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琳［寧波大學(xué)科學(xué)技術(shù)學(xué)院， 浙江 寧波 315211］

為時代點燈的孩子

——第三代獨立詩人張鋒詩歌簡評

⊙林 琳［寧波大學(xué)科學(xué)技術(shù)學(xué)院， 浙江 寧波 315211］

“中國詩壇1986現(xiàn)代詩群大展”讓第三代詩人正式涌入詩壇。張鋒作為第三代獨立詩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應(yīng)運而生，在形式上帶著第三代詩歌的反文化特征，日常化、口語化、敘述化以及消解崇高。然而第三代詩歌的反文化不自覺地走向極端，逐漸沉淪于瑣屑的世俗生活的當(dāng)下，流于淺薄與輕俏。而張鋒的詩歌在形式上的反文化特征之下，其內(nèi)核卻承襲了傳統(tǒng)的詩歌理性精神，批判意識、歷史使命感、人道關(guān)懷、政治反思等，在反文化的非理性形式下蘊含著一種理性精神，它是對詩歌的“詩性”與“神性”的回歸。

張鋒詩歌 日?；?粗糲口語 理想主義

1986年《深圳青年報》與《詩歌報》舉辦兩報詩歌大展，即“中國詩壇1986現(xiàn)代詩群大展”，第三代詩人群正式涌入詩壇，張鋒即是其中一員。作為第三代獨立詩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應(yīng)運而生，一開始就帶上了第三代詩歌顯著的時代特征——反文化。

這種反文化的詩歌特征，是20世紀(jì)80年代中后期崛起的這群年輕詩人對抗朦朧詩人話語霸權(quán)的獨特方式。他們認(rèn)為從“文革”中走過來的朦朧詩人，其詩歌中的“我”總是依附于民族、時代的“大我”之中，詩歌實際仍無法擺脫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書寫，“其語言中充盈著的理想激情和強(qiáng)烈的使命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公共書寫對個體的淹沒”，從未抵達(dá)真實個體的生命體驗。他們認(rèn)為詩歌不應(yīng)是一種高高在上的精英話語，而應(yīng)沉降、下潛到日常生活，去表現(xiàn)“建立在普通人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和世俗人生中的個體的感性生命體驗”。這種反文化的詩歌策略具體呈現(xiàn)為日常化、口語化、敘述化、解構(gòu)化等特征。

一、詩歌形式上的反文化傾向

（一）日常化

第三代詩回到日?；氖浪咨钫Z境，還原生活的本來面目，回到日?；椒采畹膱鼍埃貧w平凡個體的存在，用最日?；目谡Z來捕捉生活當(dāng)下。

朦朧詩中的“我”并非真正的個體，而是貴族、英雄，是人文主義者、啟蒙主義者、浪漫主義者，他們理性、有文化，是為世界立下規(guī)則的作為世界中心的人。與朦朧詩不同，第三代詩人詩歌中的“我”不再是代言人的精英形象，不再是作為一種角色、身份的“集體共同存在”，而是下滑、還原為一個生活在真實世界里的平凡個體，就是這么一個人，這個人既非崇高亦非卑下，他只不過如此這般孤獨無聊地生活著。

即使有再多的友誼再多的愛情

人啊注定也是孤獨的

夜半時分燈火還輝煌

這小城和它的蕓蕓眾生

碌碌無為欲罷不能

而“我”亦是這小城里碌碌無為的蕓蕓眾生中的一員

我還是做我的凡夫俗子

安慰自己大隱隱于市，好死不如賴活

或許死去或逃避更容易，活著才更艱難

“我”沒有任何崇高，只是一個“好死不如賴活”的凡夫俗子?！八麄儾皇怯⑿?，他們只是人，是自我感覺良好的人，是有著青春的性沖動和一切原始沖動的人，是被不正常的人視為不正常的人，是男人和女人，人?！?/p>

平安夜我在想

做一個好人多好

要多好有多好

做一個平凡的人多好

要多平凡有多平凡

粗茶淡飯隨遇而安

平平淡淡也就會

平平安安

“我”就是一個平凡地生活在粗茶淡飯中，要多平凡有多平凡的人，他平平淡淡地生活。而活著本身也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偉大事情，就是活著而已，無聊瑣屑，“多少年了我活得漫無目的雞零狗碎”。

