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瑟米爾·奧卡沙 陳嘉鴻 胡星銘
科學哲學與分析哲學傳統(tǒng)
——瑟米爾·奧卡沙教授訪談
[英]瑟米爾·奧卡沙 陳嘉鴻 胡星銘
奧卡沙教授于2016年4月19號到4月21號訪問南京大學,做了四場關(guān)于科學哲學的講座,是南京大學和譯林出版社的戰(zhàn)略合作項目——“南大·譯林通識教育名家講座”——邀請的第一位國際知名學者。在講座結(jié)束后,奧卡沙教授接受了南京大學哲學系青年教師胡星銘和博士生陳嘉鴻的采訪。
陳嘉鴻、胡星銘(以下簡稱“陳、胡”):您是進化論生物學哲學的領(lǐng)軍人物之一。在中國研究這個領(lǐng)域的專家非常少,您能簡單介紹一下這個領(lǐng)域嗎?比如,進化生物學哲學研究的關(guān)鍵問題是什么?以及對這些問題有哪些影響較大的回答?
瑟米爾·奧卡沙(以下簡稱“奧”):生物學哲學興起于20世紀七八十年代,是科學哲學的一個相對新興的分支。它興起的部分原因是人們意識到傳統(tǒng)科學哲學過分以物理學為中心,所得出的關(guān)于科學本質(zhì)的結(jié)論無法很好地適應生物科學。
當代生物學哲學主要關(guān)注兩類問題。首先是生物科學自身內(nèi)部的基礎性和解釋性問題。比如,進化論生物學關(guān)于如何定義生物物種有歷時多年的爭論。這個問題與一個更寬泛的形而上學爭論相關(guān),即關(guān)于劃分(classification)、自然種類和本質(zhì)主義的形而上學爭論。這個爭論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現(xiàn)在,關(guān)于生物物種問題已經(jīng)有十分豐富的哲學文獻,相關(guān)的作者們既有當代生物學的知識背景,又接受過哲學訓練。再如,哲學家對于“生物信息”概念也有深入的探討。分子生物學和進化生物學都經(jīng)提到基因中含有的“信息”,但“生物信息”這個概念的含義并不十分明朗。生物哲學家和生物學家經(jīng)常在一起合作,力圖澄清這個難懂的概念。
第二,很多哲學家也用生物學中的觀念來闡明傳統(tǒng)哲學問題。比如“目的論語義學”(teleosemantics)的支持者,如露絲·密力根(Ruth Millikan),大衛(wèi)·帕品紐(David Papineau)以及丹尼爾·丹尼特,就試圖用自然選擇理論闡述意向性問題。這個常常與胡塞爾聯(lián)系起來的問題源于對如下經(jīng)驗的觀察:語言與信念是“關(guān)于”外在世界的。許多哲學家都很困惑意向性如何能夠存在于純粹物理世界之中。意向性是從哪里來的呢?目的論語義學的主張就是以達爾文的“功能”概念去解讀有機物“關(guān)于”外物的內(nèi)在狀態(tài)。簡言之,如果一個有機體的內(nèi)在狀態(tài)之功能就是產(chǎn)生在某個環(huán)境條件中有利于生存的行為,那么內(nèi)在狀態(tài)就是關(guān)于那個環(huán)境條件的。生物學概念“達爾文式的功能”(Darwinian function)就是用來澄清一個麻煩的哲學概念——“意向性”。
陳、胡:您的著作《進化與選擇層次》(EvolutionandtheLevelsofSelection)探討的似乎是第一類問題。這本書以其對科學哲學突出的貢獻贏得了2009年的拉卡托斯獎。您能簡單介紹一下這本書所研究的主要問題嗎?您對這些問題的原創(chuàng)性貢獻有哪些?
