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冠宇
葡萄牙人東來初期的海上交通與瓷器貿(mào)易
王冠宇
1511年,葡萄牙人占領(lǐng)馬六甲,并以此為據(jù)點,滲透入東南亞的傳統(tǒng)貿(mào)易網(wǎng)絡,同時積極尋求與中國商人的貿(mào)易機會。由于早期中葡官方往來的交惡,活躍于中國東南沿海的葡萄牙商人逐漸參與到本地貿(mào)易網(wǎng)絡的走私活動中,航行于廣東及浙江的諸多離島,與往來此地的中國私商進行貿(mào)易。關(guān)于這一時期葡萄牙商人在東南沿海的航行及貿(mào)易細節(jié),文獻檔案的記載較為有限,而在作為出口商品的外銷瓷器上卻有跡可尋。因此,本文將主要考察收藏于東南亞、中東及歐洲等地的早期中葡貿(mào)易瓷器,結(jié)合文獻記載,探討此時期中葡瓷器貿(mào)易的規(guī)模、路線及交易模式等問題,以推進我們對葡萄牙人東來早期海上活動的認識。
16世紀 外銷瓷 中葡瓷器貿(mào)易
15世紀以降,世界進入地理大發(fā)現(xiàn)與新航路涌現(xiàn)的時代。歐洲各國紛紛加入向亞洲和美洲的擴張活動,揭開了東西方的直接對話與碰撞。隨之而來的是席卷世界的、以歐洲人為主導的海上貿(mào)易。這場變革的風暴,促進了“現(xiàn)代世界體系(The Modern World System)”*Immanuel Wallerstein, The Modern World-System I (New York: Academic Press,1974),pp.2-13.的形成,將世界帶入早前全球化的歷史進程中。這其中,葡萄牙人最先東來。1498年,達·伽馬(Vasco da Gama,1460-1524)率領(lǐng)的葡萄牙船隊第一次進入亞洲海域,并由此逐漸東進,武力擴張至印度果阿、東南亞的馬六甲、摩鹿加群島,步步為營,終于在1514年到達中國東南沿海,中葡貿(mào)易由此展開。
1511年,葡萄牙人占領(lǐng)馬六甲之后,積極在東南亞其他地區(qū)建立商站,并很快與活躍于此的中國海商取得直接接觸,開始在中國沿海一帶的探索。目前可見最早關(guān)于中葡貿(mào)易的文獻記載,是一封1515年隨航海家拉斐爾·伯萊斯特萊羅(Rafaёl Perestrello,文獻記載活躍于1514-1517)航行中國的意大利人安德烈·克薩利(Andrea Corsali,1487-?)寫給美蒂奇公爵(Duke Giuliano de Medici,1479-1516)的書信,信中記載:
中國商人也越過大海灣航行至馬六甲,以獲取香料,他們從自己的國內(nèi)帶來了麝香、大黃、珍珠、錫、瓷器、生絲,以及各種紡織品?!ツ辏覀兤咸蜒廊酥杏行┏舜袊?。中國人不許他們登陸,因為中國人說,讓外國人進入寓所是違背常規(guī)的。不過,這些葡萄牙人賣掉了自己的貨物,獲得厚利。他們說,將香料運到中國去,所獲得利潤與載往葡萄牙所獲的利潤同樣多,因為中國是一個處于寒帶的國家,人們大量使用香料。*《意大利歷史檔案》(Archivo Storico Italiano),Henry Yule edit, Cathay and the way thither, being a collection of medieval notices of China Vol.1(UK: The Hakluyt Society,1915),p.180.中文譯文轉(zhuǎn)引自張?zhí)鞚芍?,姚楠、錢江譯:《中葡早期通商史》,香港:中華書局,1988年,第38-39頁。
這封信與其他葡萄牙史料中零星記載的葡萄牙人登陸中國塔貿(mào)島(Tam?o,廣東境內(nèi)離島,其具體位置仍有爭議)并在此活動的情形亦相吻合。*見載于《亞洲:第三個十年》(Jo?o de Barros,Decada III da Asia, Lisbon,1563(1628 edn.),lib.VI,cap.ii, fol.20.)卷六,第二章,第20頁;以及 Corpo Cronológico, part iii, Ma?o 5, Doc. No.87.轉(zhuǎn)引自J.M.Graga,The ‘Tam?o’of the Portuguese Pioneers,T’ien Has Monthly,Vol.VIII, No.5,(May 1939),pp..420-432.但因檔案被蟲蛀,部分內(nèi)容不清。信中指出,葡萄牙人初次接觸中國即成功交易。根據(jù)信中所載此時期中國商人的主要貨物為麝香、大黃、珍珠、錫以及瓷器、生絲等,可以推測,葡萄牙人對中國瓷器的購買很可能在中葡接觸的最初幾年便已開始了。
早期書信亦指出中葡最初往來的兩個主要地點,即中國沿海離島(葡萄牙人在這里停泊等待,與沿海私商進行貿(mào)易)和已為葡人占據(jù)的馬六甲(葡萄牙人以此為據(jù)點前往中國,亦在此等待中國商賈渡海南下)。葡萄牙商人很快發(fā)現(xiàn),他們以武力開拓并維持的對于東南亞香料貨源的控制,剛好迎合了中國對于香料的巨大需求。這使得他們獲得與遠航回國一樣利潤的同時,有效避免了跨洋航行中經(jīng)常性的人員及經(jīng)濟損失。根據(jù)當時在遠東的葡萄牙人阿爾特·巴博薩(Duarte Barbosa)的計算,葡萄牙人由東南亞運販香料至中國,利潤高達百分之三百。他們更可在交易中獲得大量中國物產(chǎn)(包括瓷器)。*“每一百磅(一quintal)胡椒在馬六甲值四達卡特(Ducat,銀幣單位),到中國就可以賣到十五達卡特”譯自 Duarte Barbosa, East Africa and Malabar (UK:The Hakluyt Society,1866),p.207.1515年由印度科欽發(fā)回的葡萄牙人信件中寫道,“這個國家(指中國)生產(chǎn)各種白色細蠶絲……麝香、各種珍珠及帽子。因此,從中國運到此地(指馬六甲),這些貨物可獲利三十倍”。*《意大利歷史檔案》,轉(zhuǎn)引自張?zhí)鞚芍?,姚楠、錢江譯:《中葡早期通商史》,第38-39頁。這些記載均印證了早期書信中所描述的,葡萄牙人從事貿(mào)易的主要路線:從東南亞采買香料至馬六甲,再由馬六甲販運香料至中國沿海出售,交換中國物產(chǎn)后,在馬六甲出售給東南亞及印度等地的商人??芍麄冎饕ㄟ^經(jīng)營在中國及東南亞的轉(zhuǎn)口貿(mào)易而獲取暴利。
早期往來中葡的轉(zhuǎn)口貿(mào)易模式,無疑也是瓷器貿(mào)易的重要特點。然而在實物資料方面,由于轉(zhuǎn)口貿(mào)易的性質(zhì),此時期葡萄牙購買的大量瓷器都通過馬六甲營銷到東南亞各地及印度洋沿岸,這些瓷器種類豐富,經(jīng)葡萄牙人售販者,并無特別的紋樣與器型特點,因此無法進一步分辨考證。文獻中涉及的貿(mào)易據(jù)點仍鮮有相關(guān)的遺跡遺物被發(fā)現(xiàn)。迄今為止,最可能屬于此時期經(jīng)葡萄牙人之手轉(zhuǎn)銷的中國瓷器,就是發(fā)現(xiàn)于廣東臺山上川島的一批明代早中期瓷片,*黃薇、黃清華:《廣東臺山上川島花碗坪遺址出土瓷器及其相關(guān)問題》,載《文物》2007年5期,第78-88頁。但由于數(shù)據(jù)有限,對于中葡貿(mào)易發(fā)端時期產(chǎn)品的確認,仍有待進一步研究。
1517年,葡萄牙使團訪華,成為中葡官方之間最早的接觸。使團由8艘裝載東南亞貨物的船只組成,以佛郎機貢使為名,請求覲見“中國國王”。*[葡]洛瑞羅(Rui Manuel Loureiro)著,蔚玲譯:《托梅·皮雷斯〈東方概要〉中的東南亞》,載《文化雜志》第49期(2003年冬季刊),第19-36頁。與《廣東通志》“正德十二年(1517),(佛郎機人)駕大舶突至廣州澳口,銃聲如雷,以進貢請封為名”的記載相吻合。*(明)黃佐:《廣東通志》卷66,《外志三·佛郎機國》,第1777頁。葡萄牙人本不屬禮部所列朝貢之國,然地方官員仍準其上岸,并將此事上奏中央。明實錄正德十三年(1518)條載,“佛郎機國差使臣加必丹末等貢方物請封,并給勘合。廣東鎮(zhèn)巡等官,以海南諸番無謂佛郎機者,況使者無本國文書,未可信,乃留其使者以請下禮部議處。得旨:令諭還國,其方物給與之?!?(明)《武宗實錄》卷158,“正德十三年春正月辛丑朔”條,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勘國立北平圖書館藏紅格本曬藍之明實錄,民國51年(1962),第68冊,第3021-3022頁??芍?,此時明廷對葡萄牙人多有疑慮,更無意與他們建立任何外交聯(lián)系。
