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蘭海
(安徽醫(yī)科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 合肥 230022)
中國生命哲學探源:《管子》生命本源論
崔蘭海
(安徽醫(yī)科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 合肥 230022)
《管子》哲學意義上的道分為天道自然之道、客觀真理之道、萬物本源之道三個層面?!豆茏印诽斓烙^體現(xiàn)出春秋時期過渡的特征,既有對天道、上帝的崇拜與祭祀,又有對在逐步構(gòu)建自然天道的客觀真理性認識?!豆茏印そ?jīng)言》組較早的把生命現(xiàn)象與“道”聯(lián)系起來,奠定了萬物本源之“道”論的邏輯起點,這也是中國生命哲學的真正源頭?!兜赖陆?jīng)》成書當晚于《管子·經(jīng)言》組,《道德經(jīng)》萬物本源的“道”論是對《管子·經(jīng)言》組中被賦予生命意義的“自然天道”之提升?!豆茏印氛軐W意義的三種“道”論指向不同,但卻有相同的特征,表現(xiàn)為虛靜、廣博、周密的特征。物質(zhì)性的水、精氣作為萬物本源,代表著從本源論上逐步建構(gòu)起春秋古典哲學的樸素唯物主義架構(gòu)。《管子》“水本源論”形成有其內(nèi)在邏輯,其成文當在《管子》四篇之前。
生命;道;水;精氣
《管子》成書較早,《淮南子》說:“桓公之時,天子卑弱,諸侯力征,南夷北狄交伐中國,中國之不絕如線。齊國之地,東負海,而北漳河,地狹田少而民多智巧,桓公憂中國之患,苦夷狄之亂,欲以存亡繼絕,崇天子之位,廣文武之業(yè),故《管子》之書生焉?!?《淮南子·要略》)在《淮南子》的編者看來,《管子》成書乃應(yīng)時而作,而成書的主要目是拯救華夏生靈、延續(xù)禮樂文明。這一方面肯定了《管子》的成書時間較早,另一方面肯定了《管子》書中安頓生命,延續(xù)、發(fā)展生命的成書取向。在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儒家與道家生命哲學特征最鮮明,而《管子》氣象宏大,兼容儒、道等諸子思想,帶有“學術(shù)未甚分裂”的特征,對《管子》生命哲學的研究在中國生命哲學史上,有正本求源意義。
《管子》*本文《管子》版本依據(jù)為黎翔鳳撰《管子校注》,中華書局2004年版。下標篇目。關(guān)于“道”的論述很復(fù)雜,大致有指代四種內(nèi)涵:道里之道;治國、處事應(yīng)遵循的道理;自然天道;萬物本源之道。
第一種含義是“道”字的本義,指代道路、歷程,不在我們討論的范疇。
第二種用來指代治國、處事應(yīng)遵循的道理、方略,應(yīng)是當時常用概念?!豆茏印ば蝿荨氛f“惟有道者,能備患于未形也”,《論語·里仁》“子曰‘朝聞道,夕死足矣’”,《道德經(jīng)》五十九章說“長生久視之道”,應(yīng)該都屬于這類范疇,不過在內(nèi)涵上各家均有自己的闡釋。這類“道”很大程度就是指代客觀真理性認識。
第三種用來指自然“天道”,這是當時人們喜歡談?wù)摰墓餐掝}。《管子》說“得天之道,其事若自然”(《形勢》);又說“其道既得,莫知其為之,其功既成,莫知其澤之。藏之無形,天之道也”(《形勢》)。 天道無形、不言、不彰顯其功,這里的“天道”哲學意味漸濃。不言、無形的“天道”被視為人君治國方略的理想依據(jù)?!缎蝿荨氛f“上無事則民自試,抱蜀不言而廟堂既修”,唐房玄齡注解說:“君人者,但抱祠器,以身率道,雖復(fù)靜然不言,廟堂之政既以修理矣?!盵1]25人君尊道,成為政治修理的保障,二者合則君安,離則君危,所謂“得天之道,其事若自然;失天之道,雖立而不安”(《形勢》)。
