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國明
20世紀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百年記憶
——1916:一個充滿殺氣與生機的年份(上)
殷國明*
20世紀是中國發(fā)生歷史巨變的時代,而文學和文學批評不僅是記錄這個時代的歷史鏡像,且是其參與者和創(chuàng)造者。就文學批評而言,1916年是一個特殊年份,不僅充滿歷史變數(shù)和玄機,而且充滿殺氣和生機,留下了很多刻骨銘心的記憶;而這些記憶又參與到了日后的文化和文學變革中,留下了持續(xù)的印記,成為中國20世紀文學批評史乃至文化史的標記和標示。
1916 中國文學批評史 文化戰(zhàn)爭 黃遠生 蔡元培 章太炎 陳獨秀 魯迅
20世紀的中國,一直籠罩在戰(zhàn)云密布的氣氛中,至少在上半葉,基本上處于大大小小的戰(zhàn)火之中。也許正是出于這種氣氛和語境,可以用“戰(zhàn)爭”來指認中國20世紀文學批評,不僅說明文化沖突會把人性和人類文明行為推到最極致的狀態(tài),也是為了呈現(xiàn)文學批評在中國20世紀所展示和顯現(xiàn)的、幾近極致的社會和文化功能,其意識形態(tài)政治化和符號化建構(gòu)和表達,也被推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為世界性的所謂“批評的時代”打上了一個中國獨特的印記。或許不幸的是,文學批評由此也時常處于刀光劍影之中:在20世紀的中國,幾乎所有的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都不可避免地卷入了這場文化戰(zhàn)爭,所有的文化人都難以幸免——盡管其中很多人確實在努力逃脫和逃避,但是最后不能不以悲劇告終——而文學批評無疑是這場中國歷史上史無前例的文化戰(zhàn)爭中的前沿陣地和先鋒領(lǐng)域,文學批評家也成為為時代前行披荊斬棘的斗士。
而在這個過程中,1916年或許是一個特殊年份——真正的戰(zhàn)爭或許就是在這一年打響,第一個文化斗士已經(jīng)在這一年到來之前應(yīng)聲倒下,只不過由于緊隨其后更加密集的槍炮聲;或者由于傳統(tǒng)文化和文明固有的遮蔽和粉飾能力,蒙蔽了歷史的視聽,掩蓋了自己的鋒芒和傷口,反而使這一年一直默默無語,緘口不言。
1916年,在中國歷史相關(guān)記載中,就社會變動重大事件來說,似乎并不是一個驚心動魄、引人注目的年份,但是在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卻有一些反響在當時并不強烈、但日后卻日漸重要的事件發(fā)生。例如北京燕京大學、廣州嶺南大學在這一年正式掛牌;蔡元培接受北京大學校長聘任;《新青年》在陳獨秀主持下面目全新;章太炎重獲自由;剛好出滿100期、曾一度發(fā)行于世的《禮拜六》宣告???,等等。而在這諸種事件之中,最引動社會輿論、也最令文化人日后記憶猶深、不斷提及的則是,1916年6月6日,企圖恢復帝制的袁世凱,在舉國上下一片反對聲中突然“駕崩”;在這之前,袁世凱已經(jīng)是第一任“民國”大總統(tǒng),在民國之后連續(xù)高漲的文化復古思想潮流推助下,他鬼迷心竅,在1915年12月31日下令翌年,也就是1916年改國號為“中華帝國洪憲元年”,準備在1916年1月1日就登上大位,不想立即引起公憤,最激烈莫過于唐繼堯、蔡鍔、李烈鈞等在貴州、云南等省發(fā)動護國戰(zhàn)爭,并得到大江南北諸多省份的響應(yīng),在全國上下形成了新一輪激烈的反復古、反守舊的文化浪潮。
胡適曾經(jīng)指出:“1916年以來的文學革命運動,方才是有意的主張白話文學?!雹俸m:《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胡適文集》第3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52頁。然而,就在這一切發(fā)生之前,也就是在回顧和追尋1916年種種歷史和文化記憶之時,有一個事件卻一直被文化和文學史家忽略了——這就是發(fā)生在1915年底黃遠庸②黃遠庸(1885—1915年),筆名黃遠生,出生于江西德化縣(今江西九江縣),20世紀初從事新聞出版活動,并寫了一系列政治、文化和文學批評文章,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產(chǎn)生了很大反響,被譽為新文化運動的先驅(qū)者。在美國舊金山被暗殺事件。
槍聲竟然在彼岸響起。
當時,雖說民國已經(jīng)成立,但是文化保守、守舊和復古勢力,卻借國內(nèi)軍閥掌控局勢之勢卷土重來,而獲得大總統(tǒng)稱號的袁世凱,也借機為自己稱帝招募文人騷客,為自己能夠登基大力造勢——此時在輿論界和批評界頗有影響力的章太炎、黃遠生等人,正是行走在權(quán)力爭鋒之刀刃上的敏感人物。在這種情境中,章太炎早就因憤懣不平之反對態(tài)度,而被袁世凱囚禁。而黃遠生則因為不合作態(tài)度而處于自身難保狀態(tài)。為此,為遠離不同政治勢力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的是非之地,黃遠生采取了遠走美國的方式,于12月25日到達舊金山。但是,令他自己也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當日下午剛剛踏上美國土地,在當?shù)靥迫私忠患覐V州樓內(nèi)用餐時,一串子彈從背后射來,結(jié)束了不滿31歲的人生。
當然,在1915年10月24日乘日輪離開上海經(jīng)日本赴美之際,黃遠生并沒有忘記向世人表明自己的立場。在上海途中,他就通過上海報紙刊出《黃遠生反對帝制并辭去袁系報紙聘約啟事》,明告天下與袁世凱決裂、反對帝制的心志。接著,為徹底割斷與袁世凱政府所屬輿論媒介的關(guān)系,他還在《申報》、《時事新報》等報刊連續(xù)刊登啟事,宣布自己與《亞細亞報》等媒體脫離關(guān)系。
