年五月，以復(fù)洮州功，朝廷“加童貫檢校司空，仍宣撫”。史載童貫“由此恃功，稍專軍政，選置將吏皆取中旨，不復(fù)關(guān)朝廷矣”*陳均編，許沛藻等點校：《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二十七，第695頁。。到政和五年二月，童貫兼領(lǐng)六路邊事*李撰，燕永成校正：《皇宋十朝綱要校正》卷十七，第485頁。。次年十一月，朝廷又下詔樞密院事令童貫與議*陳均編，許沛藻等點校：《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二十八，第716頁。。由此可見，童貫主持邊事之權(quán)愈來愈重。

之后議征契丹，與金訂立海上之盟，便是在徽宗主導(dǎo)下童貫具體實施的。宣和二年正月，“(金使)呼慶等至京師，具道阿骨打所言，并其國書達于朝廷。時童貫方受密旨圖契丹”。同年二月，宋廷遣右文殿修撰趙良嗣等出使金國，仍以買馬為名，其實約夾攻契丹，取燕云舊地，第面約，不赍國書?！皧A攻之約，蓋始于此?！?李撰，燕永成校正：《皇宋十朝綱要校正》卷十八，第513頁。最終到宣和五年四月，金人來歸燕京、六州，童貫、蔡攸入燕。同年五月，童貫、蔡攸二帥凱旋，徽宗為御殿受賀。禮畢，賜宰臣等坐，用神宗皇帝下熙河及崇寧下青唐故事，解玉帶以賜王黼*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十七“宣和五年五月二十九日辛巳”引《北征紀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20頁。。但至宣和七年十二月，宋金戰(zhàn)爭爆發(fā)，徽宗倉促禪位欽宗。

四是御將新體制與傳統(tǒng)體制相比，頗為突出的是，邊將選用途徑以及戰(zhàn)事任責等存在明顯差異。在傳統(tǒng)御將體制下，負責邊事的將領(lǐng)往往由帝王親自選任，即所謂的“將從中御”。這些邊將在邊地的一切行動，往往需要聽信于遠處深宮的當朝皇帝，或者得到其直接授權(quán)認可。那么，由此造成的戰(zhàn)事結(jié)果只能由帝王自己承擔了。如在元豐四年靈州之役中，對于李憲未按期赴靈州，而獨自開拓蘭會之舉，知樞密院孫固“乞誅之”，朝廷不從。到該年十二月，神宗還特意下詔獎諭*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二一“元豐四年十二月乙丑”，第7743頁。。由此可見，此次靈州之役雖以失敗告終，但李憲開拓蘭會之舉則得到了神宗認可。而在新體制中，邊將往往由主導(dǎo)變革的宰臣薦舉。在邊事活動中，宰臣大多以私書方式指導(dǎo)邊將從事邊事活動，其軍事成敗往往與宰臣的自身政治命運甚至整個變革成敗等密切相連。因此，主導(dǎo)變革的宰臣極為看重邊將的選任及其軍事成效，而邊將在宰臣支持下，亦能較充分發(fā)揮其軍事才能，取得顯著戰(zhàn)功。如當熙寧七年四月王安石首次罷相后，神宗賜王安石手詔：“王韶聞卿解機務(wù)，頗不安職。繼有奸人詐韶云，朝廷已有命廢熙河，徙帥治秦。韶愈憂惑，朕雖已降手敕開諭，卿可特致書安慰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五二“熙寧七年四月丙戌”，第6170頁。此時邊將王韶雖在開拓吐蕃蕃部戰(zhàn)事中已取得巨大成效，但他仍對王安石的去留極為在意。同樣，如元符元年三月，哲宗朝臣同議熙帥，宰相章惇極力推舉妹夫張詢，甚至聲稱：“臣敢保張詢可用。如有敗事，臣乞獨任責?！?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九六“元符元年三月乙丑”，第11792頁。這說明章惇極為看重他所舉薦的邊帥人選。

