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慶會
(作者單位:上海海洋大學人文學院)
包天笑(1876—1973),蘇州吳縣人,著名報人,小說家,我國少有的經歷了近百年歷史變遷的跨代作家,被譽為“通俗文學之王”“鴛鴦蝴蝶派的開山祖師”。從晚清至民初,包天笑編輯出版了20多種報刊,這些刊物經過歷史的沉淀重新被大眾認識,不論其辦刊風格還是裝幀設計都給后人以借鑒和啟發(fā)。包天笑的編輯活動不僅確立了他作為通俗小說家的文學地位和影響力,還促進了近現(xiàn)代文學史上通俗文學流派的形成與壯大,推動了通俗文學走向興盛。長期以來學界對通俗作家在編輯出版領域的種種努力和探索仍不夠重視,本文擬將通過考察包天笑的編輯出版活動,進一步辨析其編輯思想及文學觀念。
包天笑編刊眾多,時間跨度長。自晚清以來包天笑在維新思潮的影響下,通過創(chuàng)辦報刊參與到轟轟烈烈的變革圖強浪潮中。1948年,包天笑仍寫作了大量的散文和小說,積極支持通俗文學的發(fā)展。
包天笑的編輯活動可分成四個時段。一是從1901年到1903年,包天笑與勵學譯社同仁在尚未有鉛字印刷所的蘇州創(chuàng)辦了線裝木刻的《勵學譯編》,又以一己之力創(chuàng)辦《蘇州白話報》,初步確立了大眾化、通俗化的編輯思想。之后包天笑在上海金粟齋譯書處從事西書翻譯工作,推介出版了嚴復的《穆勒名學》《原富》《群學肆言》等,并印行了當時被清廷列為禁書的譚嗣同的《仁學》。二是1904年到1914年,包天笑擔任《時報》的記者兼編輯,并創(chuàng)辦副刊《余興》以及《小時報》《小說時報》《婦女時報》等,開始遵循大眾閱讀口味,刊載讀者喜聞樂見的文學作品,引領了通俗文學期刊風尚。期間包天笑還參編四大小說雜志之兩種的《月月小說》和《小說林》,并受商務印書館之邀編輯小學教科書。三是1915年到1918年主編《小說大觀》《小說畫報》等,彰顯了通俗文學的繁榮與最具代表性的成就。四是“五四”新文學運動之后努力調整編刊方針,向新文學靠攏并主編小說周刊《星期》,組織成立了鴛鴦蝴蝶派的代表性團體“青社”“星社”,并主編刊物《長青》。眾所周知,晚清以來小說家與作為大眾傳播媒介的報刊關系十分密切,他們一方面編輯出版報刊,另一方面作為編輯為了維持刊物的正常發(fā)行而親自創(chuàng)作、翻譯小說發(fā)表在自己編輯的刊物上,并通過刊物產生影響力促成了不同文學群體的形成。包天笑編輯出版的刊物為通俗文學提供了集中發(fā)表的陣地,不僅培養(yǎng)了一支作家隊伍,還通過調整編輯思想和方針加以適當引導,對推動近現(xiàn)代報刊出版和促進通俗文學走向繁榮立下了汗馬功勞。
中國文人一向以天下、國家為己任的傳統(tǒng)思想,引發(fā)了包天笑的社會責任感和積極入世的思想,他接受并付諸實施的恰是清末梁啟超為代表的維新派以“新民”為宗旨的啟蒙思想。
本著強國新民的思想主張和啟蒙大眾的編刊宗旨,包天笑通過辦刊及翻譯域外小說登上晚清文壇。1901年包天笑編輯出版的《蘇州白話報》在蘇州產生了廣泛影響,他撰述發(fā)表的《國家同百姓直接的關系》《論國家要爭氣出力》《論女學》《論婦女纏足的大害》等一系列文章緊扣社會現(xiàn)實,積極宣傳改革時弊實行新政,有著強烈的時代感和啟發(fā)意義,以至各處蒙學堂紛紛定購并作為教學課本,成功傳達了強烈的愛國精神和鮮明的進步傾向。