（二）口語化

以口語入詩，是第三代詩人自覺的詩歌主張。在20世紀(jì)80年代的詩壇，面對當(dāng)時朦朧詩派的話語霸權(quán)，這些年輕詩人以口語詩的革命，來實施他們對當(dāng)時庸俗的主流文化的反叛與對話語權(quán)的爭奪，如莽漢派詩人李亞偉所說：“當(dāng)時我們對真正好詩的理解很簡單，就是寫我們在普通生活里折騰的場景。砸爛庸俗的主流文化，打倒虛偽的文化，爭奪話語權(quán)。在一個庸俗麻木的文化幻境中，刺穿讓人厭煩的世界的刀劍?！薄八麄兺贄壱砸庀?、象征為代表的高雅的文化人語言,用凡俗、瑣碎的口語來應(yīng)對朦朧詩的艱深冷澀”，試圖用最真實的口語去抵達(dá)最原始的世俗生活與個體體驗。

話說，度過漫長的成長期來到中年這道坎上

我過著我的小日子不好不壞無驚無喜

老婆會在微博上對我說飯在被窩里她在鍋里

去除象征、意象，去除深度與蘊藉，還原為平面化的口語，讓詩回到語言自身，如韓東所說“詩到語言為止”。詩歌的語態(tài)不再是代言人精英式的高聲吶喊，而是下滑、還原為一個日?；钪衅椒矀€體的低吟與獨白，是卸下任何的修飾的瑣碎的個人話語。

我風(fēng)燭殘年的老母親/八十多歲了/冬天又來了

風(fēng)吹著你的小屋/雪下在你的門前

一條狗/一只貓/這兩樣動物和一個小火爐/陪著你

漫漫長夜/80歲的老母親/這樣的冬夜/你會想些什么/你能想些什么

音流語感更加契合身體本身情緒的流動，沒有事先刻意的經(jīng)營、結(jié)構(gòu)、安排，語詞就隨著生命情緒的流動，緩緩地、自然地流淌出來，緊緊地貼合著生命的原態(tài)。

（三）敘述化

第三代詩人的詩歌，是空間性的、敘述化的，敘述眼中所及的日常生活場景。詩歌強(qiáng)調(diào)現(xiàn)場感，不再是迥異的意象的組合、雜糅，不需要通過聯(lián)想、想象，挖掘出隱藏的意義。

一壺茶,一個女人,

眼前的幾個朋友

別處的幾個小人,

冬日的一個下午,暖洋洋的

舒服但心有不安

每每有一種

悲從中來的感覺。

詩歌中一切自然而然地呈現(xiàn)，追隨個體“當(dāng)下”的生命體驗，個人日常生活中的生活細(xì)節(jié)與具體經(jīng)驗，當(dāng)下的情緒流動，對當(dāng)下生活境遇的關(guān)注。無須依附任何或歷史，或文化，或傳統(tǒng)的意義，它就是生命本身。屬于個體生命的存在本身。從外在的“他性”的文化、傳統(tǒng)、規(guī)范擺脫出來，回歸到原初的生命體驗，追尋著生命原真的狀態(tài)。

（四）消解崇高

第三代詩人在詩歌中消解崇高，消解一本正經(jīng)，常常以幽默、反諷、調(diào)侃的口語寫作。

在幽默、譏誚的口語中，消解、調(diào)侃人的生命來源的非崇高性、生物性與偶然性。

活了一半有余

我想說的是命運本身就太二了

我也不想跟了

其實是說這話的我太二了

因為我也只是說說而已

詩歌要消解人的所謂理性的崇高，要消解加諸人身上的一切社會性、文化性的偽裝與矯飾，還原人赤裸裸的生物性存在。一個在人世游歷半輩子的游子，此刻要回到媽媽的子宮，回到生命的原初，“媽媽 我的媽媽 我是你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幾十年過去了，現(xiàn)在這塊肉已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詩人不僅解構(gòu)人崇高的社會性存在，同時也在詩歌寫作中解構(gòu)著詩歌寫作的意義。

