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兵法》歧見詞語評析
楊善群
本文著重討論了《孫子兵法》中的三個問題:一、《勢篇》“擇人而任勢”中的“擇人”應作何解釋;二、《九地篇》中,是“不爭天下之交”,還是“必爭天下之交”;三、《用間篇》對“死間”的解釋是否清楚、合理。此外,《孫子兵法》中的各篇標題,銀雀山漢墓竹簡中皆無“篇”字,而有的學者根據(jù)漢簡和《史記》,都說《孫子兵法》有“十三篇”,且十一家注本各篇題中都有“篇”字,故主張保留各篇題的“篇”字。對于上述有分歧意見的四個問題,本文都有細致解剖和詳盡評析。
擇人 不爭天下之交 死間 篇題
生書于春秋末年,由吳國將軍孫武撰著的《孫子兵法》,經(jīng)過了長期流傳與許多學者進行的深入研究,至今已有2500多年的歷史。關于《孫子兵法》的研究著作和論文,可以說是汗牛充棟,雖然解決了不少問題,但就筆者所見,對一些詞語和字句的解釋、版本和篇題的考證等,還存在著分歧。為了進一步推動《孫子兵法》研究的深入發(fā)展,有必要對這些分歧作進一步地詳細的探討,以便更加準確地理解這部經(jīng)典名著的內涵。
《孫子兵法·勢篇》論述說:
故善戰(zhàn)者,求之于勢,不責于人,故能擇人而任勢。任勢者,其戰(zhàn)人也,如轉木石。木石之性,安則靜,危則動,方則止,圓則行。故善戰(zhàn)人之勢,如轉圓石于千仞之山者,勢也。
這段論述,各種版本的文字基本相同,其關鍵是對于“擇人”的解釋。有學者從《墨子》《呂氏春秋》《史記》《漢書》等古籍中尋找了大量的資料,證明“擇”可以借為“釋”,其義為“棄也”,所以這里的“擇”正應作“釋”解。①于澤民:《為“擇人而任勢”正本》,載《孫子新論集粹》,北京:長征出版社,1992年版,第108~110頁。有學者同意這一看法,并進一步論道:“‘釋’是放棄的意思,它是說不靠人,只靠勢?!雹诶盍悖骸侗栽p立——我讀〈孫子〉》,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99~200頁。顯而易見,這一說法違背事物常理,也與孫子的戰(zhàn)略思想格格不入。在戰(zhàn)爭中,人(即兵)與勢兩者是相輔相成、密不可分的。只有集結了人(眾多的兵力),才能造成強大的對敵威脅之勢。如果沒有人,“放棄”人,“不靠”人,就不可能有“勢”的存在。因此,“擇人而任勢”只能解釋為擇取人(選擇優(yōu)秀的軍隊及其指揮官)并利用由此而造成的“勢”?!皳袢恕苯^不能釋為“放棄”人、“不靠”人。
有學者解釋上段文字,也認為“擇”是“釋”的通用字, 義為“舍、棄”。但他說“擇人而任勢”之意為:“必須撇開對人員的苛求,適應態(tài)勢而采取行動?!雹勰轮境骸豆疟尽磳O子〉正義》,載《孫子學文存》,沈陽:白山出版社,2010年版,第52頁?!叭恕边€是要的,只是不要“苛求”。這同樣不符合孫子的軍事思想。孫子在《計篇》中論述、比較勝負的條件時說:“兵眾孰強?士卒孰練?”可見他要求訓練有素、勇敢堅強的士卒?!兜匦纹酚终f:“兵無選鋒,曰北?!笨梢娝筇暨x英勇善戰(zhàn)的士卒當先鋒,以求在戰(zhàn)爭中獲勝。如果“撇開”對人員的要求,士卒沒有受訓,自由散漫,是一群烏合之眾,再“任勢”也是打不了勝仗的。孫子在《行軍篇》中還說:“卒未親附而罰之,則不服,不服則難用也。卒已親附而罰不行,則不可用也?!比绻捌查_”對人員的要求,而不“擇人”(選擇優(yōu)秀的人才和軍隊)而是帶領一批“難用”甚至“不可用”的人員,那么不但不能“任勢”,而且還會造成軍隊內部的不和甚至混亂。這樣,在實戰(zhàn)中造成的后果是不堪設想的。
再看孫子對“勢”和“人”關系的論述:“任勢者,其戰(zhàn)人也,如轉木石。木石之性,安則靜,危則動,方則止,圓則行。故善戰(zhàn)人之勢,如轉圓石于千仞之山者,勢也?!边@里,孫子把“任勢”時的人比作“木石”和“圓石”,應該說,這“木石”和“圓石”也是要擇取的,絕不能“撇開”要求。一堆爛木頭、碎石子、方塊石,絕然形成不了如孫子所說的“勢”。所以,“擇人”的“擇”,只能解釋為“挑選、擇取”?!墩f文解字》云:“擇,柬選也。”把“擇”解釋為“放棄”和“撇開”,是不符合事物的常理和孫子的軍事思想的。