包天笑主編的《婦女時報》向女性讀者引介新學,灌輸愛國思想,倡導接受教育等,該刊上登載有冰心的《進化學上之婦人觀》、惲代英的《科學家之結婚觀》《家庭教育論》等對婦女問題深入思考的理論文章,體現(xiàn)了編者極具近現(xiàn)代氣息的編輯思想,有力地推動了女性獨立、覺醒的現(xiàn)代化進程。包天笑充分利用刊物的公共空間來表達對現(xiàn)實的關注。所編刊物中的大量“補白”成為包天笑發(fā)表緊密呼應革命形勢的鼓動性論說的重要陣地,在革命氛圍最強烈之際,他于《婦女時報》上多次號召女界參軍募捐。[1]《星期》中設有《社會百問題》《星期談話會》等欄目,對普遍共同關注的社會問題、生活問題進行討論和發(fā)表新看法。該刊還開設了“婚姻號”“婢妾號”“生育號”等特刊,所載的小說作品與同一時期新文學的“問題小說”極為相似并占有相當數(shù)量,雖然在思想深度上同新文學還有差別,但《星期》中的“問題小說”在情節(jié)安排、寫作技巧等方面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更貼近普通百姓的生活,更容易為讀者所接受、欣賞。如包天笑創(chuàng)作的《滄州道中》《在夾層里》以及張毅漢的《金錢就是職業(yè)嗎》等作品。
在長期的編輯實踐中包天笑始終秉持的教化啟蒙、改良社會的濟世情懷,這對通俗文學編輯思潮有著重要的積極影響,也使得他所編刊物沒有因追求商業(yè)性而陷入格調卑下,最終成為富有長久旺盛之生命力的“主流”的“舊派”、“正派”的“鴛鴦蝴蝶派”。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包天笑和后來的五四文學作家們可謂“殊途同歸”,他所奉行的正是另一種形式的啟蒙。
興味、趣味在包天笑編輯思想中始終占據著重要地位。《小說大觀》“無論文言俗語,一以興味為主”,[2]《婦女時報》“趣味豐富,足為女學界上放一大光彩”,[3]《小說畫報》所刊小說均為“最有興味之作”,[4]《星期》要求作品“必吸引閱者之興味濃厚,而雜志之價值增高”[5]……可以說興味是包天笑編輯期刊自始至終追求的目標,而也正是文學史話語中指摘鴛鴦蝴蝶派不懂文學的真正使命而極力宣揚文學的趣味主義。包天笑對興味的追求和梁啟超等人把報刊當作政治救國的工具并不矛盾,他主張興味至上與啟蒙教化結合,強調在興味之下能夠起到對社會、國家的改良作用。
興味是刊物的首要因素,只有先考慮讀者是否喜歡接受,才能使刊物達到“有益于社會,有功于道德”之效果。包天笑追求的是“宗旨純正”的興味,和有功于社會、有功于道德緊密結合?!缎≌f畫報》宣稱所刊載內容“均關于道德、教育、政治、科學等最益身心、最有興味之作”。[6]1904年至1914年包天笑供職《時報》期間大力革新,最大的貢獻是先后創(chuàng)辦了副刊《余興》和《小時報》,兩塊副刊版面專門登載新聞、論說之外的小說、雜文、詩詞等豐富多彩的文藝性內容,“新穎有趣……莊諧雜陳,可以做到雅俗共賞”,[7]吸引了很多青年學子成為當時知識界“寵兒”,胡適先生就曾飽含深情地談起過他對《時報》的喜愛和眷戀?!稌r報》能與當時的老牌報紙《申報》《新聞報》形成鼎足而立之勢,主要緣于它能“開辟出許多新法門,能夠引起許多新興趣”。[8]包天笑在編刊實踐中一直反對的也是低下、庸俗的文學期刊,而讓讀者覺得有興味樂趣,在不知不覺中被教化,這恐怕是具有“實用”目的的欲“載道”者更應思索的問題。
作為一介依托大眾傳媒市場謀生的職業(yè)文人,包天笑在編輯中對大眾讀者的認定與重視,對裝幀設計的匠心獨運,其鮮明的世俗情懷體現(xiàn)在求新求變的編輯實踐中。
通過賞心悅目的封面插圖和版式來吸引讀者是包天笑始終貫徹的辦刊方針之一,也是精心為讀者策劃的鮮明體現(xiàn)。隨著“小說界革命”的呼聲漸趨微弱,小說文體失去了作為政治工具的意義,商業(yè)盈利自然而然成為編輯者及期刊追求的首要目標,小說的大眾性、趣味性也就顯得特別重要。包天笑從主編《小說時報》始即以廣大市民為閱讀對象,增加了小說的趣味性,以取代梁啟超的“小說新民論”的小說觀,適合大眾口味的小說作品正是小說期刊從政治啟蒙轉向讀者市場的需要?!缎≌f時報》以追求美感、追逐時尚宣布了民初小說期刊的功能轉型——由覺世、醒民大踏步邁入消閑、娛樂。首先在封面、插圖上,《小說時報》一改晚清以來的小說期刊像《新小說》《小說林》等一成不變的封面圖像,刊登有大量的時裝美人照、風景圖畫以及與西方文化相關的照片,可謂別開生面、獨具一格,引領了民初眾多小說雜志必備的編排體例風格,由此研究者普遍認為《小說時報》為鴛鴦蝴蝶派的開山刊物。當各種雜志模仿延襲紛紛以美女圖來招徠讀者而泛濫時,包天笑主編的《小說畫報》又以獅、虎、象、孔雀、鸚鵡等動物的封面取代已被讀者厭倦了的美女圖,1918年為戊午年,《小說畫報》封面便繪以當年的生肖馬,如“走馬看花”“馳馬試劍”“懸崖勒馬”之類,這種插畫頗能貼近市民讀者生活。