為了湊成一篇博文

我又無病呻吟一番

這就是生命的真相

從生到死徹頭徹尾的無聊

詩歌到底有什么意義？它可能只是人的無病呻吟，因為生命本身就是徹底的無聊。詩人在詩歌中逃避意義，消解深度。

很多人寫文章也是這樣

把苦難和美德夸張了來寫

寫著寫著自己就當(dāng)真了

寫作的人嘲諷寫作這件事。寫作有時候是不是一種“人性本身的做戲感”？寫作者自己欺騙了自己，自己把自己感動了，而真相卻可能從未被觸及。

我們看到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訴苦的時候

說著說著就脫離了事實

真相永遠(yuǎn)不會被說出或呈現(xiàn)

張鋒在詩中大膽深刻地對寫作本身進(jìn)行質(zhì)疑、審視與嘲諷，解構(gòu)寫作本身的嚴(yán)肅性、真實性，質(zhì)疑語言與真實的關(guān)系。

然而第三代詩歌的反文化與解構(gòu)，在不自覺地走向極端，對“人類大事失去關(guān)懷，對崇高徹底唾棄”，詩歌完全蛻變?yōu)榧儌€人隱私的喋喋不休，完全沉淪于瑣屑的世俗生活的當(dāng)下，流于淺薄與平庸，沉淪為輕俏、無聊的口水詩。海德格爾說，詩是對神性尺度的采納，而在第三代詩中，普遍的理想與信仰缺席，意義缺失，失去了一種超越精神，遺失了詩歌的“詩性”與“神性”的尺度。

相比較之下，在形式上的反文化特征之下，張鋒詩歌的內(nèi)核中卻承襲了傳統(tǒng)的詩歌理性精神，批判意識、歷史使命感、人道關(guān)懷、政治反思等，在反文化的非理性形式下蘊含著一種理性精神，它是對詩歌傳統(tǒng)的理性精神的回歸，是對詩歌“詩性”與“神性”的召喚。

二、詩歌非理性形式下的理性精神的回歸

（一）對真相的反復(fù)訴說

詩歌中這個人到中年，憤怒的男人，在世間流浪幾十年，看到過太多污濁，洞穿了太多謊言，內(nèi)心住著的卻還是個孩子。這個孩子敏感天真，溫和善良，固執(zhí)地守望著心中那一片麥田。

當(dāng)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

當(dāng)我成人后依然像個孩子

當(dāng)我人到中年依然像個孩子的時候

我懂得一切

但我不能說出一切

“那個地方/狗屎遍地開花/鮮花卻像牛糞一樣”，面對那個充斥著謊言的虛偽、強(qiáng)權(quán)的壓制、欲望的囂張，是非顛倒?fàn)€泥般的現(xiàn)世，孩子恐懼、不解，心中充滿了失望的哀傷：“話說，他們沒有深邃的感情他們怎么會這樣？他們沒有從始到終的善良他們怎么會這樣？他們不懂得到大地山川的深處找點甘泉喝喝他們怎么會這樣？”

于是孩子變成一個憤怒的詩人，揮舞語言的刀劍，開始他的抗?fàn)幣c反叛。他不停地訴說，可惜，聽者寥寥，“誰想聽你的那幾句童言無忌？49年后他們習(xí)慣了謊言”。

語言，從來都不只是語言而已。在一個言論通道閉塞的社會，語言是不透明的，它總會淪為強(qiáng)權(quán)的工具，成為掌握話語權(quán)力者私欲與陰謀的掩護(hù)與裝飾。語言被染污，成為空洞的謊言，且往往被包裝、修飾得高尚、文雅，聽起來是那么美好。大多數(shù)人就在謊言的美麗囚籠里麻痹地沉睡。真相被謊言掩蓋，語言成了真相的劊子手。

可詩人是清醒的，他看穿了謊言的把戲，“令人不解的是假大空那一套你們玩不膩嗎？一茬又一茬像韭菜一樣”“它們繼續(xù)用廢話冒充智慧我們繼續(xù)沙漠中的吶喊”，詩人不停地訴說，試圖喚醒沉睡的人們，讓他們看到真相，辨出方向，他渴望著“成為原野上的一株野草，在世間的作用，只是顯示給過路的人們，讓他們看到風(fēng)從哪個方向吹來”。

