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言領 劉鋒杰
科學主義的迷霧:金開誠文藝心理學再解讀
趙言領 劉鋒杰*
20世紀80年代初,金開誠率先開始了文藝心理學學科的重建,在研究方法上采取了不同于前人的科學主義路向。進一步研究發(fā)現,金開誠的科學主義來自曹日昌的《普通心理學》,其目的則是試圖對文學反映論進行修正和維護。由于文學反映論具有特殊的政治涵義,導致金開誠的科學主義不能真正切近文學的本質,而且折射出政治高壓下的心理病癥。
金開誠 文藝心理學 科學主義 方法論
“所謂科學主義,是指這樣一種思潮和傾向,它要求按照自然科學的方法、觀念、手段及其過程來研究審美—藝術現象,并認為唯有自然科學的研究方式才是科學的。所謂人本主義,恰與科學主義相對,反對效法自然科學,認為美學和藝術科學有其完全不同于自然科學的人文科學特點,主張?zhí)赜械娜宋目茖W研究方式?!雹僦軕棧骸犊茖W主義與人本主義的沖突:現代美學和藝術科學方法論考察之一》,《文藝研究》1986年第6期。在文藝心理學的研究方法上,也一直存在著這樣兩種思路相互對立。20世紀30年代,朱光潛出版了《文藝心理學》,確立了他作為中國文藝心理學學科奠基人的地位。深受克羅齊人本主義思想影響的朱光潛對科學主義的實證研究方法持批評態(tài)度。此后近半個世紀,中國文藝心理學研究陷入停滯狀態(tài),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金開誠率先在北大開設文藝心理學選修課,推出專著《文藝心理學論稿》(以下簡稱《論稿》),標志著中國文藝心理學學科的重啟。然而我們發(fā)現,金開誠的文藝心理學因具有自覺的科學主義取向而迥異于其先行者。本文基于學術史的清理與反思需要,將從發(fā)生學的視角解讀金開誠的文藝心理學研究,揭示其科學主義的內涵和方法論的特征,為文學研究方法論的當代演化提供一個樣本,并從中獲得啟發(fā)。
科學主義方法論可歸納出5個特點:(1)研究對象的客體性;(2)研究取向的客觀性;(3)研究結果的描述性;(4)研究方法的還原性;(5)研究目標的精確性。②周憲:《科學主義與人本主義的沖突:現代美學和藝術科學方法論考察之一》,《文藝研究》1986年第6期。我們認為,金開誠文藝心理學關鍵命題的提出與論證,是非常符合科學主義的基本特征的。
先說“自覺表象運動”。這個概念是金開誠文藝心理學的核心命題,是其理論原創(chuàng)性的關鍵體現。那么,這個命題是如何創(chuàng)立的呢?這就需要回到金開誠文藝心理學理論的起點:表象。表象作為心理學基本術語,在新時期文藝心理學論著中并不鮮見,因為描述文藝心理活動根本繞不過表象環(huán)節(jié)。但像金開誠那樣把它作為核心概念并確立為核心命題,則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為什么是表象而不是知覺、概念、想象與情感呢?金開誠是經過審慎思考的。他認為只有表象才能成為作家、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原材料:“根據‘意在筆先’的原理,可知表象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巨大作用。因為只有它才是藝術家頭腦中的‘蜂蠟’,在邏輯思維的指導下,可以用它在頭腦中構成‘蜂房’,然后通過工藝表現為藝術的‘蜂房’?!雹俳痖_誠:《文藝心理學論稿》,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2年,第3、6-7頁。這是說表象具有的特性決定了它最適合充當原材料:“表象的這種既有一定程度的概括,又有一定程度的形象的性質,就使它最適合充當藝術創(chuàng)作的原材料?!雹诮痖_誠:《文藝心理學論稿》,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2年,第3、6-7頁。所以,要探討文藝創(chuàng)作規(guī)律必然從表象開始,故其成為文藝心理學的邏輯起點。然而,這個邏輯起點卻是從科學主義的認知心理起步的。其實,無論表象多么具有文學所需要的“概括性”和“形象性”,也無法否認它是在人的認知活動中產生的,它本身并不必然帶有情感色彩,不具有價值內涵,與想象、情感等相比,它與文藝的距離要遙遠得多。
在金開誠的理論體系中,既然要以表象為理論核心,那就要壓制同樣作為文藝心理核心要素的情感,所以他認為:“在審美過程中起主導作用的心理內容,始終是認識性質的,而非情感性質的”;“情感為‘美感’的有機組成,當然無疑;但‘美感’的‘核心內容’,乃是感知之感(對客觀事物的感性反映),而非情感之感,此則必須辯明”。③金開誠:《藝文叢談》,北京:北京出版社,1985年,第143、144頁。如此反復將文藝心理活動中的情感認知化,就像夏中義所指出的,“盡管金氏在《論稿》、《概論》(即《文藝心理學概論》——引者注)中一再重申‘人腦整體性’原則,重申創(chuàng)作心理是‘表象’、‘思維’、‘情感’的三位一體,但實際上,那柄機械解析的利刃在把藝術經驗剖成若干心理單元切片的同時,又把其中的‘表象’、‘思維’等認知心理元素放大、泛化、拔高到統轄一切的程度,反過來擠壓了‘情感’的生存空間。歷來被美學王國寵為公主的藝術‘情感’,在金氏手下卻連‘灰姑娘’也不如,倒酷似瑟縮墻角的童養(yǎng)媳,不僅排在‘表象’、‘思維’之后,而且處處依附于‘表象’和‘思維’,這就是所謂‘自覺表象運動’——最后竟‘自覺’到連‘情感’也要被邏輯‘思維’所榨干”。④夏中義:《新潮的螺旋——新時期文藝心理學批判》,《文學評論》1989年第2期。為什么金開誠要如此排斥壓制情感?可能是因為情感難以擺脫人本主義所珍視的“主體性”、“主觀性”、“非描述性”,故不為金開誠所青睞的科學主義體系所容吧!