但是,黃遠生終于未能逃脫一死之命運。
這或許是中國20世紀最早倒在血泊中的批評家。
關(guān)于作為一個批評家的風范,他的好友在《黃遠生遺著》之“序”中如此介紹:
遠庸是個最有趣味的人。他喜歡的是談天。他所談的,忽而這個,忽而那個,總叫人聽著不想走,然又沒有半句粗俗鄙俚的話。人家談天,他有時批評一兩句,總是可以發(fā)笑的。他有時煩悶起來,發(fā)些牢騷的議論,這時候往往會發(fā)見遠庸很深邃的思想。他性情是近于消極的,然又沒有一點兒頹唐的氣象。他一輩子沒有經(jīng)過孤孤零零的生活。他最怕的是寂寞,他的精神能夠吸引許多朋友,天天輪流,不斷的到他家里聚會,又不是那種大爺闊少高興交朋友的脾氣,自然而然有人愿意親近他。朋友到他家里,非常自由。他對客人,也是來不迎去不送的老辦法,有時朋友盡管幾個人在那里亂說話,他自己在旁邊,隨便提起筆就做那些新聞上的論說或通信,集中長篇的文字,多半是這個時候一揮而成的。我們所說的話,不提防就被他攝入新聞里頭去了,又能夠把雜亂無章的議論和談話,編成一段很有條理的文字,或則觸類旁通,引申許多道理出來。他的理解力,和他文字上的組織力,實在有過人之處。①林志鈞:《序》(民國八年十二月),《黃遠生遺著》,臺北:華文書局,1938年,第1-2頁。
這是一個活脫脫的文人記者和批評家現(xiàn)象,在他家里發(fā)生的景象,更是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公共文化在中國興起的狀態(tài),既具有家庭式文化沙龍的特征,又散發(fā)著現(xiàn)代文化消息源和傳播站的氣息,與本雅明視閾中的咖啡店類似,是現(xiàn)代藝術(shù)和批評文化產(chǎn)生的搖籃。這種情景日后在北京、上海、香港、廣州、武漢等文化中心城市,都相繼出現(xiàn),成為20世紀中國文化史上經(jīng)常一閃而過的神經(jīng)樞紐和文化櫥窗。
黃遠生對于新文藝的關(guān)注及在文學批評方面的貢獻,還有很多具有開拓性的啟示。例如,作為與傳統(tǒng)文論和批評的顯著區(qū)別,黃遠生的文學批評不再僅僅拘泥于作家作品,也不再以文學鑒賞和評價為主,而是實現(xiàn)了與時政、時評和社會評論的緊密結(jié)合和密切互動,與新聞傳播相向而行,展現(xiàn)出自己新的角色意識和社會擔當,成為公共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網(wǎng)絡(luò)中不可或缺的元素,文學批評也由此實現(xiàn)了向社會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空間大踏步進擊和進軍的步伐。
這也充分表明,現(xiàn)代文學批評的發(fā)生與崛起,與現(xiàn)代文化公共場域的形成緊密相連,兩者是不可分離的,而政治上言論開放、新聞傳播和報刊業(yè)的興起,則是必不可少的條件和基礎(chǔ)。就此說來,把民國成立看作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的開局,也未嘗不可,因為正是辛亥革命的勝利,一度打開和開放了言路,使新聞傳播和報刊在國內(nèi)得以合法地興盛發(fā)展,初步形成一個較為自由和開闊的公共文化場域,文學批評才有可能登上公共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平臺;而黃遠生正是在這種文化公共場域和平臺簇擁下,得以一度首先精彩亮相的報人和文學批評家。所以,胡適日后就對黃遠生有如此評價,認為這位名噪一時的記者是文學革命運動的先驅(qū),至于理由,胡適在引錄了黃遠生在《甲寅》上給章士釗的信之后指出:
黃遠庸的聰明先已見到這一點了,所以他懸想將來的根本救濟當從提倡新文學下手,要用淺近文藝普遍四周,要與一般的人生出交涉來……黃遠庸那年到了美國,不幸被人暗殺了,他的志愿毫無成就;但他這封信究竟算是中國文學革命的預言。他若在時,他一定是新文學運動的一個同志,正如他同時的許多政論家之中的幾個已做新文學運動的同志了。②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胡適文集》第3冊,第237-238頁。在這里,胡適所說的政論文學家,還提到張東蓀、李大釗、李劍農(nóng)、高一涵等。
不過,由于黃遠生文化身份錯綜復雜,其生平資料缺失和復雜并存,加上死因撲朔迷離,對其做精準和整體評價也許尚待時日,但是,黃遠生在民國初年文化公共場域的行動力、影響力和號召力超群,無疑是其慘遭殺身之禍的原因之一。這一方面說明,此時新聞傳播和文學批評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卷入社會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話語權(quán)的博弈之中,由此也促使社會意義和價值大幅度提升;另一方面,則意味著文學批評和新聞傳播,已經(jīng)成為那個時代政治和權(quán)力不能不關(guān)注和爭奪的陣地和砝碼。其自身在激烈的政治和權(quán)力爭斗中,也不再有所謂自由、中立和獨立的回旋之地,如果不愿意選邊站隊,那么就只能遠走高飛,迅速逃離。