然而根據(jù)《明史》“佛朗機”條的記載,被詔令回國的葡萄牙人不但沒有離開廣東,更在那里從事貿(mào)易,且賄賂地方官員,借他們的關(guān)系,得到正德皇帝身邊寵臣江彬的引薦,于1520年武宗南巡到南京的時候,終被接見。其時恰逢武宗個人對葡萄牙有些好奇,更覺得舌人(翻譯)火者亞三十分有趣,“時學其語以為戲”,令其隨侍左右,也安排使團于正德十五年(1521)年到達北京,入住同文館,等待覲見。*(清)張廷玉等:《明史》卷325,《列傳第二百十三·外國六·佛郎機》,第8430頁。然而,次年三月,武宗駕崩,事情發(fā)生了戲劇化的轉(zhuǎn)折。*(明)《武宗實錄》卷197,“正德十六年三月丙寅”條,第3680頁。
1521年,被葡萄牙以武力驅(qū)逐的滿剌加國王蘇端媽末遣使到達北京,以大明番國的身份向明廷求援,已經(jīng)引起當朝臣僚的重視,但由于武宗個人的不作為而不了了之。*其具體經(jīng)過參見馮明之:《滿剌加求援事跡考》,載《南洋學報》第十六卷,第一二輯合刊。次年武宗駕崩,以庶子身份繼位的明世宗為振朝綱并樹立自己的威信,完全推翻武宗的對葡政策,將葡萄牙人列為馬六甲的侵略者。*《明史》卷325,《列傳第二百十三·外國六·佛郎機條,第8433頁。與此同時,葡萄牙人在東南沿海所做的一些目無法紀的行為亦引起了當?shù)厝说牟粷M,官員紛紛上奏彈劾,直接導致葡方有關(guān)人物全部被明朝官方處置。*[葡]洛瑞羅(Rui Manuel Loureiro):《葡萄牙人尋找中國:從馬六甲到澳門(1502-1557)》,載《澳門史新編》第一冊,澳門:澳門基金會,2008年,第22頁?!睹魇贰份d,“明年(1521)武宗崩……絕其朝貢。其年七月,又以接濟朝使為辭,攜土物求市,守臣請抽分如故事,詔復拒之”。*《明史》卷325,《列傳第二百十三·外國六·佛郎機》,第8431頁。至此,明廷徹底斷絕了與葡萄牙的官方往來。*這些史實在葡萄牙文獻中亦有記載,具代表性的如巴洛斯,其譯本《亞洲》第三卷、卷六收錄于:[葡]巴洛斯、[西]艾斯加藍蒂等著,何高濟譯:《十六世紀葡萄牙文學中的中國:中華帝國概述》,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51-52頁。
對于仍輾轉(zhuǎn)于廣東沿海尋求貿(mào)易的葡萄牙人,明廷甚至一度派出水軍驅(qū)逐,雙方在廣東沿海及離島交鋒,這便是著名的“西草灣之戰(zhàn)”與“屯門之役”*《明史》卷325,《列傳第二百十三·外國六·佛郎機》,第8431頁。,葡文文獻亦載,“皇帝死耗達廣東,中國艦隊進攻,葡人大敗而退,損傷頗多”*Joao de Barros, Do Asia Decada 3,張星烺:《中西交通史料匯編》第一冊,葡人巴洛斯之記載,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53-357頁。。從此,大部分葡萄牙人離開廣東海域,前往福建以及浙江等地的離島與港口尋求發(fā)展。嘉靖八年(1529),時任兩廣巡撫的林富在奏疏中又再次強調(diào),廣東沿海貿(mào)易中,“其有朝貢表文出于祖訓、會典所載眾國,密诇得真,許往廣州洋澳駐歇。其祖訓、會典之所不載,如佛郎機者(即葡萄牙人)即驅(qū)出境?!?(明)嚴從簡:《殊域周咨錄》卷9,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10頁。奏疏獲準,可知此后,不在明廷番國之列的葡萄牙人,在官方得不到貿(mào)易的合法地位,更被嚴格禁止前往廣州互市貿(mào)易。
綜上可知,由于地方政府的庇護與放任,第一批葡萄牙使團曾受到了短暫的禮遇。在這段明廷對葡萄牙人地位及關(guān)系不置可否的時期(1520-1521.3),有相當數(shù)量的葡萄牙人前往廣東沿海地區(qū)進行貿(mào)易。*張?zhí)鞚芍?,姚楠、錢江譯:《中葡早期通商史》,第38-55頁??梢酝茰y,此時期中葡瓷器貿(mào)易所展開的深度與廣度都得以擴展。
現(xiàn)藏于印度尼西亞雅加達國家博物館(National Museum of Indonesia,Jakarta)的一件明代中期蒜頭瓶,腹部裝飾有渾天儀圖樣(圖1)。*收藏于印度尼西亞國家博物館,并見發(fā)表于A. Varela Santos Edit, Portugal in Porce ain from China: 500 years of trade (Portugal: Arte Mágica Ida,2007),pp.104-105.渾天儀圖樣(葡語稱Empresa,圖2),是葡萄牙亞維士王朝(Avis Dynasty)國王及王子的御用圖樣。這一標識的使用因葡萄牙國王約翰一世(Jo?o I de Portugal, 1357-1433,1385-1433在位)與蘭卡斯特(Lancaster)家族聯(lián)姻后由英國引進,被視為一種理想化個人的象征。*An ideological representation of a symbol, not rarely including an inscription or motto, which was adopted by those who would chose it as the zenith of their deeds and undertaking./ A reflection of the individual himself. 轉(zhuǎn)引自Henrique de Avelar, As Empresas dos Principes da Casa de Avis in Os Descobrimentos Portugueses e a Europa do Renascimento, A Dinastia de Avis, Lisboa: XVII Exposi??o Europeia de Arte, Ciência e Cultura, 1983, pp.227-245.曼努埃爾一世(Manuel I de Portugal,1469-1521,1495-1521在位)與約翰三世(Jo?o III de Portugal,1502-1557,1521-1557在位)均沿用這一標識,在16世紀葡萄牙的建筑裝飾以及印刷品中,渾天儀是王權(quán)的代表,亦是兩位國王個人的標識,*Tratado da Esfera de 1516, p.19,Public Library of Evora, Portugal.因此繪制有渾天儀的訂制瓷器與葡萄牙國王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很可能更早至國王曼努埃爾一世在位時期就已存在。
曼努埃爾一世在王子時期就不斷地表達對神秘東方的好奇與向往。1495年繼位后,他的財富與野心推動著一系列尋找東方的探險活動的展開。1498年,達·伽馬率領(lǐng)的航隊第一次到達印度卡利卡特,葡萄牙即以此為據(jù)點,不斷向東擴張,占領(lǐng)馬六甲,最終打入東南亞傳統(tǒng)貿(mào)易網(wǎng)絡。這一系列的海上擴張活動,都因國王曼努埃爾一世在經(jīng)濟與軍事上的積極支持而順利展開。*參見王冠宇:《葡萄牙里斯本桑托斯宮藏中國外銷瓷器》,載《2012海上絲綢之路:中國古代瓷器輸出及文化影響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3年,第302-311頁。1508年2月的葡萄牙檔案記載了曼努埃爾一世對前往馬六甲的葡萄牙船隊首領(lǐng)下達的命令,要求他們探明有關(guān)“秦人”的情況,包括來自何方,路途多遠,何時到達馬六甲或從事貿(mào)易的其他地方,帶來哪些貨物,他們的船只形狀與大小,船隊的規(guī)模,有無武器,穿著樣貌,宗教信仰,風俗習慣等各方面的信息,不勝枚舉。*Alguns Documentos do Archivo, Nacional da Torre do Tombo acerca das Navegacoes e Conquistas Porguguezas (Lisbon,1892),pp.194-195.他對中國瓷器亦充滿興趣,曾在與歐洲其他王室的書信來往中不止一次地表現(xiàn)出對瓷器的喜愛之情。