對于“擇”應作“釋”解,上述學者還有思想邏輯和語言邏輯上的理由,認為孫子“強調‘求之于勢,不責于人’,用兵必須舍輕取重,‘釋人而任勢’”①于澤民:《為“擇人而任勢”正本》,同前書,第110頁。。這里的關鍵,是對“不責于人”應作如何解釋。所謂“責”,應理解為“責問、責備、責罰、斥責”等義。如果不對人進行責備和斥責,就能搞好與“人”的關系,搞好上下級關系,“故能”順利地進行選擇人員(軍隊)和利用態(tài)勢兩件大事。相反,如果把“責”解為“求、依靠”,把“擇”解為“釋”,意為“舍棄”,那么在“人”和“勢”兩者中“舍輕取重”,舍棄人而取用勢,則不僅不合邏輯,而且是十分危險的。試想,若舍棄了人,沒有了士兵和軍隊,那還有什么“勢”?恰如孫子所說:“任勢者,其戰(zhàn)人也,如轉木石?!薄吧茟?zhàn)人之勢,如轉圓?!比绻釛壛恕澳臼焙汀皥A石”之類可以造勢的人和軍隊,那么“任勢”者便成了一個光桿司令,其后果可想而知??梢姟吧彷p取重”說不符合軍事理論的邏輯,在實戰(zhàn)中肯定要吃敗仗的。
由以上分析可見,《勢篇》中的“擇人而任勢”,“擇人”的“擇”,如作“選擇”“擇取”解,則既“擇人”又“任勢”,兩者相輔相成,在理論上更加恰當,符合孫子一貫的軍事思想;在邏輯上更加順暢,更加條貫;在實戰(zhàn)中則更能發(fā)揮出色,易于獲勝。如果把“擇人”的“擇”解作“釋”的借字,其義為“舍棄”“撇開”,舍棄人而單純利用勢,或撇開對人的要求而專心任勢,則在理論上存在偏頗而站不住腳,不符合孫子的軍事原則;在邏輯上也說不通,舍棄了人如何能任勢?在實戰(zhàn)中若舍棄人而去任勢,這“勢”也因失去了人的力量基礎,將會陷入困境,自食苦果。
《孫子兵法·九地篇》曰:
不爭天下之交,不養(yǎng)天下之權,信己之私,威加于敵,故其國可拔,其城可隳。
這一段論述,各家版本也大體相同。吳九龍主編《孫子校釋》對這段論述譯成白話文說:
不必爭著同天下諸侯結交,也不必在各諸侯國培植自己的勢力,只要伸展自己的戰(zhàn)略意圖,把威力加在敵人頭上,就可以拔取敵人的城邑,毀滅敵人的國都。②吳九龍主編:《孫子校釋》,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220頁。
這樣的論述,明顯違背孫子一貫的戰(zhàn)略思想。孫子在《謀攻篇》中說:“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九地篇》又說:“衢地則合交。”“不知諸侯之謀者,不能預交?!憋@而易見,在戰(zhàn)爭中通過外交途徑爭取與國、孤立敵國是制勝的重要手段。孫子多次提出在戰(zhàn)爭中要“伐交”“合交”“預交”,可見他對結交盟國的策略是多么重視了。然而,這里說“不必爭著同天下諸侯結交”,這不是與孫子的一貫主張背道而馳嗎?孫子還主張要利用各種間諜,如鄉(xiāng)間、內間、反間、死間、生間,以形成為己服務的勢力?!队瞄g篇》說:“五間俱起,莫知其道,是謂神紀,人君之寶也?!笨梢?,利用間諜在敵陣營刺探情報、進行各種配合活動,又是多么重要了。然而這里卻說“不必在各諸侯國培植自己的勢力”,這又與孫子的一貫主張相矛盾。特別是,孫子經(jīng)常強調,要“伐謀”,要“知彼知己”,要“以虞待不虞”,反對莽撞蠻干,然而這里說“只要伸展自己的戰(zhàn)略意圖,把威力加在敵人頭上”,一意孤行,為所欲為,“就可以拔取敵人的城邑,毀滅敵人的國都”??梢?,這分明不是孫子的戰(zhàn)略思想。
有學者看出了上述矛盾,對《九地篇》中的這段話進行改譯,認為其意應該是這樣的:
不爭取與國,不培養(yǎng)自己的威信,徒逞私念而欺凌他國,這樣的一方,其城和國,皆可能保不住了。①穆志超:《〈孫子兵法〉詞義疏證十四則》,見《孫子學文存》,第275頁。
