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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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克勞的后馬克思主義政治謀劃論析*
李西祥
拉克勞;后馬克思主義;政治謀劃
拉克勞明確地將自己的理論稱之為后馬克思主義,并提出了一系列的后馬克思主義政治謀劃。對拉克勞后馬克思主義的政治謀劃進行解讀和論析,首先是拉克勞的后馬克思主義政治立場,其次是拉克勞霸權和激進民主的政治策略,最后是拉克勞提出的民粹主義和作為激進政治的主要任務的人民建構。從廣闊和開放的理論視角看,拉克勞的后馬克思主義的政治謀劃推進了我們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并引導我們走出獨斷論的迷霧。
著名左翼思想家歐內斯托·拉克勞是后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拉克勞的思想是在對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批判、對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和世界共產主義運動史的總結和反思以及對拉康精神分析理論核心思想借鑒的基礎上形成的。雖晦澀難懂,但卻極為精確地指證了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缺陷與不足,并形成了自己一系列思想,對于我們理解當代社會歷史具有重要意義。拉克勞后馬克思主義的政治謀劃是其思想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通過解讀拉克勞以霸權理論為核心的后馬克思主義政治謀劃來理解拉克勞后馬克思主義思想是我們理解其思想的必由之路。
我們可以簡單地將拉克勞的政治理論立場稱為后馬克思主義政治立場,這誠然沒有什么問題。確實,拉克勞自己稱呼自己所建構的以霸權理論為核心的理論體系為后馬克思主義理論,這已經(jīng)成為一個常識。而國內學術界許多學者將拉克勞的后馬克思主義指證為反馬克思主義,在某種意義上并沒有觸及拉克勞后馬克思主義的實質,卻極易引起對拉克勞思想的誤解。拉克勞的后馬克思主義主要涉及哪些內容,其根本的或主要的政治訴求如何,并不是一個不證自明的問題,需要我們進一步地進行理論考察。
給拉克勞和墨菲帶來巨大聲譽的《霸權與社會主義策略》一書出版之后,拉克勞和墨菲的理論也遭到了來自方方面面的挑戰(zhàn)。為了回應對自己理論的種種誤解,拉克勞和墨菲在《無怨無悔的馬克思主義》一文中進行了回應,主要是對其論敵格拉斯的誤讀和攻擊進行了回應,并簡明扼要地表明了自己的政治立場。在文章的末尾,拉克勞和墨菲寫道:“我們相信,通過明確地把我們定位于后馬克思主義的領域這一方式,我們不僅有助于厘清當代社會斗爭的意義,而且也賦予了馬克思主義以理論的尊嚴,馬克思主義的進步只能始于對其自身局限性和歷史性的認識。只有通過這樣的認識,馬克思的思想才能停留在我們的傳統(tǒng)與政治文化中,亙古常新?!盵1](P160)這清楚地表達了拉克勞和墨菲對自己所持有的后馬克思主義立場的認定。在拉克勞和墨菲看來,盡管后馬克思主義對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有所批判,但是它不僅不是對馬克思主義的背叛,反而是對馬克思主義的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是試圖通過對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當代學術思想的鏈接賦予馬克思主義以時代特征的理論嘗試。至少從拉克勞和墨菲的后馬克思主義的初衷而言,絕不是反馬克思主義或背叛馬克思主義的。正如拉克勞所指出的,后馬克思主義對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的解構策略是海德格爾意義上的。解構不是完全拒絕傳統(tǒng),否定傳統(tǒng),而是通過解構恢復馬克思主義的原初的理論意義,在某種意義上是對經(jīng)典傳統(tǒng)的恢復。毋寧說,解構是通過解構這一策略來建構。拉克勞在《精神分析與馬克思主義》中曾經(jīng)寫道:“解構馬克思主義就意味著要超越諸如‘階級’、‘資本’等概念的欺騙性自明性,并重新創(chuàng)立上述概念期望構建的原初綜合性意義;相關于理論選擇性的總體系它們代表的僅是有限選擇,內在于它們的自身建構中的模糊性——德里達所謂處女膜——雖然受到了強烈壓制,但還是在語境表層到處浮現(xiàn)出來。