再看“從大腦說起”。翻開金開誠的《概論》,第一章是“從大腦說起”,這句話帶有強烈的科學主義的還原論色彩,放在如此顯要的位置,則預示著它是金開誠文藝心理學體系的關鍵命題。金開誠指出:“文藝心理學是研究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和欣賞中的心理活動的科學。在人類的一切心理活動中,大腦作為中樞神經系統的關鍵部分顯然要起極為重要的作用。因此談文藝心理學也需要從大腦說起?!雹俳痖_誠:《文藝心理學概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第1、3、前言、3-7、283-284、341頁、前言。他由此強調:“文學創(chuàng)作的心理活動確有種種特殊的規(guī)律,但它無論多么特殊,卻不能不受大腦的物質特性和一般活動法則的制約?!雹诮痖_誠:《文藝心理學概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第1、3、前言、3-7、283-284、341頁、前言。金開誠把大腦特性和法則概括為3條:一是反映和創(chuàng)新,即大腦既能反映客觀事物,又能對反映內容進行加工創(chuàng)造;二是左右協作,即大腦左半球偏重抽象的理性活動,右半球偏重具象的感性活動,兩個半球分工明確又互相協作;三是上下互促,即形成認識的大腦皮層和主管情感的皮層下中樞緊密聯系,息息相通。以上可總結為“大腦活動整體性原則”。③金開誠:《文藝心理學概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第1、3、前言、3-7、283-284、341頁、前言。這就從生理層面上論證了:文藝創(chuàng)作是反映客觀現實的創(chuàng)造活動,必然要受到大腦物質特性和活動法則的制約;文藝創(chuàng)作和欣賞中必然有感性心理活動和理性心理活動的辯證聯系;文藝創(chuàng)作和欣賞中情感活動要受到認識活動的控制和調節(jié)。④金開誠:《文藝心理學概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第1、3、前言、3-7、283-284、341頁、前言。
于是,金開誠在對文藝心理現象進行闡釋的時候,常常先將其還原為心理過程,再還原為生理機制,這是其堅持科學主義方法論的直接表現。比如對通感現象,他指出:“通感的實際心理內容……主要是由感覺(或表象)所引起的關于其它表象的某種‘相似聯想’。所以它的神經機制既是‘大腦皮層中的暫時聯系’,也是‘主觀現象之間的聯系’(反映了客觀事物之間某些特性的聯系);從神經生理過程上說,則是‘大腦皮層各點間道路的接通’。而其所以會‘接通’,首先是因為‘興奮泛化’的結果,‘泛化’使大腦皮層中儲存相同或相似信息的各點興奮起來,這就使人感知事物的相通之處。同時‘興奮泛化’又與‘分化抑制’相交替,‘分化’的結果使人察覺事物之間的相異之處;從而又突出了特定線路的‘泛化’,使個體所注意的特定的相通之處更顯得清晰。所以‘泛化’與‘分化’的交替,就能使個體在同中見異,異中見同,而這種辯證的感受與認識,正是通感由之而生的根本原因?!雹萁痖_誠:《文藝心理學概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第1、3、前言、3-7、283-284、341頁、前言。對于創(chuàng)作過程中經常出現的靈感現象,他也這樣指出:“在創(chuàng)造思維的過程中也確實會出現一種特殊的狀態(tài),這時創(chuàng)造者的各種心理因素(感知、記憶、聯想、想象、思維、情感、意志等)得到了相當協調的配合與發(fā)揮,大腦各中樞的興奮與抑制正處于恰到好處的狀態(tài),那些正需要它發(fā)揮作用的潛沉細胞群突然被激活,整個意識領域中出現了符合特定創(chuàng)造要求的思路通暢,本來極難接通的思維‘電路’因此突然接通,于是一些新的神經聯系較為順利地建立起來,概念與概念、道理與道理或表象與表象之間出現了新穎的串連與組合。這就是創(chuàng)造思維中的靈感現象?!雹藿痖_誠:《文藝心理學概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第1、3、前言、3-7、283-284、341頁、前言。