奧:進化論生物學中有一個傳統(tǒng)爭論,討論的是我們應該在哪個層次上使用“自然選擇”(natural selection)和“適應”(adaptation)這兩個概念:在個體有機體的層次,還是群體或物種的層次,抑或在基因的層次,等等?這是關(guān)于“選擇層次”(levels of selection)的爭論。我一開始對這個爭論感興趣是因為它不只涉及經(jīng)驗事實;普通的搜集事實的科學方法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這個爭論涉及相互雜糅、常常難以明確區(qū)分的經(jīng)驗、概念與理論問題。我致力于通過盡可能區(qū)分經(jīng)驗因素與概念因素來澄清這個爭論。這樣做需要發(fā)展出一套“高屋建瓴的形式框架”(overarching formal framework),來幫助澄清“選擇發(fā)生在某個層次”這類表述的意義。
我的貢獻之一——我希望它是原創(chuàng)的——是對圍繞“選擇層次”的爭論給出一個獨特的診斷。我認為,“選擇層次”之爭的相關(guān)文獻中很大一部分混亂來自這樣一個事實:“選擇”與“適應”常常被當作因果概念;說“一個特征進化過,是因為它讓具有這個特征之(有機)物獲得某種選擇性優(yōu)勢”,就是提出一種關(guān)于“什么引起了這個特征進化”的假設。但生物學家一般用來描述進化演變的諸種形式體系(formalisms),比如在種群和數(shù)量遺傳學中,或在進化博弈論中,是統(tǒng)計的而非因果的。因此,這些形式體系必然(inherently)不在意對原因和關(guān)聯(lián)(cause and correlation)的區(qū)分。我認為——希望這是對的——這觸及“選擇層次”爭論的核心問題,并為解決此問題提供了一些線索。
陳、胡:您的研究屬于分析的科學哲學傳統(tǒng)。在中國,許多科學哲學研究者認為分析的科學哲學有兩個問題。首先,分析路徑是淺薄的,因為它沒有把科學放在歷史和社會的背景中去考察。其次,分析路徑只是一種智力游戲,它只關(guān)心論證,不關(guān)心真理。對于這些批評,您有什么評論嗎?
奧:我能理解這些負面評價是怎么來的。對于某些分析的科學哲學,這種評價也確實是公平的,但分析傳統(tǒng)中最杰出的工作并非如此。庫恩曾批評說,在邏輯經(jīng)驗主義運動占主流的那個背景下,科學哲學家傾向忽視科學的歷史和社會語境。我認為這一批評很合理。但那是20世紀60年代,現(xiàn)在庫恩的主張已經(jīng)被吸收,甚至在很大程度已經(jīng)成為分析科學哲學的主流。因此,我并不接受把科學哲學從根本上劃分為兩種:(1)專注于在社會歷史語境下研究科學的科學哲學;(2)專注于科學推理之邏輯的科學哲學。我認為這兩項研究是互補的,并且二者對于科學研究的全面理解都是必要的。比如,勞丹(Larry Laudan)在其著作《科學與假說》(ScienceandHypothesis)中,對科學史上“假說演繹法”(hypothetico-deductive method)發(fā)展過程的追溯就結(jié)合了這兩個方面。
至于“智力游戲”這個批評,我認為它對于一些當代分析哲學作品來說是公平的,比如一些形而上學著作。但我需要再次強調(diào),這個領(lǐng)域中的頂尖作品并非如此。我想這個批評對于分析哲學的其他下屬分支或許比對于科學哲學來說更適用。
陳、胡:您在本科和研究生階段選修過歐陸哲學的課程嗎?如果選了,什么原因使得您從事分析哲學而不是歐陸哲學呢?