正是這些模糊核心的系統(tǒng)的和譜系學的輪廓,才為解構馬克思主義史留出余地,并把后馬克思主義建構為我們當前反思的領域?!盵1](P112-113)從這里看出,拉克勞的后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主要概念和思想是對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思想中的一些并未明確地表達出來的思想的發(fā)掘,拉克勞實際上是要對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中某些似乎過時的概念進行一種改寫,使之符合現(xiàn)實的需要。
那么,后馬克思主義到底是不是馬克思主義呢?它對馬克思主義進行了哪些解構,或者不如說,后馬克思主義從哪些方面補充和發(fā)展了馬克思主義?在《無怨無悔的馬克思主義》一文中,拉克勞和墨菲從以下幾方面對其主要思想做了總結。
第一,拉克勞和墨菲闡述了其作為話語的社會空間概念。社會即話語,二者具有相同的邊界,這是拉克勞的話語理論與其他話語理論不同的地方。由于這一點,拉克勞的后馬克思主義被很多批評者認為是唯心主義的。但是,拉克勞并不承認這一點。對于嚴格意義上的話語概念,拉克勞對之進行了反復界說。拉克勞認為,話語決不僅僅是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話語等同于社會。拉克勞以砌磚為例說明其話語概念。例如我要砌磚,向同伴要一塊磚,這是語言行為,而將磚砌到墻上,則是超語言(extralinguistic,語言外的)行為。但是,二者都是總體性的砌墻行為之一部分,這就是所謂的話語。拉克勞認為,“如果這一總體性包括了語言與非語言的成分,那么,它自身則既不是語言的,也不是超語言的;它本身先于兩者之間的區(qū)分。這一自身既包括語言,又包括非語言的總體性,就是我們所謂的話語?!盵1](P121)拉克勞還用踢球為例說明其話語概念?!叭绻以诮稚咸咭粋€球體,或我在足球比賽中踢足球,物理事實相同,但其各自意義卻不同。一個對象成為足球的前提是:只有它與其它對象之間建立起了關系系統(tǒng),且這些關系并非僅僅由對象實指的物質性賦予的,而是由社會建構的。這一關系系統(tǒng)就是我們所謂的話語?!盵1](P122)在這種對話語的理解中,拉克勞將物理意義上的事實排除在其討論范圍之外,將科學事實(自然事實)歸之于話語事實。他寫道:“自然事實也是話語事實。……把某物稱之為一個自然對象,就是某種思考它的方式,即該物是建立在分類系統(tǒng)的基礎之上。”[1](P124)把社會認同為話語,具有什么意義呢?話語是差異的無限游戲,是一種關系系統(tǒng),但卻不是封閉的關系系統(tǒng)。就是說,它并不具有確定性,它是活的流動性,隨時隨地在發(fā)生著變化。把社會認同為話語,就意味著,作為一個確定封閉體系的對象的社會根本不存在,存在的只是流動著的、不斷發(fā)生著變化的社會。由此,作為總體性的社會就被拉克勞解構了。這也就是拉克勞 “社會是不可能的”的著名論斷的內涵所在。[2]拉克勞和墨菲的話語并不是后馬克思主義的一個枝節(jié)問題,或者是后馬克思主義的一個方面,而是構成了后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視域和理論基礎,只有在此基礎上才能理解其理論建構,才能理解其對本質主義的批判。
第二,拉克勞指出,后馬克思主義是對馬克思提出的關系論的深化和發(fā)展,也即發(fā)展了馬克思的唯物主義方面。在對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理解上,拉克勞的后馬克思主義認為,古典的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都是唯心主義的,因為它們都是本質主義的,而本質主義的就是唯心主義。 “唯心主義真正區(qū)別于唯物主義的地方在于其對現(xiàn)實(real)的終極概念特征的肯定”,“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之間的真正界線,是對現(xiàn)實向概念終極不可還原性的肯定或否定?!盵1](P129-130)正是從這一標準出發(fā),拉克勞認為,馬克思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唯心主義的。在馬克思主義那里表現(xiàn)為最終決定論的,也是最唯心主義的。