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燕翔
一身轉(zhuǎn)側(cè)通絕域
文/董燕翔
這個在西域疆土打拼半世的英雄,以“三十六人撫西域,六頭火炬走匈奴”開始,又以“人生適意在家山,萬里封侯老而還”結(jié)束了世間的使命,為人生畫上了完美的句號
一位長著“燕頷虎頸”相貌的中年書生,率領一支36人的小分隊,手持尖刀利刃,背負強弓勁弩,不分晝夜,不問險阻,踏著皚皚白雪,頂著瑟瑟寒風,義無反顧地奔向從未涉足且兵兇戰(zhàn)危的絕域。此行,他們內(nèi)心都懷揣著一個目標,就是在九死之中求生存,在磨難之后求甘飴,到遼闊無垠的邊疆聲索天威,羈縻萬國。他們的身后沒有任何形式的送別,沒有任何有效的支援,甚至沒有哪怕是幾聲慘白廉價的聲援。糧餉完全需要自籌,疾病也完全需要自愈。而在他們的前方--那個他們試圖駕馭、綏靖的地方,則是五十多個左顧右盼、心懷二意、甚至充滿敵意的國家,又有眾多不辨道義、弄性尚氣、奮武揚威的軍隊。沒有人會認為這是一次均等的較量,也不會有人認為這會是一次成功的征程。但他們還是奮不顧身地去了,不知死活地去了。天佑英才,最終他們竟然魔幻般成功了!成功的是那么的驚心動魄,那么的蕩氣回腸。真所謂“功名從古病難成,況作天西絕域行。”五十多個方國因他們而納稅稱臣,百萬平方公里范圍內(nèi)的人們因他們而傾心東方。從此,在大漢的英雄譜上,又多出了一組重負盛名、世代流傳的雕塑,又撒播出一縷聞名遐邇、獨有千古的“投筆從戎膽略豪,積功才得換征袍”的佳音。
如果你要問,這些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如此的膽大妄為。那我告訴你,這是東漢時期一支自愿組合的小分隊。小分隊的首領名叫班超,他們所羈縻的地方那個時代叫西域,而他們疏通的道路,我們今天稱之為絲綢之路。
如果你要追問,為什么平撫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的國家,那么一身五心的族群,那么成千累萬的兵眾,國家不出面,兵團不對壘,而要由幾十人的小分隊來擔綱呢。這就需要我們撥云見霧,去見識一下大漢王朝當時的難言與無奈了。自從漢武帝決定傾全國之力與匈奴拼殺、一決高下以后,北方千里草原便兵戈搶攘,鐵馬橫行。二百年間,漢家日漸壯大,而匈奴日益枯萎。眼見得失去了翻盤的老本,殘存的匈奴余部便拋灑牛羊,縱馬西去,來到天山南北。憑著兇殘的尚武習俗,脅迫西域諸國去漢隨匈,當起了自在的西域王。但漢匈結(jié)怨已非一日,吞炭漆身已成常態(tài)。剛剛安營下寨的匈奴,便迫不及待地慫恿邊疆小國滋擾大漢邊陲,致使敦煌、酒泉一帶一日數(shù)警,告急文書千里之間連綿不絕。那么,此時已經(jīng)坐擁天下的東漢朝廷又在想些什么呢。西域遠離中原,地處偏遠,人煙稀少,環(huán)境惡劣。當年漢武帝交通西域,原本只為聯(lián)合第三股勢力,共同抗擊匈奴侵略?,F(xiàn)在匈奴主力已被殲滅,僅有的殘部只能在西域一帶興妖作孽,傳風搧火。這對大漢政權(quán)來說,已無關痛癢。所以,繼續(xù)聯(lián)合西域共同邀擊匈奴的愿望便隨之下降,對西域內(nèi)部事務當然更是漠然處之。東漢初期,光武帝“以天下初定,未遑外事”為由,對西域藩國的求救和邊關告急均不予理會。漢章帝則“不欲疲敝中國以事夷狄”,干脆不聞不問。之后,則因邊關蹂躪不斷,百姓戕害接踵,西域藩國百般遣使內(nèi)屬,以求擺脫匈奴的“斂稅重刻”。