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尼 佬

守山與探山的人

文 | 尼 佬

“喜歡裸泳的人太少了，可惜我們?nèi)ヂ阌镜穆肪€就是沒法重合?！?/p>

我的一個朋友看了我在新疆恰布其海游泳的照片后，忍不住對我說。是啊，我總是在巴山、天山或是喜馬拉雅山冰冷的湖里炫耀一番，他則永遠在地中海和南中國海的小島上跳來跳去。雖然我們都喜歡和水親密接觸，可是對于要在水上看到怎樣的風(fēng)景，永遠都有不同的需求。

旅行作為一種探險求知方式的年代，已經(jīng)過去太久了。不管你承認不承認，即使再艱苦的行程，旅行都無可避免地成為消費主義的一分子。我們對旅行的要求，遠遠比“豆花是咸還是甜”的問題要復(fù)雜，它可能更類似于我們采取什么方式讓自己提神或興奮，是綠茶？紅茶？普洱茶？絲襪奶茶？意大利濃縮咖啡？美式咖啡？卡布奇諾？伏特加？甚至不是食物或飲料，而是一曲大衛(wèi)·鮑威或者鳳凰傳奇。這樣雞毛蒜皮而又如此嚴重，你怎么可能讓我們綁在一起呢？

我倒是說過，如果一個人平常生活中不喜歡麻煩別人，也不喜歡別人超出工作職責(zé)和關(guān)系限度來麻煩自己，然后又對自己處理陌生環(huán)境有自信，那么，獨自出行對他來說其實是一件蠻開心的事情。

享受孤獨沒有性別差異，我所知道的那些胡亂跑的姑娘，大多是一個人上路。當(dāng)她們?nèi)ヒ恍┲伟苍?jīng)出現(xiàn)不靖的地方，通常會扯一些善意的謊言給家人，譬如去的明明是薩拉熱窩，卻說成布達佩斯，或者說有兩個朋友同行。扯這樣的謊的前提是—她們是非常熟練的“老鳥”，懂得應(yīng)付旅途中所有的突發(fā)事件，并對保護自己和親人留有余地。

只是，盡管人生而孤獨是恒定的，但需要陪伴大概也是永遠的人性吧。獨行和同行的比例，就是你對孤獨和陪伴比例的自我調(diào)適。

只有一種出行屬于不能分開的例外—徒步。

探山

2009年夏天我去貢嘎山，當(dāng)?shù)厝说钠颇ν熊嚢盐宜蜕虾０?600米的子梅埡口。那天在下雨，霧氣蒙蒙，別說雪山了，20米外的路都看不見。我自己走路下山，翻過埡口，下了大約300米，走出霧氣，貢嘎山突然又冒了出來，可惜仍然云霧環(huán)繞，只看到點點雪線。

走到山谷里的子梅村已經(jīng)下午三點了，村民很熱情，聽說我想當(dāng)天就去貢嘎寺有點兒驚訝，但還是給我指了路。我遇見村支書貢布，他有點兒得意地給了我一個“幽靈”手機號碼，事實上，中國移動在當(dāng)?shù)赜媱濋_通的時間是2010年開春。

問路后我繼續(xù)前行，想去有守廟的苦行僧的貢嘎寺歇息，第二天看日出金山。走到莫溪溝，小橋上，突然出現(xiàn)一只小鹿，純白，眼睛明亮，如精靈般地隔著莫溪溝看著我。

我滿心歡喜，覺得好像掉進了像是《魔戒》那樣的電影里，天使出現(xiàn)了。

白鹿忽然就不見了。我呆了呆，過河。事后證明，它好像不是一個吉兆。

三點半開始進山，五點半還不見翻越的跡象，我意識到我走岔道了，立即決定返回，然而基本不見驛路通道，只好摸索，下到莫溪溝，水邊依然沒路，起起伏伏，上上下下，攀巖六次，過河七次，心里嘆氣：“這行為多像驢友?。ㄎ乙幌蛘J為自己只是背包客，不是戶外愛好者）！”

七點開始下雨，我開始擔(dān)心背包里的電腦和相機（嗯，我一點兒也不擔(dān)心自己，找回村落這點能力我還比較自信），滑坡草甸，枯樹獨橋，基本讓我全身濕透。

八點十五，終于發(fā)現(xiàn)了貢嘎寺到子梅村的驛道，卻都是上坡，我打著雨傘慢慢走，藏獒的叫聲不時傳來。八點四十分，終于進了子梅村唯一掛牌的民宿。

這是村支書貢布的二弟和三弟的家，還供養(yǎng)著他們的爺爺。80多歲的爺爺?shù)臐h語出乎意料要好過孫子。那一夜我們自然談笑言歡，我還第一次喝到了電動酥油茶機打出的酥油茶。貢布堅決否認他給我指的路錯誤，他們一般在岔路口都有藏文佛語標(biāo)志，那我只好承認自己沒有佛緣。

在他們的嚇唬下（說康定和石棉邊界有劫匪），第二天一早，貢布用摩托車送我趕到下子梅村，追趕上一群廣州來的驢友，他們從康定旁邊的榆林出發(fā)，到這兒已經(jīng)五天了。