但是,即便如此,黃遠生依然未能逃脫一死。①黃遠生之被暗殺的秘密,曾一度有各種說法,有人認為是袁世凱所為,也有人表示懷疑,真相長期被遮蔽。直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由于當年刺殺黃遠生的兇手劉北海在臺灣臨死前道出真相,才水落石出。當時,并非由袁世凱,而是由反袁的中華革命黨(國民黨改組后的名稱)美洲總支部負責人、后來任南京國民政府主席的林森指派,劉北海實施了暗殺。刺殺的命令來自當時的中華革命黨黨魁、后來的中華民國的“國父”孫中山。劉北海時任當年國民黨美洲總支部負責人林森(后曾任中華民國政府主席)的警衛(wèi),他從背后槍殺了時年不滿31歲的黃遠生。此事在1985年9月舉行的全國黃遠生學術(shù)討論會上,得到了確認。這或許正好應(yīng)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一說,就文學批評來說,你有多大的意義與價值,就必須有多大的擔當和責任,就必須承擔多大的風險和責任——也許這也正是包括黃遠生在內(nèi)的很多作家、批評家,一開始未曾意識到的;而等他意識到危險之后,已經(jīng)深陷其中,難以脫身。
槍聲結(jié)束了黃遠生短暫的、極盡輝煌的新聞傳播和文學批評生涯。如果從1912年創(chuàng)辦和主編《少年中國周刊》算起,黃遠生的報人和批評家生涯,一開始就以介入政治和權(quán)力斗爭而風生水起,并未意識到自己會為此大禍臨頭。正因為黃遠生行走與穿梭于政治和權(quán)力強人及其網(wǎng)絡(luò)之中,其政論、時論和文學批評又無不鋒芒畢露,觸及利害關(guān)系,才在社會生活中產(chǎn)生了巨大反響;也由此獲得政治和權(quán)力集團的重視、關(guān)注,甚至給予一些優(yōu)厚待遇和方便之門。而袁世凱日后為自己稱帝造勢,多次拉攏、收買,甚至以威脅迫黃遠生就范,不能不說也在情理之中,所謂“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吃人家口拙,拿人家手短”就屬于這種情況。盡管黃遠生最后不能不做出逃離出國的決定,但是脖頸已經(jīng)被套入政治和文化戰(zhàn)爭的絞索之中。
作為1916年文學批評的開局,黃遠生的死訊傳到國內(nèi),震驚了當時的文化界,也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公共意識形態(tài)場域的氣氛和格局。8年后胡適曾有過如此感嘆和疑惑:“民國五年(1916年)以后,國中幾乎沒有一個政論機關(guān),也沒有一個政論家;連那些日報上的時評也都退到紙角上去了,或者竟完全取消了。這種政論文學的突然消滅,我至今還說不上一個所以然來?!雹诤m:《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胡適文集》第3冊,第237頁。
顯然,盡管當時還在美國留學的胡適感受到了國內(nèi)文壇的顯著變化,但是對于黃遠生被暗殺所帶來的恐怖和恐懼氣氛,卻沒有感同身受的體驗,再加上黃遠生被暗殺的原因撲朔迷離,胡適不可能把1916年“政論文學的突然消滅”與黃遠生之死聯(lián)系起來。
實際上,黃遠生之死不僅與1916年“政論文學的突然消滅”的現(xiàn)象有關(guān),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昭示了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敵對和戰(zhàn)事狀態(tài)的加劇和吃緊,文化人以自由、獨立身份參與社會變革的空間和可能性已經(jīng)大大縮小,取而代之的是不能不選邊站隊,不能不加入包括黨派、團體在內(nèi)的各種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斗爭。
黃遠生之死震撼人心之處,恰恰在于他盡管一度熱衷于政治,但是又全然是一個不愿選邊站隊,還試圖保持某種個人自由和獨立性的文化人;盡管他熱衷于政治,筆墨生涯涉及當時諸如孫中山、黃興、宋教仁、章太炎、蔡元培、袁世凱、黎元洪、唐紹儀、陸征祥、熊希齡、段祺瑞等重要人物,以及宋教仁案、袁內(nèi)閣兩次倒臺、喪權(quán)辱國的二十一條、唐紹儀被迫下野、陸征祥不再理政等重大事件,但是絕對不是擁有實權(quán)的強勢人物,甚至按照林志鈞所言:“遠庸的才具和性情,既不是政治家,又不是政客,亦不是政治學者”,①林志鈞:《序》(民國八年十二月),《黃遠生遺著》,第4頁。只是以新聞記者的視角和身份,介入了時政評論而已;他既不同于先前譚嗣同等人,直接參與社會政治和權(quán)力斗爭之中,也不像后來殷夫等“左聯(lián)”五烈士一般甘愿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慷慨就義。
所以,黃遠生之死意味著中國20世紀的文化決戰(zhàn)已經(jīng)近在咫尺,幾乎所有文化人最終都不能不卷入這場殘酷的文化戰(zhàn)爭,接受戰(zhàn)火的洗禮,忍受“生存還是毀滅”的恐懼感和憂患意識。
從此,中國20世紀文學和文學批評實際上槍聲不斷,充滿殺機,一直難以擺脫被暗殺和槍殺,以及被迫“自殺”的死亡陰影的糾纏,而每一次槍響、每一個作家和批評家的死亡,幾乎都成為推動中國社會變動的一個契機,成為文學和文學批評發(fā)生轉(zhuǎn)換和轉(zhuǎn)機的一個個關(guān)節(jié)點,也是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難以抹去的記憶。
所謂“文化戰(zhàn)爭”,有時候不能不伴隨著腥風血雨。
1927年4月6日,李大釗在北京遭到逮捕,4月8日即被北洋軍閥政府殺害,時年38歲。當時,李大釗雖為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人,但是無一兵一卒,實屬一個手無寸鐵的文化人——這不僅把文學推到了更為激越的革命文學階段,使文學批評更具有反抗性,思想和話語也更加暴烈,而且加速了中國共產(chǎn)黨轉(zhuǎn)向武裝斗爭的進程。
1931年2月7日,胡也頻、柔石、殷夫、馮鏗、李偉森5位“左聯(lián)”作家同另外19位共產(chǎn)黨員一起,在上海龍華被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部秘密槍殺。