這種情況下,朝野之中,“威示百蠻”、“震怖匈奴”之聲才漸漸又起,大有“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架勢。但斗志雖起,決策卻頗為犯難。如果三軍驟起,大軍鼓噪,那就勢必勞師以遠,車怠馬煩,不僅前方因西域蠻荒而難保果腹三軍,國內(nèi)千里饋糧,也必然再現(xiàn)漢武帝時期“黔首隕于狼望之北,財幣縻于盧山之壑,府庫單竭,杼柚空虛,算至舟車,貲及六畜”的局面,百姓民不聊生必將紛至沓來。更有甚者,即使大軍征討獲勝,也因“戎狄可以威服,難以化狎”,農(nóng)耕文化與游牧文化難以交融,“不足以立中夏之威”。長期占領,以那個時代而論,地雖寬廣卻無可耕之田,內(nèi)地遙遠也無受益之處??召M人力、財力,投入與產(chǎn)出完全不成比例。曾經(jīng)的竇憲遠征一無所獲,就證明了這一點。而如果失敗,后果更加不可想象。如此一來,從朝廷的角度看,如何既不出兵、又能安寧,順利解開這個環(huán)扣,確實頗感躊躇。
朝廷進退維谷,計策不知所出,確實讓人喪氣。但所幸的是那個時代,個人生機勃勃,活力四射,“有發(fā)憤張膽、爭膏身于夷狄,以要(邀)功名(者),多矣?!彼麄兩眢w力行,排朝廷不可排之憂,解國家不可解之困,以個人之力,仍然保持了中原與西域之間長久的溝通。早在西漢時期,面對拒絕臣服中國、一味潛心匈奴的西域諸國,就有傅介子斬殺樓蘭王、鄭吉擊破車師城、陳湯取匈奴王首級、段會宗平烏孫國叛亂等壯舉。只是相比而言,諸位功臣使用兵力均在萬人以上,眼光也局限在一國或幾國之間,戰(zhàn)績只在局部范圍內(nèi)顯現(xiàn),整個西域仍然時而臣服,時而反叛,混亂依舊,煩擾依舊。時勢造英雄。此時,班超便橫空出世,脫穎而出,幾乎憑借一己之力,書寫出一幅驚世駭俗、再造西域的歷史畫卷。
說起班超其人,本出于文人家庭。父親班彪、兄長班固、妹妹班昭均是我國歷史上著名的史學家。班超本人也曾任過蘭臺令史。青年時期,班超為養(yǎng)家糊口,孝謹母親,經(jīng)年伏案傭書,“常執(zhí)勤苦”。但他身在案幾,心卻在疆場。他曾說,“大丈夫無它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這個機會在他四十歲時終于降臨——出使西域。公元73年,班超投筆從戎,帶著小分隊踏上西域疆土。
第一站來到鄯善國。鄯善國原本傾心大漢。但班超到來不久,鄯善王卻突然變得冷淡起來。這種前恭后倨的舉動,讓班超馬上意識到,在這個國家里,除了自己的小分隊,必然還有一支匈奴的隊伍從中作祟。要想站穩(wěn)腳跟,必須先敵制勝,消滅這股頑敵。于是,在摸清敵之住所后,趁著夜色,班超以"不入虎穴,不得虎子"的膽略,帶領小分隊順風縱火,一舉聚殲百余胡虜,引得鄯善“一國震怖”,整個西域為之惶恐。
第二站到達于闐國。一炮打響后,班超劍鋒西向,直指于闐國。此時的于闐國不僅剛剛戰(zhàn)勝莎車國,實力大增,順手控制了西域通往蔥嶺(即所說的絲綢之路)唯有的兩條道路之一——南道,而且有“匈奴遣使監(jiān)護其國”,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挺匈派。氣焰囂張,根本不把班超放在眼里。班超到后,避免與于闐軍隊正面交鋒,而是用計誅殺了于闐王最為倚賴的軍師,讓于闐王失去主心骨。這一舉動,使于闐王破膽寒心。加之“素聞超在鄯善誅滅虜使,大惶恐,即攻殺匈奴使者而降超?!币粯屛捶牛喑妥寯橙俗韵鄽垰?,把整個國家奉獻到馬前。