1517年向中國派遣使團即是曼努埃爾一世的授意。在1520年北上面圣之前,使團成員曾獲得與中國商人直接貿(mào)易的有限空間與短暫自由,他們很可能在此時訂制瓷器,并希冀以此作為禮物,取悅曼努埃爾一世。更特別的是,他們此次隨行的通事是活躍于馬六甲的華裔海商火者亞三。根據(jù)接待葡萄牙使團的海道副使顧應祥記載,此人“乃江西浮梁人也”。*(明)顧應祥:《靜虛齋惜陰錄》卷1、2,《雜論三》,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本卷64,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年,第19頁。也就是說,作為葡萄牙使團翻譯的火者亞三,其故鄉(xiāng)剛好是當時外銷瓷器的生產(chǎn)中心景德鎮(zhèn),因此亦有學者認為最早的訂制瓷器或是經(jīng)他之手。*林梅村:《澳門開埠以前葡萄牙人的東方貿(mào)易——15-16世紀景德鎮(zhèn)青花瓷外銷調(diào)查之二》,載《文物》2011年12期,第61-71頁。他在東南亞從事怎樣的生意,是否跟其家鄉(xiāng)所特產(chǎn)的中國瓷器有關(guān),我們不得而知。然而此時期,有大量沿海及江南的商人都投入到景德鎮(zhèn)瓷器的生產(chǎn)與售販中,則是明確的歷史事實。*這在各地明清地方志中多有記載,如“詹元甲,(婺源)慶源人……性耽典籍,工詩。家貧,棄儒服賈。嘗客皖省,設磁鋪?!?光緒《婺源縣志》卷43,《人物·義行》)又如“(洪)宗曠……公少業(yè)儒,精制義,尤長于賦……僑居景德鎮(zhèn),理陶業(yè)?!?《敦煌洪氏通宗譜》卷58,《儒俠永旦洪公傳》)轉(zhuǎn)引自張海鵬等主編:《明清徽商資料選編》,合肥:黃山書社,1985年,第197、209頁?;钴S在海上貿(mào)易中的火者亞三,對于明廷在番國及沿海貿(mào)易管理中的慣例可以說十分熟悉,據(jù)實錄記載,他指導葡萄牙人喬裝打扮,以信奉伊斯蘭教的東南亞國家使團自居前來中國通貢貿(mào)易的做法,可得證明。有學者考證,其名火者亞三也系回回姓名,很有可能也是他假托的。然作為地方官員顧應祥筆記中所載亞三之籍貫,其可信度則極高,因東南沿海商人雜居,各地口音都有,廣東尤以浙江、江西、福建及本地商人最多,對時常接觸他們的人來說,口音的地域性是極易辨別,難以托偽的。因此,以景德鎮(zhèn)為家鄉(xiāng)的亞三,作為中介亦或聯(lián)系人,幫助葡萄牙人完成瓷器的訂制可以說是順理成章。
然而,短暫的交往之后,中葡外交關(guān)系破裂,饒州通事火者亞三亦成為這場變故的犧牲品。*根據(jù)文獻的記載,“朝廷準御史邱道隆等奏,即行撫按,令海道官軍逐出境,誅其首惡火者亞三等,余黨聞風攝遁?!眳⒁?明)應槚、劉堯誨:《蒼梧總督軍門志》卷29,《興利除害事》,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70年。葡萄牙人在廣東沿海的貿(mào)易環(huán)境動蕩不堪,只好另尋出路?;蛟S,這件專為葡萄牙國王訂制的中國瓷器,正是因此而未能回到歐洲大陸,流落于東南亞的貿(mào)易網(wǎng)絡,最終入藏印度尼西亞國家博物館。
嘉靖初年兩次戰(zhàn)役之后,葡萄牙人除部分留在澳門西南的離島浪白澳之外,其余皆轉(zhuǎn)向閩、浙沿海一帶活動。于是,漳州月港、泉州浯嶼、寧波雙嶼都成為他們走私貿(mào)易的主要地區(qū)(圖3)。*俞大猷:《正氣堂集》卷7,《論海勢宜知海防宜密書》,北京出版社,2000年,轉(zhuǎn)引自鄭梁生:《嚴嵩與靖倭之役》,載《中日關(guān)系史研究論集(七)》,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0年,第37-79頁。
關(guān)于葡萄牙人在福建沿海的貿(mào)易活動,史料中缺乏記載,而由于此時葡商的流離輾轉(zhuǎn),亦無葡萄牙檔案對他們的系統(tǒng)記錄。但可以確定的是,廣州海域的兩次海戰(zhàn),造成了海上貿(mào)易中心的短暫遷移。這可由嘉靖八年(1529)時任廣東巡撫林富的奏疏中得到印證。林富上疏重開海禁,最大目的便是保護廣州在海外貿(mào)易中的中心港口地位。如其奏疏所言:“(自是)諸番舶盡行阻絕,皆往福建漳州府海面地方,私自行商,于是利歸于閩,而廣之市井皆蕭然也”。*《廣東通志》卷66,《外志三·番夷》,第1783-1784頁??芍趦纱魏?zhàn)之后,葡萄牙人之外的各國番商,或出于廣海禁令嚴格,而閩海貿(mào)易相對暢通的考慮,紛紛向北移舶,前往福建漳州及泉州等地的港口交易,廣州港一時蕭瑟,地方稅收慘淡。林富在奏疏中,亦在對待葡萄牙人問題時顯得小心翼翼,他提出,“其他番國可以,葡萄牙人仍禁”。*《廣東通志》卷66,《外志三·番夷》,第1783-1784頁??芍?,嘉靖八年奏疏獲準之后,廣州港雖再次放松禁令,接受番商前來貿(mào)易,葡萄牙人卻仍在禁止之列,才繼續(xù)活躍在福建沿海。
由于對中國沿海地區(qū)的認識逐漸深入,此時期葡萄牙人的活動范圍更為廣泛,根據(jù)文獻記載及16世紀海圖的標示,他們活躍的地區(qū)包括了今泉州南部沿海以及泉漳交界的許多海灣與島嶼,如朱紈《甓余雜集》所提及的大擔、小擔、古浪、烈?guī)Z等島。*參見張增信:《十六世紀前期葡萄牙人在中國沿海的貿(mào)易據(jù)點》,載《中國海洋發(fā)展史論文集》第二輯,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山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所,1986年,第75-104頁。張氏即是以古文獻及古地圖為主線,探討葡萄牙早期的貿(mào)易據(jù)點。但由于被禁止靠近中國沿岸,葡萄牙人在多數(shù)情況之下只能在離島等待季風前來的中國私商,從他們手中交易中國商品。這里更聚集著大量的東南亞及日本私商海盜,因此葡商中不少恃槍炮而私通海盜,暴力地劫掠一些缺乏武裝的小型貨船以取得商品,亦有受海盜劫掠之苦者。*參見[葡]費爾南·門德斯·平托(Fern?o Mendes Pinto)著,金國平譯注:《遠游記》上冊,第五十六章,澳門基金會等,1999年,第163-165頁。張增信:《十六世紀前期葡萄牙人在中國沿海的貿(mào)易據(jù)點》,《中國海洋發(fā)展史論文集》第二輯,第75-104頁。因此,在相當長的時期中,葡萄牙人只能“更番往來私舶,雜諸夷中為交易首領(lǐng)”,無法擺脫亦商亦盜的非法身份,混跡于東南亞番國之間,努力維持已建立的轉(zhuǎn)口貿(mào)易網(wǎng)絡。*原句為“嘉靖中,黨類更番往來,私舶雜諸夷中為交易首領(lǐng)”,出自《廣東通志》卷66,《外志三·佛郎機國》,第1777頁。
然而,葡萄牙在中國沿海不斷擴大的影響力,很快引起了地方官商及海盜勢力的注意,并意圖拉攏。根據(jù)文獻記載,嘉靖十九年(1540),浙江的許氏兄弟開始糾引葡萄牙人前往寧波進行走私貿(mào)易。*見記者如《日本一鑒》,鄭若曾:《籌海圖編》卷5,《浙江倭變記》,謝杰:《虔臺倭纂》卷下等。恰逢此時明廷對于葡萄牙人貿(mào)易活動的態(tài)度,逐漸進入“迄不許其朝貢,又無力以制之”的尷尬狀態(tài),*《明史》卷325,《列傳第二百十三·外國六·佛郎機》,第8433頁。這里遂成為葡萄牙人在澳門開埠之前貿(mào)易活動最為活躍的地區(qū)。
在現(xiàn)存的早期葡萄牙訂制瓷器中,有兩類因其銘文的特殊性,而帶有清晰的時間坐標。其一為銘寫“EM TEMPO DE PERO DE FARIA DE 541”的1541年訂制瓷碗一件及耳杯三件。瓷碗內(nèi)口沿寫有葡萄牙文銘文,內(nèi)底雙圈弦紋內(nèi)繪葡萄牙皇室紋章。*收藏于Tokapi Saray Museum,參見Regina Krahl and John Ayers, Chinese Ceramics in the Topkapi Saray Museum, Istanbul: A. Complete Catalogue vol.2, p.449.三件耳杯亦于內(nèi)壁口沿處書寫葡文銘文,內(nèi)底雙圈弦紋,其中一杯內(nèi)底繪仙人紋樣(圖4),另兩杯內(nèi)底繪葡萄牙貴族紋章(圖5)。圈足內(nèi)底均書“大明宣德年制”雙圈款。*分別藏于Duca di Martina Museum(Naples, Italy),Museu Regional de Beja(Beja, Portugal),及見于Bonhams London,UK.