關(guān)于這次事件在當時文壇引發(fā)的震動和震蕩,完全超出了當時權(quán)力者的控制和預期,甚至扭轉(zhuǎn)了文學批評、乃至整個文化意識形態(tài)場域的氣氛和格局。例如,沈從文就有如此評論:“十年來國內(nèi)的變亂,年青人中正不缺少以一種不幸的意義,置身到一切生活里去的人,他們看到一切殺戮爭奪的情形,聽到一切爆裂哭喊的聲音,嗅到一切煙藥血腥的氣味,他們經(jīng)驗這個人生,活到過那個時代里,才能說明那現(xiàn)象,以及從那現(xiàn)象中,明白我們租界以外的人愛憎和哀樂,在明日的時代里,只有這種人是我們所期待的,我們從他們那種作品里,才能看到一些中國人的臉子,才能聽到一些中國人的聲音?!雹谏驈奈模骸冬F(xiàn)代中國文學的小感想》,《沈從文全集》第17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35頁?!獰o疑,也正是在這種刀光劍影中,“革命文學”和左翼作家創(chuàng)作的崛起,成為了一種不可遏制的時代潮流;而這種血的代價,也為50年后對于左翼文學的歷史評估,增加了底氣:
這就是歷史的結(jié)論,它說明,三十年代的左翼文藝、左翼文化的功績是打不倒的。它是中國革命文化先驅(qū)用血肉筑成的紀念碑,它與中國人民結(jié)成了不可分割的血肉聯(lián)系。①胡喬木:《攜起手來,放聲歌唱,鼓舞人民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生活(一九八〇年三月二十八日在紀念“左聯(lián)”成立五十周年大會上的講話》,《胡喬木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92頁。
1946年7月15日,聞一多在云南大學舉行的李公樸追悼大會上,慷慨激昂地發(fā)表了《最后一次演講》之后,返家途中遭到國民黨特務(wù)的暗殺伏擊,身中10余彈遇難。事后朱自清在悼念文章結(jié)尾處寫道:“他有強大的生命力,常跟我們說要活到八十歲,現(xiàn)在還不滿四十八歲,竟慘死在那卑鄙惡毒的槍下!有個學生曾瞻仰他的遺體,見他‘遍身血跡,雙手抱頭,全身痙攣’。唉!他是不甘心的,我們也是不甘心的!”②朱自清:《中國學術(shù)界的大損失——悼聞一多先生》,《朱自清全集》第3卷,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897頁。——可以說,國民黨政權(quán)機關(guān)這次槍殺一個文人,但是失掉了幾乎全部文化人、乃至全體國人的人心,也推動了中國共產(chǎn)黨文藝政策和文化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形成和落實。
1947年7月1日,因發(fā)表《野百合花》等文章,在延安整風中受到批判、后被開除黨籍,遭到關(guān)押、被定為“反革命托派奸細分子”的王實味(1906—1947年),被晉綏公安總局審訊科秘密處決——這既預示著中國文學批評紛亂和多元時期的終結(jié),也昭示著一個政治統(tǒng)一、文化意識形態(tài)時代的即將到來。
1948年2月18日,許壽裳在臺灣臺大宿舍被暗殺,成了中國20世紀文化史上的又一謎案。③許壽裳(1883—1948年),浙江紹興人,學者、作家。1902年以浙江官費派往日本留學,入東京弘文學院補習日語,與魯迅相識,成為終身摯友,1937年與周作人共同編撰《魯迅年譜》。歷任北京大學、北京高等師范學校、成都華西大學、西北聯(lián)大等校教授。1946年臺灣地區(qū)行政長官陳儀邀請許壽裳主持臺灣省編譯館,后轉(zhuǎn)往臺灣大學任教。1948年2月18 日,許壽裳在臺大宿舍被暗殺身亡。在蔡登山《許壽裳之死:謀財害命還是政治謀殺?》(《澎湃新聞·私家歷史》2015年 5月18日)中,曾提供了如下信息:“對于許壽裳的死,其姨侄張啟宗說:‘我在1985年與沈醉同在全國政協(xié)文史委政治組時,求教于他,特別提出了這個問題。沈醉對我說:此案曾有所聞,據(jù)說是蔣經(jīng)國指使魏道明、彭孟緝等人搞的。高萬伡系受人利用,而行兇時則非有兩三個人不可。顯然這是先用蒙汗藥麻醉悶倒,然后再用刀的。尸體手足松弛且面容無異常,這說明在毫無抵抗的情況下受害的。然而,當特務(wù)為滅口而再殺人時,高萬伡即成為‘替罪羊’了。在無任何確切證據(jù)下,這也只是另一種說法?!県ttp://www.thepaper.cn/baidu.jsp?contid=1331647。盡管尚無充分證據(jù)證明這一事件與政治暗殺有關(guān),但是許壽裳在臺灣的所作所為,尤其在文學批評方面的言論所涉,已經(jīng)足以使國民黨當局感到了威脅。例如,有學者指出,當時的臺灣對于五四以來新文化思潮的發(fā)展極為陌生,而曾作為魯迅摯友的許壽裳,一直心存在臺灣“宣揚魯迅,以五四精神重建臺灣文化”的目的,“許壽裳后來寫有《臺灣需要一個新的五四運動》一文,他說:‘誰都知道民國八年的五四運動是掃除我國數(shù)千年來的封建遺毒,創(chuàng)造一個提倡民主、發(fā)揚科學的文化運動,可說是我國現(xiàn)代史中最重要的劃時代、開新紀元的時期。雖則他的目標,至今還沒有完全達到,可是我國的新生命從此誕生,新建設(shè)從此開始,他的價值異常重大。我想我們臺灣也需要有一個新的五四運動,把以往所受的日本毒素全部肅清,同時提倡民主,發(fā)揚科學,于五四時代的運動目標以外,還要提倡實踐道德,發(fā)揚民族主義。從這幾個要點看來,他的價值和任務(wù)是要比從前那個運動更大,更艱巨,更迫切??!’”①蔡登山:《許壽裳之死:謀財害命還是政治謀殺?》。
1975年4月4日,年僅45歲的中共黨員、中共遼寧省委宣傳部干事張志新,就因為所謂“反動言論”被公安機關(guān)關(guān)押槍決,臨刑前,為防止其張口呼喊,還被殘酷割斷舌頭——這一慘絕人寰的事件,曾極大激發(fā)了改革開放初期人們突破禁忌的沖動和熱情,助燃了思想解放運動。
