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傳星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9)
儒學史視野下的古代作家研究
黃傳星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9)
作家研究作為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自古至今經(jīng)歷了巨大的轉變。以“知人論世”為主要的研究范式的作家研究,伴隨著儒家思想的發(fā)展變化,借鑒經(jīng)學、史學等方面的研究成果,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并在宋代實現(xiàn)了成熟,在作家傳記、詩話以及文集序跋等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績,奠定了后世作家研究的基本格局。
作家研究;儒家;知人論世;歷史發(fā)展
郭英德等合著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史》在界定研究其對象時說:“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史的研究對象是自古迄今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歷史,它旨在描繪和評述歷代文學研究家對古典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思想的研究中,所涉獵的領域,所進行的活動,所采用的手段和方法,以及所體現(xiàn)的思想和觀念?!盵1]但在古代,所謂的文學研究一直沒有獲得獨立的地位,它常常與經(jīng)、史、子等學術研究混融在一起,很難進行嚴格的區(qū)分,而作家研究作為文學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涉及的內(nèi)容也非常廣泛。我們這里將凡是涉及到對作家生平的記載與考證、思想感情的梳理與揣摩、創(chuàng)作的分析與品評等相關內(nèi)容,都視之為作家研究。
儒家傳統(tǒng)思想深深影響了中國古代學術的發(fā)展,在作家研究上,其最主要的研究范式是“知人論世”?!爸苏撌馈睂嶋H上是一種文學社會學的研究方法[2],其關注點在于“世”與“人”,注重考察作家所處時代社會歷史的變遷、生平交游、思想感情等諸因素與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爸苏撌馈边@四個字作為對這種研究方法的概括,從語源上來說來自《孟子·萬章下》:
一鄉(xiāng)之善士斯友一鄉(xiāng)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之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3]
但就其思想根源來說,它與中國傳統(tǒng)的思想文化特征密切相關。在先秦人們的觀念里,“文”之創(chuàng)立即來源天地萬物,《周易·系辭》:“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盵4]西周建立之后,制禮作樂,擺脫了商朝蒙昧的鬼神文化,他們相信詩歌與現(xiàn)實有必然的聯(lián)系,社會之治亂會借作者之筆表現(xiàn)在詩歌之中,“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盵5]同時他們也意識到詩歌可以用來表達自己的感情,干預社會現(xiàn)實,這在《詩經(jīng)》里多有表現(xiàn):
維是褊心,是以為刺。[5]
家父作誦,以究王讻。式訛爾心,以畜萬邦。[5]
寺人孟子,作為此詩。凡百君子,敬而聽之。[5]
正是因為存在著這樣的意識,所以“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盵6]春秋時期,希望恢復周禮的孔子,繼承了這些思想與文化遺產(chǎn),十分強調(diào)詩歌的現(xiàn)實功用:
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7]