最后，神宗父子統(tǒng)治時的御將體制，往往受到時段性黨派政治的嚴重影響。如元祐更化時期，朝廷彌漫著濃厚的弭兵論，以至于在元祐四年，朝廷將葭蘆、米脂、浮圖、安疆四寨歸還給西夏*脫脫等撰：《宋史》卷四八六《外國二·夏國傳下》，第14016頁。。又如元符三年二月，門下侍郎韓忠彥等倡導(dǎo)棄地*陳均編，許沛藻等點校：《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二十五，第621頁。。到建中靖國元年三月，宋廷棄湟州?？傊S著宋政的急劇變換，以上兩時段朝廷內(nèi)外不僅對邊事活動進行了尖銳批評甚至全盤否定，而且對神宗和哲宗親政時期原有御將體制加以否定，其破壞力及影響力不容忽視。

二、北宋后期御將新體制所帶來的成效及其成因

哲宗當政時期，朝廷繼續(xù)推行對吐蕃蕃部的拓邊活動。元符二年，宋廷得會州和洮州*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五一○“元符二年五月癸亥”，第12142頁；卷五一二“元符二年七月戊申”，第12188頁。。對此，曾布指出：“先朝以熙河洮岷為一路，今乃方得洮州。又先朝以熙河蘭會為一路，今乃方得會州，皆所以成先朝之志也?！?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五一四“元符二年八月己卯”，第12213頁。但洮州尋棄不守。到該年九月，王贍入據(jù)青唐*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五一五“元符二年九月己未”，第12248頁。。同年閏九月，因收復(fù)青唐，宰相章惇率百官稱賀*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五一六“元符二年閏九月甲戌”，第12268頁。。至元符三年三月，吐蕃瞎征、隴拶入見。但到四月，由于吐蕃蕃部激烈反抗，宋廷被迫放棄鄯州。建中靖國元年三月，宋廷又棄湟州*陳均編，許沛藻等點校：《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二十五，第623頁；卷二十六，第649頁。。

在與西夏戰(zhàn)事方面，神宗主政時期，雖遭受靈州之役以及永樂之役的慘敗，不過，宋史臣總結(jié)道：“熙寧始務(wù)開拓，未及改元，種諤先取綏州，韓絳繼取銀州，……最后李憲取蘭州，沈括取葭蘆等四寨?！?陳均編，許沛藻等點校：《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十七，第405頁。說明該時期對西夏戰(zhàn)事仍有一定收獲。

在與交趾戰(zhàn)事方面，元豐元年九月，鑒于交趾歸還所掠邕、欽、廉三州人戶，神宗下詔以廣源、蘇茂門等州，以及機榔縣歸交趾*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九二“元豐元年九月癸未”，第7133頁。。元豐二年十月，宋以順州歸交趾*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元豐二年十月戊申”，第7310頁。。至元豐七年十月，宋與交趾最終劃定疆界，并且宋以界外保、樂、練、苗、丁、放近六縣，宿、桑二峒劃歸交趾*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四九“元豐七年十月戊子”，第8372頁。。

此外，在對邊蕃之地的開拓方面，宋史臣指出：神宗熙寧年間，“章惇取懿、洽，謝景溫取徽、誠，熊本取南平”。同時，徽宗時，“蓋自崇寧以來，梓、益、夔、黔、廣西、荊湖南北，迭相視效，斥大土宇，鮮有寧歲，凡所建州、軍、關(guān)、城、寨、堡紛然，殆不可勝紀”*陳均編，許沛藻等點校：《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十七，第406頁。。由此可見，神宗、徽宗時期，朝廷對邊蕃之地的開拓極為廣泛。

