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錚
淚水夾雜著雨水,一個滾燙,一個卻冰涼。
丫鬟在你頭上撐起一把傘:“夫人,回屋吧。別讓雨水打得著了涼?!?/p>
“往后莫叫我夫人?!蹦阌昧Υ蚵淞擞陚?,語調異常平靜,“我那千人唾萬人嫌的夫君,已經身首異處了?!?/p>
你很詫異,為什么自己的心中沒有一絲的傷感,空曠的如同頭頂陰霾的天空。偶有一只鳥兒從你的心頭掠過,那嘔呀的啼叫也被無盡的死寂稀釋得毫無生機。
每一滴雨水似乎都是漾開的墨汁。它飄飄忽忽地落著,毫無動靜地滴落頭頂,卻瞬間濕了整片發(fā)梢。
這是鬼雨。你記得小時候祖母對你說過。鬼雨飄落,陰氣至重,亡魂便能出來游蕩?;蛟S,我的夫君也能出來散散步吧。你心里想到,雖然天下的人并不想再見到他。
你不由得想起,出嫁嚴世藩時,也是這么個陰雨連綿的天。從此,你就是大海上的一葉孤舟,置身于政治博弈的風暴中,推來搡去,動輒傾覆。
記得是出嫁前的那個晚上,雨水窸窸窣窣地打著芭蕉葉,你正在書房里翻閱《詩經》。
“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蹦愫仙蠒?,不禁臉色緋紅,可有誰在苦苦的思念著我?
“小姐,你快逃?。 蓖蝗?,你的陪房丫鬟小云心急火燎地找來,“我聽說徐大人最近在朝廷里遇到了些麻煩,他為了防止嚴嵩的迫害,準備把你嫁到嚴家去當人質呢!”
砰地一聲,你的閨門被粗魯?shù)赝崎_,你的父親徐璠一臉慍色地疾步走入:“混賬東西瞎說什么!來人,給我把這個死丫頭拖出去打死!”
就這樣,第二天一大早,你在迷糊之中被披上了新娘服,蓋上了紅蓋頭。人人都在敲鑼打鼓,和陰沉的天氣顯得格格不入。
記憶仿佛斷了層,如何入的嚴府,如何拜的天地,你全都記不起來了。只記得入了洞房,你透過紅蓋頭看著這個模模糊糊的世界,心里不禁一頓茫然。窗外隱約有著不知名的蟲兒在鳴叫,恐怕是連綿的雨水淹沒了它的巢穴。
蟲兒,蟲兒,你切莫哀鳴。天晴之后,你便可重筑家園。可是我,只能在黑暗中等待積水沒過我的鼻尖。你心里默默地想著。
終于有腳步響起。隨著蓋頭被掀起,你看到了眼前這個比你年長兩輪的男人——臃腫、獨眼、跛腳,口中噴涌的酒氣熏得你喘不過氣來。
“你可知道你為何會入我們嚴府?”
“知道?!?/p>
“徐階老賊在這場博弈中棄卒保將,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只是我萬萬沒想到,這個小卒子,竟是他的親孫女,好大的手筆!他已如此,我也沒必要顧忌這么多人的性命了。來人,把所有隨嫁的仆人都殺了,省得他們不自覺地向外人透露咱們嚴家的底細?!?/p>
“夫君,求您放過他們吧。他們都是無辜的?!蹦銚渫ㄒ宦暪蛳隆?/p>
“無辜?哈哈哈,在政治的博弈中,天底下竟有無辜之人?”嚴世藩全身的贅肉都隨著笑聲止不住地顫抖著,“與我嚴家同時在世,就是這些無辜之人最大的過責!”
“不!他們是因我而進的嚴府。要殺您就殺我吧。”
“行啊,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明天再處置他們,省得他們沖了喜氣?!眹朗婪檬持柑羝鹉愕南掳?,“娘子,為我更衣?!?/p>
院子門口突然一陣喧鬧,恍惚地你回到了現(xiàn)實。隨從們簇擁著一個衣著華麗的人向院內趕來。原來是你的父親徐璠。他揮揮手,四周的人自覺地退下。
你們倆面對面地站著,緩緩地,你伸出了手:“給我吧?!?/p>
“你可知道我今天為何而來?”徐璠淡漠地問道,語氣和當年的嚴世藩如出一格。
“當然知道。”你也面無表情,“嚴府已被查抄,現(xiàn)在的嚴家人像過街老鼠意一樣遭人唾棄。我夫君已死,留在家里有損徐家的名聲。您今日前來,自然是要了斷這一切。”
徐璠揮揮手,遠處的隨從遞上一枚藥丸。你接過,放在眼前仔細地端詳:“不愧是鶴頂紅,竟如此鮮艷,就像我出嫁時的蓋頭一樣?!睕]有任何猶豫,你仰頭吞下。
“女兒,你不要怪我。在這場博弈之中,你身為徐家的長女,自然要為之獻出一切。我們與嚴嵩父子博弈,是為了黎民百姓?!?/p>
“在你的眼里,我的青春和幸福,都只是博弈的籌碼和工具。作為一個工具,我怎么會責怪使用的人呢?!庇晁樦愕陌l(fā)際流到嘴角,一直涼到了腳底。
“就在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渾然不知的我還在幻想著一生的托付,果真是可笑。我竟然忘了,身為博弈的工具,怎么能有自己的感情!”
“我只是不明白。你們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天下蒼生,難道我就不屬于天下人嗎?那個被你殺死的丫鬟,被嚴世蕃處死的那些隨嫁的人,等等等等,在這場博弈中因你們或死或殘的人,都不屬于天下人嗎!一將功成萬骨枯,在這場博弈中,何止萬人因你們無辜慘死!到最后,我們竟然連天下之人的名分都算不上,難道你們真的視人命如草芥嗎?”
你的意識漸漸地模糊,藥力的作用下你的身子滾燙滾燙的,可你的心仍被連綿的陰雨澆打著,直到停止了跳動。
徐階,字子升,名留青史,萬世敬仰。子璠,亦流芳百世。階長孫女,名不詳,嫁入嚴府,后被其父鴆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