我們說天道似乎是當時人們喜歡談?wù)摰墓餐掝}?!豆茏印ぶ锌铩罚骸皦颜邿o怠,老者無偷,順天之道,必以善終者也?!薄兜赖陆?jīng)》四十七章“不窺牖,見天道”,又說“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道德經(jīng)》七十七章)?!墩撜Z·陽貨》:“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言,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從天道中尋求做人、處事的道理,應(yīng)該是時人的共識,這中間不一定存在著后人理解的先后影響關(guān)系。天道成為理想治國方略、道術(shù)的內(nèi)在依據(jù),二者的統(tǒng)一成為理想狀態(tài),稱之為蓄道?!豆茏印び坠佟氛f:“畜之以道,養(yǎng)之以德,畜之以道則民和。養(yǎng)之以德則民合,故能習,習故能偕。偕習以悉,莫能傷也……”蓄道、養(yǎng)德成為政治和諧的保障,也是理想化的政治態(tài)勢。
第四種用來指向萬物本源之“道”。道與生命現(xiàn)象聯(lián)系在一起,起于《管子·經(jīng)言》?!缎蝿荨氛f:“貴有以行令,賤有以亡卑,壽夭貧富無徒歸。”意思是說貴而行令,令可行;賤而忘卑,卑可移,一個人壽命長短、貧窮富貴皆有其內(nèi)在之理。這個內(nèi)在的理是什么呢?《淮南子·俶真訓(xùn)》說:“道有經(jīng)紀條貫,得一之道,連千枝萬葉。是故貴有以行令,賤有以忘卑,貧有以樂業(yè),困有以處危?!蔽覀兓究赏贫ā痘茨献印芬馈豆茏印窞楸径堇[之,綜合來分析《管子》似把貴、賤、壽、夭、貧、富等生命顯現(xiàn)均與“道”聯(lián)系起來,“道”的作用使生命現(xiàn)象有了個體差異?!缎蝿荨氛f:“道之所言者一也,而用之者異。有聞道而好為家者,一家之人也。有聞道而好為鄉(xiāng)者,一鄉(xiāng)之人也。有聞道而好為國者,一國之人也。有聞道而好為天下者,天下之人也。有聞道而好定萬物者,天地之配也?!薄暗馈敝倔w為一,而道之“用”卻不同,這種差異造就了家、鄉(xiāng)、國、天下、天地圣人等個體人生境界差異?!缎蝿荨愤@一境界層次與儒家《大學》(“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孟子·離婁章句》(“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有所不同,在家與國之間,多了一層鄉(xiāng)的建構(gòu),而與《管子·牧民》同*《牧民》:“以家為鄉(xiāng),鄉(xiāng)不可為也。以鄉(xiāng)為國,國不可為也。以國為天下,天下不可為也。以家為家,以鄉(xiāng)為鄉(xiāng),以國為國,以天下為天下?!?。
我們可以更直觀的看出:作為管仲遺說的《牧民》《形勢》諸篇在“道用”遞進層面上更為合理、實效,具有較強可操作性*《管子·小匡》選賢有“三選”之制: “退而察問其鄉(xiāng)里,以觀其所能,而無大過,登以為上卿之佐 。”鄉(xiāng)選,成為考察人才的重要一環(huán)?!豆茏印贰班l(xiāng)”層面的“道用”,有了“三選”的制度,具有實踐意義上的可操作性。,而《大學》《孟子》作為儒學后進作品帶有更多理想化色彩、書生氣味。至于儒家關(guān)注的修身問題,《管子·權(quán)修》論曰:“天下者,國之本也。國者,鄉(xiāng)之本也。鄉(xiāng)者,家之本也。家者,人之本也。人者,身之本也。身者,治之本也?!痹谶@里自治成為治人、治國的基石。我們基本可以推定它曾對《孟子》產(chǎn)生影響,這可能與孟子曾周游齊國有關(guān)。