最后說說“主客觀統一”。這個命題也是金開誠文藝心理學的“第一個基本思想”,“即以唯物主義反映論為指導,論證文藝創(chuàng)作與欣賞的心理活動都是個體在反映客觀世界的基礎上所實現的主客觀統一”。在金開誠看來,這個命題的地位相當于歐氏幾何的公設。緊隨其后列出的“第二個基本思想”是“根據大腦活動的整體性原則,論證文藝創(chuàng)作與欣賞都是以自覺的表象運動為核心而實現的表象活動、思維活動與情感活動的有機結合”,其中包含5種辯證關系:“客觀與主觀、感性與理性、情感與認識、修養(yǎng)與創(chuàng)造、創(chuàng)作與欣賞”,⑦金開誠:《文藝心理學概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第1、3、前言、3-7、283-284、341頁、前言。說是“兩個基本思想的具體表現”,其實只是“第一個基本思想”的具體表現。不過,一般認為,文藝學美學領域中的“主客觀統一”的主要發(fā)明者是朱光潛,①胡風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理論,主張主觀與客觀的化合,其實也是“主客觀統一”論。與朱光潛相同,他也側重文藝創(chuàng)作的主觀方面。他在20世紀50年代的美學大討論中提出了這一觀點,認為物甲是自然存在的,純粹客觀的,它具有某些條件可以產生美的形象(物乙)。這物乙之所以產生,卻不單靠物甲的客觀條件,還須加上人的主觀條件的影響,所以,美是主觀條件與客觀條件的統一。那么,金開誠所主張的“主客觀統一”是不是對朱光潛文藝心理學基本觀點的繼承呢?
金開誠在1999年再版的《文藝心理學概論》后記中提到:“回顧我對文藝心理學的研究,也許可以說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基本上未曾學習或參考過別的文藝心理學著作;而是直接把普通心理學的一些基本原理與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欣賞中的大量事實結合起來,從而形成了一些觀點和論點?!雹谵D引自賀國光:《近20年來文藝心理學研究述評》,《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8期。這其中既有幾分坦誠,又有幾分驕傲。不過確實如此,金開誠的“主客觀統一”不是從別的著作中吸納而來,它與朱光潛的立論甚至是截然對立的,朱光潛偏重主觀,金開誠偏重客觀。在《概論》第二章“客觀與主觀”的一開始,他就指出:“文藝創(chuàng)作是反映客觀世界的,還是表現創(chuàng)作者的主觀世界的?正確的答案是:它既反映客觀世界,也表現作者的主觀世界,是在反映客觀世界的基礎上實現了主客觀的辯證統一。這一答案早已由唯物主義的反映論深刻闡明,而唯物主義的反映論正是科學的文藝心理學的哲學基礎和指導思想。”③金開誠:《文藝心理學概論》,第8頁。這段話告訴我們,主客觀統一的基礎是“反映客觀世界”,而不是“表現作者的主觀世界”。所以,金開誠雖然聲稱“主客觀統一”,實際上是個“客觀派”,由此帶來的必然是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主觀因素的價值和作用被低估,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作家主體的地位被壓抑甚至被排斥。金開誠文藝心理學強調客觀性、壓制主觀因素,這是其堅持科學主義方法論的又一表現。
金開誠文藝心理學的科學主義來自何處呢?我們認為,這應該從他長期對心理學的特殊興趣說起。金開誠曾回憶自己幼年時聽兩位中醫(yī)討論人是用心思考還是用腦思考時,就琢磨起“研究思維的學問叫心理學”這句話。帶著疑問,中學時代他就找來心理學方面的書刊閱讀。進入大學之后,他想研究理論,包括文藝學、文藝心理學、美學和哲學。④金開誠:《金開誠文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前言,第13頁。金開誠在《論稿》前言里寫道:“很久以前,我就想用心理學的原理來解釋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欣賞中的一些事情。但在很長一段時期中,我卻找不到把兩者結合起來的有效方法?!雹萁痖_誠:《文藝心理學論稿》,第3頁。他還提到:“我在大學期間本來對文藝理論用力較多,同時也想要把心理學原理引進文藝理論,以探索創(chuàng)作和欣賞的心理?!雹藿痖_誠:《談藝綜錄》,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3年,第1頁。事實上,金開誠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開設文藝心理學課程并出版專著,與他長期對心理學的特殊興趣分不開,正如他所說的,“我從大學畢業(yè)到1978年的20多年間,雖然工作多變,卻也圍繞著把心理學原理與文藝創(chuàng)作和欣賞結合起來這個課題,斷斷續(xù)續(xù)地進行了學習和思考;同時也較為廣泛地涉獵了多種藝術;又從多變的工作中隨時有所感悟,并積累有用的材料。這樣才能在決定研究文藝心理學時,僅用了一年左右的業(yè)余時間,就寫出了初具規(guī)模的講稿”。①金開誠:《談藝綜錄》,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3年,第3-4頁。