這一系列的瓷碗及耳杯所書寫的相同銘文意為“別琭佛哩541年”(In time of PERO DE FARIA of 541),而器物的裝飾圖案及銘文的細節(jié)亦為我們提供了考證其訂制者身份的重要信息。別琭佛哩(Pero De Faria,生卒不詳)曾兩任馬六甲總督(1528及1537-1543),*Le Guide Du Routard, Do Tejo Aos Mares Da China- Uma Epopeia Portuguesa- Exhibit Of Trade Between Portugal And China (UK: Hachette,1992),p.82.據(jù)金國平的考證,明代文獻亦有涉及他的記載。*金國平、吳志良:《流散于葡萄牙的中國明清瓷器》,載《故宮博物院院刊》2006年3期,第98-112頁。三件耳杯中有兩件內(nèi)底中心都裝飾同一紋章,翻查東波塔的貴族紋章譜,可知其系葡萄牙貴族阿布雷烏(Abreu)家族紋章(圖6),*Armas dos Abreu. Chefe, Livro do Armeiro-Mor de Joao do Cros(Arquivo Nacional da Torre do Tombo),葡萄牙東波塔國家檔案館在線資源(網(wǎng)址:http://digitarq.dgarq.gov.pt/details?id=4162406)因此可知這些書寫相同銘文的瓷碗與耳杯,很可能由阿布雷烏家族成員訂制。
根據(jù)葡萄牙學者劉易斯·凱爾(Luis Keil)對阿布雷烏家族的考證可知,這些器物的可能訂制者為安東尼奧·阿布雷烏(Antonio de Abreu,生卒不詳)或約翰·費爾南德斯·德·阿布雷烏。前者曾任馬六甲總督(1511),亦是占領(lǐng)摩鹿加群島、班達以及東帝汶等地區(qū)的軍事首領(lǐng),1541年任馬六甲海峽總督。而后者則曾在印度開設商貿(mào)公司,后追隨別琭佛哩來到馬六甲經(jīng)商(1537-1543)。*Luis Keil, Porcelanas Chinesas do Século XVI com Inscri??es em Português (Lisboa: Tip. Bertrand ,1942),p.25.可見,兩人在東南亞商貿(mào)網(wǎng)絡中的影響力都是顯赫的。這些器物要么是他們自己訂制的,要么就是那些希望取悅于他們的葡萄牙商人特意而為之。
根據(jù)訂制瓷器的銘文,我們還可進一步確定其訂制者為追隨別琭佛哩的商人約翰·費爾南德斯·德·阿布雷烏。觀察銘文“別琭佛哩1541年”,可見其格式有非同尋常之處,即使用了別琭佛哩的名字及紀年。在中國,只有皇帝的年號才能做紀年之用。這不禁令人聯(lián)想到,訂制者是否見到了帶有中國皇帝年號款的瓷器,并向中國商人詢問過其中含義,如果是有意為之,這種以名字命名紀年的做法,無疑將別琭佛哩提高到類似東南亞藩國統(tǒng)治者的地位。朱紈《甓余雜集》卷4《三報海洋捷音事》載:
許六現(xiàn)監(jiān)紹興府,族弟許四各不合,與先獲監(jiān)故林爛四等故違擅造二桅以上違式大船,將帶違禁貨物下海,前往番國買賣,潛通海賊……各造三桅大船,節(jié)年結(jié)伙收買絲綿、綢緞、磁器等貨,并帶軍器越往佛狼機、滿剌加等國,判投彼處番王別琭佛哩……領(lǐng)彼胡椒、蘇木、象牙、香料等物,并大小火銃槍刀等器械。*(明)朱紈:《甓余雜集》卷4,《三報海洋捷音事》,參見楊繼波等主編:《明清時期澳門問題檔案文獻匯編》卷5,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71頁。
文中提及的“佛狼機”正是明代文獻中對葡萄牙人的統(tǒng)稱,而“佛狼機、滿剌加等國”無疑泛指葡萄牙控制下的馬六甲地區(qū),可以推測,被稱為“彼處番王”的別琭佛哩,在這里擁有強大的軍事及政治影響力。那么,在別琭佛哩蔭蔽之下從事海商活動的約翰·費爾南德斯·德·阿布雷烏,很有可能便是藉此格式來表達自己對于總督之尊敬與臣服,作為保障自己在東南亞地區(qū)商業(yè)利益的手段之一。而此時活躍于寧波,又與葡萄牙人密切往來的沿海私商,如許氏兄弟等人,則有可能扮演了訂制中介的角色。
此外,筆者認為,葡萄牙人此階段的走私貿(mào)易,對于葡萄牙在亞洲貿(mào)易網(wǎng)絡的拓展,尤其是葡日貿(mào)易的發(fā)端與興盛也具有重要意義。寧波曾設專門接待日本貢使的市舶司,以其為中心的浙江海域離島,長期以來均是對日走私貿(mào)易的主要據(jù)點。許氏兄弟所經(jīng)營之貿(mào)易,亦側(cè)重日本,其主部包括靠航行日本貿(mào)易而被日本人尊為“五峰船主”的王直。*(明)鄭若曾撰,李致忠點校:《籌海圖編》卷8,《寇蹤分合始末圖譜》,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570-574頁。因此,活躍于寧波沿海的葡萄牙人必然得以接觸大量的日本走私商人及貨船。根據(jù)《籌海圖編》記載,“嘉靖十九年(1540),賊首李光頭、許棟引倭聚雙嶼港為巢。”*《籌海圖編》卷5,《浙江倭變記》,第322頁。朱紈對此進行了更為詳盡的說明:“此皆內(nèi)地叛賊,常年于南風汛發(fā)時月,糾引日本諸島、佛郎機、彭亨、暹羅諸夷前來寧波雙嶼港內(nèi)停泊?!?《甓余雜集》卷3,嘉靖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七日《海洋賊船出沒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卷78,臺南:莊嚴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1997年,第60-61頁??芍咸蜒廊说拇_是夾雜各國番商,尤其是日本諸島的私商及海盜中從事走私貿(mào)易的。
而根據(jù)文獻的記載,葡萄牙人亦是在此時期“發(fā)現(xiàn)”日本,并開始對日貿(mào)易的。有學者援引日本文獻《采覽異言》的記載,“西蕃之來自北國ポルトガル波爾杜瓦爾(Portugal,葡萄牙),始天文十年(1541)辛丑秋七月焉,有海舶一只,直到豐后國神宮浦,其所駕者二百八十人”*[日]新井白石原著,山林昌水增訳:《采覽異言》,《新井白石全集》卷2,東京:國書刊行會,1907年,第584頁。,認為1541年是葡萄牙船舶前往日本探險及尋求貿(mào)易的最早時間。*如[日]物上敬著:《日本商人傳》上卷,《序言》,東京:佃書房刊,1943年,第2頁。亦有學者認為,日葡貿(mào)易的正式發(fā)端,是在1542年,葡萄牙人漂流至種子島,并由此到達平戶、長崎等港口,從而開始“南蠻貿(mào)易”。*如Christopher Howe, The Origins of Japanese Trade Supremacy: Development and Technology in Asia from 1540 to the Pacific War (Hong Kong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p11.[葡]施白帝(Beatriz Basto da Silva)著,小雨譯:《澳門編年史》,澳門:澳門基金會,1995年,第9頁。盡管在時間上略有出入,文獻對葡萄牙人東來日本的記載無疑均是稍遲于許氏兄弟勾引佛郎機人移泊寧波的時間(1450)。由此可以推測,發(fā)現(xiàn)日本之后,借著已經(jīng)成熟的寧波-日本航線,以及浙江沿海供日貨品豐富、日本商人云集、貿(mào)易信息發(fā)達等優(yōu)勢,葡萄牙的對日貿(mào)易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直到嘉靖二十八年(1549),時任浙、閩海防軍務提督的朱紈以強硬手段肅清閩浙海域,大破許氏兄弟勢力及活躍在此的番商海盜,葡萄牙人才被迫再次返回廣東外海。
此后到入踞澳門之前的幾年中,葡萄牙人以廣州外海的上川島和浪白澳為中心,繼續(xù)開展轉(zhuǎn)口貿(mào)易。沙勿略神父的信中記載:“杜阿爹·達加馬(Duarte da Gama)的船于1551年去日本途中經(jīng)過浪白?!?Cartas dos Jesuitas na Asia, Codex 49-IV-49, 54.布瑞格(José Maria Braga)在對書信的研究中指出,其他的數(shù)據(jù)顯示杜阿爹的船于1554年再次經(jīng)過浪白,并停留至次年五六月間才再出發(fā)前往日本;同年冬天,該船滿載貨物回到浪白。*José Maria Braga, The Western Pioneers and Their Discovery of Macao (Lisbon: Imprensa Nacional, 1949),pp.82-83.藉由這些零星的記載可以推測,日葡貿(mào)易正在逐漸成為葡萄牙人在亞洲經(jīng)營的另一個重點。