但是,拉克勞認為,在馬克思那里也存在著遠離唯心主義的運動。那么,遠離唯心主義的起點在哪里呢?拉克勞指出,就存在于對象之中。對象不等于實存,因為對象總是一個話語的對象,總是在話語對象中得到鏈接?!皩ο蟮摹嬖凇煌谄浼兇獾膶嵈?,對象永遠不會被給予為純粹的實存,而總是在話語總體性中得到鏈接。但在此情形下,足以表明,所有的話語總體性并非都是絕對的自我包含(總有某個外在來扭曲,并阻止其自身的完滿構成),并足以看到對象的形式與本質滲入了基本的不穩(wěn)定性和危險性,以及它們的最根本的可能性。這正是遠離唯心主義運動的起始點?!盵1](P133)在拉克勞看來,馬克思的著作中存在著遠離唯心主義而向唯物主義發(fā)展的起始點,但僅僅是起始點。但是,馬克思并沒有完全脫離唯心主義,因為馬克思思想受到黑格爾主義的限制。“在馬克思的著作中有指向唯物主義方向的運動開端,但也僅僅是開端。他的唯物主義與激進的關系論相聯(lián):觀念并沒有構成封閉自生的世界,而是植根于社會物質條件的整體性。然而,馬克思走向關系論的運動軟弱無力,并沒有真正超越黑格爾主義的限制(倒置的黑格爾主義仍然是黑格爾哲學)?!盵1](P135)拉克勞的意思是,馬克思將社會物質生產看作是話語總體的一部分,將觀念和物質生產聯(lián)系起來理解,因而超出了單純的決定論。但是,馬克思又斷言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這就再次回到了本質主義??梢?,在把馬克思理解為關系論(關系主義)的意義上,馬克思是唯物主義的,而在理解為決定論的意義上,馬克思又是本質主義的(唯心主義的)。后馬克思主義對馬克思唯物主義的發(fā)展就是激進化了其關系論方面。
第三,拉克勞認為,后馬克思主義所提出的理論綱領并不是對馬克思主義的遠離或背叛,而是內在于馬克思主義的發(fā)展史,是對馬克思主義的合理發(fā)展。在拉克勞看來,整個當代哲學思潮的主流就是對本質主義的遠離。因此,后馬克思主義也是在這一理論框架內對馬克思主義的發(fā)展。拉克勞并不承認在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上有什么背叛之說,說伯恩施坦背叛恩格斯,就像說黑格爾背叛康德一樣可笑。背叛一說的前提是對對象的盲目崇拜?!拔覀冎饕f明的是,當代思想史也是馬克思主義的內在歷史;馬克思主義思想也一直努力適應當代世界的現(xiàn)實,并一直疏遠著本質主義;因此,我們目前的理論努力也是屬于馬克思主義的內在譜系學。在這一意義上,我們認為,我們正在竭力為知識傳統(tǒng)注入活力?!盵1](P146)正是在這一基礎上,拉克勞把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理解為一個遠離本質主義的歷史,并由此提出了霸權理論。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二元論的簡單化模式已被證明并不能反映現(xiàn)實狀況,列寧主義的階級聯(lián)盟概念、葛蘭西的知識和道德的霸權概念,這一歷史就是對本質主義的遠離。拉克勞寫道:“我們的論點的核心是:在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領域之內,本質主義分化瓦解的同時,新的政治邏輯和爭論開始取而代之。如果這一過程不能繼續(xù)下去,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其發(fā)生的政治環(huán)境:即在共產黨的王國中,它把自身視為不折不扣的正統(tǒng)擁有者,并壓制所有知識分子的創(chuàng)造性。如果我們今天不得不訴諸于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之外的眾多思想潮流——來完成后馬克思主義的過渡,那么很大程度上,就是這一過程的結果?!盵1](P148)
第四,后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策略就是激進民主。拉克勞認為社會主義與民主并不是天然的聯(lián)合,民主必須是斗爭的結果,或者說,民主乃是我們斗爭的目標。“對于我們而言,社會主義與民主之間的鏈接遠非公理性的,而是一項政治事業(yè);即長期復雜的霸權建構的結果,它一直受到威脅,因而就需要不斷地被重新界定。因此,首先要探討的問題就是進步政治的基礎?!盵1](P153)這一基礎是什么呢?拉克勞指出,不是所謂的必然性,即把歷史看做一種完全必然的發(fā)展,而是一種確真性(Apodicticity),即可以證明的真實,但也有可能為不真實。拉克勞對這兩者做了區(qū)分:“一種建立在結論必然性基礎之上的觀點是這樣的,它既不認可探討,也不承認觀點的多元性;另一方面,試圖將其觀點建立在結論確真性基礎之上的觀點,本質上是多元的,因為它需要參考其他觀點,而且,由于該過程本質上是開放的,這些觀點總是受到考驗和拒絕。在此意義上,確真性邏輯本質上是開放的、民主的。因此,激進民主社會的首要條件是接受其所有價值的偶然性和激進開放特征(在此意義上,就是拋棄對單一基礎的渴望)。”[1](P153-154)