此間最為突出的事例是，神宗“每憤北人倔強，慨然有恢復(fù)幽燕之志，即景福殿庫聚金帛為兵費”*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九五“元豐元年十二月”，第7192頁。。對此，王明清認為：神宗“意用此以為開拓西北境土之資。始命王韶克青唐，然后欲經(jīng)理銀、夏，復(fù)取燕云?！?王明清：《揮麈錄·后錄》卷一，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43頁。呂中也評論說：“我神宗亦有私藏之地也。蓋自太祖積藏之金帛，以為復(fù)幽、薊之謀，此其志，至子孫不忘也。上自初即位，種諤取地而無功，韓絳用兵而失利，上亦憤西戎之桀傲，而慮財用之不繼。安石知其意，故置條例司講求財利，厚蓄邦計而為用兵之地，所以新法之行，人言不能入，蓋安石有以入上心。故曰安石之興利，亦得以開邊用也?！?呂中撰，張其凡、白曉霞整理：《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卷十四《財用》，第272頁。清人趙翼更是揭示道：“王安石以新法害天下，引用奸邪，更張法令，馴至靖康之難，人皆咎安石為禍首，而不知實根柢于神宗之有雄心也。帝自命大有為之才，嘗欲克復(fù)燕云，恢張先烈?！?趙翼：《廿二史札記》(訂補本)卷二十六《王安石之得君》，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560頁。以上諸人所言，無不表明神宗始終心存恢復(fù)漢唐舊境之理念。

當然，宋神宗的戰(zhàn)略設(shè)想與邊事作為，與宰相王安石欲復(fù)漢唐舊境的戰(zhàn)略設(shè)想密切相關(guān)。史載：“自安石秉政，首用王韶取熙河，以斷西夏左[右]臂；又欲取靈武，斷遼人右臂。又用章惇以取湖北、夔峽之蠻，于是言者謂交趾可取?！?呂中撰，張其凡、白曉霞整理：《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卷十五《開邊自此始》，第288頁。其中，熙寧五年二月，當神宗談到秦鳳緣邊安撫司與經(jīng)略司事需分別處置時，王安石就指出：“此大事，陛下宜留意，他時兼制夏國，恢復(fù)漢、唐舊境，此乃基本，且不勞民費財?！?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熙寧五年二月己卯”，第5605頁。同年九月，王安石對神宗又言：“秦、漢以來，中國人眾，地墾辟未有如今日。四夷皆衰弱，數(shù)百年來，未有如今日。天其或者以中國久為夷狄所侮，方授陛下以兼制遐荒，安強中國之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八“熙寧五年九月丙午”，第5788頁?？梢娫谕剡呂鹾蛹皩ξ飨摹⑦|的戰(zhàn)略問題上，王安石能夠依據(jù)時勢發(fā)展變化，及時加以分析判斷，并且時時激勸神宗能有所作為。

熙寧五年二月，王安石言：“今所以招納生羌者，正欲臨夏國，使首尾顧憚，然后折服耳?！鄙褡谘裕骸按怂^圖大于細，為難于易。”王安石答道：“仁宗仁恩在群臣可謂深厚，夏國陵侮仁宗最甚，群臣欲報仁宗，當以夏國為事，使夏國推屈，乃所以刷仁宗之恥也?！?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熙寧五年二月癸亥”，第5596頁。同年九月，王安石又言：“今不取夏國，則四夷旅拒如今日，非所以寧息中國。然常人不可與慮始，此乃陛下所宜留意?！?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八“熙寧五年九月癸亥”，第5800頁。由此可見，王安石時時激勸神宗應(yīng)雪仁宗之恥。至次年十月，王韶取洮、岷等州后，神宗言：“岷、河蕃部族帳甚多，倘撫御咸得其用，可以坐制西夏，政所謂以蠻夷攻蠻夷?！?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四七“熙寧六年十月丙戌”，第6025頁。這說明西部拓邊取得階段性成效后，神宗對由此制夏的戰(zhàn)略決策有了更為清醒的認識。熙寧十年七月，神宗謂輔臣：“元昊昔僭號，遣使上表稱臣，其辭猶遜，朝廷不先詰其所以然而遽絕之，縱邊民、蕃部討之，故元昊常自謂為諸羌所立，不得辭，請于朝廷，不得已而反，西師戰(zhàn)輒敗，天下騷然，仁宗悔之。當元昊僭書來，獨諫官吳育謂外蕃難以中國叛臣處之，或可稍易以名號。議者皆以為不然，卒困中原，而使加歲賜、封冊為夏國主，良可惜哉！”*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八三“熙寧十年七月乙卯”，第6933頁。在此，神宗對仁宗時未能根據(jù)時勢變化處理西夏元昊之事深為惋惜。到元豐末，對于神宗所經(jīng)受的永樂之敗，朱熹論道：“本朝則自橫山以北，盡為西夏所有，山河之固與吾共之，反據(jù)高以臨我，是以不可都也。神宗銳意欲取橫山，蓋得橫山，則可據(jù)高以臨彼。然取橫山之要，又在永樂。故永樂之城，夏人以死爭之，我?guī)煷髷?。神宗聞喪師大慟，圣躬由是不豫。”*黎靖德編，鄭明等校點：《朱子語類》卷一三三《夷狄》，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4154頁。由此可見，神宗極為看重對西夏的戰(zhàn)事。