在以往對于浙江舟山群島一帶的田野調(diào)查中,并未有關(guān)于此時期貿(mào)易瓷器的集中發(fā)現(xiàn)。*參見喻婷:《1555年以前中國瓷器外銷歐洲考》,碩士學位論文,北京大學,2010年,第25-28頁。文中記載了2008-2009年間,由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國家博物館考古部、寧波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舟山市普陀山區(qū)史志辦公室等單位的專家在舟山一帶進行的調(diào)查活動。收獲極為有限,僅有一片瓷片可以確定屬此時期,文章中亦未見配圖。這或與文獻記載中朱紈大破寧波一帶,因肅清海岸而導致的大規(guī)模破壞活動有關(guān)。*林梅村:《澳門開埠以前葡萄牙人的東方貿(mào)易——15-16世紀景德鎮(zhèn)青花瓷外銷調(diào)查之二》。因此,我們對于此時期經(jīng)葡萄牙人之手轉(zhuǎn)售到日本的瓷器類型亦不得而知。然而上川島明代早中期瓷片的集中發(fā)現(xiàn),可為我們了解此時期葡萄牙人航海及貿(mào)易的情形提供重要參考。依目前發(fā)表所見,上川島發(fā)現(xiàn)以嘉靖時期(1522-1566)器物為大宗,包括青花瓷器、青花紅綠彩瓷器,以及紅綠彩瓷器(圖7)。*黃薇、黃清華:《廣東臺山上川島花碗坪遺址出土瓷器及其相關(guān)問題》。青花瓷器屬元末以來長期外銷的瓷器品種,而與其同出的青花紅綠彩、紅綠彩瓷則顯得較為特別。
紅綠彩技術(shù)自金元時期就已應用于國內(nèi)市場的瓷器裝飾,其中河北磁州窯、河南鞏義窯、山西長治窯,以及后起的江西景德鎮(zhèn)等窯系產(chǎn)品,都屬個中翹楚。*江建新:《中國早期釉上彩之研究(上篇)》,載《南方文物》2003年第4期,第83-90頁。到明初,釉上彩在官窯產(chǎn)品裝飾中的應用,直接證明了景德鎮(zhèn)釉上彩技術(shù)的成熟,此時期紅綠彩器物已見于菲律賓及日本等地發(fā)現(xiàn),但極為零星。*江建新:《中國早期釉上彩之研究(下篇)》。而根據(jù)羊澤林的統(tǒng)計,早于明嘉靖時期的港口及沉船遺址,如被認為屬成化至正德時期(1465-1521)的香港竹篙灣港口遺址、出水于菲律賓及文萊等地的弘治時期(1465-1487)沉船等亦未見青花紅綠彩及紅綠彩瓷的發(fā)現(xiàn)。*羊澤林:《從福建明代沉船出水瓷器探討景德鎮(zhèn)瓷器外銷的幾個問題》,載2014年香港海事博物館國際會議《明代海洋貿(mào)易、航海術(shù)和水下考古研究新進展會議論文集》(待版)。可以推斷,在明嘉靖時期之前,青花紅綠彩及紅綠彩瓷器的最大市場仍屬中國國內(nèi)。因此,筆者認為,上川島發(fā)現(xiàn)的青花紅綠彩瓷以及紅綠彩瓷器,很可能是嘉靖時期新增的外銷品種,而它們在此地的出現(xiàn),正與葡萄牙人介入中日貿(mào)易密切相關(guān)。
由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日本各地遺址中陸續(xù)出土了大量明代萬歷時期(1573-1620)的中國紅綠彩瓷器,直接證明了萬歷時期這類瓷器曾大量入口,并受到日本市場的普遍歡迎。*有關(guān)發(fā)現(xiàn)可參見《明末清初福建沿海貿(mào)易陶瓷的研究——漳州窯出土陶青花、赤繪瓷與日本出土中國外SWATO論文集》,1994年。根據(jù)日本學者松尾信裕的研究,日本發(fā)現(xiàn)的紅綠彩瓷器,大部份屬福建漳州窯系生產(chǎn),專供外銷市場。*關(guān)于日本漳州窯系瓷器的發(fā)現(xiàn),參見[日]松尾信裕:《近世城下町遺跡出土の漳州窯系陶瓷器》,[日]野田芳正:《堺環(huán)濠都市遺跡出土の漳州窯系陶磁器》,載《明末清初福建沿海貿(mào)易陶瓷的研究—漳州窯出土陶青花、赤繪瓷與日本出土中國外SWATO論文集》。可知,在萬歷時期,紅綠彩瓷器已經(jīng)成為外銷日本的一個主要品種。因此可以斷定,日本對于紅綠彩瓷器的入口,在年代稍早的嘉靖時期(1522-1566)就已經(jīng)開始。
與此同時,在1540年左右沉沒于葡萄牙的宣德號(Xuande Shipwreck),以及16世紀中期沉沒于非洲沿岸的葡萄牙圣若昂號(S?o Jo?o)及圣本圖號(S?o Bento)出水的瓷器貨物中,包括中國瓷器、泰國及越南的陶瓷器,其中屬中國生產(chǎn)的均為青花瓷器,并不見青花紅綠彩或紅綠彩瓷器。*Roxanna M. Brown, Xuande-marked Trade Wares and the Ming Gap, Oriental Art vol.43 (1999),pp.2-6.Tim Maggs, The Great Galleon S?o Jo?o: Remains From A Mid-Sixteenth Century Wreck On The Natal South Coast, Annals of the Natal Museum. Vol.26(1), p.p. 173-186.Elizabeth Burger, Reinvestigating the Wreck of the Sixteenth Century Portuguese Galleon S?o Jo?o: A Historical Archaeological Perspective, MA (Cultural History) Thesis of University of Pretoria (2003).Auret, C. And Maggs, T., The Great Ship Slo Bento: Remains from a Mid-Sixteenth Century Portuguese Wreck on the Pondoland Coast, Annals of the Natal Museum, Vol.25(1),p.p.1-39.可見,相對于東南亞及東亞地區(qū)間轉(zhuǎn)口貿(mào)易的熱銷,在中葡的長途貿(mào)易及沿途市場中,青花紅綠彩或紅綠彩瓷并未得到進一步的推廣與歡迎。
因此,筆者認為,作為葡萄牙人據(jù)點的上川島,集中發(fā)現(xiàn)青花紅綠彩及紅綠彩瓷片,進一步證明了葡萄牙在早期走私貿(mào)易時期在對日貿(mào)易方面的積極經(jīng)營。這也是澳門開埠(1553)后,澳門-長崎航線貿(mào)易得以迅速發(fā)展成熟的關(guān)鍵。
中葡貿(mào)易初期,對航行作檔案記錄的做法還未普及,文獻中對于中葡長途貿(mào)易的記載亦十分罕見,因此,實物資料的發(fā)掘與披露,對重塑這段歷史十分關(guān)鍵。從現(xiàn)存資料來看,此時期出口至歐洲的中國瓷器數(shù)量仍是十分有限的,其中可以確定的類型,即是早期葡萄牙訂制瓷器。即使分布于各地的博物館藏,訂制瓷器仍可因其紋樣裝飾中呈現(xiàn)出的葡萄牙家族紋章、宗教符號以及銘文等特別元素,被認定為專為特定的葡萄牙人群所訂造的瓷器產(chǎn)品,從而確認其中葡貿(mào)易瓷器的性質(zhì)。
關(guān)于葡萄牙人向中國商人訂制瓷器的記載,最早出現(xiàn)于1528年,惹爾日·卡布拉爾(Jorge Cabral,1500-?,葡萄牙海軍軍官,活躍于葡萄牙人在亞洲的軍事擴張中,1549-1550年間曾出任葡屬印度地區(qū)總督)由馬六甲發(fā)回里斯本致國王*根據(jù)其寫信年代,此時期在位的葡萄牙國王為約翰三世(Jo?oIII,1521-1557)。的信中,其內(nèi)容如下:
我向一個來到此地的中國船長,為殿下訂制了幾件(瓷器),他把瓷器帶來了,可是,不是我想象的那種。當我回去以后,殿下就知道是什么樣子了。由此,我知道中國人在滿剌加(今馬六甲)很守信用,因為如果向他們訂貨,就會帶貨回來。*Jo?o Rodrigues Calv?o Co-ordinate, Caminhos da Porcelana: Dinastias Ming e Qing/ The Porcelain Rout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Lisboa: Funda??o Oriente, 1999),p.126.
