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王旌揚(yáng)
回家
文丨王旌揚(yáng)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回老家變成了一件并非十分愉快的事情,雖然它曾經(jīng)是。
那個地方變得熟悉又陌生。
我依然清楚地記得在爺爺奶奶身體還算健康的時候,家里養(yǎng)了一只京巴狗,一只血統(tǒng)并不純正的中華田園犬,幾十只雞,幾只鴨,以及一只神出鬼沒的貓。那時家門前的幾塊菜地上生產(chǎn)的白菜和辣椒一年四季都吃不完,奶奶就把它們做成酸菜和醬辣椒。爺爺照顧著那幾畝地,每年國慶我回去,都能看見未脫殼的谷粒堆在門前的平地上,金黃的,是一片傍晚時分的海。那是毫無疑問的美好的日子??上М?dāng)時還小,不知時間輕之又輕,卻能在毫無知覺之中將家鄉(xiāng)悄悄地沖走。
后來,爺爺奶奶到了被病痛折磨的年紀(jì)。他們的身體在很短的時間里垮了下來,像推翻的多米諾骨牌,一場小病引起一場大病,一場大病引起無數(shù)后遺癥和慢性病。過了一年再回去,爺爺?shù)纳眢w就已經(jīng)垮到不能種田了,那幾畝農(nóng)田長起了雜草。再過一年回去,雞少了不少,鴨沒了,狗少了一只,聽聞是被幾個孩子捆住腳扔進(jìn)池塘給淹死了。后來再回去,家里燒柴的灶被廢棄了,冬日里取暖的炭盆沒了,家門前的柚子樹不結(jié)柚子了,另一只狗也不見了……今年春節(jié)再回老家,我想,這次消失的該是那幾塊菜地了吧。果然,曾經(jīng)用來防止雞偷吃菜的籬笆倒了,雞放肆地在里頭跳舞也無妨,反正也沒有菜。
過年變得極端無趣。飯桌上,幾個長輩喝了點(diǎn)酒,說話聲音大如響雷,女人們依然“自覺”地站在一邊吃飯不肯上桌。電視機(jī)壞了,我們甚至不能守著春晚打發(fā)時間。小時候,我們會在家門前生柴火,或者在火盆里生起炭火,然后烤肉、蛋、魷魚、雞,以及一切能在廚房里搜到的食材,和哥哥姐姐一起吃到滿嘴辣椒和油。
但現(xiàn)在,我們兄妹幾個連人都湊不齊。
我很懷念以前赤腳走在田埂上的日子。天氣很熱,泥土很涼,天空明凈而深遠(yuǎn),風(fēng)吹稻穗的聲音很好聽。我也很懷念以前坐在池塘邊大樟樹上的日子,樹冠如傘蓋的比喻用在它身上真是再合適不過,我坐在它粗壯的枝上,樹皮虬結(jié)著,葉子掉在水面上像小舟一樣,在水的張力的作用下胡亂行駛。
如今田間長滿雜草,樟樹傾斜著倒向池塘的角度日益夸張,不出十幾年,它就要一頭栽進(jìn)水里了吧。
離開的那天,我忽然意識到,如果有一天爺爺奶奶不在了,那片土地也不能再稱之為家。
對很多人來說或許就是這樣。小小一個村子,方圓好幾里,常住人口不過二三十。青壯年都是鳥,翅膀硬了就紛紛飛離生長的地方去謀生覓食。小孩子是雛鳥,如今還在巢里待哺,但終歸會像他們的父母一樣去到遠(yuǎn)方。
只有老者是樹。他們生在這,長在這,死后變成一截枯木也注定長留于此。如果有一天這里不再有樹,也就不會有鳥兒歸巢。
這一片并不富饒,甚至可以說得上貧瘠的土地如一位營養(yǎng)不良的母親,用干癟的身軀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人。如今她幾乎可以看到自己的終點(diǎn)了。
其實(shí)所謂鄉(xiāng)愁,也不盡相同,而是可以粗略地分為兩種:一是身處異地而無法回鄉(xiāng)的游子之愁,一是無鄉(xiāng)可歸的無根者之愁。而我們,注定都愁如后者。
車開動了。這里是典型的平原丘陵地區(qū),小山上的樹長得參差不齊,顏色雜亂;農(nóng)田里架起高壓電線,一座座鐵塔像一頭頭野獸,俯瞰大地。遠(yuǎn)處的白房子是我的老家,白房子旁的一團(tuán)綠是那棵大樟樹,爺爺奶奶是樹下看不清的兩個黑點(diǎn)。
點(diǎn)評
“回家”,十分平易而親切的字眼,在作者的筆下卻顯得極為辛酸:家所給人的熟悉感,因?yàn)闋敔斈棠桃惶煲惶斓睦先ザ兊媚吧?,曾?jīng)過年的樂趣也蕩然無存;而這個看似熟悉卻讓人深感陌生、毫無趣味的地方,也難以稱之為家了。這就是作者內(nèi)心的慨嘆,充滿著失落,也飽含著無奈,所傳遞的傷感極為真切動人。但更讓人動容的是“如果有一天爺爺奶奶不在了,那片土地也不能再稱之為家”一句,將“家”與“人”聯(lián)系在一起,揭示先前傷感情緒的深層次的原因,同時進(jìn)一步作喻,將老者比作樹,將家比作巢,有樹便有巢,便有了歸家的可能,沒有了樹,人們便成了無鄉(xiāng)可歸的無根者。這樣,在對家的感受的基礎(chǔ)上,生發(fā)出對家的思考,感性與理性交織,一邊是對過去的緬懷,一邊是對現(xiàn)在的珍惜,親情與故土之情交融,讓讀者深有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