拉克勞提出了一系列的后馬克思主義理論,對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予以補充和發(fā)展,其立場十分鮮明,正如該文標題“無怨無悔的后馬克思主義”所表示的那樣,表現(xiàn)出一種一以貫之的理論統(tǒng)一性,表現(xiàn)出無所畏懼的理論勇氣。拉克勞后馬克思主義最終提出的政治策略實際上就是激進民主,激進民主構成了拉克勞后馬克思主義的政治謀劃的核心,構成了后馬克思主義的政治謀劃的最終結論,對此我們必須進一步加以探討。
拉克勞以激進左派自居,并自覺地把提出左派的任務作為自己的理論目標。在其與墨菲合著的《霸權與社會主義策略》中,拉克勞指出,左派的任務就是激進民主?!霸诿媾R等級社會的重新計劃時,左派的選擇應當是完全把自身定位在民主革命領域,發(fā)展反壓迫斗爭之間的等同鏈條。因此,左派的任務不是放棄自由民主的意識形態(tài),相反,是在激進的和多元的民主方向上深化和擴大民主?!盵3](P198)這一激進和多元的民主方向上的民主的深化和擴大,關鍵在于理解這一方向的激進程度,或者說,徹底的程度。拉克勞認為,最大的障礙來自于傳統(tǒng)的本質主義觀念、先驗的觀念,社會可以被構建為透明的大同社會的觀念。拉克勞具體指出了三種主要的本質主義障礙,我們可以分別稱之為階級論的障礙、經(jīng)濟決定論的障礙和經(jīng)典革命觀的障礙。階級論是一種先驗的觀念,它將社會運動的歷史主體先驗地歸之于工人階級,而并未看到工人階級的定位依賴于具體的歷史語境,依賴于階級之外的斗爭。經(jīng)濟決定論的障礙則是傳統(tǒng)的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觀念,最后將歸結為經(jīng)濟主義,認為經(jīng)濟必然導向政治。經(jīng)典革命觀的障礙指自法國大革命以來形成的革命觀。這種革命觀認為通過顛覆原先的壓迫政權可以重新建立一種新的集權制度,能夠合理地組織和管理社會的集權制度。這種革命觀與激進和多元民主也是不相容的。最后,拉克勞指出,從霸權理論的觀念來看,所有障礙都集中于一個社會的可能性的預設?!皬陌詸嗾蔚挠^點看,傳統(tǒng)左派觀點的最主要局限在于,它試圖先驗地決定變革的代表、社會領域中有效性的層面、斷裂因素和特權化的點。所有這些障礙最后都匯聚到一個共同核心,那就是拒絕放棄被徹底縫合的社會這個假定。”[3](P201)
我們來看拉克勞激進多元民主的基本問題。拉克勞認為,一旦放棄了社會之可能性這個先驗性預設,將面臨一系列問題。主要的問題是:“(1)如何確定激進民主謀劃將包括的對抗出現(xiàn)的層面及其鏈接形式?(2)在何種程度上,激進民主特有的多元性與等同的效果相一致?正如我們已經(jīng)看到的,等同的作用是每個霸權鏈接的特征。(3)在何種程度上,民主想象的置換中蘊含的邏輯足以定義霸權謀劃?”[3](P201)針對這三個問題,拉克勞對之逐個進行了回答。關于對抗,拉克勞認為,不可能在社會地形學的范疇內理解對抗,這就是說,對抗不是可以被先驗說明的,不是某個先驗層次上可以被決定的,而必須在社會邏輯學意義上來理解對抗?!耙驗樗械膶用娑家蚱渌蛩氐臎Q定性影響而不斷被顛覆,并且作為結果,由于以某些領域向其他領域轉換為特征的社會邏輯的不斷置換,先驗地說明對抗出現(xiàn)的層面是不可能的。”[3](P203)這種不斷置換就表明了社會的多元性,激進民主謀劃所關聯(lián)的正是這種社會的多元性。關于第二點,拉克勞指出,等同邏輯從來就不是完全的同一性邏輯,而是與自主性邏輯(或者說是差異邏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就是說,每一個同一體中既包含著平等的要求,又包含著自由的要求,正是在此基礎上,才產生了多元化,才有可能談論激進的多元民主。關于第三個問題,拉克勞指出,民主的邏輯并不直接形成任何霸權。民主和霸權如何能夠聯(lián)系起來呢?從拉克勞的論述來看,是由于民主邏輯所隱含的偶然性邏輯和不穩(wěn)定的平衡邏輯。民主邏輯不是社會實證性邏輯,每一個社會建構必須通過一個社會實證性邏輯才能得以建構,因此,民主理解和社會實證性的鏈接只能是偶然的。拉克勞強調:“如果民主邏輯的顛覆性因素和社會制度的實證因素不再被人類學基礎統(tǒng)一起來,這一人類學基礎把它們轉變成單一過程的正面和反面,那么很顯然,兩者之間的每一個統(tǒng)一的可能形式都是偶然的,并且因此是鏈接過程的結果本身。”[3](P212)一個完全的民主訴求只是一個純粹的否定性,它并不建構社會,而只有建構社會的實證性訴求才能是霸權的。拉克勞把前者叫做“對立策略”,而后者是“建構新秩序策略”,正是這兩者之間的最大程度的綜合構成了霸權。