這封信件透露出以下重要的信息:1.瓷器的訂制者為當時正在東南亞擴展葡萄牙海上帝國的遠東軍官;2.這些瓷器為葡萄牙王室訂造;3.訂制瓷器的地點位于馬六甲,這里在葡萄牙東來的16世紀是東南亞海上貿(mào)易的中心,被葡萄牙以武力占據(jù)后,成為他們從事亞洲轉(zhuǎn)口貿(mào)易的主要據(jù)點,中國海商亦活躍于此;4.在訂制過程中,惹爾日·卡布拉爾曾指定了瓷器的某些元素,但收貨時卻與其設想有所出入。筆者通過對近年來國內(nèi)外發(fā)表的實物資料進行收集整理,發(fā)現(xiàn)它們所反映的信息與這一文獻記載十分吻合。除此之外,相對于早期歷史文獻的匱乏,這些實物資料還保留著更多有待發(fā)掘的歷史信息。除前文論及的曼努埃爾一世訂制瓷器,以及別琭佛哩1541年銘瓷器,還可見三類訂制器物,分析如下:
(一)葡萄牙王室訂制瓷器
根據(jù)上文的論述可知,有文獻記載的第一批訂制瓷器,其主要受眾便是葡萄牙國王或整個王室。與此相吻合的是,在現(xiàn)存的訂制瓷器中,有23件與葡萄牙國王及王室成員關(guān)系密切,它們包括僅帶有渾天儀圖樣及(或)王室紋章(Coat of Arms)裝飾的蒜頭瓶1件、執(zhí)壺3件,以及同時裝飾有其他元素,如宗教徽章等裝飾的盤14件、碗4件。*包括收藏于印度尼西亞雅加達國家博物館的蒜頭瓶、收藏于葡萄牙阿爾梅達基金會的執(zhí)壺以及葡萄牙RA私人收藏的執(zhí)壺,及下述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的一件執(zhí)壺。宗教元素器物詳參后文。這些瓷器收藏在位于中葡海上貿(mào)易沿線的東南亞、中東博物館,以及作為貿(mào)易終點的歐洲各地的博物館或私人手中,恰好反映著它們被訂制、交易到輸往歐洲各地的貿(mào)易軌跡。
收藏于美國大都會博物館(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的一件執(zhí)壺,腹部裝飾對稱圓圈,內(nèi)繪葡萄牙皇室紋章,內(nèi)底書“宣德年造”款(圖8)。*見發(fā)表于Maria Antónia Pinto de Matos, The RA Collection of Chinese Ceramics-A Collector's Vision, UK: Jorge Welsh Books (2011), Volume III, Cat. 57. 及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在線館藏數(shù)據(jù)庫。紋章(Coat of Arms)這一概念誕生于中世紀的歐洲戰(zhàn)場(12世紀中葉),分屬不同封建領(lǐng)主的士兵們打仗時手持的盾牌及護甲外袍上均繪有獨特圖樣,如果幾隊人馬相交,他們可以通過對方盾牌及戰(zhàn)袍的圖樣辨認敵我。*The Battle of Aljubarrota (Castile vs Portugal,1385).(British Library, Royal 14 E IV f. 204 recto)后來這一概念被君主、貴族及騎士階層接受,戰(zhàn)爭抑或和平時期武技競賽的勝利,使得他們的盾徽及袍徽圖案成為榮譽的象征,最終演變?yōu)槭来鄠鞯募易寮y章。*A.G. Puttock, A Dictionary of Heraldry and Related Subjects (UK: Blaketon Hall Ltd, 1985),p. 40.有時家族間的聯(lián)姻,又促成紋章的融合與新設計的誕生,如我們所見的這枚皇室紋章。其設計也是幾經(jīng)修改,最終于約翰一世時期發(fā)展并固定下來的(圖9)。*Rei de Portugal, Livro do Armeiro-Mor de Joao do Cros, 16th century(Arquivo Nacional da Torre do Tombo),葡萄牙東波塔國家檔案館在線資源(網(wǎng)址:http://digitarq.dgarq.gov.pt/details?id=4162406)
觀察紋章圖樣的描繪與呈現(xiàn)可知,對于中國內(nèi)陸江西景德鎮(zhèn)的陶瓷工匠們,這些異域紋樣的繪制與意涵是完全陌生的。紋樣描繪的流暢線條,到了渾天儀圖樣上就變得笨拙、變形。而大都會博物館收藏的這件執(zhí)壺腹部裝飾中,紋章圖樣更出現(xiàn)了上下顛倒的情況,這或許就是惹爾日·卡布拉爾向國王所講“不是我想象的那種”的重要原因。
代表國王個人的渾天儀,以及象征整個皇室家族的紋章,都是皇室影響力在瓷器裝飾中的重要體現(xiàn)。作為絕大多數(shù)航海及擴張行為的支持者,國王及他們的榮耀家族無疑也成為葡萄牙拓展海上帝國的最大受益人。這些瓷器便是由皇室委托在東方的官員或商人們訂制,抑或由東來的葡萄牙官員為贈送皇室尤其是取悅國王本人而訂制的東方物產(chǎn)。
(二)宗教團體訂制瓷器
在已發(fā)表的材料中,共有20件與宗教團體或信徒關(guān)系密切的瓷器,包括16件裝飾有“IHS”紋樣的耶穌會訂制瓷器,盤14件,碗2件,形制及裝飾近似。*瓷盤分別藏于A.V.S Collection(London),P.C.(Lisbon,2件),Medeiros e Almeida Foundation(Lisbon),RA Collection(2件),Jorge Welsh,F(xiàn)elix da Costa Collection。British Museum,Caramulo Museum(Abel de Lacerda Foundation, Caramulo, Portugal),Museum of Het Princessehof,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RA Collection,Topkapi Saray Museum。瓷碗分別藏于Carmona e Costa Foundation(Lisbon),及Tokapi Saray Museum。目前所見瓷盤在造型上較為相似,均弧腹,圈足微內(nèi)撇,唯尺寸及裝飾紋樣差異較大。一類口徑在31cm左右,內(nèi)壁留白,底部繪如意紋環(huán)繞的花卉、龍、鳳或應龍紋樣,外壁以相對云紋間隔,排列五個圓圈,內(nèi)隨機繪制渾天儀、皇室紋章、IHS圖章,以及中國式小景(圖10)。一類口徑在53cm左右,主要紋飾集中于內(nèi)壁,以相對云紋間隔,排列六至八個圓圈,內(nèi)隨機繪制渾天儀、皇室紋章、IHS圖章,以及中國式小景,外壁繪制密集的纏枝牡丹紋樣(圖11)。均無底款。瓷碗則在內(nèi)口沿寫有葡萄牙文銘文,外壁以相對纏枝花紋間隔,排列四個圓圈,內(nèi)繪渾天儀、皇室紋章、IHS圖章,以及中國式小景(圖12)。圈足內(nèi)底均書“大明宣德年制”雙圈款??梢?,盤碗的裝飾手法及圖樣布局都極為相似。
“IHS”本為耶穌圣名拉丁文ΙΗΣΟΥΣ的縮寫,意為Iesus Hominum Salvator,即Jesus Savior of Mankind(人類的救世主耶穌)。*參見The Merriam-Webster New Book of Word Histories, Merriam-Webster Inc. (1991), p.107. 及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3rd 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在線版(網(wǎng)址:http://www.oed.com/;jsessionid=E31CE20244C940D8C8395BD9B3AB8CE7?authRejection=true&url=%2Fsearch%3FsearchType%3Ddictionary%26q%3DIHS)其使用可追溯至8世紀或更早,但在一定程度上的流行,仍然要到15世紀初,意大利神父錫耶納(St.Bernardino of Siena,1380-1444)手持寫有IHS的木牌傳教之后。*St. Bernardino of Siena (From 1380 to 1444), Religion & Liberty, Vol.6, Number 2 (March and April 1996), p.3-A.根據(jù)歐洲學者的考證,由于其傳教地區(qū)單一,錫耶納神父的影響僅局限于法國南部及意大利北部一些地區(qū)。并未有任何證據(jù)顯示,這一符號在葡萄牙得到廣泛使用。直到1534年,耶穌會創(chuàng)立,以“IHS”三個字母的設計作為會徽。1540年,蒙教宗保祿三世(Pope Paul III,1468-1549)許可,耶穌會獲得合法地位,開始傳教活動,“IHS”也因此被廣泛使用,裝飾于各類與宗教相關(guān)的工藝品及建筑設計中。*由羅耀拉(Ignatius of Loyola)及沙勿略(San Francisco Javier)等人在巴黎創(chuàng)立,獲得教宗認可后,羅耀拉成為第一任會長,沙勿略則受命成為耶穌會的首批傳教士。參見Puca, Pasquale (30 January 2008). "St. Ignatius of Loyola an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ociety of Jesus". L'Osservatore Romano Weekly Edition in English (The Cathedral Foundation): 12. Retrieved 23 February 2010.而在這批器物的裝飾紋樣中,IHS符號往往與象征葡萄牙國王的渾天儀及皇室紋章一同出現(xiàn),隨機組合,它與葡萄牙皇室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正顯示出其特別之處。