可是詩人有時也會陷入自我懷疑，他質(zhì)問自己“當(dāng)人們沉睡時，為什么要把他們喚醒，讓他們看到頭上的烏云呢？”然而，詩人注定無法沉默，不停訴說真相是他的宿命，“我可以不說話，但我說出來的話必須是真話”。在一個充滿謊言的社會里，沉默即是說謊者的共犯，“我此刻無聲，將來亦會無聲，那些在我緘默之時亦無聲無息的，須得講出一切方可死去”。是的，“我”可以不說話，像這個社會沉默的大多數(shù)那樣，但真相必須有人講出，歷史之痛不可被人遺忘，那是“哪怕變成石頭，也依然存在的疼痛”。所以，只要謊言還在，“我”就會一直說下去，提醒人們不要忘記，因為歷史從來沒有終結(jié)這回事，“一切都會回來，一切都會重來一遍”。

張鋒的詩歌有明確的時間性與歷史性，自覺的擔(dān)當(dāng)意識，它要在這個昏暗世界點亮一盞明燈，讓人們看到方向。保羅·策蘭說：“詩歌不是沒有時間性的。誠然，它要求成為永恒，它尋找；它穿過并把握時代——是穿過，而不是跳過。”正是以這種對時代艱巨的“穿過”，以對苦難內(nèi)心和語言內(nèi)核的抵達(dá)，詩人把自己的詩與那些空洞媚俗、無病呻吟之作區(qū)別了開來。

（二）粗糲口語的“胡說八道”

詩的革命首先從語言開始。威廉·詹姆斯說“語言是思想的囚籠”。一個社會的主流話語是體制規(guī)訓(xùn)與政治權(quán)力的產(chǎn)物，它構(gòu)成一種無形的囚籠，塑造、約束了人們的觀念與認(rèn)知。因此詩人對規(guī)訓(xùn)與權(quán)力的反抗，對假丑惡的鞭撻，對自由思想與獨立人格的追尋，必須從言說方式的冒險與革命開始，如墨西哥詩人帕斯所說：“詩歌創(chuàng)造是以對語言施加暴力為開端的?！?/p>

張鋒選擇以粗糲口語來開始他“奮不顧身的胡說八道”，如“腰間掛著詩篇的豪豬”（李亞偉）。粗糲口語，是尚未被主流文化所規(guī)訓(xùn)的語言，因而保留著一種原始質(zhì)樸的自由力量。詩人以粗糲口語入詩，正是一種與主流文化對著干的話語活動，是對官話、官樣文章、社會禁忌、理性束縛、高雅文化的反叛。

今天這頭豬。

明天那條狗。

昨天那頭驢。

……

現(xiàn)實這個騷貨。

歷史那堆狗屎。

未來這個蠢貨。

這些詩句中語詞不合邏輯的搭配，“騷貨”“狗屎”等粗糲口語的使用，構(gòu)成一種“胡說八道”看似瘋癲的言語方式，用一種隨性語言的連綴與放射，破壞一本正經(jīng)，破壞詩歌的文雅，破壞文明與理性，打破由習(xí)以為常的語言習(xí)慣所造成的思想牢籠。?？抡J(rèn)為，“瘋癲”的語言，是一種自在語言的恢復(fù)，它是反文化，反理性的，是對體制、規(guī)訓(xùn)的“冒犯”“僭越”，使自己成為社會的“他者”，它以自己的存在，去置疑現(xiàn)代社會的合理性?！皧^不顧身的胡說八道”恰恰是因為詩人對真相看得太清楚，他無法容忍那些看似一本正經(jīng)的高尚謊言，他要狠狠地嘲諷與戳穿它們。然而這樣不合時宜的胡說八道，需要詩人有一種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奮不顧身的勇氣，也不得不承受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孤獨，以及被沉默的大多數(shù)誤解與排斥的苦悶。