實際上,這樣的改譯也是說不通的。因為這段話前有曰:“夫王霸之兵,伐大國,則其眾不得聚;威加于敵,則其交不得合?!鼻懊娴摹捌浔姴坏镁邸迸c“其交不得合”,都是說“威加于敵”的“敵”國;而后面“威加于敵,故其國可拔,其城可隳”,變成了自己“一方,其城和國,皆可能保不住了”。這樣的改譯,前面說“威加于敵”則敵國“不得聚”“不得合”,后面說“威加于敵”,則自己的“城和國,皆可能保不住了”。如此的前后顛來倒去,怎能令人信服!
對于《九地篇》中這段話與孫子戰(zhàn)略思想的矛盾,20世紀80年代就有學者注意到了。他說:“不爭取與國,不培養(yǎng)權威,這和孫武的‘伐交’等思想是矛盾的?!薄啊端伪臼患易O子》對這幾句話作注釋的有八家之多。我反復研究,總覺得注釋得不夠明確,而且有的注釋引經(jīng)據(jù)典,反與孫武的話相矛盾。”“‘不爭天下之交,不養(yǎng)天下之權’的‘不’字,從孫武的思想體系以及這段文字前后的邏輯特別是出土竹簡的旁證來推論,如作為‘必爭天下之交,必養(yǎng)天下之權’,意義就明確得多?!雹邶孆R:《孫子兵法探析》,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69~70頁。原來,這段話中的“不”乃“必”之誤。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發(fā)現(xiàn),在孫子學的研究史上應該是有貢獻的。
于是,筆者作《〈孫子〉“不爭天下之交”辯正》一文,對龐齊先生的發(fā)現(xiàn)作了詳細論證,發(fā)表于20多年前的《孫子學刊》上。因為現(xiàn)在這篇文章已難于查找,故不妨在這里多作些介紹。對于這段話中“不”乃“必”之誤的觀點,有三大理由可以支撐:
第一,“不”與“必”二字,在古代音形俱近。從發(fā)音來看,二字均在“并”紐,“不”為“之”韻,“必”為“至”韻,俱為入聲,故讀音甚為接近。再從字形來看,《說文解字》卷十二《不部》云:“不,鳥飛上翔不下來也。”其字像鳥向上飛去而見其翅、尾形,下面有三個分叉。同書卷二《八部》云:“必,分極也,從八弋?!逼渥中螢椤鞍恕敝畠晒P分居兩旁,中間為“弋”,下面亦有三四個分叉。故二字形狀也甚相似?!安弧迸c“必”音形俱近,因而在古書中常有訛誤。
第二,在《孫子兵法》中就有“不”與“必”互易的例子。如《虛實篇》中有一句,十一家注本、武經(jīng)本均作“出其所不趨”,而漢簡本、日本藏櫻田本以及《太平御覽》所引皆作“出(于)其所必趨”。兩種版本,一作“不趨”,一作“必趨”,究竟何者為正確,學術界還有爭論。但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應該把“不”改為“必”。
第三,在“不爭天下之交,不養(yǎng)天下之權”兩句前面,有大量的“不”字。其文云:“是故不知諸侯之謀者,不能預交;不知山林、險阻、沮澤之形者,不能行軍;不用鄉(xiāng)導者,不能得地利。四五者一不知,非王霸之兵也。夫王霸之兵,伐大國,則其眾不得聚;威加于敵,則其交不得合。”這里總共七十余字,“不”字出現(xiàn)了九次。大量的“不知”“不能”“不用”“不得”,使傳抄者把后面音形俱近的“必爭”“必養(yǎng)”,也當成“不爭”“不養(yǎng)”一起抄了下來。從文章的前后語境來分析,在這里傳抄致誤是極有可能的。①詳楊善群《〈孫子〉“不爭天下之交”辯正》,《孫子學刊》,1993年第4期。
基于上述三大理由以及孫子一貫的戰(zhàn)略思想,把上面一段文字中的“不爭”“不養(yǎng)”訂正為“必爭”“必養(yǎng)”,是完全合理和順理成章的事。這樣,全句應今譯為:“一定要爭取與天下其他諸侯國結交,一定要在天下諸侯國中培養(yǎng)為自己服務的勢力,這樣就便于伸展自己的戰(zhàn)略意圖,把威力加于敵人頭上。所以,它的城邑可輕易拔取,國都可迅速摧毀。”
事實很清楚,此句不改,則矛盾難通;一改,則孫子的謀略躍然紙上。