1540年,作為耶穌會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沙勿略(Francis Xavier,1506-1552)及羅德里格斯(Sim?o Rodrigues,1510-1579)神父抵達葡萄牙首都里斯本,此時的葡萄牙正值國王約翰三世在位時期。需說明的是,約翰三世對天主教的狂熱虔誠,以及對宗教改革的積極推動,是歷史學家們普遍認為其特殊于其他葡萄牙君主之處。他在任期設立了許多宗教裁判所,壓制自由思想并迫害境內(nèi)的猶太人的做法也在歷史上備受爭議。*H. V. Livemore, A New History of Portugal, (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66), p. 135. Sanjay Surbrahmanyam, The Portuguese Empire in Asia (1500-1700): A Political and Economic History (New Jersey: Wiley-Blackwell, 1993),p.84.不難想象,耶穌會士進入葡萄牙,立即得到皇室的熱烈歡迎。沙勿略給會長羅耀拉(Ignacio de Loyola,1491-1556)的信中寫道:“在我來到這個城市后的第三天或者第四天,國王便親切和藹地召見我們。他與王后與我們長時間傾談……國王指示我們,可以請求和索取任何我們想要的東西。*‘The Letter of Francis Xavier to Fathers Ignatius of Loyola and Nicolas Bobadilla’, Lisbon, July, 1540, Translated by M. Joseph Costelloe, The Letters and Instructions of Francis Xavier (Boston: Institute of Jesuit Sources, 1992), pp.18-20.”次年,羅德里格斯接受國王的請求,留在里斯本傳教。而沙勿略則在皇室支持下,帶領(lǐng)兩名教友跟隨葡萄牙船隊前往東方。其傳教之處如印度、日本、文萊以及摩鹿加群島的一些地區(qū)均為所謂“葡萄牙海上帝國”的一部分,其備受爭議的傳教方式亦包括了強制信徒領(lǐng)取葡萄牙文圣名,并著葡萄牙服飾的要求。1546年,沙勿略親自寫信給國王約翰三世要求在果阿設立宗教裁判所(Inquisitions),以偵查、審判及裁決不接受新信仰的猶太教信徒及穆斯林等事實,都證明著他與葡萄牙皇室的密切聯(lián)系。*顧衛(wèi)民:《以天主和利益的名義:早期葡萄牙航洋擴張的歷史(1415-1700)》,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156-192頁。
筆者認為,于1545年抵達馬六甲的沙勿略,很可能在此時為耶穌會訂制了這批具有紀念意義的中國瓷器。作為耶穌會的首批傳教士及創(chuàng)會人之一,他將象征耶穌會的IHS符號與渾天儀及皇室紋章共同裝飾于中國瓷器之上,無疑在表現(xiàn)出耶穌會影響力遠播東方的同時,更肯定其與葡萄牙皇室的密切關(guān)系,暗示其高于其他教會的影響力與地位。對于仍處在創(chuàng)會初期的耶穌會,得到各國皇室的支持,無疑是其在歐洲乃至世界迅速傳播的重要前提。而在此后中葡貿(mào)易瓷器的消費與使用中,宗教團體也一直保持著強大的影響力。
(三)活躍于遠東地區(qū)的葡萄牙貴族、軍官及商人訂制瓷器
除上文論及的別琭佛哩1541年銘瓷器,還有一批書寫銘文“ISTO MANDOU FAZER JORGE ALVRZ NA ERA DE 1552 REINA”的1552年訂制瓷瓶10件。銘文大意為“1552年為惹爾日·歐維士(Jorge Alvrz,生卒不詳)訂制”(It is ordered for JORGE ALVRZ in era of 1552)。*收藏于V&A,Walters Art Museum(Baltimore, U. S. A.),Caramulo Museum,Musee Guimet of Asian Arts, Jorge Alvares Foundation Collection(CCCM, Lisbon),Ardebil Shrine,RA Collection,Baltimore Museum of Art,National Museum of Islamic Art(Tehran)及香港私人收藏。瓷瓶器型一致,均為玉壺春式,喇叭形口,束頸溜肩,垂鼓腹,圈足微內(nèi)收。裝飾布局相同,紋樣組合略有變化。多數(shù)以蕉葉及瓔珞紋飾帶(亦有菱格及如意云紋)裝飾瓶頸,肩部書寫相同葡文銘文,腹部裝飾多變,有麒麟紋、纏枝花紋、獅子戲球紋、蓮塘池藻紋、腹底裝飾緞帶繡球紋樣,足底書款有“萬福攸同”、“天下太平”錢幣款,以及“大明嘉靖年造”、“大明年造”款(圖13)。
根據(jù)葡萄牙學者劉易斯·菲利佩·巴赫托(Luis Filipe Barreto)的考證,惹爾日·歐維士(Jorge Alvrz,生卒不詳)為葡萄牙商人及作家,是費爾南·門德斯·平托(澳門譯飛能便度,F(xiàn)ern?o Mendes Pinto,1509-1583)*1514年生于葡萄牙,1537-1558年游歷東方,也是登陸中國的先驅(qū)之一。1553-1556年加入耶穌會。其著作Peregrina??o(中譯本:《遠游記》)記錄在東方的見聞,17世紀初在歐洲引起極大反響,被譯成多種語言傳世。的好友,曾與他一同去過日本(1542)。1547年末,惹爾日·歐維士在馬六甲出版著作Informa??o das Coisas do Jap?o(《日本物品的信息》),也成為耶穌會士沙勿略1549年前往日本的重要參考。*Comunica??es-Funda??o Jorge álvares, Jan. 2013, p.2&6. 歐維治基金會簡訊(中葡雙語),2013年1月,第7、11頁。根據(jù)金國平的考證,1552年,惹爾日·歐維士抵達上川島的三洲港,通過在那里進行貿(mào)易的粵商訂購了一批書寫其姓名的青花瓷瓶。*金國平、吳志良:《流散于葡萄牙的中國明清瓷器》,載《故宮博物院院刊》2006年3期,第98-112頁。而在近年的調(diào)查中,帶有1552年葡萄牙銘文的瓷器碎片在上川島的發(fā)現(xiàn),更直接證明了此地為文獻記載之外的一個瓷器訂制地點。*香港中文大學林業(yè)強教授早年于上川島進行調(diào)查時,曾拾獲此瓷片,并提供照片予筆者。
在離島走私貿(mào)易中訂制瓷器的風險,無疑遠遠高于等候前往馬六甲的中國商人。因往來于馬六甲的中國商人往往財力雄厚,貿(mào)易中亦得到地方官員權(quán)貴的擔保,較為可靠。*根據(jù)文獻記載可知,往往有達官巨賈支持這些遠洋航行,以獲取巨額利潤??蓞⒁娏_香林:《明代對東南亞各國關(guān)系之演變》,《南洋大學學報》第一期,1967年,第119-125頁。而穿梭于離島的走私貿(mào)易則往往是沿海漁民的投機活動,文獻中不乏關(guān)于葡萄牙人被騙訂金的記載。*如“自罷市舶,凡番貨至,輒賒予奸商,久之,奸商欺負。多者萬金,少不下千金,輾轉(zhuǎn)不肯償……番人泊近島,遣人坐索久之,竟不肯償。番人乏食,出沒海上為盜”的記載,參見(明)黃光升:《昭代典則》卷28,續(xù)修四庫全書卷351,史部編年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2頁。因此可以說,我們今天見到的這些遺物,正是部分中國沿海私商守信交易的實物見證。
最后,綜合對訂制瓷器的整理,可以總結(jié)出以下特點:1.現(xiàn)存瓷器的數(shù)量極為有限,共36件;2.瓷器的種類極少,僅見盤、碗、耳杯、瓶、壺五類;3.每一種類中,單一形制及裝飾紋樣的重復性很高,如10件1552年玉壺春式瓶,除銘文之外,形制及裝飾布局均屬雷同。又如形制相類,內(nèi)外壁重復出現(xiàn)相似圓圈裝飾的盤、碗。結(jié)合上文對于其訂制者及訂制時間的考證,可以推測,這些瓷器的生產(chǎn),源自于不同的時間點上發(fā)生的,有限的幾次訂制行為。它們剛好印證了早期中葡長途貿(mào)易的有限性。