粗糲口語，也是對精英文化作出的區(qū)別，它表明詩人所堅持的草根立場，用普通人的語言，為普通人說話。同時他們也以口語詩表明他們與朦朧詩人不同的草根立場，即以世俗生活中一個平凡真實的人的身份，描寫質(zhì)樸的生活場景，言說真實的生存感受。“因為我們當(dāng)時希望把詩歌寫得誰都能懂，誰都能喜歡，要‘獻(xiàn)給打鐵匠和大腳農(nóng)婦’（萬夏語），要把愛情詩獻(xiàn)給女干部和青年女工，把打架和醉酒的詩獻(xiàn)給曠課的男生、卡車司機(jī)和餐館老板?！?/p>

詩人出生于內(nèi)蒙古高原中部一個名叫河西的小村子，平凡普通的農(nóng)民出身，艱辛的成長經(jīng)歷，讓他的詩歌天然地關(guān)注著那些最原始真實地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底層普通人，對他們的處境與遭遇，抱著深深的悲憫與同情，為這些人的權(quán)利與尊嚴(yán)吶喊，是其詩歌定錨的價值，“人民從此開始流浪，這之前我們懷揣著夢想，從那以后宿命再也沒有離開過我們，慈悲再也沒有離開過我”。這種悲憫同情，讓詩人對那些凌駕于普通人之上的權(quán)力執(zhí)掌者、既得利益者的傲慢、囂張與虛偽進(jìn)行強(qiáng)有力的嘲諷與對抗：“沒上臺的時候別人不知道你是個什么東西，上了臺就不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東西了。”“向一棵含羞草學(xué)習(xí)羞恥吧。見到土豆白菜和農(nóng)民就叫大爺。心服口服?！彼么旨c口語撕裂虛偽者的虛偽與無恥，為普通人的權(quán)利與自由吶喊。

（三）真善美的細(xì)膩歌頌——堅固深厚的理想主義情懷

詩歌對污濁現(xiàn)實的抗?fàn)幵从谠娙藘?nèi)心堅固深厚的理想主義情懷。真正的詩人絕不會是一個混世的犬儒主義者，在一個污濁的世間可以佯裝糊涂、茍且偷生。這樣的人，也不可能寫出真正的好詩。張鋒寫詩是要“在一個鐵器時代”去尋求“黃金般的生活”，這種“黃金般的生活”就是詩人心中那個自由、平等、民主的理想世界，然而這種尋求注定是艱難而徒勞的，但是“永遠(yuǎn)不要懷疑一個人可以改變一個民族”，“從古到今理想主義者都是通過入地而上天”。堅固深厚的理想信念，支持著詩人不停的訴說。

詩人的理想主義情懷也表現(xiàn)在對于世間真善美的呵護(hù)與愛憐，“在世間的真善美面前，他像塵土般謙卑”。在一個看過世間太多污濁的人眼中，那些真善美之物是那么珍貴，它們讓人心生溫暖與希望，“但是善良的人啊，我是多么的愛你們！人之初子，你們是多么閃亮！”在張鋒的詩中，一片僻靜的海，一個夢中“笑而不語笑而不答的女子”，一小碗陽光照耀下的圣女果，一個小小的可愛茶壺，總之，這平凡世間一切細(xì)小、可愛、純真的東西，都被詩人賦予了無比的愛憐與留戀，它們給予他疲憊斑駁的靈魂以休憩與安慰。

詩人寫一小碗陽光下的圣女果，在詩人眼中，這一顆顆小小的圣女果，“如此晶瑩剔透像嬰兒像處子像初發(fā)心，像真理像胚胎，像人類的童年小小的紅紅的，每一粒仿佛都是觀音菩薩現(xiàn)世陽光下，她們?nèi)绱税察o如此迷人，似乎此物只應(yīng)天上有，她們在我面前閃亮，我?guī)缀跻虬菹聛怼薄＿@些小小的圣女果，是大自然的贈予，那天然的紅色，光滑圓潤的樣子，在陽光的映照下，安靜美麗，那是一個與喧囂擾攘、爾虞我詐的人世完全不同的純真自然的世界，讓人心生歡喜。詩人懷著無比溫柔的情感寫來，詩句中透露著單純靜謐的氛圍。