包天笑編輯出版的刊物大多為小說期刊,通過辦刊倡導小說的翻譯與創(chuàng)作,這是包天笑促成并左右通俗文學的首要之功。
重視小說的刊載,一方面是包天笑對“小說界革命”的積極響應,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小說與報紙的銷路大有關系,往往一種情節(jié)曲折、文筆優(yōu)美的小說,可以抓住了報紙的讀者”。[9]包天笑編輯《時報》時十分重視注入文學性,他身體力行地翻譯并發(fā)表了30多篇小說,為爭取更多讀者、產生更大的社會影響做出了貢獻。包天笑主編的《小說時報》重視刊載短篇小說,所設欄目僅有短篇、長篇、雜記隨筆三種,《短篇小說》為欄目之首。相比同時期的《小說月報》,欄目還有《文苑》《詞林》《詞章》《雜俎》等,《小說時報》在欄目設置上明顯超前,因為短篇小說在“五四”之前不僅是一種文體,而且是“新文學的標志”。[10]
包天笑對長篇小說在雜志上的連載方式進行了大膽革新,主編的《小說時報》長篇小說一次刊完,這種類似單行本的小說刊載保持了情節(jié)的完整,讓讀者滿足了閱讀上的心理欲求和享受。內容豐富的《小說大觀》為我國文學季刊之首創(chuàng),實可推為當時的“雜志之弁冕”:“每集短篇小說,均登十篇以上,長篇小說,均登三四種以上”,[11]盡可能針對多層次讀者的欣賞趣味以滿足不同需要?!缎≌f大觀》充分發(fā)揮季刊優(yōu)勢,“為大本,共計三百數(shù)十頁,一冊足以抵從前的三冊”,“每集字數(shù)在三十萬以上,年合百萬余言”,[12]售價為每期一元,和當時一般雜志僅有二三角相比是從未有過的高價?!缎≌f大觀》匯集了通俗文學作家的豪華陣容,也代表了通俗文學的最高成就。
通觀包天笑所編的期刊,每一刊每一期的首篇刊登的均是包天笑自己或翻譯或創(chuàng)作的短篇和長篇各一部。首篇意味著刊物采用作品的范例、標尺,是刊物所要刊登作品的基本導向。包天笑正是通過樂此不疲的編刊活動和身體力行的小說翻譯及創(chuàng)作,憑著從事報刊編務所追求的興味與世俗化情懷,以及翻譯和創(chuàng)作小說的“亦新亦舊”“俗趣與教化”的和諧雜糅,成為引領大眾文化的旗手和“盟主”,影響了一批青年作家的成長,對當時小說和期刊的繁榮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包天笑堅持同仁辦刊,促成了通俗作家隊伍的生成與壯大。包天笑在編刊時充分使用多種手段如設立“懸賞文”、附送贈品等來調動讀者、挖掘培養(yǎng)作者?!稌r報》曾發(fā)布“小說大懸賞”征文,有效地提高了讀者參與的積極性?!缎瞧凇吩谀夸浘幣派舷噍^其他刊物的重要特征就是重視讀者的參與,每期目錄之后都有《編輯室余墨》一則,即主編向讀者說明編選本刊稿件的理由,還專設了《星期談話會》《小說雜談》等欄目,積極調動讀者參與討論文學創(chuàng)作、小說體式等相關問題。包天笑編刊中留下了很多獎掖后學的佳話:在編輯《時報》副刊《余興》時,他提攜了周瘦鵑、張毅漢兩位青年作家,后皆成小說巨子,尤其是周瘦鵑在民初時期更是和包天笑一樣名重一時。在編輯《小說林》時包天笑注意到徐卓呆、李涵秋的創(chuàng)作才華并給予熱心鼓勵。在主編《小說大觀》時包天笑不遺余力地提攜畢倚虹,成為其文學生涯的重要引薦人。畢倚虹早逝,包天笑領養(yǎng)其僅有八九歲的兒子畢慶杭,后成為有“江左才子”之稱的著名翻譯家和詩人。江紅蕉是包天笑的妻弟,范煙橋、鄭逸梅也是蘇州同鄉(xiāng),他們皆是在包天笑的鼓勵和支持下投身于文學創(chuàng)作。包天笑編輯的多種刊物得以持續(xù)刊行,主要原因就是擁有一個穩(wěn)定的撰稿班底,除上述提到的人物之外還有葉小鳳、陳蝶仙、朱瘦菊、姚鹓雛、劉半儂等也是包天笑所編期刊的重要撰稿人。