金開誠對心理學的特殊興趣也與兩次形象思維討論有著緊密的聯系。第一次形象思維討論開始于1952年底的“胡風文藝思想討論會”,胡風曾多次強調“作家底認識作用是形象思維”。1956年中央提出“雙百”方針后,文藝界開始了較大規(guī)模的形象思維討論,大體形成了基本肯定形象思維的一致意見,兩本統編教材即以群主編的《文學的基本原理》(1963年)和蔡儀的《文學概論》(寫于1961—1963年,出版于1979年)都肯定了形象思維。但在1966年“文革”前夕,鄭季翹突然在《紅旗》雜志發(fā)表《文藝領域必須堅持馬克思主義認識論》,對形象思維理論進行了前所未有的批判和聲討,形象思維從此被劃入另冊,成為理論禁區(qū),相關討論戛然而止。金開誠的學習與研究起步階段正好處于形象思維的第一次討論期間,他于1951—1955年間,在北京大學中文系讀書;1955年7月畢業(yè)后又在王瑤門下讀研究生,翌年轉為王瑤科研助手。1959年開始任游國恩科研助手,并講授中國古代文學課。直到“文革”爆發(fā)以前,從事的都是文學專業(yè)的教學和科研,對當時轟轟烈烈展開的文藝論爭不會置身事外,只是因為還不具備相應能力,故沒有直接參與討論,但已“有自己的獨特思考”。②金開誠:《金開誠文選》,前言,第13頁。我們認為,很有可能當時的金開誠就已經敏銳地意識到,要揭開形象思維之謎,必須具備一定的心理學知識,所以才會在60年代前期,集中心思學習普通心理學。③金開誠:《文藝心理學論稿》,第3、39-40頁。
第二次形象思維討論發(fā)生在新時期。1977年12月31日,存放了12年之久的《毛主席給陳毅同志談詩的一封信》被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信中說:“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說,所以比、興兩法是不能不用的。”由此,形象思維討論在中斷11年之后又轟轟烈烈展開了。金開誠積極參與了這一次討論,他回憶道:“我在學習心理學的過程中,曾經長期存在一個疑問:既然想象是改造原有的表象以創(chuàng)造新表象的過程,那么它主要就是一種表象的活動,為什么有的心理學著作要把它算作思維呢?過了相當長的時間,我才得到一種理解,即包括有意想象在內的一切自覺的表象活動都是思維,也就是形象思維。因此在1978年春天,我寫了《說形象思維》一文,參加當年的北大中文系‘五四’科學討論會?!雹芙痖_誠:《文藝心理學論稿》,第3、39-40頁。憑借超出常人的心理學修養(yǎng),金開誠特別指出不具備心理學知識是很難說清形象思維的:“在我看來,形象思維雖然同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關系密切,有關這個問題的討論也主要是在文學藝術領域中展開,但從根本上說,它畢竟是一種心理活動;關于它的各種分歧意見也主要發(fā)生在它的心理內容上(至于它在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地位與作用,大家都已承認了)。因此寫文章參加討論,也就應該結合心理學原理,給它下一個明確的定義,切切實實指明其心理內容;否則就會各說各的話,使討論得不到真正的進展。”①金開誠:《文藝心理學論稿》,第40、3頁?!墩摳濉分械摹段膶W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自覺表象運動——兼論形象思維問題》就是從心理學角度對形象思維問題的繼續(xù)探討。從以上分析足以證明金開誠的文藝心理學研究與形象思維討論確實存在緊密聯系,并且當他帶著豐厚的心理學知識進入形象思維討論時,他具有了一般研究形象思維者所不具有的優(yōu)長,即能夠把形象思維問題往深處說,而并不滿足于羅列與概括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形象思維諸現象。