此后，哲宗和徽宗親政時，均以“紹述”為宗旨，并先后與西夏有戰(zhàn)事。其中，紹圣、元符時主導(dǎo)拓邊的章惇，志在討滅西夏。元符二年十月，哲宗告諭曾布說：“章惇以夏人犯邈川，欲因此討伐，遂滅夏國。”曾布言：“不審圣意以為如何？”哲宗笑言：“何可聽！”曾布言：“陛下圣明遠慮，此天下之福?！袂嗵朴帽?，士卒困敝日甚，若更經(jīng)營誅滅夏國，如此即憂在中國不在四夷也。兼臣在熙寧中，見朝廷欲滅交趾，……既而果無功。況夏國豈交人之比也？”哲宗深以為然*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五一七“元符二年十月丙辰”，第12301頁。。以上記載表明，宰相章惇志在一舉征服西夏，但哲宗及曾布鑒于自身現(xiàn)實，則不主張冒進。

到徽宗朝童貫負責邊事時，不僅在宣和元年迫使夏人議和，而且更積極主導(dǎo)收復(fù)燕云。對此，據(jù)《中興姓氏奸邪錄》記載：“政和二年，(童貫)與鄭久中使于契丹，邀馬植來歸，以謀燕山諸州。后為陜西宣撫使，督軍與夏人、西番戰(zhàn)席葦平，破臧底河，累有功。然貫身在數(shù)百里外，遙為節(jié)制?！?宣和)四年，聞契丹國亂，大金來結(jié)盟，約夾攻之也。上銳意取燕山九州，命貫為宣撫使。貫?zāi)肆钰w良嗣、馬擴使于大金，密請進兵，以襲燕山。大金下燕，遣人邀貫，貫命統(tǒng)制姚平仲往交燕山諸州，封廣陽郡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五十二，第390頁。可見，在徽宗和童貫等主導(dǎo)下，朝廷實施了“收復(fù)燕云”之策。

三是北宋后期朝廷將邊事作為變革的基本內(nèi)容與主要目標之一，一些志在有為的邊將欲建功立業(yè)，以便實現(xiàn)個人抱負。如王韶早年“試制科不中，客游陜西，訪采邊事”*脫脫等撰：《宋史》卷三二八《王韶傳》，第10579頁。。當他得知神宗“有志于天下”，于是在熙寧元年詣闕上《平戎策》。大略言：“國家欲制西夏，當復(fù)河湟；河湟復(fù)，則西夏有腹背之憂。自唐乾元以后，吐蕃陷河隴，至今董氊不能制諸羌，而人自為部，莫相統(tǒng)一，宜以時并有之，以絕夏人之右臂?！狈矓?shù)千言，神宗覽而奇之，并且召問方略，授以秦鳳路經(jīng)略司機宜文字*王稱：《東都事略》卷八十二《王韶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82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530頁。。隨后，在宰相王安石的極力支持下，王韶開拓熙河取得了巨大成效。史載王韶“為人粗獷，用兵頗有方略，毎召諸將授指，不復(fù)更問，所至輒捷”*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一三“元豐四年六月己卯”，第7592頁。?？梢娡跎卮_有立功之志、用兵之才。