“觀”是指通過《詩》既可以“觀風俗之盛衰”,[7]又可以觀賦詩者之志;“怨”的內(nèi)涵里既包含著對現(xiàn)實政治的諷諫,也包含著作者的個人情感。產(chǎn)生于孔子之后的《易·系辭》也說:“《易》之興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4]同樣是意識到了《周易》的創(chuàng)制與作家、時代之間的關系。他們相信,文學作品與社會現(xiàn)實緊密相關,一方面現(xiàn)實社會對文學創(chuàng)作有非常重要的影響,另一方面文學對現(xiàn)實具有歌頌或者諷諫——“美”“刺”的作用。那些割斷與外界的聯(lián)系,局限于狹窄的生活圈子、吟風弄月的作家,看似與政治無關,傳統(tǒng)的觀點仍然會固執(zhí)地認為這是政治不清明造成的。這種思想深深扎根于儒家的思想文化中,并隨著儒家學說的廣泛傳播而獲得人們的普遍認同,尤其是在漢代確立儒家思想為正統(tǒng)之后,這一觀念更是深入人心。因而在古代文學研究中,考察社會時代背景與作者生平遭際,就變成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我們當然可以把文學研究者們那種將現(xiàn)實社會、作家生平與作品聯(lián)系起來的研究稱為“知人論世”,但這是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傳統(tǒng)文學觀念所導致的必然結果,孟子的作用更大意義上是提供了一種簡練直接的表達方式。作為一種研究范式,它是古代文學研究者們所共同遵守的一項基本原則,規(guī)定了研究者們的研究思路。它作為一種研究“精神”或“意識”存在于人們的頭腦中,只要一涉及到作品闡釋或者作家研究,它就會自動地出現(xiàn)在研究者的思考路徑之中。但是對于“知人論世”,古代的文學研究者們倒從來沒有對其進行清晰的概念界定,對“知人”“論世”都包含哪些內(nèi)容,也一直沒有進行明確的劃分。儒學作為作家研究的指導思想,其發(fā)展變化勢必會影響到作家研究總體趨勢的變遷,而在具體運用“知人論世”的過程中,對相關學術研究領域的借鑒在推動“知人”“論世”細化與深化方面往往起到更直接的作用。
如上文所述,先秦的儒學思想為后世的作家研究奠定了“知人論世”這一研究范式的思維模式基礎,到了漢代,作家研究開始顯示其相對獨立的地位,這從司馬遷在《史記》中為作家單獨立傳就可以看出。在這些傳記中,司馬遷肯定了屈原忠君愛國的人格精神,評價司馬相如時也以為他“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諷諫何異?”[8]這些觀念是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延續(xù),而漢代儒學中今文經(jīng)學的繁榮對司馬遷的作家研究也產(chǎn)生了影響。為了鞏固與完善大一統(tǒng)的國家政權,武帝有意識地選取了董仲舒儒學思想中關于“大一統(tǒng)”的相關內(nèi)容,而有意地忽視了限制君權的“天人感應”以及關注民生、去刑罰、任教化等內(nèi)容。在這種強權的碾壓之下,儒生們的思想無法完全落實到現(xiàn)實的政治之中,甚至因過于“激進”的思想,或不合時宜的政治批判而遭到打擊,這種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的強烈落差所帶來的悲憤,在當時應該是儒生們普遍的心理感受,所以當時以“士不遇”為主題的辭賦創(chuàng)作非常興盛。曾跟隨董仲舒學習《公羊春秋》的司馬遷,在經(jīng)歷了李陵之禍后提出“發(fā)憤著書”的觀點,其思想背景即在于此。落實到作家研究上,司馬遷在屈原的傳記中,沒有對歷史事件及其生平進行簡單的記錄,而是采用了敘述、議論相結合的方式,細致地分析了屈原之生平遭遇與思想感情、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同時,司馬遷在屈原傳記中投入了很深的感情,文末曰:
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8]
