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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淺析蔣捷之記夢詞

        2017-01-17 16:39:55王子秋
        現(xiàn)代語文(學術(shù)綜合)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蔣捷宋詞

        摘 要:長久以來,記夢詞的書寫反映了不同時期文人心態(tài);在宋代,蔣捷之詞堪稱記夢詞代表,值得關(guān)注。蔣捷記夢詞在內(nèi)容上,有的抒發(fā)故國之悲,有的排解鄉(xiāng)愁之情,更有時代巨變下的悲憤之感;在風格上,蔣捷詞既吸收了姜夔的柔婉,又學習了稼軒的開闊,融會南北,形成了蔣詞的特色。蔣捷之所以在書寫記夢詞中自成一家,是因為其繼承了中國記夢詞的傳統(tǒng),更是宋元之交特殊歷史文化時期文人心態(tài)使然。

        關(guān)鍵詞:蔣捷 宋詞 記夢詞

        夢是人類的精神現(xiàn)象,對于“夢”的書寫在中國古代文學中具有悠久的歷史。從“莊周夢蝶”到“臨川四夢”,“夢”一直是古代文人抒發(fā)個人情感的方式之一。而宋詞與“夢”更是有著不解之緣。從晏幾道“今宵勤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到柳永“一枕清宵好夢,可惜被,鄰雞喚覺”(《輪臺子·中呂調(diào)》),再到陸游“雪曉清茄亂起,夢游處不知何地”(《夜游宮·記夢寄師伯渾》),“夢”寄托了多少宋代詞人相思與孤苦,失意與漂泊。

        而南宋末期蔣捷93首詞作中近30首寫到了“夢”,數(shù)量之多,比例之高值得我們思考?!端膸烊珪偰刻嵋吩u蔣捷的詞作:“其詞練字精深,調(diào)音諧暢,為倚聲家之榘鑊?!盵1]對蔣詞給予了高度的評價。而劉熙載在《詞概》中提到:“蔣竹山詞未極流動自然,然洗練繽密,語多創(chuàng)獲,其志視梅溪較真,其思視夢窗較清,竹山亦長短句之長城與!”[2]蔣捷詞師法姜夔,又有稼軒風骨,對清代陽羨詞人的作品具有較大影響。

        蔣捷(約1245-1305后),字勝欲,號竹山,宋末元初陽羨(今江蘇宜興)人。著有《竹山詞》,現(xiàn)存詞93首。蔣捷出身仕宦豪門,度宗咸淳十年進士。入元后隱居不仕,抱節(jié)而終。蔣捷早有詞名,在宋末與劉辰翁等“以詞鳴一時”。后人又將其與當時著名詞人周密、王沂孫、張炎并稱“宋末四大家”。蔣捷詞中的記夢詞不僅反映了竹山詞的深刻內(nèi)涵,也體現(xiàn)了蔣詞獨特的藝術(shù)風格,值得我們深入研究。

        蔣捷《竹山詞》關(guān)于“夢”的描寫主要體現(xiàn)了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遺民心態(tài)下的故國之悲。蔣捷生活在宋元交替之際,國破家亡的悲苦感始終伴隨著他。在《竹山詞》中,抒寫亡國之恨的作品當首推被公認為壓卷之作的《賀新郎》[3]:

        夢冷黃金屋。嘆秦箏、抖鴻陣里,素弦塵撲。化作嬌鶯飛歸去,猶認紗窗舊綠。正過雨、荊桃如獲。此恨難平君知否?似瓊臺、涌起彈棋局。消瘦影,嫌明燭。

        鴛樓碎瀉東西玉。問芳蹤,何時再展,翠釵難卜。待把宮眉橫云樣,描上生紡畫幅。怕不是、新來妝束。彩扇紅牙今都在,恨無人、解聽開元曲??昭谛洌泻?。

        這首詞被稱為感懷故國的壓卷之作。全詞托之夢境發(fā)端,展開往昔歲月的懷念嗟嘆,在含蓄委婉之中,融入作者悲憤情懷。上片以“黃金屋”比故國,以陳阿嬌自比,感嘆“此恨難平君知否?”這“恨”是對過往的深深眷戀,對當下的憤憤不平。下片隱喻蒙古鐵騎入主中原后引來的巨變。詞人恨無人聽懂開元盛世的曲調(diào),可到最后也無可奈何,只能在心底感嘆。詞人即使是在夢中,也只看到山河衰敗的景象,現(xiàn)實中的苦痛更是可想而知。整首詞鋪排華麗,如譚獻云在《復堂詞話》中評價此詞:“瑰麗處,鮮妍自在?!盵4]陳廷焯對于蔣捷詞向來評價不高,可對于這首詞他認為“竹山集便算最高之作”。這首詞折射出的悲憤之感,表達了南宋遺民們亡國后的普遍心態(tài)?!吨裆皆~》的整體情感也正如此詞一般“此恨難平”。