又如種諤早在神宗即位之初，就力取綏州。元豐四年，當神宗再次欲對西夏用兵時，種諤甚至倡言：“夏國無人，秉常孺子，臣往提其臂而來耳?！鄙褡趬阎藳Q意西征*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一三“元豐四年六月壬午”，第7594頁。。由此可見，種諤的滅夏之策極為冒進，但卻打動了神宗。元豐六年四月，種諤卒。史臣評論道：“(種諤)善撫馭士卒，臨敵制變，然性詐誕殘忍，視人如草芥。……敵亦畏其敢戰(zhàn)，故所部頗數(shù)有功。自熙寧初，諤首興邊事，后再討西夏，皆諤始謀，卒致永樂之敗，議者謂諤不死邊事不已。”*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三四“元豐六年四月辛亥”，第8047頁。該論雖頗多貶斥之辭，但始終欲建邊功則是種諤一生的典型寫照。

三、北宋后期朝廷整個御將體制存在的弊端與北宋亡國

北宋后期的邊事活動，雖然因朝廷實施御將新體制為邊事帶來了新的活力，但就該時期朝廷整個御將體制而論，仍存在諸多缺陷及弊端。

首先，如前所述，神宗父子雖對傳統(tǒng)御將體制弊端有一定認識，但當拓邊取得一定成效，他們往往又回到了“將從中御”的慣性思維中。不僅如此，對于派重臣安撫邊地做法，他們未能依時勢加以變通，而仍在不時沿用，其弊端甚為明顯。其中，對于仁宗時派宰執(zhí)韓琦和范仲淹親至前線安邊之舉，朱熹在論及邊事問題時，就尖銳指出：“大抵西人勇健喜斗，三五年必一次為邊害。本朝韓、范、張魏公諸人，他只是一個秀才，于這般事也不大段會。只是被他忠義正當，故做得恁地。”*黎靖德編，鄭明等校點：《朱子語類》卷一三三《夷狄》，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4153頁。這說明仁宗派宰執(zhí)親自至邊負責邊事，實為無奈之舉。

其次，邊將在拓邊期間，往往因自身過錯等而受到朝廷追究，從而使得他們陷入難以適時發(fā)揮軍事才能，甚至落得被貶死的悲慘命運。如因招納嵬名山，熙寧元年二月，種諤被奪四官*楊仲良撰，李之亮校點：《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卷八十三《種諤城綏州》，第1473頁。。此時適逢侯可欲言水利之事入見神宗，神宗問其事，侯可答道：“種諤奉密旨取綏而獲罪，后何以使人？”神宗亦后悔，復(fù)其官*脫脫等撰：《宋史》卷三三五《種諤傳》，第10746頁。。熙寧三年，韓絳宣撫陜西，“用種諤謀，欲取橫山，使將兵城啰兀，……命諸將并聽諤節(jié)制”。會慶州發(fā)生兵變，朝廷下詔罷師，棄啰兀*王稱：《東都事略》卷五十八《韓絳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82冊，第362頁。。種諤卻因此被責貶。此后，韓絳為種諤辯護道：“緣種諤深得屬羌之情，又有膽略，西賊所畏，若一旦摧辱，恐無以得其死力。臣非敢庇諤，蓋為朝廷預(yù)為過慮。”*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二一“熙寧四年三月甲辰”，第5387頁。直到熙寧七年十二月，種諤才被任命為禮賓副使、永興等路州都監(jiān)*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五八“熙寧七年十二月甲戌”，第6299頁。。