這種作家研究,既清晰地展現(xiàn)了作家的生平事跡,凸顯了作家的主體性,是“發(fā)憤著書”這一觀點最好的注腳,也是“知人論世”研究范式的經(jīng)典范例,對于后代的作家研究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王逸《楚辭章句》是漢代儒學發(fā)展影響到文學的研究上很有代表性的一例。儒學思想的闡發(fā)與理論體系的構建,大部分都是通過經(jīng)學的闡釋來實現(xiàn)的,它在兩漢學術體系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這勢必會影響到學術研究出現(xiàn)其他領域,因而出現(xiàn)了《楚辭章句》這種以經(jīng)學闡釋的方式研究文學的著作。漢代經(jīng)學,存在著今文經(jīng)學與古文經(jīng)學之分,以《詩經(jīng)》的闡釋為例,兩派都重視闡釋的政治功利性,重視揭示詩歌的“本事”或創(chuàng)作緣起,但今文經(jīng)學往往直接將《詩經(jīng)》的闡釋作為干預現(xiàn)實政治的工具,古文經(jīng)學則多是挖掘《詩經(jīng)》中的在政治和道德倫理方面的意義。[1]呂思勉曾說:“中國之文化,有一大轉變,在乎兩漢之間。自西漢以前,言治者多對社會政治,竭力攻擊。東漢以后,此等議論,漸不復聞。”[9]這種轉變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經(jīng)學的主導從今文經(jīng)學轉向古文經(jīng)學,在東漢國家政治與倫理秩序建設較以往更加成熟的歷史情境之下,士人的思想與學術研究趨于內(nèi)斂。因此,王逸對屈原的人生經(jīng)歷與感情痛苦有充分的展示,但與司馬遷的屈原研究相比,更多的是對詩歌本事的闡釋與對屈原人格精神的理性分析,很少有研究者的主體感受摻入其中。王逸以為《離騷》依托《五經(jīng)》以立義,他試圖通過對作品內(nèi)容的闡釋與作者人格精神的挖掘,將屈原的作品提高到經(jīng)典的位置,參與到政治與倫理秩序的建設之中,為世人提供行為的規(guī)范。同時,王逸注意到楚地獨特的文化風俗對屈原創(chuàng)作的影響,《九歌章句》序:
《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辭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己之怨結,托之以風諫。故其文意不同,章句雜錯,而廣義焉。[10]
這種對文化背景與作家創(chuàng)作之間關系的考察,自班固《漢書·地理志》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后來鄭玄的《詩譜》則進一步發(fā)展了這種方法,他從地理與時間的維度上去考察每一首詩產(chǎn)生的背景,進而考察詩的內(nèi)涵,“對后代文學研究中對作品進行編年、為作家編寫年譜、考訂作家事跡、交游及時事的研究方法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1]
從東漢末年開始到南朝陳滅亡的三百多年時間里,儒學呈現(xiàn)出一種衰微的狀態(tài)。漢末欺世盜名的名教危機使得清議與人物品評漸漸失去了實際的作用,因而關于“名”“實”關系問題的討論逐漸興起,這種風氣使人們開始探求品鑒人物的具體方法,劉劭的《人物志》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作,作家品評在這種背景下興起。與人物品鑒一樣,作家品評也重視個性氣質(zhì)、才情等因素與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如曹丕的《典論·論文》即從“文以氣為主”的角度對王粲等人的不同創(chuàng)作風格與擅長的文體進行了評價。鍾嶸的《詩品》是作家品評的代表性著作,他偶爾也會結合時代背景、作家生平對其創(chuàng)作進行評論,比如評價劉琨“既體良才,又罹厄運,故善敘喪亂,多感恨之詞?!盵11]但鍾嶸的真正目的,是要將作家置于五言詩的發(fā)展歷史中,推溯其淵源所自,考察詩人及其作品特色,并對其作出評價。[12]這種研究視野,突破了將“知人論世”停留在政治、社會歷史層面的局限,五言詩自身發(fā)展歷史也成為“論世”的內(nèi)容,文學史成為與政治、社會處于同一地位的考察因素,可以說是作家研究視角的一次非常巨大的轉變。