如此等等,還有無數(shù)眾多的文人和批評家,就因為發(fā)表了不合時宜的言論,甚至就是純粹為了發(fā)聲,遭受難以想象的痛苦磨難,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
顯然,槍聲背后是政治及其相關(guān)的權(quán)力。在20世紀中國文學中,政治和權(quán)力的陰影始終是揮之不去的誘惑和恐懼。于是,文學與政治之間的關(guān)系,也成為20世紀文學批評一直不能不面對的現(xiàn)實和話題,無數(shù)批評家為此興奮、為此糾結(jié)、為此奮不顧身、為此左右搖擺、為此咬文嚼字、為此遠走高飛,等等,由此進擊、逃避、利用、迷醉、爭執(zhí)、赴湯蹈火和閃爍其詞,不能不說是文學和文學批評變遷中的時代脈搏。
其實,就1916年來說,黃遠生的死首先撞擊的就是文學與政治關(guān)系的神經(jīng),用生命和鮮血浸染了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場域的氛圍,加劇了現(xiàn)實社會中不同政治、經(jīng)濟、文化、生活群落與集團之間的沖突、分化和重組,為之后五四新文化運動高潮的到來準備了條件。
1916年,除黃遠生之死逐漸發(fā)生效應(yīng)之外,還有幾件看似孤立但頗有關(guān)聯(lián)的事情發(fā)生:一是袁世凱稱帝失敗,并在6月暴斃;二是章太炎重獲自由,以更為激越的言論激活了文壇。與此同時,一度在南方猶豫不決的蔡元培決定北上,接受北京大學校長一職,而此時《新青年》在陳獨秀主持下,開始露出突破禁忌、超越傳統(tǒng)的新文化鋒芒。
與黃遠生有相似之處,章太炎也是民國初年袁世凱極力拉攏的文化人;而與黃遠生有所不同的是,章太炎的政治和社會變革意識更為強烈,而且很早就自覺投入中國社會革命浪潮之中。不過,面對袁世凱的拉攏,章太炎一經(jīng)察覺,立即表示了反對和不合作,以至于從1913年就遭到袁世凱幽閉。
1916年,對于章太炎來說,也是跌宕起伏的一年,他的時運突發(fā)奇變,從低谷躍起,直至巔峰,然后又明顯顯示出從頂峰滑落之跡象,猶如高端過山車,驚險刺激且風光無限。
自1913年章太炎被袁世凱幽閉北京住所以來,已經(jīng)進入第三個年頭。在這期間,章太炎雖表現(xiàn)出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名士兼斗士風范,但是也不時陷入面對死亡的恐懼之中。關(guān)于這一點,湯志鈞的《章太炎年譜長編》中有如此摘引:
據(jù)汪太沖稱,袁世凱妄圖稱帝時,“廣羅名士勸進,某君請于袁,愿游說太炎上請愿書,以為交換釋放之條件。某趨謁太炎,說明來意,太炎偽諾之。明日,果有一紙呈覽矣。袁拆而閱之,有曰‘某憶元年四月八日之誓詞,言猶在耳。公今互萌野心,妄僭天位,匪惟民國之叛逆,亦且清室之罪人。某困處京城,生不如死,但冀公見我書,予以極刑,較當日死于滿清惡官僚之手,尤有榮耀’云云。袁大怒,欲殺先生,大為輿論所不容。乃自作解嘲曰:‘彼一瘋子,我何必與之認真’”。(《章太炎外記》)①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504-505、506頁。
這里提供了“章瘋子”綽號的又一來源,而深深卷入社會政治和權(quán)力場域險惡處境的章太炎也以“幽囚無期,太炎恐亦自茲死矣”的態(tài)度待之。而在死亡恐怖氣氛濃重的情急之下,章太炎不僅時常夜有惡夢,也多次產(chǎn)生過逃脫打算,并在1916年5月間實施,后因為時局急速變化而中止。②據(jù)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所示:“5月18日,章氏欲脫離北京,被暗探跟蹤,‘擁至巡警總廳’。自蔡鍔云南起兵,發(fā)動了討伐袁世凱的護國戰(zhàn)爭后,貴州、廣西相繼獨立,章氏逆料‘北京必有兵變’(4月6日《家書》),‘時局必變’(4月7日《家書》)?!标P(guān)于此事經(jīng)過,章太炎在《自定年譜》中亦有具述。后《中華新報》在袁世凱暴斃之后,于1916年6月12日以《太炎出京失敗之趣聞》為題加以報道。
在這個過程中,章太炎雖然不改其積極參與社會政治和權(quán)力斗爭的初衷,但是對于政治與文學之關(guān)系有了更深刻的體察,對于自己的“能文”所產(chǎn)生的政治文化和社會效應(yīng)也開始有新的認識?;谶@種體察和認識,章太炎通過報刊“時評”表達了如此困惑和不解:
章太炎幽囚逾年,舉世不能名其罪,或曰以其能文也……夫稱帝之事何事,竟以兵力行之可耳,胡乃乞靈于文字;乞靈于文字矣,當今廉恥掃地之世,又何患無楊雄,而必強我太炎耶?③據(jù)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所示,這段文字以“時評”為題刊載于1916年5月5日的《中華新報》上,此報1915年10月10日在上海創(chuàng)刊。這篇時評后來在1916年9月1日北京版的《新華新報》上再次刊出。
不能不說,這里有一種明知故問的意味,更有一種以“文”抗“兵”的意志和情緒,顯示了一種“秀才遇到兵”,但還一定要“說理”的關(guān)系,正在繼續(xù)把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場域的斗爭推向高潮。
實際上,就是在這個過程中,章太炎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和文化語境已經(jīng)與往日不同,一種文學批評與新聞傳播聯(lián)動的文化意識形態(tài)效應(yīng)正在形成,正在為政治與文學的深度結(jié)緣和互動提供機遇和空間,使文學,尤其使文學批評的價值和影響力,如此顯明地凸顯于社會變革之中。在這種情形中,章太炎雖身處幽禁,但是通過報刊傳媒、書信及與親近文化人的往來,始終與社會保持著交流,他的著述和言說也持續(xù)在社會上發(fā)生著影響——這一點當是利用了當時辛亥革命成功后一度出現(xiàn)的言論自由、輿論打開、統(tǒng)治者對于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管制體制尚未建立的時代機遇,也是完全出乎袁世凱權(quán)力集團意料之外的。
