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延濱
不知是不是每個人都會有這么一段經(jīng)歷,在記憶中留下一段對黑暗很深的、難以忘懷的感觸,我把這種感觸叫做:“荒野無燈”。小時候我很怕黑,怕一個人待在家里,怕窗外那些與神怪故事相連的響動。這種恐懼不是對黑暗本身,而是對藏在黑夜里的鬼怪的敬畏。長大了,常走夜路,在鄉(xiāng)間,在大山里,我對黑暗的印象一次又一次地被強化了。天地渾然于漆黑的夜幕之中,天上無星無月,有時無端飄灑一些雨絲,黑影憧憧,或是濃云或是山影或是樹陰,黑暗在你面前悄然分開,又在你背后迅速合攏,只有路面上的水洼是亮的。這時候,我往往疾走如飛,目光朝著前方茫然地摸索,直至一盞燈像螢飛進心田,猛地點燃溫暖全身的火——一種熱愛和感激之情。
在人生之旅中,人總會經(jīng)常穿行于荒野無燈的境界,如火車會鉆進漆黑的隧洞。當列車在長長的隧洞中穿行時,雖然身處險境,但作為乘車人,我們處之泰然,泰然是因為一種信任感和依賴感。是的,我們處于這個鬧哄哄的世界,常常身處黑暗而不驚,有時來自一種盲目依賴和盲目信任。我讀高中時正值“文革”,深夜值班站崗,四周萬籟俱寂,心頭還是害怕的,但回頭看一眼同伴的眼睛,便相信這兩個小時不會出事。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因為無知,反而坦然。
孤絕是一種人生境界,它對我們所產(chǎn)生的影響,遠遠超過了獨行夜路所給我們的刺激。有時我身處鬧市,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兩旁是紅紅綠綠的彩燈,而我卻如處荒野,心里刮著凄冷的風。誰都可能產(chǎn)生這種體驗,你明明被這個世界緊緊摟著,然而內(nèi)心卻感到自己是無人理睬的棄兒。不僅在鬧市里,甚至在熟悉的人群中,你也會有這種孤絕感。那些熟悉的臉一下子變得陌生了,沒有一張嘴向你說真話,沒有一雙眼睛使你感到溫暖,無依無靠的感覺緊緊攫住你的心,從環(huán)境到心境,都真是:荒野無燈。乞助和尋求憐憫是常被人采取的解脫方法,可惜這種解脫是以出賣或出讓尊嚴與自信為代價的。
人生之旅常常有一段難以擺脫的黑暗,它對每個人都同樣嚴酷。這種黑暗也許是一個大時代的國家、民族的浩劫,個人只分擔了其中的一份。這種黑暗也許只是個人命運中的小插曲,諸如失戀、被誣、疾病等,對其他人而言是微不足道的瑣事。然而每個人在通過這段黑暗時所產(chǎn)生的心境是不同的,解脫的方式也會各異。
說到這里,我可以認為人是有靈魂的,因為我們平素看不到的內(nèi)心世界,在這個時候往往會顯影,會左右我們的言行。柳宗元的《江雪》一詩,應(yīng)該是孤絕心境的最美描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在此絕滅之境,能心平氣和地垂釣,是一境界,能夠不與人為伍的獨釣又是一境界,而能在絕滅孤獨之中釣寒江之雪,乃是最高境界。以前老師講課總說這是詩人失意心態(tài)的寫照。
其實,人難免不失意,失意時不失人格,不失風骨,不失高潔,才可獨居寒冷江中,成為冰天銀雪世界唯一的自持者?!凹偃缒阍谒蝮椅痰奈恢?,會如何呢?”我曾問自己。我想,我不如他,我不會怕冷,卻會怕這荒野沒有一盞喚我歸去的燈……
(摘自《智慧滿行囊》,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