這一時期,隨著文學創(chuàng)作的興盛,作家文集編纂的數(shù)量越來越多,隨之出現(xiàn)了文集序這種作家研究的新形式。儒學的變化會在總體上影響作家研究的變化,而相關學術研究領域的發(fā)展對作家研究起到更為直接的作用,文集序跋作為文集整理的“副產(chǎn)品”,就是這方面很有代表性的例證。關于作家文集的整理,《漢書》記載劉向曾整理過東方朔作品,[6]而劉向在每完成一種圖書的整理之后,都會先列出該圖書文章篇目,然后撰寫一篇敘錄,介紹作者的生平和作品校勘的版本狀況,并會對書中收錄的作品進行評價。既然劉向整理過東方朔的作品,自然也會撰寫一篇敘錄,這可以說是文集序的早期形態(tài)。在文集整理已經(jīng)相當普遍的南朝,文集序仍帶有“敘錄”的性質(zhì)。這些文集序如同一篇篇論文,往往會對作家的生平、創(chuàng)作進行詳細的論述,既擺脫了作家傳記在正史中因體例、篇幅而受到的種種限制,也避免了單純的作家品評的簡略。比如蕭統(tǒng)在《陶淵明集序》中,將重點放在了陶淵明的人生經(jīng)歷、性情與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上,“揭示出陶詩在‘篇篇有酒’的背后,‘寄酒為跡’的深層內(nèi)涵?!盵1]
儒學思想發(fā)生轉變,或者其他學術研究領域取得了作家研究足資借鑒的成果,都會對作家研究產(chǎn)生影響。唐代的作家研究之所以未能取得進步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初唐的儒學建設沒有為學術研究提供一種新的思想資源。初唐的儒學雖然融合了南北不同學風,統(tǒng)一了經(jīng)義,卻鮮有創(chuàng)新與突破,儒學沒有發(fā)生像漢初那樣具有轉折性意義的變化。唐初的學者們意識到“天地化生萬物的自然領域及人類創(chuàng)建社會制度的歷史領域,代表了規(guī)范的價值觀的兩個最重要的來源?!盵13]這種對上古文化傳統(tǒng)權威地位的認同使他們相信“寫作、統(tǒng)治與行為規(guī)范包含在代代積累的文化傳統(tǒng)之中?!盵13]因而他們通過重建這種規(guī)范以尋求國家統(tǒng)治的合理性并建立新的統(tǒng)治秩序。唐代的作家研究在評價作家時,尤其重視創(chuàng)作活動的現(xiàn)實功用。李壯鷹主編的《中華古文論釋林·隋唐五代卷》正文部分選取了約六十篇唐代文集序跋與作家傳記,這些文章往往通過嚴肅而正統(tǒng)的開篇鋪墊一個宏大的論述基調(diào),并試圖在這種宏大的語境下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進行定位與評價:
楊炯《王勃集序》:大矣哉,文之時義也。有天文焉,察時以觀其變;有人文焉,立言以重其范。歷年滋久,遞為文質(zhì)。[14]
李華《贈禮部尚書清河孝公崔沔集序》:文章本乎作者,而哀樂系乎時。本乎作者,六經(jīng)之志也;系乎時者,樂文武而哀幽厲也。立身揚名,有國有家,化人成俗,安危存亡。于是乎觀之,宣于志者曰言,飾而成之曰文。[14]
權德輿《右仆射贈太子太保姚公集序》:文章者,其士之蘊耶?微斯文,則士之道不彰不明。又況宗公大君子,網(wǎng)紀百度,琢磨九德,以至于經(jīng)大猷,斷大事,不由此涂出者,猶瞽之無相歟?[14]
跟魏晉南北朝以及后世的作家研究相比,唐代的作家研究似乎更少關注作家的個性以及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雖然中晚唐時期儒學在韓愈的努力下發(fā)生了轉向,也出現(xiàn)了皇甫湜《唐故著左郎顧況集序》這種重視自然山水作家性情之間的關系的論述,[14](P465)這些因素或者尚未形成普遍的影響,或者作為個別現(xiàn)象存在,都不足以對作家研究產(chǎn)生具有深遠意義的影響。
宋代的作家研究在整個古代作家研究中,具有承前啟后的重要地位,不管是對作家研究具有指導意義的儒學思想,還是在作家研究的具體操作上,與前代相比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轉變,對后世乃至當代的作家研究具有多方面的深刻影響。
閻步克以為“漢儒一直在尋求的,是一種更完美更為純正的王道至境?!盵15]從整體上看,漢以后的儒學發(fā)展未嘗不是如此,它不斷地調(diào)整自己,力圖找到一種完美的政治模式,實現(xiàn)其近似于烏托邦式的政治理想。尤其是到了宋代,在秩序重建的推動下士大夫們審視歷史,反思儒學,認識到歷朝歷代之所以沒能達到“三代之治”,在于他們雖然重視禮治,卻往往摻入霸道,不夠純正;士大夫雖然一直被要求應該提高道德修養(yǎng),卻往往作為一種外在的原則,沒有深入到士大夫的內(nèi)心當中。也就是說,他們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內(nèi)圣”“外王”兩者的兼?zhèn)鋯栴},而“內(nèi)圣”作為“外王”的前提,尤其得到宋儒的重視。[16]宋代儒家學者們相信,天理作為自然社會的規(guī)則,至善至純,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人的稟氣有清濁,所以人也就有了賢愚的差別。