拉克勞寫道:“霸權的情形將是這樣的,在霸權中,社會實證性的管理與多元民主要求的鏈接之間達到了最大的融合——相反的情形中,在其中社會的否定性產生了每一穩(wěn)定的差異系統(tǒng)的瓦解,這種情形與組織危機相對應。這使我們能夠看到這樣的意義,在這里我們可以談及作為左派選擇的激進民主的謀劃。這不可能由來自邊緣性立場的一系列反—系統(tǒng)的要求的肯定構成;相反,它必須使自己以對一個平衡點的追求為基礎,這個平衡點就是在廣泛的領域中追求最大程度的民主革命與在從屬群體一方對這些領域的實證重建和霸權導向的能力之間的平衡點。因此,每一個霸權立場都是以一個不穩(wěn)定的平衡為基礎:建構從否定性開始,但是只有在其成功地建構了社會的實證性的程度上,它才能得以鞏固。”[3](P213)拉克勞此處的解釋應該說是比較清楚的。霸權與民主就是每一個社會建構的兩個條件,前者乃是建構性的,具有某些實證性的具體建構內容,而民主是純粹否定性的,只是社會建構的出發(fā)點,二者之間的不穩(wěn)定的平衡構成了霸權斗爭的張力,社會建構的張力。正因為如此,我們不可能建構一個完全穩(wěn)定的、透明性的社會,這樣的一種理想將導致極權主義,我們每一個社會建構只能是激進民主基礎上的霸權建構。由此拉克勞指出,傳統(tǒng)的社會(society)應該被作為視域的社會(the social)所取代。因為傳統(tǒng)的社會概念乃是一個固定的、透明的社會,而“社會”卻總是處于不穩(wěn)定之中,始終保持民主的開放性。值得注意的是,拉克勞的所謂民主、對抗和社會的概念,實際上都與拉康精神分析的實在界(the Real)相關,是拉康的實在界在社會政治現(xiàn)實中的應用(關于這個問題,可參見筆者《精神分析與后馬克思主義的隱秘鏈接:以拉克勞為例》)。[4]“因此,激進民主謀劃的推進意味著迫使理性和透明社會(society)的神話之不斷退卻,而代之以社會(the social)的視域。它變成了一個非位置(non-palce),它自身不可能性的符號?!盵3](P215)行文至此,我們應該比較清楚何謂激進的、多元的民主了。我們可以這樣來總結:拉克勞所謂激進和多元民主,是在對傳統(tǒng)的本質主義瓦解之基礎上提出的建構社會的前提,它是霸權建構的條件。民主在某種意義上不是一個政治范圍的概念,而是一個本體論的概念,它是對本質主義的顛覆。所謂激進,是民主的徹底性,即民主不可能有一個穩(wěn)定的、停滯不前的點,而必須是不斷推進的,永無止境的。所謂多元,是民主的領域之廣泛,它可以是多種多樣的形式,出現(xiàn)在多種多樣的領域。激進、多元民主由此就顛覆了本質主義的社會歷史觀,勾畫出一幅霸權斗爭的社會想象圖景。安娜·瑪麗·史密斯在《拉克勞與墨菲:激進民主想象》一書中,曾經(jīng)這樣對激進多元民主進行了評論:“激進民主多元主義對所有的支配形式都堅持抨擊的立場,對約束的泛化現(xiàn)象保持懷疑態(tài)度。其矛頭所向,直指反民主的經(jīng)濟制度、國家機器、社會結構和文化習俗等,與此同時又與散落在社會各處的民主群體密切合作。激進多元民主歡迎多樣的民主形式,歡迎行動主義,歡迎改良行動和不同意見。最為重要的是,它尋求加深并擴大自由和平等的進步。”[5](P46)可見,拉克勞的激進多元民主理論實際上主張一種開放的視野,它試圖把各種各樣的尋求自由和民主的不同領域的斗爭納入其思考的范圍。
拉克勞在《霸權與社會主義策略》中提出的激進民主想象,貫徹了其理論研究的始終。在與齊澤克和巴特勒關于普遍性的討論中,拉克勞再次指出,左派的任務就是新的社會想象;沒有新的社會想象,就沒有左派的復興。拉克勞將激進民主想象的任務提高到普遍性的高度上來理解,提高到對左派的未來生死攸關的斗爭的地位上來理解。他認為,“假如左派不能創(chuàng)建一套擴展的普遍性話語——從過去幾十年中特殊性的增殖中創(chuàng)建,而非與之相反——那左派就沒有未來。普遍性的維度已經(jīng)在組織特殊要求的話語和問題導向—政治中運作了,但還是含蓄的未發(fā)展的普遍性,它不能為自身提出能夠撥動多數(shù)部門中人們的想象力的一套符號。我們面臨的任務是擴展這些普遍性的種子,以便能夠擁有一個完整的社會想象,使其能夠與在過去的三十年里成為世界政治學的霸權性視域的新自由主義的輿論競爭。這當然是一個困難的任務,但是它也是一個至少能夠適當描述的任務。這樣做就已經(jīng)贏得了第一場重要的戰(zhàn)斗?!盵6](P328)在《論民粹主義理性》一書中,沿著激進民主的邏輯,拉克勞再次回到民粹主義的話題,并提出建構人民是激進政治的主要任務。