《孫子兵法·用間篇》解釋“死間”時,武經(jīng)本、十一家注本均作:“死間者,為誑事于外,令吾間知之,而傳于敵間也。”
楊丙安《〈孫子〉十三篇校釋》譯此句為:
死間,是制造假情報在外面張揚,并故意讓潛伏在敵人內部的我方間諜知道,而傳給敵間的人。②楊丙安:《〈孫子〉十三篇校釋》,《孫子兵學大典》第一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81頁。
上述對“死間”的解釋和今譯,均含糊其辭?!八篱g”究竟“是制造假情報在外面張揚”的人,還是“潛伏在敵人內部的我方間諜”?因為“傳給敵間的人”有兩個:一個“是制造假情報”者,一個是“潛伏在敵人內部”者。哪一個是“死間”?為什么是“死間”?這里都沒有說清楚。
況且,孫子總結的間諜有五種,前面三種“鄉(xiāng)間”“內間”“反間”都用七字釋之,最后一種“生間”用三字釋之,獨有這第四種“死間”用十六字釋之,顯得特別不協(xié)調,而且解釋得既冗長又含糊。顯而易見,這十六字不可能是孫子的闡述,不會是《孫子兵法》的原文。那么,這“死間”究竟應該如何解釋?《孫子兵法》的原文到何處尋覓?
20世紀80年代,軍事科學院高殿芳研究員從日本學者佐藤堅司的著作《孫子思想史的研究》一書中了解到,日本有一《孫子兵法》的古老藏本。該本是較早從中國傳入日本的,為櫻田迪家所收藏,稱為《古文孫子》或《古本孫子》。據(jù)穆志超先生對該本的字體和避諱情況的考察,它應該是“源出于唐貞觀時期的一個寫本”③高殿芳等:《〈孫子兵法〉在日本的傳播源流及一部古本〈孫子兵法〉的再現(xiàn)》,《孫子新探》,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90年版,第345~351頁;穆志超:《古本〈孫子〉正義》,《孫子學文存》,第5~9、237~244頁。。因此,這日本櫻田家所藏的《古本孫子》,實在是《孫子兵法》各種版本中特別珍貴的一種。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日本櫻田家藏《古本孫子》解釋“死間”曰:“死間者,委敵也。”此處用三個字解釋“死間”,與中國流傳的各家版本截然不同,這為我們尋覓《孫子兵法》的原文提供了鑰匙。有學者在比較了日本櫻田家藏的《古本孫子》和中國通行本《孫子》對“死間”的解釋后說:“疑通行各本奪‘委敵也’三字,而以某人的注文十六字竄入了正文?!雹芨咂盏溃骸稒烟锉尽磳O子〉重要異文淺箋》,《孫子新論集粹》,第37頁。又有學者證實:“簡本《用間篇》末有‘□師比在陘。燕之興也,蘇秦在齊’等文字,從內容看,則為‘昔殷之興也,伊摯在夏;周之興也,呂牙在殷’二句之類事注語??梢娢鳚h前,《孫子》正文中已竄入注文。”①褚良才:《〈孫子〉辯證四則》,同上書,第74頁。由此可以證明,通行本中解釋“死間”的“為誑事于外”等十六字,語言拖沓,事理不明,肯定是某人的注文竄入了正文,這類事西漢前即已有之。
對于“死間者,委敵也”,穆志超先生有很好的解釋。他說:“‘委’,訓置?!瘮场窗仓迷跀撤街?。‘死’字本身也有‘固定’之義。故‘死間’即長期安置定居在敵方的坐探,亦即現(xiàn)代術語所謂‘常駐間諜’或‘定居間諜’?!雹谀轮境龋骸秾O子用間思想略述》,《孫子新探》,第147頁。這個解釋很簡明、得體。我在1990年著《孫子評傳》,論述孫子的軍事思想,談到孫子的“用間”謀略,關于“死間”的闡釋,即用了日本櫻田氏古文本原文和穆先生的論證。不過,我也作了些補充。我認為:“這里的‘委’,訓為委派”,比較恰當,“委敵”即委派至敵營的間諜?!巴瑫r,‘死’還有敢死之義,因為死間的一般方法,是我方‘為誑事于外,令吾間知之,而傳于敵’,使敵人上當。敵人在受挫遭到損失之后,吾方的間諜往往會被處死?!雹蹢钌迫海骸秾O子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67~168頁。上述“為誑事于外”等十六字,就是注者為解釋“死間”如何行事的注文,而被傳抄者誤抄入正文。