有個現(xiàn)象值得注意,《道德經(jīng)》第五十四章:“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鄉(xiāng),其德乃長;修之于國,其德乃豐;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薄豆茏印そ?jīng)言》是談?wù)摗暗乐谩钡木辰绮町悾凇兜赖陆?jīng)》則具體到“德”。且《管子·經(jīng)言》只提到道用的差異,至于差異的內(nèi)涵并沒有談及,但《道德經(jīng)》則把這種差異具體為真、余、長、豐、普等概念。我們可以推斷《道德經(jīng)》在成書時或者參考過《管子·經(jīng)言》,二者中《管子·經(jīng)言》成書應(yīng)該更早。
我們認為《管子·經(jīng)言》里的“道”雖然與生命現(xiàn)象相關(guān)聯(lián),但仍屬于道理、方略的范疇,或仍屬于天道的范疇?!队讓m》“凡物開靜,形生理,常至命”。這里“常至命”,張佩綸認為當作“率常至命”[2]195,意思是說遵循天之常道,保全生命,與《道德經(jīng)》中作為萬物本源的絕對理念的“道”有一定的距離。《道德經(jīng)》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又,《道德經(jīng)》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边@二處皆強調(diào)了“道”的萬物本源論。陳鼓應(yīng)先生用受老子道學影響發(fā)展而成的黃老之學,去解讀《管子·形勢》,并把《形勢》視為黃老作品[3]56-80,值得商榷。《道德經(jīng)》成書當晚于《管子·經(jīng)言》,《道德經(jīng)》萬物本源的“道”論是對《管子·經(jīng)言》中被賦予生命意義的“自然天道”之提升。作為萬物本源,特別是生命本源概念的“道” 論,出現(xiàn)在《管子》之《心術(shù)》上下、《白心》、《內(nèi)業(yè)》四篇,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管子》四篇。
先是,《管子·外言》組《宙合》篇說:“道也者,通乎無上,詳乎無窮,運乎諸生。”極言道在空間上的廣博,以“宙合”來描述道的包容性:“天地,萬物之橐也。宙合有橐天地,天地苴萬物,故曰:萬物之橐。宙合之意,上通于天之上,下泉于地之下,外出于四海之外,合絡(luò)天地以為一裹?!盵1]236這樣“道”在概念上凌駕于天、地之上,成為囊橐萬物的概念,“道”的形而上學的意味漸濃。這一形而上學的“道”在《管子》四篇中被賦予了萬物本源的意義?!秲?nèi)業(yè)》篇說“凡道無根無莖,無葉無榮,萬物以生,萬物以成,命之曰道”,這里肯定了“道”派生萬物的功用,作為生命存在依據(jù)的 “道”無形但卻無處不在,萬物皆依道而生,依道而成?!秲?nèi)業(yè)》進一步描述了這個生命依存意義上“道”體,說它“冥冥乎不見其形,淫淫乎與我俱生。不見其形,不聞其聲,而序其成謂之道”。作為生命存在依據(jù)的“道”, 無形無聲,綿延不斷,與我同生。這一生命依據(jù)意義的“道”在《君臣上》得到進一步加強,這次作為萬物靈長的人類也出自“道”?!毒忌稀氛f“道者,誠人之姓也。非在人也”,案《左傳·僖公二十三年》記鄭國叔詹云“男女同姓,其生不蕃”?!秶Z·晉語》亦載“同姓不婚,惡不殖也”??梢姟靶铡迸c生命相依,乃生命之所出,是先秦常用之語,故而《說文》云:“姓,人所生也?!薄毒忌稀芬暋暗馈睘樾?,這次“道”被賦予人類生命根源意義。