奧:我的學士學位是在牛津大學拿的,牛津大學的歐陸哲學課程很少。我的本科課程全部集中于分析哲學和(西方)哲學史。一開始我最喜歡的是邏輯哲學、語言哲學和維特根斯坦,不過后來我的興趣就漸漸轉(zhuǎn)移到科學哲學了。雖然我很喜歡純粹的分析哲學,但某種程度上,我也常常心懷疑慮,擔心它太孤立,與其他學術(shù)方向聯(lián)系不足??茖W哲學提供了一個與其他學科互動的機會與可能性。
陳、胡:許多哲學家認為分析哲學家與歐陸哲學家應該進行更多對話。對于分析哲學家來說,對話大概是這樣的:“我”先提出一些關(guān)于你的觀點的疑慮,請“你”回應?!澳恪笨赡軙f“我”誤解了“你”的觀點,或者“我”的疑慮是站不住腳的。然后,“我”會對“你”的回應提出更多的疑慮,“你”再進一步回應。這種對話模式似乎能夠最好地減少誤會,并促進雙方對所共同關(guān)心之話題的理解 。不過某些歐陸哲學的研究者們拒絕這種對話模式,他們認為這種對話模式預設了分析的哲學思考模式。您怎么看?
奧:嗯,我必須得承認我并不喜歡歐陸哲學,讀的不多,對于我僅僅讀過的那些也沒有讀懂。因此我其實并不太適合對這個問題做出評論。不過我確實認為哲學不同分支間的對話是很重要的,雖然很難。另外,我想某些分析哲學家,尤其是形而上學、倫理學和語言哲學領(lǐng)域的哲學家,雖然對他們自己作品的清晰性很得意,但實際上很少有其他學者能理解他們的術(shù)語。這確實是一個問題。
陳、胡:許多人(包括某些哲學家)認為如果一個哲學家的理論錯了,那么他就不是一個偉大的哲學家。比如,一些哲學家認為卡爾·波普爾不是一個偉大的科學哲學家,因為他的證偽主義是錯的。您同意這個觀點嗎?為什么?
奧:我不同意這個觀點。如果嚴格遵照這個標準,就幾乎沒有“偉大的哲學家”了。使得一個哲學家偉大的,是其思想的深邃、獨到、原創(chuàng)。當然,他的核心思想不能完全錯誤,至少要包含一些真理的種子。把哲學理論區(qū)分為“對”與“錯”兩種情況,當然太過簡化了。
陳、胡:某些杰出科學家比如史蒂文·溫伯格(Steven Weinberg)、史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以及劉易斯·沃爾珀特(Lewis Wolpert)認為哲學沒有什么價值。您當然不會同意這個觀點。您能否用具體的例子說明一下科學哲學的價值。
奧:我會區(qū)分兩個主張,一個是哲學本身沒有價值,一個是哲學對于從事科學研究的科學家沒有實踐價值。兩個觀點我都不認同,我重點談談第二個觀點,我想史蒂文·溫伯格、史蒂芬·霍金以及劉易斯·沃爾珀特應該也持有第二種觀點。
首先,得出上述結(jié)論的科學家通常都是不了解當代科學哲學的科學家。(我不確定這個說法是否適用于那三位科學家。)我遇到過一些德高望重的科學家,他們了解一點波普爾的理論,并認為那就是科學哲學的全部內(nèi)容。他們沒有意識到當代科學哲學家通常具有很高的科學素養(yǎng),常常在科學領(lǐng)域也擁有較高的學位,或者與自然科學家有大量合作。說到這里我必須要承認,一個人如果基本不了解科學哲學,也完全可以成為一個成功的科學家。但這不意味著科學哲學是一無是處或無關(guān)宏旨的。相反,這說明當下的科學研究正處于被庫恩稱為“常規(guī)科學”的階段,并不關(guān)心一門學科的基本理論預設。最后一點,我想要指出,許多最深刻而具有反思性的科學家有時確實是關(guān)心哲學和方法論問題的,這些科學家常常能深入地理解科學哲學。
陳、胡:剛才說到科學家對哲學的理解。下面我們想了解一下您對于“公眾對于科學的理解”的理解。我們知道,你最近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中國最近正在熱議轉(zhuǎn)基因食品問題。一些生物學家和記者認為,公眾應該相信專家關(guān)于轉(zhuǎn)基因食品的說法,即:轉(zhuǎn)基因食品與傳統(tǒng)食品同樣安全。但還有很多人(包括一些不研究轉(zhuǎn)基因的科學家)認為,轉(zhuǎn)基因食品不安全;他們質(zhì)疑轉(zhuǎn)基因?qū)<业目煽啃?。饒毅,一位很受尊敬的北京大學生物學教授,認為關(guān)于轉(zhuǎn)基因食品的爭論既是徒勞無功的,也是沒有必要的。他認為,有些人之所以相信轉(zhuǎn)基因食品不安全,并非因為他們有可靠的證據(jù),而是因為他們?nèi)狈ο嚓P(guān)的知識。他倡導轉(zhuǎn)基因?qū)<覒摶ǜ嗑θハ蚬娖占稗D(zhuǎn)基因食品的相關(guān)知識。顯然,他認可關(guān)于公眾科學理解一個流行理論:“信息缺乏模型”(the information deficit model of public understanding of science)。根據(jù)這個理論,公眾對科學技術(shù)的質(zhì)疑都是出于信息的匱乏。您認為這個理論正確嗎?為什么?