        另外一首《女冠子·元夕》通過今昔對比,書寫對故國深重的思念,展現(xiàn)了遺民心態(tài),與《賀新郎》有異曲同工之妙:

        蕙花香也。雪晴池館如畫。春風飛到,寶釵樓上,一片笙簫,琉璃光射。而今燈漫掛。不是暗塵明月,那時元夜。況年來、心懶意怯,羞與蛾兒爭耍。

        江城人悄初更打。問繁華誰解,再向天公借?剔殘紅她。但夢里隱隱,鈾車羅帕。吳箋銀粉研。待把舊家風景,寫成閑話。笑綠鬢鄰女,倚窗猶唱,夕陽西下。

        上片寫昔年京城元夕的歌舞升平景象。接著氣氛陡轉(zhuǎn),變熱烈為沉寂,直抒郁恨。自己在時代變遷之下,已無賞玩佳節(jié)的興致。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評價:“極力渲染‘而今二字,忽然一轉(zhuǎn),有水逝云卷、風馳電掣之妙?!盵5]下片寫元朝統(tǒng)治下的元宵,更加烘托了詞人悲涼的心境。詞人已經(jīng)承受不住現(xiàn)實的苦悶,希冀在夢境中找到昔日快樂。梁亦犁云:“參差對照,家國之慨自出”。蔣捷面對國家在風云變幻之間沉沒,悲愁郁結(jié)于心無法消解。

        其二,身世浮沉的悲憤之感。蔣捷出生宜興巨族,世代為宋朝效力。蔣捷在宋亡前也已高中進士,然而時代巨變之下他空有一腔熱血卻報國無門,自身命運也在王朝更替之中起伏不定,這帶給他的是無法消解的苦悶。正如他在《尾犯·寒夜》中所寫的那樣:

        夜倚讀書床,敲碎唾壺。燈暈明滅。多事西風,把齋鈴頻卑,人共語,溫溫竿火。雁孤飛,蕭蕭檜雪。這欄干外,萬頃魚天,未了予愁絕。

        雞邊長劍舞,念不到.此樣豪杰。瘦骨棱棱,但凄其襲鐵。是非夢、無痕堪記。似雙瞳,繽紛翠當。浩然心在,我逢看,梅花便說。

        整首詞悲憤與希望交替顯現(xiàn),詞作中既有回想往事的激蕩以及現(xiàn)實世界的憤慨,同時也有“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豪情。然而在“是非夢”面前過往是如此沉重,看似無痕卻刻在心頭,詞作結(jié)尾雖然喊出“浩然心在”,卻依舊讓人感受到詞人深切的悲哀。

        其三,無法排解的鄉(xiāng)愁之情。蔣捷以懷舊方式抒發(fā)愁緒。他在宋朝滅亡后一直漂泊,甚至視“客舟”為家。例如其《賀新郎·秋曉》寫道:“竹幾一燈人做夢,嘶馬誰行古道。起搔首,窺星多少?!逼瓷目床坏奖M頭,就連夢境之中也是孤身一人,只有影子相伴。詞人的漂泊生活使他更加敏感,對于故土更是有著無盡的哀思。如在《一剪梅·宿龍游朱氏樓》一詞中:

        小巧樓臺眼界寬。朝卷簾看。暮卷簾看。故鄉(xiāng)一望一心酸。云又漫漫。水又漫漫。

        天不教人客夢安。昨夜春寒。今夜春寒。梨花月底兩眉攢。敲遍欄干。拍遍欄干。

        詞人故國已毀,無家可歸,“故鄉(xiāng)一望一心酸”更是寫盡愁緒。下片寫漂泊之苦,客夢難安,無處可逃?!扒帽闄诟?,拍遍欄干”更是化用劉孟節(jié)典故直抒胸中苦悶。

        蔣捷的記夢詞中大量地書寫了對故國家鄉(xiāng)的懷念,對自身身世的感慨,夢境與現(xiàn)實相互映襯,現(xiàn)實的苦悶更進一步地在夢境中展現(xiàn),夢境并不能成為他的避風港,反而更加抒發(fā)了他的離愁之情。