經(jīng)過改正后的《用間篇》原文,字數(shù)整齊,闡釋精確?!队瞄g篇》中的“五間”,前面“三間”各用七字釋之,后面“二間”并用三字釋之。簡明扼要,恢復了《孫子兵法》的原貌。我們?yōu)椤秾O子兵法》的??辈捎昧巳毡緳烟锸喜氐墓盼谋?,使《孫子兵法》去除了竄入正文的某人繁瑣注文,而補上了脫落的“委敵也”三字正文,使《孫子兵法》正本清源、重放光輝而感到振奮!
日本櫻田氏古本是20世紀80年代被中國學者發(fā)現(xiàn)而傳入的,當時孫子兵法研究會編的《孫子新探——中外學者論孫子》,以及《孫子學刊》《軍事歷史》等刊物均作了大量的宣傳??墒墙昃幾摹秾O子兵法》各家注本,對這一日本古本采用甚少。
值得一提的是,本世紀初楊丙安先生為《孫子兵學大典》編撰《〈孫子〉十三篇校釋》,在《用間篇》釋“死間”時,仍然采用冗長、含糊不清的舊通行本文,而注曰:“櫻田本作‘死間者,委敵也’,文義簡明,為他本所未見,但未知所據(jù),故存以待詳?!雹軛畋玻骸丁磳O子〉十三篇校釋》,《孫子兵學大典》第一冊,第181頁。這里透露出一個信息,因循守舊總是比較容易的,而采用新的文本,就要尋找新資料、付出較多的辛勞。因此學者往往寧愿采用拖泥帶水、含糊不清的舊通行本,隨便作些解釋,而以“未知所據(jù)”為由,拒絕采用“文義簡明”的新文本。這是十分令人遺憾的。
目前,在對《孫子兵法》的研究中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對各篇篇題的書寫還存在一點混亂。
根據(jù)銀雀山漢墓出土的《孫子兵法》竹簡可知,《兵法》每篇的標題均無“篇”字。其中寫在正文簡背的篇題有五:它們是《作戰(zhàn)》《形》《勢》《實虛》《火攻》。此外,同墓出土的還有《孫子兵法》篇題木牘,能夠確認的篇題有三,即《勢》《九地》《用間》。篇題只可識一字,而另一字可猜測而得的有五,即《行軍》《軍爭》《實虛》《地形》《火攻》。⑤詳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銀雀山漢墓竹簡·孫子兵法》,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第25~93頁。
由此可見,在西漢及以前戰(zhàn)國時期,《孫子兵法》各篇的標題均無“篇”字。這正和當時其他古籍的面貌一致,如《詩》 《論語》 《孟子》《荀子》等。值得注意的是,《詩》 《論語》 《孟子》等古籍,其篇題均摘取開頭的字組成,如《詩》的《關雎》篇摘取首句“關關雎鳩”中的“關雎”二字作為篇題;《論語》的《學而》篇摘取首句“學而時習之”中的“學而”二字作為篇題;《孟子》的《盡心》篇摘取首句“盡其心者”中的“盡心”二字作為篇題。然而,《荀子》就不一樣,它的《勸學》《修身》等全部篇題都是對全篇的中心思想的概括。其他如《商君書》《韓非子》等,也都用同樣的方法取題。因此可以認為,到了戰(zhàn)國后期,篇題的定名開始由首句摘字向概括主旨轉變。而《孫子兵法》的這十三篇標題都是為概括全篇的中心思想而取的,所以它很可能由戰(zhàn)國后期傳抄者擬定的。
從《孫子兵法》篇題的發(fā)展脈絡看,漢簡的篇名還沒有“篇”字,《魏武帝注〈孫子〉》本也沒有“篇”字。日本櫻田氏藏的《古文孫子》,據(jù)研究這是一個唐代貞觀時期的寫本,每篇的題目中開始出現(xiàn)“篇”字。不過其中的許多篇題只有一字,如《戰(zhàn)篇》《攻篇》《爭篇》《火篇》《間篇》等?!妒患易O子》承其后,從《計篇》到《用間篇》,每篇題目中都加“篇”字,《戰(zhàn)篇》等一字題都改成了二字。由此可知,每篇篇題都加上“篇”字,是唐宋以后的抄寫者、編纂者所為。