我們大致可從自然天地之“道”,客觀真理之 “道”,萬物本源之“道”等三個層面去把握《管子》哲學意義上“道”論的內(nèi)涵。這三種道論中天地自然之道,可能納入古人視野最早,對天道的尊崇與敬畏,是殷周先民共同的風俗。先民往往從天道自然中尋找人間秩序的合理性,并最終把天道自然視為圣君、賢臣理想政治的內(nèi)在依據(jù),而作為“萬物本源”之道可能是較晚形成的概念。不過三種 “道”雖然在指向上有所區(qū)分,但卻具有共同的特征。概括起來,《管子》的“道”具有以下三大主要特征:
(一)虛靜?!豆茏印氛f“天曰虛,地曰靜,乃不伐”,下文解釋說“天之道虛,地之道靜,虛則不屈,靜則不變,不變則無過,故曰不伐”(《心術(shù)上》)。這里賦予了天地之道“虛”“靜”的特征,且這一特征成為天地無過的內(nèi)因。虛則不竭,靜則不妄動,這樣就能做到無過。虛、靜的天地之道,成為圣人效仿的對象,圣人要“參于天地”(《宙合》),做到“若因夜虛守靜,人物人物則皇”(《幼官》),此處“夜”當為“處”字之訛,處虛、守靜,不妄為,人人物物皆各得其適,此乃圣王的為政之術(shù)*引文從王念孫、張文虎校釋,參見郭沫若等撰《管子集?!罚嗣癯霭嫔?984年,第416頁。。虛靜,實際是一種認識論范疇,要求不要以主觀偏見妨礙客觀事實,所謂“去智與故,言虛素也”(《心術(shù)上》),就是要求去掉主觀的智謀、計術(shù),也就是虛空主觀,這樣就能做到“無所位忤”(同上),即與外界事物不發(fā)生抵牾,達到主客觀的一致,實現(xiàn)從此岸到彼岸的跨越。《心術(shù)上》說“人皆欲知,而莫索之其所以知,彼也。其所以知,此也。不修之此,焉能知彼。修之此,莫如虛矣。虛者無藏也”,虛靜的認識論化作實踐,就是無為之治?!白匀恢馈迸c“圣王之道”的這一虛、靜品質(zhì)也成為“萬物本源之道”應(yīng)然的特征,又說“虛者,萬物之始也”,“虛”在這成為“萬物本源之道”的代名詞。“萬物本源”之道發(fā)展了天地虛靜的特征,帶有“超言絕相”的意味,《管子·內(nèi)業(yè)》說“道也者,口之所不能言也,目之所不能視也,耳之所不能聽也”。
處虛、守靜,最初可能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理想政治愿景,面對社會動蕩、戰(zhàn)爭,人們渴望能夠得到安寧時局。不過《管子》四篇把這一理論提升到認識論層面去論述,無疑是老子“致虛極,守靜篤”(《道德經(jīng)》十六章)心境的發(fā)展,也是對“無為”政治理論的深度思考。
(二)廣博。《宙合》言“天地萬物之槖,宙合有槖天地”,萬物生存于天地之間,猶如處囊橐之中,天地之廣,成就了“道”的博,故 “圣人博聞多見,蓄道以待物”(《宙合》)。主政者要胸懷天下,廣納眾議,所謂“辯于一言,察于一治,攻于一事者,可以曲說,而不可以廣舉。圣人由此知言之不可兼也,故博為之治而計其意,知事之不可兼也,故名為之說而況其功”(同上)。這就要求主政者要兼容并包,不可被偏頗的說辭誤導(dǎo)。尊重差異,但目的是凝聚共識,拿出統(tǒng)一意見。做到“多納則富,時出則當”(同上),這里提出不僅廣納異言,而且統(tǒng)籌天時,做出決策?!豆茏印窌胁W治國,兼容諸家思想特征,與《宙合》中“道”的廣博性是一致的。石一參視《宙合》為一書關(guān)鍵,置《宙合》為《經(jīng)言》第一篇[4]22-30,見識不凡。廣博的特征也同樣被賦予作為萬物本源的“道”論,《心術(shù)上》說“道在天地之間也,其大無外,其小無內(nèi)”,《白心》“道者,一人用之不聞有余,天下行之,不聞不足,此謂道矣”,此皆言“道”的廣袤與無限。