這種權(quán)力機制監(jiān)管、監(jiān)控和管制的漏洞和空隙,不僅為章太炎的生存提供了某種庇護和機遇,也為中國社會文化和文化意識形態(tài)繼續(xù)改革和開放,創(chuàng)造了空間和可能性。從這個角度來說,對章太炎幽而不閉的狀態(tài),不僅未能限制章太炎的社會效應(yīng)和影響,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擴展了其傳播效應(yīng)和文化空間,其正如1915年有報評所示,章太炎先生雖身處幽閉,但是“報上刊錄章氏函電、言論、活動甚多,也有對章氏的議論”,④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504-505、506頁。而且,更有包括黃侃、魯迅、錢玄同、朱希祖、①朱希祖(1879—1944年),浙江海鹽人,字逷先,又作迪先、逖先。清道光狀元朱昌頤族孫。歷任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清華大學、輔仁大學、中山大學及中央大學(1949年后更名南京大學)等校教授,史學家。早年倡導開設(shè)中國史學原理及史學理論等課程,在中國史學研究方面有所貢獻。許壽裳、馬叔倫等諸多弟子、同仁、報人、各界名流、政界要人的不時上門拜會交談,一時足以堪稱一個風生水起的輿論中心和學術(shù)風暴點。
就20世紀中國文化轉(zhuǎn)換和轉(zhuǎn)型來說,章太炎不僅是舊學、舊時代孕育的文化大師,也是新學和新時代催生的思想旗手,具有新型公共知識文人的身份特征,在他身上凝聚了中學與西學、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舊朝與新夢等多方面的連接和交合,成為社會和文化轉(zhuǎn)換和轉(zhuǎn)型的一座橋梁,堪稱繼往開來的中國文化脊梁人物。由此,重讀湯國梨②湯國梨(1883—1980年),字志瑩,號影觀,近代國學大師、思想家、章太炎先生的夫人, 1883年出生于浙江烏鎮(zhèn)的平民之家。她性情剛強,有丈夫氣概,且天資聰慧,能詩善書,胸懷政治抱負,為近代女子先驅(qū)、詩詞家、書法家。1914年9月復太炎先生信中所言,不能不生出一種苦苦掙扎的感慨:
平心而論,君以一書生至事業(yè)文章縱橫天下,功名姓氏,可期不朽,平生抱負,亦以稍展,目的既達,似亦可以已矣。功成身退,詩酒自娛,如果萬不能忘情于手諦之事業(yè),則讀書之暇,盡可以言論而褒貶之。如再不可為,亦聽之可耳。蓋國可更造,民不能易也。君乃熱血欲沸,不惜投身濁流,詎知狂瀾之禍,竟卷君以入矣。君孤高之士,既不能任之浮沉,又不能砥柱中流,徒受此播蕩旋轉(zhuǎn)之苦,而濁流依然,未稍見其證,而君已骨肉離散,身被拘辱矣。蓋發(fā)之籌邊使、勛二位,實以勸辱,況今日之遭遇乎?嗚乎!吾每靜以思之,未嘗不為君痛苦也。然往事不可追,來者猶可為,愿君在都,凡于政界人物,無論其為師弟、為親串,蓋勿與交,錢某等更無論矣。閉戶讀書,怡養(yǎng)天真,此后若得脫于羈絆,則勿再關(guān)心國事。著書立說,以立不朽之業(yè),徒抱孤憤,亦殊無謂也。③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第479-480、481頁。
作為章太炎的夫人,這是一種勸解,也是一種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警告,更是一種知人論世的真知卓見,堪稱20世紀中國批評史上最早的一篇知人論文的經(jīng)典佳作。
這種勸解和警告,盡管當時是說給章太炎聽的,而在此后百年間絡(luò)繹不絕,也曾說給萬千濟世救國的文化人聽,但是,如果說“民不能易也”,那么文化人亦難以變,所以章太炎當時和日后與政界、政治和權(quán)力圈脫鉤,日后千萬文化人亦繼續(xù)在政治動蕩中掙扎,結(jié)果大多是“既不能任之浮沉,又不能砥柱中流,徒受此播蕩旋轉(zhuǎn)之苦”而已。
當然,幽閉3年,不能不對章太炎的思想有所影響,或者說章太炎的思想也在這種境遇中發(fā)生變化。這種變化從《訄書》的修訂中就能看出。1914年,在幽閉期間,章太炎“復取《訄書》增刪,更名《檢論》”。湯志鈞對此進行了詳細分析和比對,為后人提供了珍貴詳實的資料:“《訄書》木刻本于1899年冬付梓,重印本印于1904年,重印本增加了木刻本所無的革命內(nèi)容,而《檢論》卻把《訄書》很多革命文字刪去了。”④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第479-480、481頁。在詳細對照列舉《訄書》重印本與《檢論》過渡本、手改本增刪、異同情況之后,湯志鈞指出:“章太炎增補這些儒家經(jīng)書‘故言’,表明他力圖使《檢論》‘補前人所未舉’,發(fā)明‘先圣’之‘故言’。這樣,《檢論》中‘國故’增加了,革命性削弱了。”又說:
說明“手改本”服膺清儒的跡象已漸顯露,《檢論》又拉向右轉(zhuǎn),“殆將希蹤古賢,力求“醇謹”了。
革命時期的“訂孔”已落在他的視野之外。章太炎想把《檢論》改為“傳世”的“文苑”之作,其實是向后倒退。①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第489-490頁。