奧:嗯,我不是轉(zhuǎn)基因食品方面的專家。不過有一點顯然是真的,在許多國家,包括英國,公眾對科學的理解確實嚴重不足。如果中國的情況不是如此,我倒是會很驚訝。在英國,這種現(xiàn)象一部分是因為高中教育體系專業(yè)分化過早,同時低水準的科學新聞也加劇了這個問題——這些科學新聞更傾向于制造轟動(sensationalist)而不是去精確傳達信息。我認為科學哲學研究者在提高公眾對科學理解方面應該扮演重要角色,很多人也確實出色地完成了這個角色。
至于轉(zhuǎn)基因食品,我認為饒毅的觀點基本正確。不過我認為公眾對轉(zhuǎn)基因食品的懷疑態(tài)度也部分地來源于商業(yè)利益對科學討論所可能造成的扭曲。畢竟,像孟山都(Monsanto)這類公司的角色就是要影響關(guān)于轉(zhuǎn)基因食品的公共爭論和立法。制藥工業(yè)讓我們明白,當商業(yè)利益發(fā)揮作用時,科學程序可能受到嚴重扭曲,就像本·格爾達(Ben Goldacre)在《不良醫(yī)藥》(BadPharma)——一本很棒的書——中記錄的那樣。很大一部分公眾對轉(zhuǎn)基因食品形成了強烈而又缺乏證據(jù)的負面意見,這一點我是同意的,不過這個判斷并不全面。至少在英國,許多人并不完全相信專家關(guān)于轉(zhuǎn)基因食品的說法。這個信念是正確的嗎?我不知道,但這個信念可能是正確的。
陳、胡:能否推薦三本最近出版的重要科學哲學著作?
奧:這有些難。我最喜歡的三本書是,朱迪亞·珀爾(Judea Pearl)的《因果性》(Causality),埃利奧特·索伯(Elliott Sober)的《證據(jù)與進化》(EvidenceandEvolution),以及蒂姆·莫德林(Tim Maudlin)的《量子非局域性與相對性》(QuantumNon-LocalityandRelativity)。
陳、胡:謝謝。最后問一個許多中國學生關(guān)心的問題。許多很聰明的中國學生對分析哲學很感興趣,但他們幾乎沒有受過分析哲學寫作的訓練。這使得他們很難申請到英國的博士項目。您能否為他們提供一些建議呢?
奧:我的建議是,在申請博士項目之前,先申請一年的碩士課程。我給了許多外國學生這個建議,包括一些歐洲的學生。有一點需要記住的是,英國的博士學習沒有課程部分,這一點與美國不同,因此學生在入學時就被期待擁有獨立研究的能力。另外,英國的博士學位需要在四年內(nèi)完成——不像美國可以讀六到七年。英國的碩士課程非常集中,授課量很大,進行這樣的碩士課程訓練是了解一個學術(shù)體系的好辦法。對于來自其他學術(shù)體系的學生,尤其英語作為第二語言的學生,直接讀博士太困難了。
(責任編輯:肖志珂)
瑟米爾·奧卡沙(Samir Okasha),英國布里斯托大學科學哲學教授;陳嘉鴻,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生;胡星銘,南京大學哲學系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