《管子》四篇中“道”的廣袤仍在宇宙空間上立論,似于時空的無限性上遠沒有《莊子》逍遙、開闊。《莊子·齊物論》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莊子·則陽》“除日無歲,無內(nèi)無外”,這些表述賦予了《莊子》“道”在時空上的無垠,超越了《管子》四篇“道”僅在空間上的廣袤。另一方面《道德經(jīng)》二十五章“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顯然《道德經(jīng)》的道在空間上也有地域的界限。湯一介說“老子講的‘道’雖是無形無象,但不是超空間的”[5]149,而《管子》四篇“道”論在空間顯然超越了老子“道”論。據(jù)此,我們認為《管子》四篇成書時間當在老子之后,《莊子》之前。這與張固也把《管子》四篇的成書斷在“孟子、莊子大致同時而略早”[6]286大致吻合。
(三)周密。天道周密,《道德經(jīng)》七十三章說“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失”,胡適說這是“‘言自然法’的森嚴”[7]80,《道德經(jīng)》的天道貌疏而實周。不過,老子把這一理論推到人生哲學時得出 “貴柔守雌”的特征,所謂“我有三寶,持而寶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道德經(jīng)》六十七章)。《管子》拋棄老子“貴柔守雌”的人生哲學,并把疏而不漏的天道提高到“凡道,必周必密,必寬必舒,必堅必固”(《內(nèi)業(yè)》)的境界。周密、寬舒、堅固之道,投射到《管子》政治哲學,成為“君無為,臣有為”(《七臣七主》)政治格局中君主必備素質(zhì)之一。《宙合》說“言不周密,反傷其身”,強調(diào)了周密對君主自身的重要性?!稑醒浴氛f先王 “貴周,周者,不出于口,不見于色,一龍一蛇一日五化之謂周”,這里賦予了周密形象的描述,強調(diào)周密的嚴謹、神秘?!斗ǚā氛f:“人主不周密,則正言直行之士危。正言直行之士危,則人主孤而毋內(nèi)。人主孤而毋內(nèi),臣黨而成群?!边@句話前半段強調(diào)了周密對保障朝堂正直大臣安危的重要性;而后半段則強調(diào)了周密為君主操作政局,杜絕臣下結(jié)黨營私的重要為政之術(shù)?!豆茏印贰百F周”的理論,對后世法家產(chǎn)生較大影響。《韓非子·八經(jīng)》“明主其務(wù)在周密……明王之言隔塞而不通,周密而不見”,這一理論與《管子》應(yīng)該存在者傳承關(guān)系。
《管子·內(nèi)業(yè)》賦予“道”周密特征之外,尚有寬舒、堅固。這與《內(nèi)業(yè)》篇“道”的物質(zhì)化形態(tài)“精氣”有關(guān)系,精氣論賦予了一種得道者英朗、堅固的形象,從而與老子“貴柔守雌”形象完全撇清了關(guān)系,表現(xiàn)完全不同的人格追求。《內(nèi)業(yè)》把這一形象描述成“戴圓履方”的偉丈夫,“人能正靜,皮膚裕寬,耳目聰明,筋信而骨強。乃能戴大圓,而履大方,鑒于大清,視于大眀,敬慎無忒,日新其德,遍知天下,窮于四極,敬發(fā)其充,是謂內(nèi)得?!边@里的“內(nèi)得”,就是指內(nèi)心充滿了周密、寬舒、堅固的“道”。
前面我們已經(jīng)談到,天道自然是先民常見的話題,不過在殷商、西周時期,人們對天的敬畏主要基于人們對上天的意志性認識。《逸周書·商誓》記載周武王的訓(xùn)令說:“予來致上帝之威命,明罰?!边@類以上帝的名義發(fā)布訓(xùn)令在《商誓》中出現(xiàn)11次,可見直至西周,先民對“天道”的畏懼仍很強烈。不過殷周替代革命讓人們在看到天道可畏的同時,添加了對民眾力量的認同,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敬天保民”思想。不過我們過去可能夸大了這句話的思想史轉(zhuǎn)折的意義,從總體看西周“思想文化與殷周相去不遠”[8]32,上帝觀念在西周人的思想中仍占據(jù)位置。不過到了春秋之時,對天道、上帝的崇信逐步淡化而對人道、民生的重視日益強化。