金開誠所說的“結合心理學原理”是有確定指向的。心理學自建立以來,各流派風起云涌,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實驗心理學、構造主義、機能主義、行為主義、精神分析、格式塔、日內瓦學派、人本主義,各有各的一套原理,也各有各的一班信徒。到底是要結合哪一派心理學的原理呢?其所主要憑借的心理學資源是什么呢?答案很明確:就是曹日昌主編的《普通心理學》。金開誠并不諱言這本60年代廣為流傳的普通心理學教材對他的影響,他曾深情地回憶道:“直到60年代前期,我集中心思學習了曹日昌先生主編的《普通心理學》,情況才有了變化。我認為這是一本很有益于人的著作,具有態(tài)度謹嚴、內容實在、持論通達、平易近人等優(yōu)點。我由于學習此書,而在掌握基本原理上真正有了一點進步,因而也就比較能夠加以運用。每當我想起當年的情況,我心里總是把曹日昌先生以及該書的其他編者當作我在心理學上的真正老師。”②金開誠:《文藝心理學論稿》,第40、3頁。
對于成長于特殊年代同時有著較高政治覺悟的金開誠來說,這種選擇是非常容易理解的。如果把心理學劃分為科學主義和人本主義兩大陣營,金開誠肯定要站在科學主義一邊。如果把心理學劃分為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兩大陣營,金開誠毫不猶豫地要站在唯物主義一邊。曹日昌主編的《普通心理學》恰好既是科學主義的心理學又是唯物主義的心理學。比如,曹日昌《普通心理學》第一章第一節(jié)是“對心理現象的理解——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斗爭”,開頭第一句話就是:“心理學是研究心理現象的科學?!雹鄄苋詹骸镀胀ㄐ睦韺W》上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78年,第1、5、17、18、20頁。在這一節(jié)里還寫道:“對心理現象作出唯一正確的闡明的是辯證唯物主義。從辯證唯物主義看來,心理現象是腦的功能,是客觀現實的反映?!雹懿苋詹骸镀胀ㄐ睦韺W》上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78年,第1、5、17、18、20頁。第五節(jié)“心理學的方法”中寫道:“辯證唯物主義是心理學的理論基礎,也是心理學研究所應遵循的基本原則?!雹莶苋詹骸镀胀ㄐ睦韺W》上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78年,第1、5、17、18、20頁。在研究心理學的方法論方面,曹日昌的《普通心理學》顯然是堅持科學主義的,書中指出“把‘內省法’當作心理學唯一的研究方法,這是錯誤的”⑥曹日昌:《普通心理學》上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78年,第1、5、17、18、20頁。(人本主義心理學主要采用內省法),“心理學研究的基本方法,同其他一切科學的研究方法一樣,是觀察和實驗”。⑦曹日昌:《普通心理學》上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78年,第1、5、17、18、20頁。在學科定位上,金開誠堅持認為“文藝心理學是心理學的一個分支”,⑧金開誠:《藝文叢談》,北京:北京出版社,1985年,第139頁。其文藝心理學又深深受惠于曹日昌的《普通心理學》,那么他采取科學主義的研究思路也就自然而然了,因此他對當時的文藝心理學研究很少運用科學主義方法感到不滿:“目前的研究工作也還有其不足之處,例如嚴重缺乏社會調查和科學實驗?!雹俳痖_誠:《藝文叢談》,第142頁。
返觀前述的幾個關鍵命題,從理論實質到方法論取向,金開誠都與曹日昌的《普通心理學》脫離不了關系,甚至是亦步亦趨的。比如金開誠將文藝創(chuàng)作活動解釋為“自覺的表象運動”,結合想象時指出:“從表象活動的角度來看,有意想象也和無意想象一樣,是在頭腦中改造記憶表象而創(chuàng)造新形象的過程?!雹诮痖_誠:《文藝心理學論稿》,第27頁。曹著中的表述是:“想象是在頭腦中改造記憶中的表象而創(chuàng)造新形象的過程?!雹鄄苋詹骸镀胀ㄐ睦韺W》上冊,第174、13、11頁。一比較就會發(fā)現,金開誠簡直就是照搬曹日昌的《普通心理學》。再比如金開誠將文藝心理活動還原為生理機制,宣稱文藝心理學研究要“從大腦說起”,這種論述邏輯亦來自曹日昌的《普通心理學》。曹著第一章第二節(jié)題目就是“心理現象是腦的機能”,第二章題目是“心理的生理機制”。第一章第三節(jié)中寫道:“任何一種心理活動,都可以區(qū)分它的內容、過程和機制或生理機制三個方面。”④曹日昌:《普通心理學》上冊,第174、13、11頁。金開誠文藝心理學的第一條基本原理“主客觀統一”同樣來自曹日昌。曹著第一章第三節(jié)“心理現象是客觀現實的反映”中明確指出:“人對現實的反映是客觀和主觀的統一。按其內容說,它是客觀的。因為它是外界事物的反映,是由外界事物的作用決定的;同時是物質的腦的神經活動過程,并且通過人的各種實際的外部活動表現出來。但是它也是主觀的,因為對現實世界的反映總是由一定的人或主體來進行的,總是受他所累積的全部個人經驗和他的全部個性心理特征的制約,并且通過他的活動而實現的?!雹莶苋詹骸镀胀ㄐ睦韺W》上冊,第174、13、11頁。這樣一來,我們可以毫不猶豫地得出結論:金開誠文藝心理學的科學主義完全來自曹日昌的《普通心理學》,而曹日昌的《普通心理學》則混合了實驗心理學與唯物主義認識論,使得自身的科學主義不僅指向了自然科學的一面,也指向馬克思主義哲學認識論的一面,也許正是這兩個方面的結合,使得科學主義一時之間成為不移的學術“正統”,而無人可以質疑。