        蔣捷在藝術(shù)上,詞學各家,既有姜派之風,又有辛詞之影。這使得他在宋末詞壇上留下鮮明的印記。

        首先,朱彝尊在《黑蝶齋詩余序》中有:“詞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張揖、盧祖皋、史達祖、吳文英、蔣捷、王沂孫、張炎、周密、陳允平、張富、楊基,皆具夔之一體?!盵6]評價蔣捷師承姜夔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蔣捷詞作柔婉真摯,如其詞《梅花引·荊溪阻雪》:

        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時、何事鎖眉頭。風拍小簾燈暈舞,對閑影,冷清清,憶舊游。

        舊游舊游今在不。花外樓。柳下舟。夢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黃云、濕透木綿裘。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明代卓人月《詞統(tǒng)》卷十一評此詞:“起以鷗問,結(jié)以梅愁,花鳥情長,江湖氣短?!盵7]全詞語言洗煉感情委婉。這種類型的詞作在《竹山詞》中有很多。正是這些婉轉(zhuǎn)抒情、自傷身世的詞句使一部分評論家將其歸入姜派。

        其次,另一部分評論家則認為蔣詞和辛派詞相近。江順詒評論“至辛、蔣以豪邁之語,為變微之音。如今弦笛,腔愈低則調(diào)愈促,聲高則調(diào)高,何礙吟嘆之有?!盵8]辛棄疾作為宋詞集大成者,成為后世效法的典范。蔣捷與辛棄疾所處的時代背景有相似之處,都是風雨飄搖的年代,且詞作的主題都有濃郁的愛國情懷。如其《尾犯·寒夜》的下片,筆調(diào)開闊,氣勢上頗似稼軒。而他的《一剪梅·宿龍游朱氏樓》中的“敲遍欄桿,拍遍欄桿”與稼軒《登建康賞心亭》有異曲同工之妙。

        但是,我們不能簡單地將蔣捷歸入辛派或者姜派。清代以來的評論家評價蔣捷常帶有強烈的主觀意識。朱彝尊作為浙西詞派領(lǐng)袖,重格律推姜夔,而蔣捷詞恰具有“調(diào)音諧暢”的特質(zhì),因此被歸入姜派。而周濟作為常州詞派領(lǐng)軍人物,盡管對蔣捷評價不高,仍然把蔣捷納入辛派。實際上,蔣捷并沒有只取一家之長,而是兼收并蓄,師法眾家,他的詞作中含蓄與豪放同在,雅正與俚俗共存。正是他詞作的多面化使得他在詞壇獲得一席之地。

        蔣捷的記夢詞并不是無源之水,它有著深刻的書寫傳統(tǒng)。

        “夢”意象在古代文學中被反復引用。自唐五代詞興起以來,無數(shù)詞人以描寫夢境的方式抒發(fā)他們的感情。這與他們所處的時代背景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在記夢詞出現(xiàn)較多的唐末與南宋,亂離之苦與憂患之思占據(jù)了詞人們的思緒,韋莊、李煜、周密都將這種思緒化入夢境記錄下來,即使是在北宋,羈旅行役中的復雜感受,愛情上的離別相思也通過夢境表現(xiàn)出來,如柳永。夢作為人民的心靈活動與詞作有著天然契合的聯(lián)系。記夢詞通過虛實相交、真幻交錯的手法抒發(fā)情感,給予讀者不同的體驗。

        蔣捷歷經(jīng)南宋王朝的傾覆與元朝的建立,從出身豪門到漂泊無依,《竹山詞》正是體現(xiàn)了這位身處末世,家國無依的詞人的內(nèi)心世界。透過這些記夢詞,我們可以進一步理解蔣捷的品格與風骨,探尋宋朝記夢詞的情感內(nèi)容與藝術(shù)風格。

        拙作蒙劉嘉偉副教授指導,特致謝忱!

        (基金項目:本文系“江蘇高校品牌專業(yè)建設工程資助項目”[編號:PPZY2015A008]階段性成果。)

        注釋:

        [1]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99頁。

        [2]劉熙載:《詞概》,《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695頁。

        [3]唐圭璋:《全宋詞》,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本文所引蔣捷詞均據(jù)此書。

        [4]轉(zhuǎn)引自周篤文,馬興榮:《全宋詞評注》,北京:學苑出版社,2011年版,第826頁。

        [5]轉(zhuǎn)引自周篤文,馬興榮:《全宋詞評注》,北京:學苑出版社,2011年版,第 829頁。

        [6]轉(zhuǎn)引自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135頁。

        [7]轉(zhuǎn)引自周篤文,馬興榮:《全宋詞評注》,北京:學苑出版社,2011年版,第845頁。

        [8]江順詒:《詞學集成》,《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

        (王子秋 江蘇徐州 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 22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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