要去體認天理,提高自我修養(yǎng),不僅需要涵養(yǎng)持敬的功夫,也需要格物窮理。當然格物之中最重要的是檢討自己的思想是否符合理義,但事物大小莫不有理,“這種對象的廣泛性也就決定了格物途徑的多樣性,其中主要是閱讀書籍、接觸事物和道德實踐?!盵17]在這種背景下士大夫在讀書求知的過程中,自然帶有與前人不同的新的意識,這種意識與對“內(nèi)圣”的自覺追求有關。閱讀對他們來說,不再只是知識的學習,在作品中感受先賢的思想感情與人格魅力,與古人進行穿越時空的交流,提高自己的修養(yǎng),應該是這個時代士大夫一種普遍的自覺,正如蘇軾所說:“千載信尚友,相逢黃卷中?!盵18]在宋代之前這種意識當然是存在的,比如鍾嶸《詩品》評論陶淵明時就說“每觀其文,想其人德”,[11]只是在北宋中期以后日漸注重“內(nèi)圣”的特殊背景下,這樣的意識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并且形成了一種普遍的風氣,進而對人們的閱讀與研究產(chǎn)生了影響。如王安石在《杜甫畫像》中說:
傷屯悼屈止一身,嗟時之人死所羞。所以見公畫,再拜涕泗流。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從之游。[19]
這種哲學思潮影響下的文學研究因而也就帶有了“尚友”古人的色彩,他們在閱讀文學作品的時候試圖通過對作品的細致解讀,感受作品中所蘊含的感情,體會作者的高尚人格,進而反求諸己,提高自己的道德修養(yǎng)。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在解釋《孟子》關于“尚友”古人的那段文字時說:
言既觀其言,而不可以不知其為人之實,是以又考其行也。夫能友天下之善士,其所友眾矣,猶以為未足,又進而取于古人,是能進其取友之道,而非止為一世之士矣。[3]
這就是宋代作家研究興起的思想背景。跟前代相比,在欣賞與探索文學藝術之外,他們更加渴望了解作家其人其世,“尚友”古人以達“內(nèi)圣”之境可以說是他們研讀古代文學作品的最終目標。要“尚友”古人,就必須對古人有充分的了解,因而“論世”“知人”在宋代的作家研究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發(fā)揮。同時,他們也希望能夠對作家有全面的了解,“知人”的內(nèi)容不再僅僅局限于生平經(jīng)歷與性情,還包括思想、創(chuàng)作等內(nèi)容,是研究者們“知人”意識在新的思想背景下的繼續(xù)強化。
在作家傳記研究方面,宋代的研究者們開創(chuàng)了年譜這一新的形式,這方面以杜甫年譜的編纂最引人注目。在宋人心目中,杜甫一方面是作為一位愛國愛民的儒者而存在的,其精神震鑠古今,涵泳其詩自然能夠陶冶性情,提升自己的道德修養(yǎng)。另一方面,宋人又相信杜甫的詩歌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從北宋初期開始,杜詩就被看作“詩史”,胡宗愈《成都草堂詩碑序》的說法頗可以作為代表:
先生以詩鳴于唐,凡出處、動息勞佚、悲歡憂樂、忠憤感激、好賢惡惡,一見于詩,讀之可以知其世。學士大夫,謂之詩史。[20]
他們把杜甫引為楷模,因而他們在研讀杜詩的過程中,很自然地會希望了解關于杜甫的一切訊息,以更好地“尚友”老杜。社會時代、作家生平與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就需要得到更加細致而清晰地展現(xiàn),普通的傳記受體例的限制已經(jīng)無法滿足這種研究需要,年譜恰恰顯示出在這一方面的優(yōu)勢。關于年譜的產(chǎn)生,日本學者淺見洋二已經(jīng)有詳細而精彩的論述[21]。現(xiàn)在一般認為最早的年譜,是北宋時呂大防為杜甫、韓愈編纂的,雖然呂大防所編年譜還相當簡略,卻已經(jīng)顯示出這種優(yōu)勢。他在年譜后說:
予苦韓文、杜詩之多誤,既讎正之,又各為《年譜》,以次第其出處之歲月,而略見其為文之時,則其歌時傷世,幽憂竊嘆之意,粲然可觀。又得以考其辭力,少而銳,狀而肆,老而嚴,非妙于文章,不足以至此。[22]
呂大防編訂杜甫年譜的目的,首先在于考察作品創(chuàng)作的背景環(huán)境,考察杜甫創(chuàng)作之緣起,以便更好地理解作品中所蘊含的作者的思想感情,比如天寶十四年丙申:
是年十一月初,自京赴奉先,有詠懷詩。是月有祿山之亂。[22]