再次，當拓邊取得一定成效，當政帝王以及宰執(zhí)的拓邊目標及指導(dǎo)思想便逐漸發(fā)生轉(zhuǎn)變，他們往往不考慮自身條件，甚至心存投機心理，盲目冒進，從而導(dǎo)致戰(zhàn)事被動甚至慘敗。如前所述，王安石主導(dǎo)邊地開拓時，為達到“斷西夏右臂”目的，取得了開拓熙河的顯著成效。但到神宗親自主導(dǎo)邊事時，目標則直指征服西夏。此后，元祐史臣對神宗邊地舉措評述道：“欲先取靈、夏，滅西羌，乃圖北伐，積粟塞上數(shù)千萬石，多儲兵器以待。及永樂陷沒，知用兵之難，于是亦息意征伐矣?！?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五三“元豐八年三月戊戌”，第8457頁。到哲宗時，朝廷仍然沿襲神宗時的做法，對西夏實施以進筑城寨為主、淺攻擾耕為輔的策略，并且收到了明顯成效。但此間章惇甚至有一舉殄滅西夏之志?；兆诋斦r期，朝廷對外軍事目標已從征服吐蕃、西夏變成了收復(fù)燕云。政和八年，童貫上《平燕策》，“大抵謂云中，根本也；燕薊，枝葉也。當分兵撓燕薊，而后以重兵取云中”*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二，政和八年五月“童貫上平燕策”引《北征紀實》，第14頁。。這說明統(tǒng)兵將帥已提出了明確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目標。宣和二年三月，史載：“時童貫受密旨，借其外勢以謀復(fù)燕?！背⑾略t趙良嗣和王瓌充使副，由登州以往。用祖宗故事，以買馬為名，因約夾攻契丹，取燕云故地。面約不赍書，唯付以御筆*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四，第25頁。。最終宋朝雖暫時擁有燕云之地，但不久便誘發(fā)了亡國之禍。

靖康元年十一月，當國家深處危亡關(guān)頭，侍御史胡舜陟上奏指出：“臣觀今日戎寇侵陵，國勢危蹙，豈可拱手坐待滅亡？……今陛下欲興衰撥亂，中興王室，所用以為大臣者皆非其人。唐恪俗吏，耿南仲腐儒，何狂生，聶昌兇人，李回雖差勝，亦議論迂闊，獨陳過庭正直，孫傅忠樸，亦非康濟經(jīng)綸之手。”*汪藻撰，王智勇箋注：《靖康要錄箋注》卷十二，第12671268頁。又有臣僚在此后反思亡國之因時，指出：“自去冬徐處仁、吳敏、李棁輩相繼登廟堂，誤國謀身，全無措置，卻欲背約，唐恪、何又凡庸輕脫，河北、河?xùn)|委而不問。自種師中以深入敗績，李伯紀以寡謀喪師，士氣益不振。冬初，大金引兵入北，聲言問罪，且邀三鎮(zhèn)，朝廷尚守誤國之謀，謂祖宗之地尺寸不可割，堅守不與。遂破真定，迤邐南來，無一卒與戰(zhàn)。及議和也，而何、孫傅必欲戰(zhàn)，以遂前非，且迎合上意，不思力之不敵也?！?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九十九，第732頁。由此可見，無論是在對外和、戰(zhàn)決策問題上，還是在選用宰輔問題上，朝廷均失誤不斷。

而到欽宗朝，由于朝廷始終未能建立起強有力的御將體制，由此造成戰(zhàn)略決策失誤不斷，軍事戰(zhàn)備不夠充分，將帥缺乏或?qū)浥R場指揮不力等多方面缺陷，并且這些缺陷充分暴露在野心正盛、銳氣十足的金人面前，北宋滅亡的悲劇命運則已注定。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雖然朝廷原有的御將體制被破壞，但該系統(tǒng)下原有的一些地方軍事體系及軍事力量仍然存在，北宋滅亡前夕的勤王主力，以及南宋重建時的新生軍事力量，則大多來自此前體制下的地方武裝力量，高宗正是利用這股力量完成了中興。對此，朱熹指出：“本朝舊來只郡國禁兵而已，但在西北者差精銳耳。渡江后又添上御前軍，卻是張、韓輩自起此項兵?！?黎靖德編，鄭明等校點：《朱子語類》卷一一○《論兵》，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3549頁。應(yīng)該說，此乃不幸中之萬幸。

[責任編輯范學(xué)輝]

燕永成，上海師范大學(xué)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上海 200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