包天笑與同行作家之間互相為所編刊物廣而告之群體造勢,共同推動通俗文學刊物的繁榮發(fā)展。大東書局的三大雜志即包天笑的《星期》、周瘦鵑的《半月》、趙苕狂的《游戲世界》,他們在期刊發(fā)行中彼此大肆宣傳相互抬舉,無疑會引起讀者的購買欲望與閱讀興趣,更為重要的是擴大了刊物銷售量和自身的知名度。包天笑年老后雖不再編刊,但也不放棄對通俗文學刊物的支持,撰寫了大量的筆記、日記、小說等文學作品,集中發(fā)表在《小說世界》《紅玫瑰》《半月》《家庭》《紫羅蘭》《萬象》《大上海》《風雨談》《雜志》《申報·春秋》《小說月報》《大眾》《茶話》等通俗文學刊物上。其中《小說月報》《大眾》《茶話》三種最多,常常是每一期同時有一篇散文或日記文,再有一個中、短篇,還有一部長篇連載。包天笑對民初通俗文學的發(fā)展、通俗作家隊伍的壯大可謂立下汗馬功勞。
包天笑求新求變,與時俱進地為通俗文學調整方向并注入新鮮血液。包天笑的思想“隨時代的轉移”,從來“不愿落在時代之后”,[13]編刊歷程充分體現(xiàn)了與時俱進的時代精神。隨著辦刊實踐的積累,包天笑認識到時代前進中文學變化發(fā)展的動向并付諸編刊實踐中,對于近代語言及文學的變革,尤其在“由古語之文學,變而為俗話之文學”[14]的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1917年1月包天笑創(chuàng)辦《小說畫報》明確提出“白話文學”的主張,提倡“小說以白話為正宗,本雜志全用白話體?!盵15]在胡適剛剛高張“白話文學”理論時,包天笑已辦出了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一份白話文學期刊,“五四”時期力行白話文運動的《新青年》直到1918年5月魯迅發(fā)表《狂人日記》以后才采用白話創(chuàng)作。包天笑與新文學家們在提倡白話文和“國語的文學”的思路和努力十分相似。
在新、舊文學對峙的“五四”時期,包天笑積極調整編刊方針,引導通俗文學積極參與文學變革向現(xiàn)代轉型,這位被視為培養(yǎng)后學典范的老作家以雍容的氣度、開闊的胸懷向大量新人伸出雙手?!缎瞧凇冯S著發(fā)行新人的名字大量涌現(xiàn),新作品越來越多地占據了刊物的篇幅,這類作品直接標有“我之試作”,顯然是剛走上文學道路的年輕作者,施蟄存曾以施青萍的筆名發(fā)表小說《寂寞的街》;戴望舒也曾以戴夢鷗的筆名在其上發(fā)表作品。新作者的作品往往被標注有“試作”,有的還特別標明為“新小說”,或者指出屬“新文化體”。包天笑常對新人新作發(fā)表評論予以鼓勵,為年輕人踏上文壇提供了一方可以展示才華的舞臺。包天笑通過編刊活動以多種方式同新文學“對話”,為通俗文壇帶來了新鮮的氣息,其與時俱進努力追趕新文學步伐的積極姿態(tài)引領了其他通俗文學期刊的發(fā)展方向,為20世紀三四十年代通俗文學的再次繁榮奠定了基礎。
包天笑是我國較早獻身于編輯出版業(yè)的近代文人,他在編刊中將政治啟蒙的濟世情懷融入興味至上的娛世精神之中,促進了近現(xiàn)代報刊的大眾化、娛樂化、通俗化,對通俗文學的形成、流變與新聞出版界的繁榮做出了不容忽視的貢獻。
(作者單位:上海海洋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