這種考察詩歌創(chuàng)作的時間背景的解讀方式并非原創(chuàng),但當將這種考察放入作家年譜之中進行定位,加以觀照,詩歌的創(chuàng)作背景就不再被局限于具體的時間與事件,作家此前的所有生平遭際在一定意義上都變成了這首詩歌的創(chuàng)作背景,讀者在感受作品時的視野隨之擴大,因而所體會到的作者的思想感情也更加深刻。其次,正如呂大防上文所說,這種年譜的編纂,可以展示出作家一生由少及老的創(chuàng)作變化,其實“就是通觀詩人的全部作品,并將其變化、發(fā)展過程按時代順序劃分為幾個階段來理解?!盵21]將作家一生創(chuàng)作之變化納入研究范圍,這在當時是一種頗為流行的意識,這樣的研究更加凸顯了作家的獨立性與主體性,也顯得更有系統(tǒng)。
詩話作為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獨特形式,在這一時期出現(xiàn)并成熟?,F(xiàn)代公認的詩話代表,是歐陽修的《六一詩話》,此書是“居士退居汝陰而集以資閑談也”,[23]就其內(nèi)容來看與稍后的司馬光的《續(xù)詩話》、劉攽《中山詩話》一樣,包括評論作家作品、記錄與詩歌相關的逸聞軼事以及談論詩法等,很像唐宋時期流行的筆記,其中也包含著很多作家研究內(nèi)容。例如《六一詩話》評論梅堯臣、蘇舜欽詩歌時說:
圣俞、子美齊名一時,而二家詩體特異。子美筆力豪雋,以超邁橫絕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遠閑談為意。各極所長,雖善論者不能優(yōu)劣也。[23]
這種作家品評,雖然與作者的文學觀念保持著一致,但散漫隨意,不成系統(tǒng)。到了北宋末期,詩話開始擺脫這種“以資閑談”的狀態(tài),一方面是開始偏重于理論,如北宋末年葉夢得《石林詩話》,[24]另一方面是出現(xiàn)了詩話總集,如阮閱《詩話總龜》、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以作者時代為先后,能成家者列其名,瑣聞軼句則或附錄之,或類聚之,體例亦較為明晰。”[25]《苕溪漁隱叢話前集》一共六十卷,卷六至卷十四匯集的是關于杜甫的相關內(nèi)容,這里面有對杜甫生平的考辨,有對杜詩創(chuàng)作本事的發(fā)明,有關于杜詩具體語辭典故的注解,有對杜詩句法的分析,有對杜甫詩歌的評價,內(nèi)容相當廣泛,類似于作家研究資料匯編。這種形式的作家研究,資料豐富,搜羅廣博,是對作家生平與創(chuàng)作的全方面的研究,有利于讀者更深入地了解作家,也體現(xiàn)出作家在這種研究中的主體獨立性。南宋計有功編有《唐詩紀事》,將搜集到的文集、筆記、碑銘、傳記等各種資料,按照作家時代先后編排,雖然只是傳記資料的整合,但也頗有益于知人論世,也是作家研究的重要形式。
宋代的文集序跋在作家研究方面的貢獻,主要體現(xiàn)在對以往創(chuàng)作模式的突破上。宋代的序跋創(chuàng)作者們往往不滿足于介紹作家生平、評價文學創(chuàng)作,開始有意識地探討文學理論,他們“重視通過作者特有的生活經(jīng)歷、際遇、氣節(jié)、學識、修養(yǎng)來發(fā)掘其主觀的人格精神,并在此基礎上打通其人品與文品,由此而大大地推動了文學批評中作家論的發(fā)展?!盵26]歐陽修在《梅圣俞詩集序》中首先提出“詩窮而后工”的觀點,然后說:
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云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nèi)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27]
這樣的作家研究使“知人論世”的研究方法較以往更加深入和具體,成為后世作家研究與闡發(fā)文學理論的常見形式。
宋人的作家研究在前人的開拓之上,取得了大量的優(yōu)秀成果,為后世的作家研究奠定了基本的格局,直到當下仍然發(fā)揮著很大的作用。但其缺陷也是明顯的。“知人論世”意義指涉本來就非單一,一方面它仍然保持著孟子的原義,即通過閱讀古人作品,了解古人及其時代,體會作品中包含的思想感情,與古人“尚友”;另一方面它作為更好的理解作品的途徑之一,要求研究者對作者及其時代有充分的了解。這兩個問題顯然屬于不同的層面,卻都以文本的闡釋為中心。海德格爾用“前結構”這一概念來強調(diào)理解與闡釋的歷史性,廣闊的社會歷史文化在這里成為我們對文本進行理解和闡釋的大背景,這一背景中的各種因素都會對我們的闡釋與理解產(chǎn)生影響。