這之后，我沒有再試圖冒險獨自進第一次去的森林。

守山的人

自然是難以被蔑視的。而那些在今天仍然與自然親密相處、守住山脈的人類，更是我們探索人地關(guān)系最難得的瑰寶。

在橫斷山脈的西緣，碧羅雪山的中段，也有一個像子梅村一樣與雪山依偎的村莊，叫茨中村。這里居住的也是藏族人，不同的是，他們是極少數(shù)有著天主教信仰的藏族人。我的向?qū)Ъt星如此熱愛山林，甚至在山林中造了一座無人居住的木屋。

那天清晨，我們從茨中的瀾滄江畔出發(fā)進山，一路垂直上升1400米，到達海拔3300米左右的拉扎牧場宿營，全程約26公里。如此巨大的高差，使我們氣喘吁吁，落在向?qū)Ш挖s馬人的后面。然而峭壁青松，清流激湍，湛藍天空下，光線如影子一樣打過重重雪松，讓人抬不起眼，無力看江盡。中間路過一棵極高的大樹，樹中央有神龕，供奉的卻是耶穌，木刻的十字架在悄無聲息的叢林中，像是森林的護身符。

兩小時后，可通農(nóng)用車的大道結(jié)束，自此開始腐物掩蓋的森林之路。冰冷溪水旁，常有巨木倒下，只能惋惜地撫摸一下那數(shù)不清的年輪。在穿過兩個無人牧場后，下午三點半，我們終于抵達今夜宿營的牧場，幾近力竭。紅星親手搭建起來的驛站靜靜地立在河谷里，紅紅黃黃的樹影鋪天蓋地，就此住下再好不過。

我得說，這座木屋比我想象中的美多了。孤零零立于天地間，那日烏云蔽日，木屋像拯救洪荒的方舟。

聽紅星的朋友說，搭建這個木屋客棧，紅星的父親是反對的。紅星倒是執(zhí)著，在一幫喜愛碧羅雪山的本地和外地朋友幫忙集資下，人馬搬運了半年，終于在這深山處建好了這座小屋。在我們之前，大約已有十隊人享用了這小屋。紅星的愿望，又變成了儲一點兒錢，買兩匹又好又聽話的馬，帶客人的行囊上山。

木屋自然是沒有電的。向?qū)Ш婉R夫迅速地從山谷中搬來了柴火，燒起了溫暖的火塘。沒有人離得開火塘，也離不開由馬從山下馱上來的酒，紅星甚至還在這里留了青稞酒。葡萄酒喝光了喝青稞酒，總歸是無夜無盡。跟我們搭伙的美國男孩背了吉他進山，唱起他父輩的愛國歌曲This land is your land，這樣的老派，在這個牧人漸漸消失的深山，讓人有點兒恍惚。

夏天早已過去，但我們還是遭遇一點兒季風(fēng)的余韻，白日的一點點雨，換來傍晚森林上的半邊云，夜里繁星寂寥。酒興過后，胡亂找了片草地躺下，身體緊貼著潮濕冰冷的地球表面，看著星星和沉沉的云，和城市異曲同工的疏離感，盡在眼底。

第二天得從海拔3300米的牧場垂直向上1000米到達海拔4300米的埡口，再下到海拔3400米的峽谷地帶，也堪稱一次偉大的拉練，仍然是26公里。下午兩點多，終于抵達此次徒步最高的埡口，于海拔4300米的埡口處，直面碧羅雪山海拔4500米的最高頂。美國男孩興奮地吼了一聲，向?qū)Х藗€白眼，告訴我們說會引來雨水。

雨果然就來了，垂直1000米的下坡路上云霧繚繞，原本清晰的峽谷牧場變得無比遙遠。然而這場雨也給我們在第三天登頂海拔3900米的埡口時帶來了奇觀：一夜之間，山那邊，我們曾經(jīng)路過的頂峰已經(jīng)有了積雪。往西看，則是連綿如云的高黎貢山，怒江在看不到的深山底層奔流。

沒想到，精彩還在下山處。紅星拿出一壺10斤重的紅酒，說帶我去見一位“臺灣爺爺”。我們倆走岔道，滑溜溜穿過無數(shù)不能稱為路的路，踩著荊棘和野草，最終到了一間有著絕佳高黎貢山風(fēng)景的木屋，叩門進去，主人家正準備午餐，招呼我們就座。

這便是碧羅雪山的傳奇人物阿賽。他是山下的白漢洛村人，今年已經(jīng)80歲。他在臺灣生活多年，1988年返回，在碧羅雪山各個牧場放牧遷徙，隨著季節(jié)高高低低地居住，雪季有時候會回花蓮。談到太平洋邊的花蓮，他笑：“天天都吃魚?！蹦翘焖牟妥郎弦灿恤~，是孫輩從怒江邊徒步送上來的。

到了告別出門時我才意識到，藏地的居民是幾乎不吃魚的。這碧羅雪山兩邊的藏族人，有著堅定的文化認同，卻已經(jīng)在三江的流淌陪伴下，有了不同的生活方式。拖著已經(jīng)半殘的雙腿，我們繼續(xù)下山到河谷的迪麻洛，沿著水流前行15公里，怒江奔騰的聲音已遙遙傳來。探山將近尾聲，而守山的人，永遠與山河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