就此而言,與黃遠生一樣,袁世凱之所以極力拉攏章太炎,被拒后囚禁章太炎而又未加害其身,不僅由于兩人在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場域舉足輕重,影響廣大,也有其兩人自身的緣由。如果說,黃遠生曾經(jīng)有主動靠近政界和權(quán)力場、主動為政界權(quán)力者出謀劃策的表現(xiàn),②據(jù)百度百科“黃遠生”詞條,上面有如此資料披露:“到1949改朝換代后,得國者在清查北洋政府檔案時,發(fā)現(xiàn)了黃遠生于1913年7月上大總統(tǒng)袁世凱的一份條陳,略謂:‘宜由警廳組織特種機關(guān),專司檢閱報紙,從法律干涉,并擇要編輯為偵探材料。一面組織新聞通訊機關(guān),整齊一切論調(diào)、紀事等語?!@很讓歷史學者吃驚,因為從字面意思看,一貫提倡自由報人主義的黃遠生,所寫的這條陳上的內(nèi)容,卻是中國最早有據(jù)可考的新聞管制內(nèi)容。研究者也只好承認這是黃遠生被袁世凱利用的明證?!蹦敲矗绿自谖幕鲜且恢眻猿謧鹘y(tǒng)國粹、國學立場,對于儒家文化治國之道一往情深的價值取向,從某種程度上,也給袁世凱自以為章太炎會為恢復帝制張旗招魂之希望——至于章太炎為何一直抵制袁世凱,對其復辟帝制以嬉笑怒罵待之,則是另外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而正是在這數(shù)年的幽閉中,章太炎對于政治與文學之間的關(guān)系,尤其是文化、文學與權(quán)力之間的關(guān)系,有了更為深切的認識,并從中生發(fā)出關(guān)于“文化權(quán)”的觀念。他一方面認為“政治者,當軸所忌言,國史之業(yè),亦與人構(gòu)怨于千秋萬歲也”,更意識到,當時是“蓋皇皇欲攬政權(quán),唯恐一人異己者,當涂之用心也;皇皇欲攬文化權(quán),唯恐一人異己者,?;收咧眯囊病薄6约呵∏【吞幱谶@種政權(quán)與文化權(quán)夾擊中,也只能接受“惜太史公身被極刑、鄭康成禁錮、趙邠卿側(cè)身處復壁間”的命運,而自己之所以“不肯引決自裁者”,亦同古人一樣,“以他人不與爭文化之業(yè)也”。③章太炎:《致山田飲江書》,1915年4月10日,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第498頁。
這種“文化權(quán)”觀念,不僅源自中國傳統(tǒng)“文化治國”、“政教合一”的基因,更是近代以來中國文化?;家庾R積深噴發(fā)的產(chǎn)物。就后者來說,“湘淮兩軍——漢族士大夫的崛起”,當是具有轉(zhuǎn)折意味的歷史現(xiàn)象,張鳴在《重說中國近代史》中以此為小標題解析了其來龍去脈,并以這句話作為結(jié)尾:“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由漢人的士大夫組織軍隊,來報效國家報效清朝?!雹軓堷Q:《重說中國近代史》,北京:中國致公出版社,2012年,第92頁。而到了辛亥革命之后,滿漢之間的糾結(jié)消除,該是到了用文化的方式來報效國家和自我保存了。
作為一個文化轉(zhuǎn)換和轉(zhuǎn)型時代的人物,章太炎既是中國最后一批士大夫文人的代表之一,也是最先出現(xiàn)的公共人文知識分子,猶如中國的但丁,經(jīng)歷了穿越地獄的人生體驗。很難想象,如果袁世凱沒有很快暴斃,或者他能夠逃脫成功,或者繼續(xù)被囚禁,或者能夠獲釋回鄉(xiāng),章太炎的人生和學術(shù)會發(fā)生何種變化。但是,有史共鑒的是,1916年6月6日袁世凱之死,確實一度改變了章太炎的人生狀態(tài),也把章太炎有關(guān)“文化權(quán)”之思、之爭,推到了一個巔峰狀態(tài)。在這之前,盡管章太炎困獸猶斗,使盡全身解數(shù)與袁世凱周旋,但是年多日久不能不感到筋疲力盡,亦不能不思考自己最后的退路;特別是長女死后,袁世凱一度稱帝得勢,章太炎更是身心俱疲,情緒跌入谷底深淵,如他在1915年末書信中就寫道:“仆夜夢荒誕,依前不滅,此事亦樂之,知人世本不能久居,何異于死”①章太炎:《致龔未生書十四》,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第509頁。云云,可見當時一度世傳章太炎自殺一事,也并非全是空穴來風;但是,到了6月之后,時局大變,使正圖謀逃離北京的章太炎峰回路轉(zhuǎn),從階下囚一下子轉(zhuǎn)成政界、學界等社會各界炙手可熱的座上客,人生與學術(shù)皆從谷底深淵一躍至無限風光在險峰之狀態(tài)。
6月6日袁世凱死,章太炎即獲自由,而鑒于輿論時局的呼吁和趨勢,時任代理大總統(tǒng)的黎元洪也不能不禮遇這位討袁英雄,于6月12日就輕車簡從,親訪章太炎咨詢國事,更把章太炎推到了國師地位;而章太炎亦毫不承讓,多方建言,泛論國勢人才。
之后,章太炎似乎進入了自己人生最輝煌的時期。不說在京內(nèi)外文武官吏、名流爭相拜見,且受到南方各省政界、學界的盛情邀請,南歸之行更是一路風光,盛況無前。例如,《中華時報》就對此進行了全程報道,在6月27日就預告滬上各界名流擬開會歡迎章太炎的訊息,并言:“章太炎先生文章聲望彪炳一時,其著作之行世者,久為中外人士所推崇?!贝撕笤诟鞣N場合,章太炎自然被冠之“文學大家”、“文學巨子”、“國學大師”等各種名頭,盛名之下,江湖廟堂無不一片頌揚之聲,聲望不在孫文、黃興之下。
在這種情勢下,章太炎似乎獲得了一些話語權(quán),也似乎忘記了夫人湯國梨的告誡,再次振奮起了爭奪“文化權(quán)”的斗志,并以文化、國學等作為話題和平臺繼續(xù)展開了自己新的人生追尋。
還是“文化治國”的初心。檢索1916年下半年文字言論就會發(fā)現(xiàn),章太炎不僅在政治、政事和國家管理方面不斷建言進策,且在氣勢和話語方面咄咄逼人,在文化方面更是直抒胸臆,得寸進尺,儼然一副政府裁判、精神主導、國家支柱的樣子。就這一點來說,章太炎卻是比梁啟超更顯文化氣焰,把文化價值取向推到了更顯要、更注目、更牽動人心的地位。如果說,梁啟超一直還能安于文化“國師”身份的話,那么章太炎就不同了,他在謀求一種“文化僭越”,以文化之力來左右甚至決定中國社會的現(xiàn)狀和前途。