曹日昌的《普通心理學》雖然在1979年后多次再版,但其“受哲學反映論和巴甫洛夫行為主義深刻影響”⑥楊曉慶:《文藝心理學研究中的概念問題與學科體系的構建》,《贛南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第5期。的知識體系已顯陳舊過時。曹日昌早已逝世,修訂更是無從說起,只得沿襲舊論。⑦該書的編輯在1987年的《合訂本·前言》中認為:“由于本書是二十多年前編寫的,部分材料可能陳舊,但就其觀點的科學性、結構之嚴謹、論述之簡明來說,仍不失為一部便于教和學的好教材。”不過到了80年代,思想解放運動走向深入,各種心理學流派思想紛紛涌入,金開誠會不會吸納新的心理學資源,更新知識結構,在文藝心理學基本觀點上有所調整呢?我們發(fā)現,金開誠似乎對曹日昌的《普通心理學》情有獨鐘,面對其他心理學流派的洶涌襲來,不為所動。比如,《論稿》中的《意識流、潛意識問題漫談》一文中就表現了金開誠對當時大熱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心理學的拒斥態(tài)度。這是為何呢?原因是金開誠需要用曹日昌的認知心理學闡釋乃至捍衛(wèi)其反映論的文藝觀,別的心理學流派他當然也是要了解的,但絕不會輕易接受其基本觀點。所以,距離《論稿》5年后出版的《概論》,只是整體結構做了改變,“一些基本論點也至今未變”,①金開誠:《文藝心理學概論》,前言、前言、11、11頁。這也可以從《前言》中概括的“兩個基本思想”得到證實。
反映論其實已經成為了金開誠的文學信仰。比如,在《論稿》的前言里他就聲稱自己“堅信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只能是在反映客觀世界的基礎上實現了形象、理性、情感三者的統一”,②金開誠:《文藝心理學論稿》,第1頁。他在《概論》前言里列出的第一個基本思想仍然是“以唯物主義反映論為指導,論證文藝創(chuàng)作與欣賞的心理活動都是個體在反映客觀世界的基礎上所實現的主客觀統一”。③金開誠:《文藝心理學概論》,前言、前言、11、11頁。金開誠為了捍衛(wèi)反映論的文學信仰,試圖對先前遺毒甚廣的機械反映論進行修正,但是總體上沒有離開反映論的以主觀依附于客觀的理論基礎。比如,他曾提到對“文藝創(chuàng)作反映客觀現實”這個經典的反映論命題產生了些許懷疑:“從文藝心理學的角度并結合創(chuàng)作活動的實際情況來看,這個命題卻是不精密的。因為這個命題在表述上只揭示了兩個環(huán)節(jié):‘客觀現實→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藝術形象?!虼丝梢苑Q之為‘二環(huán)論’。在‘二環(huán)論’的公式中,創(chuàng)作者的心理活動及其巨大的創(chuàng)造作用均已不知去向;這就不僅在理論上帶有樸素性;而且從其實踐意義上說也是有局限的。”④金開誠:《文藝心理學概論》,前言、前言、11、11頁。顯然,“二環(huán)論”剔除了作家藝術家作為文藝創(chuàng)作的主觀因素的存在,無法“在反映客觀世界的基礎上”實現“主客觀統一”,只有變“二環(huán)論”為“三環(huán)論”,增加“主觀反映和加工”⑤金開誠:《文藝心理學概論》,前言、前言、11、11頁。的創(chuàng)作主體環(huán)節(jié),文藝創(chuàng)作鏈條才得以完整。但是,將金開誠所增加的“主觀反映和加工”與同時期的劉再復的“文學主體論”、錢中文和童慶炳等人的“審美反映論”相比較,就會發(fā)現,劉再復、錢中文和童慶炳等人,極其突出地強調人的主體性,從而不再壓抑人在歷史活動中的地位;極其突出地強調情感的作用,從而不再認為情感會破壞創(chuàng)作秩序。如此一來,在金開誠這里,這是明確了創(chuàng)作離不開作家的“反映和加工”作用,而在劉再復等人這里,則是明確了創(chuàng)作就是人的活動,人不是反映者和加工者,而是生發(fā)者與創(chuàng)造者本身。如此可以推斷,金開誠采取科學主義的研究思路,正是因為他不肯或不敢真正承認人的主體地位,而只有回到人本主義的研究思路,結合文學創(chuàng)作確認人的地位與價值,才有可能真正打破機械反映論的魔咒。