在拉克勞的理論生涯中,民粹主義這個術語是貫穿始終的。他早期的一部著作《馬克思主義中的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資本主義—法西斯主義—民粹主義》,最后作為結論的一章就是“朝向民粹主義”。時隔20余年,拉克勞又出版了《論民粹主義理性》再次回到民粹主義的問題上來。應該說,在某種意義上,民粹主義構成了拉克勞的政治思考的線索,也構成了某種動因。但是,我們應該注意的是,在拉克勞那里,民粹主義這個詞并不是在傳統(tǒng)意義上來理解的。傳統(tǒng)上一般認為,民粹主義(Populism)是一種政治哲學或是政治語言。民粹主義認為,平民被社會中的精英所壓制,而國家這個體制工具需要離開這些自私的精英的控制而使用在全民的福祉和進步的目的上。民粹主義者會接觸平民,跟這些平民討論他們在經(jīng)濟和社會上的問題,而且訴諸他們的常識??偟膩碚f,民粹主義一般傾向于底層大眾化利益的無原則的強調,具有強烈的貶義色彩。民粹主義實際上是指涉極為含糊和模棱兩可的一個詞語。拉克勞在《論民粹主義理性》中對民粹主義的歷史和類型及其含義進行了深入的剖析,并試圖賦予其新的意義。在拉克勞的話語中,實際上,民粹主義既不是民粹的,也不是一種主義。毋寧說,它是拉克勞的霸權邏輯的另一種說法而已。甚至齊澤克也對拉克勞的民粹主義概念沒有真正理解,因而批評拉克勞的民粹主義傾向。對此,拉克勞寫了《為什么建構人民是激進政治的主要任務》一文進行回應。在這里,我們通過這一論戰(zhàn)性的文章來理解拉克勞建構人民的思想。
通過拉克勞的論述我們看到,民粹主義實際上是不同于傳統(tǒng)的階級斗爭的一種社會建構的方式。這里的關鍵是,拉克勞用人民來取代了階級。如果說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認為階級斗爭是歷史的動力,并賦予無產階級以階級斗爭中的特權地位,那么拉克勞的霸權理論則堅決拒斥這種客觀歷史和本質主義的傾向,而試圖以霸權斗爭(或民粹主義)來替代階級斗爭,同時以人民的概念來取代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中的無產階級概念。就是說,人民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是霸權斗爭的承擔者。拉克勞認為:“我的人民的概念和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概念是兩種不同的思考社會同一體建構的方式,因此,如果一個是正確的,另一個就應該被舍棄——或者不如說,根據(jù)替代性的觀點重新吸收和重新界定。”[7]從學理上思考,拉克勞的人民概念實際上接近于毛澤東上世紀在三四十年代所提到的人民概念。例如,在1940年1月,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指出:“無論如何,中國無產階級、農民、知識分子和其他小資產階級,乃是決定國家命運的基本勢力。”[8](P674)1942年5月,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指出:“什么是人民大眾呢?最廣大的人民,占全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是工人、農民、兵士和城市小資產階級?!盵9](P855)1949年6月,毛澤東在《論人民民主專政》中指出:“人民是什么?在中國,在現(xiàn)階段,是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城市小資產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盵10](P1475)這說明,毛澤東的人民概念是一個民眾的共同體或同一體概念,這和拉克勞所說的人民概念是相當接近的。當然,在理論上毛澤東的人民概念是一種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概念,但是事實上人民概念有意無意地被無產階級(或工人階級、工農聯(lián)盟)所取代了。我國的政治家和學者們從來沒有像拉克勞那樣把人民這個概念進行嚴格的課題化。