所以,一場文化大戰(zhàn)迫在眉睫,但是章太炎注定會再次被卷入時代浪潮的谷底——因為未來的中國不僅不需要政制上的“皇帝”,也不需要“文化皇帝”,而呼喚的是文化意識形態(tài)場域的斗士和“精神界戰(zhàn)士”。由此,章太炎不能不再一次卷入政治、政制和權(quán)力的爭斗之中,而在新的社會政治轉(zhuǎn)換的變局中,“文化權(quán)”不再是?;逝珊透锩h之爭,亦不僅是新學和舊學的博弈,甚至不再僅僅是文化人耿耿于懷的安身立命之地,而已經(jīng)成為整個社會關(guān)注的焦點,成為政治和權(quán)力機制爭奪、爭取和角力的要津。章太炎身居要津之處,所面對的亦不再是過去的權(quán)力和文人集團,而是新的權(quán)貴和新的文化潮流。
章太炎在人生巔峰時刻,已經(jīng)面臨萬丈深淵。在袁世凱暴斃之后,盡管文化開放氣象更加濃厚,社會各派爭權(quán)奪利情形也在加劇,且狀況更加復雜。章太炎之慷慨進言、針砭時弊、批評政府的言行,早就使新上臺的權(quán)力者心存不快;而其與革命黨諸人的不同見地,尤其是其所謂“不黨主義”主張,對于革命黨人的批評指責,也使自己越來越陷入孤家寡人境地。這種情景在當年12月孫中山致電黎元洪,推舉章太炎主持國史館一事中,得到了完全證實。雖然孫、黎兩人先后在電文中稱其“碩學卓識”、“德望學識,迥異時流,夙所欽佩”,①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第538、542頁。但是最終還是花落他家。
對此來龍去脈,湯志鈞在《章太炎年譜長編》卷4中記述甚詳:
當時輿論,對章主國史,有贊成者,有反對者,仲斌:《政潮中之國史館》稱:“乃自孫中山等電請以章太炎長國史館,議員中吳景濂等又主張之。舊派群起反對,謂某黨自知種種罪惡,禍國病民,難免天下后世之誅,因主以章氏修史為文飾鋪張之計。而新派又謂舊派之反對,為恐章氏直筆揭其暗幕。故觀近來兩派報紙,或曰某黨舉章太炎修史之居心,或曰某派反對章氏長館之真相,已屬與筆墨戰(zhàn)爭矣……章氏之評論人物,把柁不定,瞬息萬變。元年作九等人物表中,以陳宦②陳宧(1870—1939年),湖北安陸人。1895年秋,入湖北武備學堂。1912年助黎元洪、袁世凱殺張振武、方維。1913年,通過政治拉攏、軍事策反、經(jīng)濟收買等手段,曾幫助袁世凱鎮(zhèn)壓了各地的二次革命。但是1915年任四川將軍后張反袁之旗,1916年和蔡鍔護國軍停戰(zhàn),宣布四川“獨立”。在反對袁世凱稱帝運動中有功。為軍事家,列第一等;于梁士詒③梁士詒(1869—1933年),字翼夫,號燕孫,廣東三水人。祖籍廣東佛山。光緒進士,授翰林院編修。曾任袁總統(tǒng)府秘書長、交通銀行總理、財政部次長、北洋政府國務(wù)總理等職務(wù),是清末和民國初年非?;钴S的一位重要政治人物。亦稱智略家,推崇備至,后忽列諸‘四兇’,指為惡極,故舊派人多呼為瘋子?!保ā稌r報》,1917年1月1日)實則當時政府“要人”,大都是清朝舊官僚、民國新軍閥,章氏一度為袁世凱蒙蔽,也著力推崇黎元洪,但他畢竟是“同盟舊人”,這些官僚是不會叫章氏充任“國史館長”的,最后終由遺老繆荃蓀充任。④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第538、542頁。
實際上,章太炎未必稀罕“國史館長”這一職位,但是這一事件猶如一面鏡子,照出了章太炎風光不再、多面受敵、進退維谷的人生處境,也昭示中國文化界“新桃換舊符”時代的到來。
不能不說,同后來魯迅一樣,章太炎一生的坎坷和壞運氣,都與他違背“不臧否人物”古訓有關(guān),正如胡龍霞在《章太炎的癡狂瘋癲》一文中所說:
章瘋、章瘋子、大瘋子、章神經(jīng)等名頭當然不是輕易得到的,可以說是他多年積積攢攢的成果。如與老師絕交;勸鄒容坐牢;同黃興打架;羞辱載湉(清皇帝);攻擊嚴復;誤會唐才常;痛批康有為;駁詰蔡元培;對罵吳稚暉;冷對胡適;怪罪孫中山;臭罵袁世凱;強撐黎元洪;指責蔣介石;訓斥張學良;調(diào)侃劉半農(nóng);譏諷毛澤東……⑤胡龍霞:《章太炎的癡狂瘋癲》,《粵海風》2016年第3期。
然而,就在1916年底,作為中國士大夫和傳統(tǒng)文人的章太炎,或許還有作為最早在公共文化場域拋頭露面、通過公共傳媒建功立言的公共知識文人之一的章炳麟,以及作為離經(jīng)叛道的“章瘋子”,此時已經(jīng)從人生巔峰跌落,開始進入低谷,而其作為承前啟后的文化開拓者的錚錚鐵骨和鏗鏘誓言,已經(jīng)打開了一扇新的文學批評大門。
例如,在1916年8月5日江蘇省教育局附屬小學教員暑期補習學校演講中,章太炎就有如此論說:
學問須有自己意思,專法古人,專法外人,而自己無獨立之精神,不為不可。教育者,對于受教育者不過盡輔助之責,其實自己不能教人,以言育德,須從自己良心上認定是非,不可以眾人之是非而從違。如孔子言見賢思齊,陽明指為偽道德是也。①章太炎:《章太炎演說教育》,原載《時報》1916年8月6日,引自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第537頁。習近平:《在中國文聯(lián)十大、中國作協(xié)九大開幕式上的講話》,《中國文藝評論》2016年第12期。
歸根結(jié)底,也許正是由于這種不愿結(jié)黨結(jié)社、寧愿單打獨斗的“獨立之精神”,最終使章太炎陷入十面埋伏、進退維谷、孤立無援的境地;也正是這種獨立精神,使章太炎成為中國20世紀文學批評史、乃至文化史上無法繞過和復制的精彩章節(jié)。(未完待續(xù))
*殷國明,男,1956年生,江蘇常州人。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文藝學。
沈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