金開誠曾如是總結研究文藝心理學的方法論:“社會科學中的一切學科與論點的發(fā)明也是聯系與反聯系。如文藝心理學便是由文藝學和心理學聯系而成;但不是把二者原封不動聯系起來,而是先要經過反聯系,把兩種學科中可以結合的內容提取出來,才能化合成一種新的學問?!雹藿痖_誠:《“成功之道”選講》,《燕園歲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85頁。那么文藝學和心理學是如何發(fā)生聯系的呢?兩種學科中可以結合的內容是什么呢?在金開誠看來就是反映論。如此可知,金開誠由于要修補文學反映論、重新賦予其合法性,所以才會想到從堅持唯物主義反映論的曹日昌《普通心理學》中找到修補的方法和合法性的依據。這應該就是金開誠進行文藝心理學研究的初衷。而曹日昌《普通心理學》堅持的科學主義路向也因此被金開誠的文藝心理學所繼承,成為其主要的方法論。
不過,要說金開誠的思想是鐵板一塊,也不準確,他也曾對反映論的闡釋力產生過懷疑。他在回憶文中寫道:
我對中國古代文史從來就有興趣,在大學中文系學習時,古代文學課程占的比重相當大,我也很喜歡學。不過,心里總有個疑問。
那時老師講古代作家作品,無非是分析評論思想性和藝術性。藝術性沒說的,的確是高。至于思想性,則有三點說得最多,即熱愛祖國,揭露封建社會的現實矛盾,反映和同情人民疾苦。這三點都對,我的疑問則在于:全國解放后,廣大人民群眾已經用更高的思想武裝起來;古代優(yōu)秀作家的進步思想在歷史上的確起了進步作用,但在現實中還能起什么作用呢?又如何古為今用呢?這個疑問是久久存留在心中的。
到了60年代中期,我多次開講中國古代文學課程,那時流行對教師提意見,有個同學便對我說:“我們現在有社會主義思想、共產主義思想,比古人高得多。你講杜甫,對他熱愛祖國、反映現實、同情人民講那么多,這不僅是厚古薄今,客觀上還是頌古非今!”對這么尖銳的意見,我當時卻難以辯駁,一方面是形勢使然,另一方面他的意見除“頌古非今”這一句之外,其它部分恰恰是與我心中長久存在的疑問相呼應的。
現在看來,金開誠其實是對反映論這種認識論的闡釋模式發(fā)生了懷疑:“全國解放后,廣大人民群眾已經用更高的思想武裝起來;古代優(yōu)秀作家的進步思想在歷史上的確起了進步作用,但在現實中還能起什么作用呢?”金開誠的困惑促使他對反映論進行某種程度的修正,從而得以解釋心中的疑問,他接續(xù)上文繼續(xù)寫道:
后來直到70年代中期,有一次我給學生講歐陽修的名作《五代史伶官傳序》,在講課中突然產生一個感悟,使以往的疑問得以消除。
歐陽修這篇文章有反天命論的內容,但并不徹底,只不過讓天命論“靠邊站”,存而不論;著重論述人的作為,強調憂勞興國。從反天命論的角度看,這篇文章的高度與強度還比不上先秦時期一些思想家的論述。但因為他講的是自己的切實感悟,用的是生動的歷史事例,行文又一唱三嘆富有感情色彩,所以在論證輕天命、重人事方面仍給人以教益,使人覺得很有感染力和說服力。
由此我便意識到“真理是不怕重復的”,只要不是簡單的重復,而是通過各人的獨特體會,并以很有穿透力的方式加以表現,便能對人起作用。如杜甫詩中表現憂國憂民之心,形象思維極有深度,情感真摯而深沉,因此后世雖有更高的思想境界,他的優(yōu)秀之作卻仍然很能感人。
上面引文中出現了“切實感悟”“一唱三嘆”“獨特體會”“穿透力的方式”“形象思維極有深度”“情感真摯而深沉”等字眼,不難看出,金開誠借助個人的、情感的、審美的因素解決了心中存留很久的疑問,實際上卻有意無意地暴露了反映論的認識論闡釋模式的漏洞。另外,從文中得知,金開誠心中長久被疑問所折磨,甚至被學生反駁,卻不敢表達出來,不敢向別人求教,只能憋在心里,偷偷琢磨,是政治恐懼癥的表現。這種政治恐懼癥在寫作此文的1995年依然存在,小文的最后一段與上面引文明顯銜接不上,甚至自相矛盾,潛臺詞非常耐人尋味,我們不妨照錄在此:
我大致涉獵思維科學,發(fā)現人的大腦一方面很靈敏,另一方面卻又頑固遲鈍。因為靈敏,所以易受感染和啟發(fā);因為頑固遲鈍,所以必須給以反復教育,多多給以有益的精神營養(yǎng),而且這營養(yǎng)還最好多多變換花樣,以便從不同角度、以不同方式、在不同情境中,對大腦產生對癥下藥的作用,使大腦發(fā)展其靈敏特點,不斷進入新的精神境界。這或許對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操作也是有用的。①金開誠:《教學筆記——談談古代優(yōu)秀作品的思想性問題》,《北京日報》1995年10月19日,《燕園歲月》,第255-256頁。