對假丑惡的憤怒與對真善美的愛憐，同時并存于張鋒的詩歌中。這讓他的詩歌語言，呈現(xiàn)出分裂的兩極，一極是粗糲憤怒，另一極卻是細(xì)膩柔和。但看似分裂的兩極實際上是一體的，因為只有那些看多了世間污濁的人，才會分外珍惜與小心呵護(hù)僅存的真善美。只有那些心中懷有深沉持久的愛與慈悲的人，才會反抗一切加諸生命之上的暴力、壓制與剝奪。詩人針砭一切，正是因為他對一切都愛得深沉，“追求真善美的人們不妨像塵土般謙卑，把自己降到塵土之下做同伴中的最卑微者，佛或神的慈悲或許才能降臨”，張鋒詩歌中所有的抗?fàn)幣c鞭撻的最終歸宿，正是生命中那片真善美的澄明之境，“天地之間有大美/所有的詩篇也只是為了呼喚它”。詩人要做這世間純真的保護(hù)神，“真的好想做個與世無爭的純真人兒，哪怕是駐扎在一個天真無邪的國度牢籠里面”。

每個詩人的心里，都住著一個純真善良的孩子，它是詩歌力量與光芒之源。這份純真是在歷經(jīng)世故之后的返璞歸真，可以說是一種“世故的天真”，與孩子那未經(jīng)世事的單純天真相比，它顯得更加珍貴、深沉與豐富。

當(dāng)我人到中年依然像個孩子的時候

我懂得一切

但我不能說出一切

這個從河西村走出來的孩子，后來離開了鄉(xiāng)村，去到了很多喧鬧繁華的城市，可內(nèi)心里依然保持著生長于斯的那份純真自然與質(zhì)樸，它也成為詩人內(nèi)心最深的依戀。

我出生的那個村子叫河西，在一條小河的西邊 所以就叫河西，那是一條沒有名字的小河，它流向哪里我不知道，只看到它向東流去，淺淺的河水，夏天會有很多青蛙和蝌蚪，冬天會結(jié)冰，村里的孩子們，整個漫長的冬天會在上面滑著自制的冰車，那差不多是我們童年時代最大的樂趣，河的旁邊是低矮的小山或者叫微微起伏的丘陵，山上有一片野杏林，夏天的時候，那些野杏果，也差不多是村里孩子們童年時代最好吃的美味。

而隱居海島上的生活，藍(lán)天、大海、綠色，則仿佛母親溫暖濕潤的子宮，繼續(xù)滋潤呵護(hù)著詩人的赤子心，“島上的空氣可以自由地呼吸，藍(lán)天，大海，綠色，每次從內(nèi)地回來，從機(jī)場到家的路上，我會情不自禁地默念回到海南，仿佛重新回到母親溫暖濕潤的子宮，子宮是我們所有人的祖國”。

（四）孤獨自我的憂傷與虛無之感

張鋒詩歌中的“我”是一個孤獨流浪的局外人，世界的局外人，自身的局外人。在這個世界中，又仿佛不在這個世界中，永遠(yuǎn)與這個世界保持著距離，帶著若即若離的憂郁眼光去寫生活，寫自我，寫時代，“如凡人一樣生活，卻像上帝一樣思考”（于堅語）。

詩人放逐自己，自由而孤獨地在這世間流浪。這種自由與流浪是深刻而痛苦的自我意識，是一種徹底的孤獨，是揪心斷腸的自我折磨，但它是詩人作為詩人的基點與依據(jù)，是他們的宿命，別無選擇，他們命中注定是人生旅途中的流浪者?！八麄兊脑姴皇菚S中哼哈而成，而是在流浪中順手拈來。”詩人孤獨地流浪在世間，聽?wèi){自己的心自由去感受生活，又在詩歌中自由言說，“我的靈魂在游走路上卻沒有喝茶和撒尿的驛站”“我要一個人去大地私奔，一個人去觸摸天堂/我要一個人去玷污廟堂”。