《左傳·桓公六年》記載隨國大臣季梁進諫隨侯,說“所謂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又說“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鄙?、民的關(guān)系中“民”置于“神”之前。這一思路在《管子》中也得到鮮明的印證?!缎蝿荨氛f:“犧牷圭璧不足以饗鬼神,主功有素,寶幣奚為?”唐房玄齡注解說“鬼神享德,不在圭璧”[1]25,只要人主能行德政,祭祀何必非用圭璧?而所謂人主德政就是重民、愛民。鬼神、上帝祭祀雖然仍在延續(xù),但先哲在尋找政權(quán)合法性延續(xù)的時候越來越來看重“德”的依據(jù)。鄭子產(chǎn)說“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左傳·昭公十八年》)。另一方面先哲對人道的強調(diào)可能反過來也促進人們淡化天道的宗教化意味,也就是淡化天道的意志性功能,而突出天道自然規(guī)律的意味,這種自然主義思潮最初是通過“順時”理論來體現(xiàn)的。
《管子·幼官》就是“順時”行政思維的典型結(jié)晶。先是《牧民》說“凡有牧民者,務(wù)在四時,守在倉廩”;后來《形勢》《幼官》諸篇詳細闡釋了順時行政的理論,得出“圣王務(wù)具其備,而慎守其時,以備待時,以時興事”(《霸言》)結(jié)論。通過“順時”理論,自然天道就被賦予了某種規(guī)律性的、不可違背規(guī)律,“道”就成了擁有客觀真理性標準的內(nèi)涵,日益淡化了原來“天道”宗教神秘化的色彩。《內(nèi)業(yè)》提出的“精氣本源論”、《水地》提出的“水本源論”,則強化了先秦哲學告別宗教神秘化向唯物論轉(zhuǎn)變的趨勢,盡管這一轉(zhuǎn)變在《管子》中還不是太徹底。
(一)“精氣論”。精氣與作為萬物本源之“道”的關(guān)系,《道德經(jīng)》二十一章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道德經(jīng)》提出了“道”包含“精”。而《管子·內(nèi)業(yè)》似乎賦予了精氣與“道”相同的功用、一致的外延;而不是包含與被包含的關(guān)系。又說:“凡物之精,化*原做“此”,據(jù)郭沫若校訂改。參見郭沫若等撰《管子集?!罚嗣癯霭嫔?,1984年版,第121頁。則為生,下生五谷,上為列星,流于天地之間謂之鬼神,藏于胸中謂之圣人?!本珰獬蔀榛f物的本源:五谷、星辰、鬼神、圣人均為精氣之流變,化育而成。作為萬物本源的精氣被賦予了“道體”類似的無形和超越時空的特征。又說:“杲乎如登于天,杳乎如入于淵,淖乎如在于海,卒乎如在于己?!本珰獗毁x予無形、變化的特性,而在空間上更是遍及天、淵、海、己,而在形態(tài)上則是“其細無內(nèi),其大無外”(《內(nèi)業(yè)》),精氣與道互見,不加區(qū)分的進行論證。
關(guān)于生命形成的過程,《管子》也是借助精氣來論證的?!秲?nèi)業(yè)》說“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為人,和乃生,不和不生”,對于生命構(gòu)成來說,精氣與形態(tài)結(jié)合,二者缺一不可形成生命。不過這句話很容易產(chǎn)生歧義,似乎精氣之外尚有一個“形氣”的東西,二者合才能形成生命??蓪嶋H上《內(nèi)業(yè)》又非常鮮明的說精氣為本源“其大無外”,實際上否定了作為本源論意義上“形氣”存在的可能?!栋仔摹吩谡劶梆B(yǎng)生長壽時,特別說明“和以反中,形性相葆,一以無二,是謂知道”,這里的養(yǎng)生學意義上的“道”就是“精氣”,既然“一以無二”,也就是堅持了精氣的一元論,不可能再有“形氣”*《呂氏春秋·盡數(shù)》 精氣、形氣對立論述。作為本源意義的可能性。如何解釋這里的邏輯矛盾呢?