此段文字的出現甚是詭異,剛剛肯定情感論、價值論,露出了可喜的突破苗頭,卻又重返認識論、工具論,將可能的反思滅絕了。這種明顯過時的文學觀念,加上“思維科學”的簡易包裝,導向“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良苦用心,似乎在拼命掩蓋之前“離經叛道”闖下的大禍。金開誠的矛盾和糾結與政治環(huán)境直接相關。金開誠文藝思想孕育在文學高度政治化的“十七年”,文藝學與心理學在一個高度政治化的背景下發(fā)生聯系,所以導致金開誠文藝心理學的科學主義里面隱藏著政治的內容,結果,科學主義與認識論相關聯,再與政治相關聯,科學主義也就極易成為政治的工具。這樣一來,科學主義不僅沒有服務于科學的探索,反倒服務于政治的需要,使得其文藝心理學的體系,不能像朱光潛那樣立足審美立場而著力于揭示文學的審美本質,相反,卻從科學主義跨入政治領域,服從政治原則,所著力說明的不外是政治規(guī)律在文學中的應用而已。
中國革命語境下的文學反映論從立論開始就帶有強烈的政治意味和政治用意,作為最基本的文藝觀念被反復書寫在文學理論教材中,反復表現在文藝論爭中。它的政治正確性是毋容置疑的,這可以從兩個公式概括出來:表現論→主觀論→唯心主義→反動;反映論→客觀論→唯物主義→進步。它的權威地位是不容挑戰(zhàn)的,“受控于蘇聯模式的文藝反映論在當年語境,已遠非是一個‘學術史’主詞,它更是一個‘思想史’乃至觸及中國知識者‘心靈史’的癥結。這就是說,在‘全盤蘇化’的年代,當季莫菲耶夫和畢達可夫遵照蘇聯模式(又叫‘日丹諾夫主義’),把革命政治與哲學唯物反映論與文學現實主義這三項焊得鐵硬,由此長出的文藝反映論就不再是一個無涉時勢、允許學界自由取舍的學術思維方式,相反,它已被欽定為一條鐵律”。②夏中義:《反映論與“1985”方法論年——以黃海澄、林興宅、劉再復為人物表》,《社會科學輯刊》2015年第3期。
按照金開誠的性格,他是無意與之對抗的,他善于在不利的環(huán)境中隨遇而安,就像他在一篇跋中所說的:“在北京大學中文系工作了三十九年,先后換了三個專業(yè)(文學專業(yè)、新聞專業(yè)、古典文獻專業(yè))、六個學術方向(現代文學、以《楚辭》為主的古代文學、新聞寫作、古典文獻、文藝心理學、傳統文化;如果連大學時期自己選擇的方向也算上,那就還要加一個文藝理論)。這些變換大都是被動的,因此我在態(tài)度上便總結了四句話:‘與其鬧情緒,不如好好干;干出成果來,自然有興趣?!雹俳痖_誠:《金開誠學術文化隨筆·跋》,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6年,第304頁。我們不妨推斷,金開誠接受反映論開始時屬于被迫,或者說是被強行植入,后來卻能與之相處甚歡,漸漸與之血肉共生,血脈相連,似乎忘記了反映論背后的強大的政治威懾力。但當他懷疑反映論的理論效力時,只是私下里琢磨,不敢與人交流,為了解決疑問首先想到的是修補,而不是拋棄,這意味著政治威懾力依舊是非常強大的存在。在乍暖還寒的80年代初,他重啟文藝心理學研究,自然難以脫離政治高壓帶來的恐懼癥。
如此一來,金開誠文藝心理學的研究路向采用科學主義,其實也就是政治陰影下的不得已。按照當時的政治常識,人本主義與唯心主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是絕對不能碰的,而科學主義與唯物主義及辯證法則有著先天的聯系,不妨采用。所以,如同曹日昌主編的《普通心理學》一樣,在文藝心理學研究中采用科學主義路向,就是堅持唯物主義和辯證法,就是政治正確,帶來的就是政治安全。由此可知,金開誠堅持科學主義的研究路徑,背后是政治高壓線下的“明哲保身”,而其拒絕、遠離人本主義,背后也不過是政治恐懼癥的心理慣性而已。我們同樣可以概括出兩個公式:科學主義→對象、客體、客觀→唯物論→進步;人本主義→人、主體、主觀→唯心論→反動。這兩條研究路徑之間如何取舍,一目了然。就這樣,在政治正確的指示下,金開誠走出了朱光潛開創(chuàng)的人本主義傳統,開創(chuàng)了獨特的科學主義路線,在增加文藝心理學的研究維度之際,卻割斷了與文學審美的相接關聯性,這是我們在回顧重建文藝心理學這段歷史時所不得不注意的地方。
*趙言領,男,1978年生,安徽宿州人。蘇州大學文學院博士生,衢州學院中文系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文學基礎理論、中國當代文論史。劉鋒杰,男,1953年生,安徽涇縣人。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文學基本理論、中國現代文論史。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新時期文藝理論建設與文藝批評研究”(項目號:12A2D012)的階段性成果。
沈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