盡管有著抗?fàn)幍牧α颗c理想的情懷，張鋒的詩歌似乎仍永遠(yuǎn)籠罩著一種憂傷與虛無之感，“我的心我的肝/為你們哭過那么多/苦果那么多”，這種憂傷，或許來自詩人對現(xiàn)實的無力，對冤屈者的哀慟，對人性的懷疑以及對生命虛無本質(zhì)的深深體認(rèn)，詩歌中有一種冷眼旁觀的冷靜，仿佛看破紅塵般，“由于宿命的安排年紀(jì)輕輕的時候就看破紅塵”“世界不值一嘆/我們的存在只是痛苦和厭倦”“每個人最后都是一堆小小的土/來于塵/歸于塵”。這一切都讓詩人那顆沉重而焦慮的心靈從未得到容許擁有片刻安寧。張鋒的詩歌充滿矛盾感，時而富于力量，時而又會陷入絕望與懷疑中，“世界只是一堆泥土/別無他物/歇著吧”，“我邁出了一小步/世人也不會邁出任何一步”，在絕望中抗?fàn)?，又在抗?fàn)幒蠼^望，帶著濃重的宿命感，“生命即是根深蒂固的絕望”，“注定只能是歷史的廢物點心一小塊”。這種在虛無荒誕中的痛苦與掙扎，仿佛那個一次次推石頭上山的西緒福斯，透露著一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悲壯之感。

張鋒的詩歌中有一種巨大的真實。他不斷努力，試圖用文字去抵達(dá)真實，歷史的真實、現(xiàn)實的真實、生命的真實以及人性的真實。然而詩人又在真實中質(zhì)疑、解構(gòu)著真實本身。真的有所謂的真實嗎？還是一切都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的虛幻？由此，張鋒的詩歌又籠罩著一種虛幻之感?？墒?，人不能沉淪于虛幻感。人之為人最偉大之處，應(yīng)該是在看透了生命的真相后依然熱愛它，是向死而生的勇氣與力量，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堅執(zhí)與信念。穿透虛幻感的無力，張鋒的詩歌中涌動著力量，這種力量是對假丑惡的有力鞭撻，是對真善美的細(xì)膩歌頌，是對那個理想世界的執(zhí)著追尋。而詩人本身，更是一個如此真實的人。他的寫作，卸下一切虛名、矯飾與偽裝，坦誠勇敢地揭露著人世間的丑陋與罪惡，訴說著生命中的憤怒與溫柔、喜悅與苦悶。這樣坦誠的寫作，在這個矯揉造作、浮夸功利的時代，有著一種異常動人的力量。

（注：本文中所引用的詩句均出自張鋒的詩集《河西村的孩子》）

[1][2][5]楊揚：《“第三代詩”的反文化特征及其影響》，《當(dāng)代文壇》2011年第5期。

[3][12]趙林：《第三代詩人與第四層人生》，《文藝評論》1996年第2期，第42頁。

[4]柏樺：《與神語——第三代詩人批評與自我批評》，中華工商聯(lián)合出版社2014年版，第203頁，第202頁。

[6]鄭敏：《中國新詩八十年反思》，《文學(xué)評論》2002年第5期。

[7]王家新、芮虎譯：《保羅·策蘭詩文選》序言，原標(biāo)題《從黑暗中遞過來的燈——〈保羅·策蘭詩文選〉譯序》，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8]〔墨西哥〕奧克塔維奧·帕斯：《帕斯文集》（上卷），趙明德譯，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第275頁。

[9]馬新國：《西方文論史》修訂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76頁。

[11]萬杰：《“像市民一樣生活,像上帝一樣思考”：論第三代詩歌運動及其詩的日常化傾向》，《社會科學(xué)論壇》2008年第5期。

[1]楊揚.“第三代詩”的反文化特征及其影響[J].當(dāng)代文壇，2011（5）.

[2]趙林.第三代詩人與第四層人生[J].文藝評論，1996（2）.

[3]鄭敏.中國新詩八十年反思[J].文學(xué)評論，2002（5）.

[4]萬杰.“像市民一樣生活,像上帝一樣思考”:論第三代詩歌運動及其詩的日?；瘍A向[J].社會科學(xué)論壇，2008（5）.

[5]奧克塔維奧·帕斯.帕斯文集（上卷）[M].趙明德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6]柏樺.與神語——第三代詩人批評與自我批評[M].北京：中華工商聯(lián)合出版社，2014.

[7]馬新國.西方文論史（修訂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編 輯：

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作 者：

林 琳，在讀博士，寧波大學(xué)科學(xué)技術(shù)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西方現(xiàn)代文論、詩歌評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