中國古代的文學闡釋,在所謂的“前結構”中,處于最重要地位的毫無疑問地是儒家的思想與文化。以宋代的杜甫研究為例,經(jīng)過將近兩百年的接受與批評,到了宋初,杜甫的形象已經(jīng)基本定型為一位愛國愛民的儒者,不證自明,這一事實進入到理解的“前結構”之中,順應著儒學對“內(nèi)圣”的強調(diào),杜甫成為士大夫心中的楷模,蘇軾在《王定國詩集敘》中就說:“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28]這是宋人閱讀杜甫,研究杜甫的起點。這種背景下的杜甫研究,在某種程度上就變成了一個對杜甫楷模形象的強化過程。表現(xiàn)在杜甫年譜的編訂里,就是對當時政治局勢的一再強調(diào),其原因無非是認為杜甫的詩歌是時政的真實反映。而宋人在杜甫詩歌的箋注上的表現(xiàn),讓思想保守的四庫館臣都有點看不下去了,他們在《四庫全書總目·杜詩攟》條下說:
自宋人倡詩史之說,而箋杜詩者遂以劉昫、宋祁二書據(jù)為稿本,一字一句,務使與紀傳相符。夫忠君愛國君子之心,感事憂時風人之旨,杜詩所以高于諸家者,固在于是,然集中根本不過數(shù)十首耳。詠月而以為比肅宗,詠螢而以為比李輔國,則詩家無景物矣;謂紈袴下服比小人,謂儒冠上服比君子,則詩家無字句矣。[25]
基于詩歌建立起來的杜甫形象需要通過詩歌的闡釋進一步強化,這種作家研究實際上變成了一種循環(huán)論證,既然杜甫的形象已經(jīng)定型,能做的就只有穿鑿附會了。雖然這種情況在明清兩代有所糾正,但在儒家思想占主導地位的情況下,這種狀況不可能發(fā)生根本的改變。
就作家研究所運用的“知人論世”的方法來說,雖然古人在這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也有很多優(yōu)秀的成果,但總是讓人感覺稍嫌粗略,缺少細致而深入的挖掘,視野多局限于作家生平與政治局勢這些因素上。古人非常重視“江山之助”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比如宋濂的《送陳庭學序》:
成都川蜀之要地,楊子云、司馬相如、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杰戰(zhàn)攻駐守之跡,詩人文士游眺飲射賦詠歌呼之所,庭學無不歷覽。既覽,必發(fā)為詩,以紀其景物時世之變,于是其詩益工。越三年,以例自免歸,會余于京師。其氣愈充,其語愈壯,其志意愈高,蓋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29]
外界的自然環(huán)境是如何經(jīng)過選擇進入作家的內(nèi)心,又是如何激發(fā)作家的創(chuàng)作靈感,然后經(jīng)過怎樣的過程、經(jīng)過怎樣的途徑表達出來,宋濂并沒有進行細致的論述,文學的“外部”因素與文學“內(nèi)部”之間的關系,在宋濂的論述中顯得非常簡單。這與中國古代文學的特性密切相關,但中國古代穩(wěn)固的社會與文化不可能催生出新的思想與方法,這種作家研究的格局一直延續(xù)到近代西方思想的傳入才被打破。尤其是進入20世紀以后,古代文學研究面臨著巨大的轉型,作家研究亦隨之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王國維、聞一多、陳寅恪等學者融貫中西,打通了不同學科之間的界限,為80年代以后的古典文學研究的繼續(xù)開拓奠定了深厚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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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邦顯]
2016-12-28
黃傳星(1988—),男,山東沂水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
I2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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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238(2017)01-006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