馮友蘭說:“照《內(nèi)業(yè)》篇的意思,天是比較細的一部分氣所構(gòu)成的,地是比較粗的一部分氣所構(gòu)成的。他們認為人所有的‘精’是從天得來的;人所有的‘形’是從地得來的。精及形配合洽好,人就生存,不然人就死亡。”[9]385馮友蘭的解釋擴大了《內(nèi)業(yè)》篇陷入二元論的可能,即精、形二元產(chǎn)生生命。但實際上正如我們上面所說的,《內(nèi)業(yè)》的精氣論是非常明確的堅持一元論的,倒是唐房玄齡的注解給予了一個可以接受的解釋。唐房玄齡注解“合此以為人”時,說:“言合天地精氣以成人。”[1]945把由地產(chǎn)生的“形”,也視為地之精氣所生,這一解釋似乎比較好的解決了《管子》“精氣”一元論的問題,但問題好像不是那么容易。
精氣本質(zhì)上是一種具體“氣態(tài)”的抽象與提煉即所謂“精也者,氣之精者也”(《內(nèi)業(yè)》),這在邏輯上就是說先應(yīng)該有具體“氣態(tài)”*《左傳·昭公十年》有六氣之說,即“陰、陽、風、雨、晦、明”。,然后才能提煉出“精氣”。這與本源論意義上的“精氣”論無疑存在著邏輯抵牾。《內(nèi)業(yè)》又說:“精存自生,其外安榮。內(nèi)藏以為泉原,浩然和平,以為氣淵。淵之不涸,四體乃固?!本珰獬蔀闅鉁Y源動力,用之不竭。一方面認為精氣產(chǎn)生萬物,乃至氣態(tài),成為氣源;另一方面又說精氣乃是氣的精華;這中間顯然存在著邏輯悖論,故而后來的中國哲學基本又回歸到“氣”而不是“精氣”來論證生命的源頭。《莊子·大宗師》說“游乎天地之一氣”,即使《管子·樞言》也說“有氣則生,無氣則死,生者以其氣”,氣成為生命的依托,而沒有堅持或者統(tǒng)一于“精氣說”。后世哲學仍有沿用“精氣”說,但給“精氣”找個搭檔“粗氣”或者“邪氣”(或做“賊氣”*《管子·四時》:“冬雷夏有霜雪,此皆氣之賊也。刑德易節(jié)失次,則賊氣速至?!?之類,而其源頭則為“氣”?!豆茏印ば男g(shù)下》說“邪氣入內(nèi),正色乃衰”,這里的邪氣也是對應(yīng)“精氣在體,其外安榮”成文的,后世《黃帝內(nèi)經(jīng)》延續(xù)著這一思路,“精氣”“邪氣”成為中醫(yī)病理學的重要概念。
我們雖然認為《管子》“精氣”論存在著邏輯悖論嫌疑,但這絲毫不能低估《管子》精氣論在中國生命哲學中的重要意義。對于生命而言,“‘精氣’不僅是生命的存在之源,也是生命的發(fā)展之基”[10]。
(二)“水源論”。與精氣本體論不同,《管子·水地》把“水”視為生命的本源。開篇說:“地者,萬物之本原,諸生之根菀也。美惡賢不肖愚俊之所生也。水者,地之血氣,如筋脈之通流者也。故曰水具材也”,地與水對生命均很重要,諸生根植于大地,滋養(yǎng)于大地;大地滋養(yǎng)萬物靠的是流通著的水,水是大地的血氣,是供給萬物所需的“具材”*說文“具,共置也”,水供給萬物所需也, 參見黎翔鳳撰《管子?!?,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817頁。,水在本源意義上似比地更深一層。故下文說:“水者何也?萬物之本原也,諸生之宗室也,美惡賢不肖愚俊之所產(chǎn)也。”(《水地》)水成為萬物本源,生命、智慧、品德之源流。水之所以能成為萬物本源,主要是水具有普遍性,且能夠滋養(yǎng)萬物。萬物于“水”,能找到統(tǒng)一性,《水地》說:“是以水者萬物之準也,諸生之淡也,違非得失之質(zhì)也,是以無不滿,無不居也。集于天地,而藏于萬物,產(chǎn)于金石,集于諸生,故曰水神?!彼蔀槿f物平準的依據(jù),水質(zhì)“淡”,五味以淡為本,《道德經(jīng)》三十五章說“道之出口,淡兮無味”,水具有與道齊肩的質(zhì);萬物皆依賴水而存,而水也遍及萬物。水對生命的意義在于水既是生命的來源,也是生命得以持續(xù)的內(nèi)在動力。
《水地》說:“集于草木,根得其度,華得其數(shù),實得其量。鳥獸得之,形體肥大,羽毛豐茂,文理明著。萬物莫不盡其幾,反其常者,水之內(nèi)度適也?!睆牟菽镜进B禽,皆因水而成長,向榮,永續(xù);水成為萬物盡其天年,保持其永恒本性的內(nèi)在根據(jù)。又說“人,水也。男女精氣合而水流形”,借助精氣的概念,視人的本源亦為水。
不過《水地》篇中的精氣并不具有《管子》四篇中萬物本源的意義,而只是醫(yī)學理論的客觀描述,沒有哲學抽象意味。《水地》出現(xiàn)“精”10次,但均不帶有本源論意義,而文中的“涸澤之精慶忌”“涸川之精蟡”,均帶有原始神話色彩。據(jù)此,我們傾向于認為《管子·水地》篇成書在《管子》四篇之前。
