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偉

《尚書·顧命》“今天降疾殆弗興弗悟”的斷句問題
——兼釋上博五《三德》之“天乃降綡”

蔡 偉

《尚書·顧命》曰：

今天降疾殆弗興弗悟，爾尚明時朕言，用敬保元子釗弘濟于艱難，柔遠能邇，安勸小大庶邦。思(使)夫人自亂于威儀，*參看《清華五〈厚父〉初讀》(http： //www.bsm.org.cn /bbs /read.php?tid=3245&page=4)，34樓網(wǎng)友“奈我何”(發(fā)表於： 2015-04-20)引用其老師的觀點，謂《書·顧命》中的一句話，老師的處理是：“思(使)夫人自亂〈治〉于威儀?！卑浮八肌弊x爲“使”，此説可從。陳斯鵬曾指出，在包山簡、郭店簡、新蔡簡、秦家咀簡、九店簡里都有“囟”或“思”讀爲“使”的例子。見陳斯鵬： 《論周原甲骨和楚系簡帛中的“囟”與“思”——兼論卜辭命辭的性質(zhì)》，《第四屆國際中國文字學(xué)研討會論文集》，香港中文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2003年。沈培更進一步指出傳世古書中多見“思”讀爲“使”的例子。參沈培： 《周原甲骨文里的“囟”和楚墓竹簡里的“囟”或“思”》，中國文字學(xué)會、河北大學(xué)漢字研究中心編： 《漢字研究》(第一輯)，學(xué)苑出版社2005年?！额櫭反宋摹八?使)”與下句中“無以”之“以”相對爲文，“以”亦使也。參裴學(xué)海： 《古書虛字集釋》，中華書局1982年，第24頁。整句話的意思就是“使衆(zhòng)人(或人人)自治于威儀”，亦即“使衆(zhòng)人(或人人)以威儀自治”?！胺蛉恕庇?xùn)爲“衆(zhòng)人(或人人)”，參王引之： 《經(jīng)傳釋詞》，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06頁。爾無以釗冒貢于非幾。

關(guān)於“今天降疾殆弗興弗悟”這句話，舊多斷讀爲“今天降疾，殆弗興弗悟”，亦有斷讀爲“今天降疾殆，弗興弗悟”者。檢北大漢簡《周馴》簡39有下引一句話：

故《周書》曰：“皇天降殆，愚實爲始”，其此之謂乎？*北京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所編： 《北京大學(xué)藏西漢竹書·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25頁。

可證《顧命》此文斷句爲“今天降疾殆，弗興弗悟”是正確的。又文獻中同此句法者有：

《書·康誥》： 造民大譽，弗念弗庸。

《書·酒誥》： 惟我一人，弗恤弗蠲。

《詩·大雅·桑柔》： 維此良人，弗求弗迪。

亦可以證明“殆”字當上屬爲句。

案“疾殆”爲一固定的詞，其主語爲“天”，謂天降疾、天降殆(殆，危也)；而“弗興弗悟”則是指人。僞孔傳云“今天下疾我身甚危殆”，*《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38頁。今人金兆梓云“意謂目今降下疾病，於我其?！?，*金兆梓： 《尚書詮譯》，中華書局2013年，第364頁。雖然其斷句可從，但將“殆”屬之於“我身”、“我”，并不正確。還是如孫星衍所云“言天下危疾，弗起弗愈”，*孫星衍： 《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2004年，第484—485頁。其斷句及釋義皆正確可信。

又自宋人蔡沈《書集傳》解釋此句爲“今天降疾我身，殆將必死”，將“殆”字理解爲虛詞後，今人多承之，*如楊筠如： 《尚書覈詁》，陝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14頁；曾運乾： 《尚書正讀》，華東師範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275頁；顧頡剛、劉起釪： 《尚書校釋譯論》(第四冊)，中華書局2005年，第1730頁；周秉鈞： 《白話尚書》，嶽麓書社1996年，第221頁。最無道理，亟宜糾正。

抑尤有進者，上博五《三德》簡2B～3曰：

綉(期)而不綉(期)，*“綉”，原整理者云： 《説文·言部》有“諆”字，訓(xùn)爲“欺也”，這裏似用爲“忌”字。見馬承源主編：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89頁。今從范常喜説改讀爲“期”，意爲期約、約定。參范常喜： 《〈上博五·三德〉“期而不期，已而不已”試解》，簡帛網(wǎng)(http： //www.bsm.org.cn /)2008年10月28日。天乃輊(降)綢(災(zāi))；巳(已)而不巳(已)，天乃輊(降)綡。丌(其)身不(沒)，至于孫=(孫子)。

原整理者讀“綡”爲“災(zāi)異”之“異”，*馬承源主編：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90頁。似乎學(xué)者皆無異辭。我們知道，在戰(zhàn)國文字中從“綊(郻綋綌)”得聲之字，用爲“治”、“始”、“殆”、“詞(辭)”、“怠”、“怡”、“貽(詒)”、“邰”等，*參施謝捷： 《説“綊(郻綋綌)”及相關(guān)諸字(上)》，《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的詮釋——紀念譚樸森先生逝世兩周年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其中無一例外皆爲之部字，而“異”字的上古音爲?zhàn)N母職部，讀“綡”爲“災(zāi)異”之“異”，雖然於音理*之部和職部之間是陰入對轉(zhuǎn)的關(guān)係，從臺從異之字也有互爲異文之例，如《説文》飴字，籀文從異??；《楚辭·九章·惜誦》“又衆(zhòng)兆之所咍”，一本作“衆(zhòng)兆之所異”。參高亨： 《古字通假會典》，齊魯書社1997年，第374—375頁。、文義可通，但從用字習慣及語音上來講並不完全密合?，F(xiàn)在據(jù)北大漢簡《周馴》所引《周書》之“皇天降殆”及《尚書·顧命》之“今天降疾殆”等文句，我們將《三德》簡2B～3讀爲：

綉(期)而不綉(期)，天乃輊(降)綢(災(zāi))；巳(已)而不巳(已)，天乃輊(降)綡(殆)。丌(其)身不(沒)，至于孫=(孫子)。

簡文以綉(期)、綢(災(zāi))爲韻(之部平聲)；巳(已)、綡(殆)、子爲韻(之部上聲)，押韻極其自然諧婉。其所言“天乃輊(降)綢(災(zāi))”，又言“天乃輊(降)綡(殆)”，如是反復(fù)重申而言之者，古人屬辭，不嫌於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