按照拉克勞的論述,應該說,人民概念是其以霸權為核心的眾多概念中的一個,要把人民置于后馬克思主義這一理論語境中予以理解,同樣,民粹主義也必須置于這一語境中予以理解。拉克勞認為,任何政治都是民粹的?!拔覀儼岩幌盗械姆懂犞糜诿芮械穆?lián)系中:政治、人民、虛空能指、等同/差異,霸權。每一個術語都要求另一個術語的在場。對抗及社會要求的分散性——這是全球化資本主義時代的規(guī)定性特征——需要所有社會同一的政治結構,這唯有在異質性因素之間的等同關系確立之后并且命名的霸權維度被強調之后才有可能。這就是為什么一切政治同一體必然都是民粹的之原因?!盵7]那么,就人民這個范疇來說,它的主要目的就在于替代了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中的階級。我們看到拉克勞的后馬克思主義對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的一系列替代:以霸權邏輯代替生產方式,以民粹主義代替階級斗爭,以人民代替無產階級。確切地說,拉克勞的人民概念如他所說的那樣,是所謂民眾同一體(populist identity),這個同一體不是先天給予的,而是后天獲得性的,或者不如說,是后天建構的。
拉克勞論證的邏輯是,在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那里,其歷史觀是內在的歷史觀,資本主義自身的發(fā)展就生產了無產階級,而這個無產階級又成為資本主義的掘墓人。根據(jù)后馬克思主義的論證,并不存在這樣一個內在的歷史?,F(xiàn)實的歷史證明了資本主義自身發(fā)展并不能夠按照這樣一種邏輯發(fā)展,總是存在著異質性、外在性的侵入。例如,在俄國革命中,資產階級就無法領導資產階級革命而必須將這一領導權轉讓給無產階級,而這就是霸權。這就是拉克勞所反復論述過的不平衡與聯(lián)合發(fā)展。不難看出,中國的革命實際上也符合這一邏輯。正因如此,就不可能將任務賦予某一個先天既定的階級,某一賦有特權的階級,而必須是更廣義的民眾同一體——這就是人民的生產?!耙驗樵绞遣黄胶馀c聯(lián)合發(fā)展對任務與行動者之間關系的錯位越深刻,將任務賦予先天規(guī)定的自然行動者的可能性就越小,行動者就越是不被看作具有不依賴于其所承擔任務的同一體。由此我們進入了我稱之為偶然性的政治鏈接的領域,進入從嚴格的階級論向更廣義民眾同一體的轉化?!盵7]因此,拉克勞所理解的民粹主義實際上是人民主義,或者說民眾主義,它實際上是霸權建構的另一個較為通俗的說法。在批判齊澤克將民粹主義與民權運動對立起來時,拉克勞曾經(jīng)寫道:“當然,一切都取決于人們所給出的民粹主義定義是什么。在通常的狹隘意義上,這個術語的貶義內涵聯(lián)系著的只不過是純粹煽動性,無疑民權運動不能被認為是民粹主義。但是,這一術語的這種意義正是我的整本著作對之質疑的。我的觀點是,作為集體行動者的人民的建構要求將民粹主義概念擴展到許多傳統(tǒng)上不被認為是民粹主義的運動和現(xiàn)象?!盵7]據(jù)此我們可以進一步理解拉克勞的民粹主義理論?;诶藙诘睦斫猓F(xiàn)實的共產主義運動中實際上根本就不存在純粹的工人階級領導的反對資產階級的運動。無論是俄國的革命還是中國革命,還是南斯拉夫的革命,都是在他的民粹主義的理論框架內的,或者不如說,拉克勞的民粹主義實際上是對現(xiàn)實共產主義運動歷史的一種總結。由此不難理解拉克勞下列斷言:“在長征中,除了創(chuàng)造出更廣泛的民眾同一體,甚至說到‘人民內部矛盾’,由此重新引進了人民這個對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而言是詛咒的范疇,毛澤東還做了什么?我們甚至可以想象,在齊澤克的祖國南斯拉夫,如果鐵托狹隘地訴諸于工人而不是號召更大的大眾抵抗外國占領,他將獲得怎樣的災難性后果。”[7]
至此,我們對拉克勞的后馬克思主義的政治謀劃的基本思想有了一個粗淺的認識。那么,拉克勞的后馬克思主義的政治謀劃與我們通常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到底有什么關系呢?我們可以說,如果站在經(jīng)典的唯物史觀的立場上,特別是站在教條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立場上,拉克勞確實可以看做是一種對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的修正主義;但是,如果馬克思主義不是封閉的教條,而是與時俱進的理論的話,那么可以斷言,拉克勞的后馬克思主義確實推進了我們對馬克思主義的深化理解,并引導我們走出獨斷論的迷霧,從拉克勞的后馬克思主義理論視域來反觀19世紀以來的世界歷史,會使我們獲得一個完全不同的視角。當然,拉克勞的理論并非無懈可擊,從某種意義上,拉克勞的霸權理論實際上接近于伯恩施坦等人的修正主義,雖然它具有很強的解釋力,但其在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的實用性卻要大打折扣。因此,拉克勞的理論也受到了在立場上更為激進的當代著名思想家齊澤克的批判。