水作為萬物本源,《管子》也有一條內(nèi)在發(fā)展的線索。從《管子·經(jīng)言》看,管子為政,重視水利?!读⒄氛f“溝瀆不遂于隘,鄣水不安其藏,國之貧也”,溝瀆不通,堤岸不修,皆能導(dǎo)致國貧。又說: “決水潦,通溝瀆,修障防,安水藏,使時水雖過度,無害于五谷;歲雖兇旱,有所秎獲,司空之事也?!彼究罩毜闹饕熑卧谟谕〞运?,而保障農(nóng)業(yè)收成。
此外見于《管子·雜篇》組的《度地》《地員》諸篇也集中討論了對水的認識。比如對水性的認識,《度地》說:“水之性,行至曲必留退,滿則后推前。地下則平,行地高即控。杜曲則搗毀,杜曲激則躍,躍則倚,倚則環(huán),環(huán)則中,中則涵,涵則塞,塞則移,移則控,控則水妄行,水妄行則傷人。傷人則困,困則輕法,輕法則難治,難治則不孝,不孝則不臣矣?!边@段文字談水性的難控,隱含著水利建設(shè)的緊迫、重要,進而從治水引申到治國。這一思路到《水地》就升華為“是以圣人之治于世也,不人告也,不戶說也,其樞在水”,治水成為治國的關(guān)鍵。
再比如《地員》根據(jù)水的深度,把水劃分為:五施,其水倉;四施,其水白而甘;三施,其泉黃而糗;再施,其泉咸水;一施,水黒而苦*參見《管子·地員》篇,黎翔鳳撰《管子校注》,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073頁。。因深度不同,形成的甘水、糗水、咸水、苦水等分類,又有倉水、白水、黃水、黑水等劃分。而《水地》則抽象出“素也者,五色之質(zhì)也。淡也者,五味之中也”,這無疑是對萬物本源水的一種抽象、形而上學的刻畫。
綜上,我們認為《管子》以水為萬物本源,是基于管仲治國理論的哲學升華,可視為管子學派的鮮明特征。其在哲學史上,與西方泰勒斯的水本源論一樣,是古典樸素唯物主義的杰出代表。順便說下,水的哲學思考《道德經(jīng)》《論語》均有表述,不過這兩部分中對水的思考集中于道德屬性層面上去思考水,均沒有把水提升到萬物本源哲學高度。我們據(jù)此推斷《水地》篇成書于《道德經(jīng)》《論語》之后,《管子》四篇之前。
[1]黎翔鳳.管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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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葛兆光.中國思想史[M].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15.
[9]馮友蘭.中國哲學新編[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10]崔蘭海.尊重與教化:管子養(yǎng)性理論分析[J]管子學刊,2016,(3).
(責任編輯:谷玉梅)
2016-12-17
安徽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一般項目(項目號:AHSKY2016D126)、安徽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重點項目(項目號:SK201622)、安徽省質(zhì)量工程重點項目(項目號:2016jyxm0502)階段性成果。
崔蘭海(1978—),男,安徽渦陽人,歷史學博士,安徽醫(yī)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歷史文獻與文化傳承。
B226.1
A
1002-3828(2017)01-00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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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9321/j.cnki.gzxk.issn1002-3828.2017.0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