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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和日本對中國思想的影響是廣為人知的,而俄國在20世紀初對中國思想的影響卻很少有人探討。唐·普萊斯(Don C.Price)的書關注的正是后者,關注點的轉(zhuǎn)移為認識中國辛亥革命提供了新視角。該書提出了很多有價值的見解,其中他提出這樣一種看法:俄國的革命運動賦予了中國一個“世界性視角”(universal perspective),而當時盛行的是基于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民族主義觀念,二者差異很大。因而,該書的中心思想是:“民族主義并不是問題的全部,因為世界在引發(fā)了中國民族主義的同時也孕育了關于政權(quán)合法性的基礎和人類社會命運這一最為深刻的問題?!雹貲on C.Price, Russia and the Roots of the Chinese Revolution, 1896—1991.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4, p.220.
該書共有七章,第一章是對19世紀后期中國新思潮的一個全面調(diào)查,重點針對的是那個時期的大思想家,如康有為和嚴復。第二章和第三章討論了俄國在中國的形象,包括正面形象和負面形象。其余四章介紹了俄國革命,并論述了俄國革命在19世紀初的幾十年對中國各界知識分子的影響,無論是改良派還是革命派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響。作者查閱了大量中國現(xiàn)當代期刊,對材料進行了耐心的梳理。該書信息量大,內(nèi)容翔實,具有很高的學術(shù)價值,書中提到的許多問題至今尚未被人研究過。
然而,該書有些地方夸大了俄國對中國的影響。比如康有為向年輕的滿族皇帝建議以“彼得大帝作為榜樣”(Peter the Great as the model),歷史學家對這一段故事極有興趣,并試圖以此來重建中俄兩國之間的關系。然而,正如康有為在《上清帝第五書》中所表明的一樣,他的真實意圖僅僅是在變法改革上要效仿彼得的“決心”,而將日本明治皇帝作為政府的榜樣。同樣,反滿暴力(the anti-Manchu terrorism)也并不是完全受俄國虛無黨人士(the Russian nihilists)以及他們的暗殺和暴力行動的誘導,因為當時很多中國有理想的激進青年是受到日本志士(有極高志向的人)的自我犧牲精神的影響,這一點是很明顯的。進一步說,在1898年戊戌六君子被殺后,康有為與其他流亡的同志不惜籌集重金刺殺皇太后慈禧的企圖中,中國政治傳統(tǒng)中的復仇元素應當被注意到。同樣,在1911年廣州“三二九起義”流產(chǎn)之后,汪精衛(wèi)刺殺清朝攝政王的企圖中也可以看到這種復仇元素。
如果只是將俄國革命的影響局限在中國激進分子對俄國革命的反應上,未免太過狹隘,作者以這樣的方式來看待其影響的話,俄國革命其實已經(jīng)失去了本身的意義。比如,1905年到1907年間,俄國發(fā)生的一系列社會事件刺激了中國的溫和派—立憲派。日本通過“君主立憲”后,國力強盛,于1905年戰(zhàn)勝俄國;俄國戰(zhàn)敗后,也推行了“立憲制”,這極大鼓舞了立憲派在中國開展立憲運動。也就是說,共和革命的反對派亦可從俄國革命的失敗經(jīng)驗中獲得依據(jù)。當時,從清朝總督端方到改良派大思想家梁啟超,幾乎很少有人會對俄國的發(fā)展置若罔聞。
姑且不從這么寬泛的角度來說,普萊斯就中國革命提出的問題就更有意思了:中國人為什么選擇革命(why did they choose revolution)?他的回答是,如果當時中國人只是出于自身的愛國熱情和現(xiàn)實情形的應對的話,那么他們就會擁護梁啟超的改良運動了。當時梁啟超反對革命,是因為革命會對中國造成威脅,很可能使中國處于被外國瓜分的危險境地。然而,同盟會的革命黨人是堅決的理想主義者,認為革命是國家進步的必然和普遍途徑。當然,他的這種觀點雖然已經(jīng)得到了一些補充和改進,但是仍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
盡管書中涉及的材料覆蓋面很廣,但是作者在參考文獻中竟忽略了近年來的專題性著作,如:高慕柯(Michael Gasster,1930—2012)的《中國知識分子和辛亥革命》(ChineseIntellectualsand the1911Revolution, 1969)①Michael Gasster, Chinese Intellectuals and the Revolution of 1911: The Birth of Modern Chinese Radicalism.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69.和亓冰峰的《清末革命與君憲的論爭》②亓冰峰:《清末革命與君憲的論爭》,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66年。。書中引用的一些其他作品顯然也沒有進行認真查閱。例如,文章中“俄國的積極參與、發(fā)表意見、鼓勵是在共產(chǎn)國際建立之后才產(chǎn)生實質(zhì)性影響的”③Price, op.cit., p.2.這樣的陳述,如果作者當時認真翻閱過海夫(A.N.Kheifet)的相關文章的話,就會對其進行修正了。文章總結(jié)道:“1905到1907年間的俄國革命運動是俄國革命和中國革命建立直接聯(lián)系的紐帶?!焙7蛘J為,在俄國的影響下,滿洲的中國工人“在辛亥革命時期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④Price, op.cit., p.94.,同時,“武昌學生會—中國第一個學生會—是以會議代表和學生領袖的方式建立的,而這種組織模式在俄國高等教育組織機構(gòu)中早已存在”⑤Ibid., p.95.。俄國作家海夫在文章中列出的事實以及做出的解釋至少也應當?shù)玫揭恍┲锌系脑u價。還有,該書還有許多小問題也可以加以改進。比如,“秦力山”(Ch’in Li-shan)這個名字在文中多次出現(xiàn),然而在查閱中國人名表的時候,卻不能確認是誰。當然,這些不足并不能否定該書的總體價值,毫無疑問,該書在推進辛亥革命的研究上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