第三站定鼎疏勒國。占領于闐后,班超為打通西域南道,繼續(xù)西進,再次用計擒獲疏勒王,并把疏勒國作為自己經(jīng)略西域的根據(jù)地。從此,班超采取“以夷狄攻夷狄,計之善者也”的策略,利用已降國家的軍隊,對峙匈奴所立最大敵對國——控制西域北道的龜茲及其屬國。這期間,班超通過攻取、分化、聯(lián)合、打擊等手段,展開一系列攻勢,在幾度危殆的情勢下,反敗為功,日益壯大。既贏得了民心,使羈縻的國民感到“依漢使如父母”,又顯示了威力:“胡大驚亂奔走……自是威震西域”。最終,逼迫龜茲、焉耆這兩個最大的敵對國投降,盡收西域五十余國于囊中。不懈的努力,班超不僅實現(xiàn)了給皇帝上奏所說“西域平定,陛下舉萬年之觴,薦勛祖廟,布大喜于天下”的目標,獲得了皇帝“改立其王,而綏其人。不動中國,不煩戎士,得遠夷之和,同異俗之心”的高度褒獎,還派出甘英“窮臨西海”,把絲綢之路一直延續(xù)到歐洲羅馬,貫通了今人所說絲綢之路的主體動脈。班超之功,自當彪炳史冊。
但凡事皆有違和。贊譽班超之功者,千古以來大有人在。但也有人、甚至是大學問家對此卻不以為然,稱之為“戲焉耳矣”。理由是哪有就這么幾個人,跑到偌大一個疆土之上,“欲殺則殺,欲擒則擒”,隨心所欲,如入無人之境的道理。這不過是因為西域諸國首領愚昧,地狹兵弱,國家大者不過與內(nèi)地村莊等量,小者則更不堪比喻。對付這樣的國家,就如用開水灌螞蟻窩而已,哪里談得上什么“奇智神勇”。事實果真如此么。我們試舉一例。有一個國家,當時稱為月氏,后人稱之貴霜帝國。這個貴霜帝國地處中亞一帶,擁兵二十余萬,是當時世界上除東漢王朝之外最大的國家。公元90年,帝國派7萬大軍東擴,進入西域,準備與占領要道的班超一決雌雄。班超兵少,士卒聽說后又很害怕,自然不能直接對抗。但班超分析局勢后得出的結(jié)論卻是“月氏兵雖多,……彼饑窮自降”,“何足憂耶”。隨后僅用疏勒國的幾百兵丁抄掠月氏兵將糧道,就迫使對方首領“請罪”,狼狽西逃。而且開始年年向東漢王朝進貢。此等兵力對比和最后戰(zhàn)績,還稱不上“奇智神勇”么?
暮年的班超,年老思土,歸鄉(xiāng)心切,唯一的心愿就是“但愿生入玉門關”。但漢和帝對他的請求不置可否,一拖就是三年?;蛟S,皇帝心中想的是,一人之力歸化邊疆挺好,省了官家多少煩心事。哪的黃土不埋人,你又何必非要回來呢。對此,辛棄疾曾不無感慨地說,“莫學班超投筆,縱得封侯萬里,憔悴老邊州?!毖垡姷没实鄢涠宦?,而班超又時日不多,遂愿難成,班昭只好出面替兄長說話。她說:“(班)超以一身轉(zhuǎn)側(cè)絕域,曉譬諸國,……延命沙漠,至今積三十年,……萬里歸誠,自陳苦急。”這種情況下,怎么就不能木落歸本呢。最終,漢和帝被這種情真意切的文筆所折服,下令班超東歸。至此,班超才得以銜馬東向,投到闊別了31年的中原故土的懷抱。可惜的是,到洛陽后,僅一月便長眠不起。這個在西域疆土打拼半世的英雄,以“三十六人撫西域,六頭火炬走匈奴”開始,又以“人生適意在家山,萬里封侯老而還”結(jié)束了世間的使命,為人生畫上了完美的句號。
非常湊巧,班超與前文所述馬援、耿弇同為鄉(xiāng)黨,都是扶風人。我把他們稱之為東漢扶風三杰。這里,就用一首小詩,對他們有所緬懷吧。
七律
憶三杰
懷志豈分貴賤等,
韜略何須貢院生。
立國經(jīng)邦真快意,
拉朽摧枯自從容。
踏足風餐積累月,
策馬觥籌度春冬。
少年戰(zhàn)績聞寰宇,
老翁奇讖亦天驚。
(作者單位:陜西省檔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