而觀察此時期的貿(mào)易瓷器特征,除加入葡萄牙元素之外,其器型以及整個裝飾的布局與風格,無疑都符合同時期外銷瓷器的特色。工匠在紋樣布局的設定中有著相當?shù)淖灾鳈?quán)。早期的訂制瓷器裝飾中,葡萄牙特色紋樣往往被放置于圓圈中,抑或處理成類似圓形的圖樣,處于同一基線上,環(huán)繞器物表面一周。這種設計出現(xiàn)在訂制瓷盤的外壁、內(nèi)腹以及訂制瓷碗的外壁裝飾中十分普遍,這些圖樣以上下相對的云氣紋為間隔,工整對稱。這與他們此前的瓷器生產(chǎn)中,繪制帶有伊斯蘭圖樣的器物時的處理方法雷同。以收藏于托普卡比王宮博物館的正德時期瓷碗為例,瓷碗邊沿會出一圈伊斯蘭銘文,內(nèi)腹裝飾四個圖樣,以上下相對的植物紋樣相間隔,圓圈內(nèi)書寫密集的伊斯蘭文,這種裝飾亦體現(xiàn)出對稱與工整視覺效果的強調(diào)(圖14)。*Krahl, Regina and Nurdan Erbahar. Chinese Ceramics in the Topkapi Saray Museum, Istanbul : A Complete Catalogue Vol. 2, p. 444.由此可知,此時中葡在瓷器設計與生產(chǎn)中的互動雖已開始,卻仍處于十分初級的階段。在訂制過程中,葡萄牙人很可能只提供了需要加入的特殊紋樣,而并未對瓷器形制及主要紋樣進行設計或指定,對居于內(nèi)陸的景德鎮(zhèn)陶瓷作坊來說,葡萄牙商人或許只是零星訂單的貨主,不必為他們做新的設計,器型照舊,只是由畫工將指定的紋樣生硬地加入到器物的裝飾之中。
訂制瓷器的特殊紋樣及銘文,反映出訂制者除葡萄牙王室外,皆為渡海東來的貴族、商人、軍官及傳教士等,他們在葡萄牙國內(nèi)屬于權(quán)貴階層,在葡萄牙積極開拓海上帝國中亦發(fā)揮著重要的影響力。然而,在中國瓷器外銷的巨大市場中,他們的消費規(guī)模卻顯得極為有限,由現(xiàn)存訂制瓷器的數(shù)量來看,此時期葡萄牙及更廣闊的歐洲市場對于中國瓷器生產(chǎn)所能施加的影響仍是極微弱的。
根據(jù)加斯帕·科雷亞(Gaspar Correia,生卒不詳,1496-1563年活躍于印度)的記錄,最早在15-16世紀之交,達·迦馬獻給葡萄牙宮廷的禮物中已包括各種在印度獲得的中國瓷器,并深受王室成員的喜愛。*Lenda da India,I,p.141,中譯本《印度傳奇》,轉(zhuǎn)引自:[葡]巴洛斯、[西]艾斯加藍蒂著,何高濟譯:《十六世紀葡萄牙文學中的中國:中華帝國概述》,第9-10頁。而在葡萄牙船隊返回不久的1501年,葡萄牙國王曼努埃爾一世在寫給西班牙國王費迪南德二世(Fernando II de Arag?o,1452-1516,1457-1504在位)和王后伊莎貝拉(Isabel I de Castela,1474-1504)的信中也迫不及待地提到他最新獲得的瓷器信息,信中說:“在該國(印度)的另一側(cè),有一些僅臣服于一位國王的國家,該地叫做Malchina(印度語Maha-China,“大中國”的意思),從那里運來瓷器、麝香、琥珀和沉香……那里精美的瓷器,一件就值上百克努喳多(Cruzado,葡萄牙貨幣名)?!?此信出自[葡]科提松:《遠征》A Expedicao,p.287, William Brooks Greenlee,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 (Ottawa: Laurier Books Limited,1938).轉(zhuǎn)引自:《十六世紀葡萄牙文學中的中國;中華帝國概述》,第9-10頁??芍跂|來的進程中,葡萄牙人始終保持著對中國瓷器的密切關(guān)注。因此,透過現(xiàn)存實物重構(gòu)的早期瓷器貿(mào)易,亦折射出早期中葡往來的諸多特點。
澳門開埠(1553)之前,中葡貿(mào)易瓷器的數(shù)量與規(guī)模仍是有限的,然而卻對貿(mào)易的未來走向產(chǎn)生深遠影響。首先,對于轉(zhuǎn)口貿(mào)易瓷器,尤其是新品種的大量售販,反映出葡萄牙人在中國東南沿海及東南亞、東亞貿(mào)易網(wǎng)絡中對各地物產(chǎn)的精確掌控,以及對地區(qū)間交易的積極經(jīng)營。澳門開埠之后,葡萄牙人以澳門為中心,迅速建立起密集的本地貿(mào)易網(wǎng)絡,便基于此。這亦為其日后因地制宜,獲取亞洲各地物產(chǎn)并遠銷歐洲提供最直接的貨源保障。
另一方面,雖然此時期經(jīng)長途貿(mào)易進口葡萄牙(及由此銷往歐洲其他地區(qū))的中國瓷器仍極為少量。但葡萄牙人不間斷地,以中國海商為中介的貿(mào)易及訂制活動,亦成為溝通歐洲大陸消費者及景德鎮(zhèn)陶工的重要橋梁。先來樣落訂,再等待成品的做法,亦成為日后瓷器貿(mào)易中的慣常模式。而他們與沿海中國私商的密切互動,以及對中國港口及各地物產(chǎn)的不斷了解,正成為澳門開埠之后,中葡貿(mào)易迅速增長、達至極盛的重要基礎。
作者王冠宇: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 博士
In the year of 1511, the Portuguese occupied Malacca and turned it into a stronghold through which they penetrated into the traditional trade network in Southeast Asia and sought trade with the Chinese merchants who were actively in the region. In 1521, as the Ming court refused to establish diplomatic relations and bilateral trade with the Portuguese, maritime trade was officially banned on the southeast coast of China. Thus, most of the Portuguese merchants had to move to the islands beyond the reach of the Ming government. Since then, they had been increasingly involved in local smuggling trade and remained active on these islands until the opening of Macau (1553) as a legal trade port for the Portuguese. The details of the Portuguese’s navigation and trade activities during this period are not clear enough due to the limited records in documents and archives, but they are traceable through the Chinese porcelain wares exported as commodities at that time. This paper studies the early phase of porcelain wares traded between China and Portugal in the hope to reveal the trade scale, sailing routes and trade patterns at the early stage of the Portuguese in China. These wares are mainly from museum collections and archaeological findings in China, Southeast Asia, the Middle East and Europe. Coupled with historical records gleaned, this paper tries to explore the stories behind the wares to enhance our understanding of the early history of maritime trade between China and Portugal.
The 16thCentury; Exported Porcelain; Porcelain Trade between China and Portug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