[1] 拉克勞.我們時代革命的新反思[M].孔明安, 劉振怡譯. 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6.
[2] 李西祥,喬榮生.意識形態(tài)與社會建構:在不可能與可能之間[J].社會科學輯刊,2012,(5).
[3] 拉克勞,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M].尹樹廣,鑒傳今譯.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
[4] 李西祥.精神分析與后馬克思主義的隱秘鏈接:以拉克勞為例[J]. 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15,(4).
[5] 安娜·瑪麗·史密斯.拉克勞與墨菲[M].付瓊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
[6] 巴特勒,拉克勞,齊澤克. 偶然性、霸權和普遍性——關于左派的當代對話[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
[7] Ernesto Laclau. Why Constructing a People is the Main Task of Radical Politics[J].Critical Inuqiry, 32(Summer,2006).
[8] 毛澤東選集[M].第2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9] 毛澤東選集[M].第3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10] 毛澤東選集[M]. 第4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責任編輯 孔 偉]
An Analysis of Laclau’s Post-Marx Political Planning
Li Xixiang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Laclau; post-Marxism; political planning
Laclau explicitly referred to his theory as post-Marxsim and put forward a series of post-Marxism political planning. In the interpretation and analysis of Laclau’s post-Marxism political planing, we must first understand Laclau’s post-Marxism political stance, secondly we must understand Laclau’s hegemony and radical democratic politics, and finally the populism and people’s construction proposed by Laclau. From a broad and open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Laclau’s post-Marxism political planing has promoted our understanding of Marxism and led us out of the fog of dogmatism.
*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馬克思辯證法的歷史語境與當代視域” (項目號:13BZX005)的階段性成果。
李西祥,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副研究員(北京 100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