《孫子兵法》的篇題,從戰(zhàn)國、西漢到魏晉、唐、宋,有一個不斷發(fā)展變化的過程。所以,我們應該盡量按照早期的本子來定篇題,因為早期的本子比較接近《孫子兵法》的原型。銀雀山漢墓竹簡本各篇題無“篇”字,這應該是西漢以前比較早期的形態(tài)。吳九龍主編《孫子校釋》,對《孫子兵法》各篇標題都加上“篇”字,并特加說明云:“因漢簡本與《史記》皆總言‘十三篇’,從十一家注本保留‘篇’字?!雹賲蔷琵堉骶帲骸秾O子校釋》,第2頁。必須指出,漢簡和《史記》中都提到《孫子》有“十三篇”,這個“篇”字是量詞,而并非在戰(zhàn)國、西漢時期每篇題中都有“篇”字;而十一家注本中每篇篇題中都出現(xiàn)“篇”字,是宋代人所加。從宋代的十一家注本始,其每題都保留“篇”字,這會使人誤以為《孫子兵法》乃唐宋以后人所編,而非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文獻。因此,《孫子兵法》各校釋本的篇題,宜依從漢簡本而去除唐宋編者所加的“篇”字,比較妥當。
Analysis of the Disputed Words in The Art of War
Yang Shanqun
This article mainly reviews three issues concerningThe Art of War. First, how to interpret the words “pick out the right men” in the sentence of “to pick out the right men and utilize combined energy” in the chapter of chapter ofPosture of Army; Second, in the chapter ofThe Nine Varieties of Ground, “There is no need to contend against powerful combinations”and “There is need to contend against powerful combinations”, which is correct? Third, whether “doomed spies” is clearly and reasonably interpreted in the chapter ofUsing Spies. Moreover, every chapter ofThe Art of Warhas a title. However, on the bamboo slips ofThe Art of Warunearthed from the Han Dynasty Tomb in Yinqueshan, there are no titles. According to the bamboo slips of the Han Dynasty andShih Chi, some scholars are of the opinion thatThe Art of Waris comprised of 13 chapters. Eleven annotated versions ofThe Art of Warhave “chapter title” on each chapter. So the propose that “chapter title”should be kept on each chapter. As far as the four disputed issues are concerned, this article makes detailed analysis and comments.
Pick Out the Right Men; There Is No Need to Contend against Powerful Combinations; Doomed Spies;Chapter-titles
B22
A
2095-9176(2017)06-0038-06
2017-08-26
楊善群,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
李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