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qū)O 麗
李白、數(shù)學(xué)與酒
文◎?qū)O麗
愛情這個詞大概有一萬年沒被我提起了,宇宙星河那么遙遠、古老,但如今它拖著長長的閃光的尾巴劃過我的天空,一切變得明亮又美麗。
和舊友聚會,說起我在大學(xué)時組建的一個樂隊,由記不住歌詞的主唱,不懂節(jié)奏的貝斯,所學(xué)專業(yè)是楊琴的鍵盤手,以及800度近視在節(jié)骨眼上總踩不準(zhǔn)踏板的鼓手組成。
硬件上的缺陷還是其次,最讓人憂傷的是起名字。
我們自認為是飽讀詩書的高端人士,樂隊的名字不能亂起。那時校園里流行XX街XX公園和XX號這種模式的名字,現(xiàn)如今這種樂隊的法人喜歡開紫色的法拉力成了生女兒的專業(yè)戶。幸好,我們沒有跟著這種思路走,想了四天五夜后,一拍腦門定了一個:“李白與酒。”
李白街上走,提壺去買酒,遇店加一倍,見花喝一斗。
多好啊,中文系的博士后李白,也不過是一邊喝酒一邊做著數(shù)學(xué)題在思考人生。數(shù)學(xué),才是宇宙永恒的主題。
一個好的名字往往帶著神秘的力量,對樂隊成員的未來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但據(jù)說,不論怎樣的樂隊,不論歌寫得怎么挫,演出多么爛,人長的多么丑,性生活問題總歸是可以解決的。這才是大學(xué)時樂隊存在的真正意義。
我對面那家伙笑了起來,哈哈哈,你當(dāng)年和魏微去看電影,偌大個電影院,你們非要坐在最后一排的最邊邊上,你倆的目的一目了然。所以我們?nèi)齻€人買了你倆前排的三個連座,帶了三包恰恰香瓜子。
賤人真多,我和魏微連吻都沒接成,魏微本來打算把初吻獻給我,結(jié)果她因為吃掉了整包恰恰瓜子舌頭起泡。
我觀察過,我現(xiàn)在供職的這個公司每年會以各種借口逼一位中層走人。原因很簡單啊,對待中層,除了升職別無他法。薪水不能降只能升,可是能榨取的剩余價值已經(jīng)非常少,這樣下去,當(dāng)然雇傭新人更劃算。
每年一位,而不是兩位或者三位,做得陰險而隱晦。
我辭職了,想來人活著不就是圖個痛快嗎?八年來,我每天的早餐永遠是COSTA美式中杯,永遠泛著可疑的油花,永遠只有80度的水溫。八年,先在地鐵2號線里生怕那個化著唇彩的女人蹭到我西裝,后來女人們開始涂正經(jīng)八百的大紅唇膏!更可怕。
我去了沒有霧霾的地方,就像古人云游那樣。出差時我去過珠海,住在有山的地方,叫“唐家”,這次去,唐家的山還在,水也在,只是村民把水包圍起來收費。小桶五毛,大桶一塊。我很犯賤地買了五個屈臣氏5升裝蒸餾水,把蒸餾水倒掉,空瓶去盛村民賣的山泉。據(jù)說用此泉之水泡茶,不管是什么茶,泡出來都有一股米香。
一墻之隔,城中村的外面就是現(xiàn)代住宅小區(qū),房租只是北京的三分之一,我豪爽地租下二層的兩室一廳,晚上坐在陽臺上抽煙,看到同獵戶座并排的三顆星星,想起大學(xué)時有個家伙說是獵人的腰帶,還有個家伙說是獵人捕到的一條蛇。還有一天,我居然看到了銀河。
我暫且不喝酒了,改喝茶。但是茶喝的越多,煙抽的越多。有一天,我在電梯里聽見一個人說:“你以后不要把煙頭往地下扔好嗎?”說完這句話這個人就走了,我根本沒看清此人的臉。
站在露臺,低頭俯覽,一樓的院子里果然有三個煙頭。院子里晾著紅色的毛衣、綠色的裙子、紫色的外套和花花綠綠的襪子。珠海的風(fēng)把衣服都吹掉了,一只狗出來,把襪子咬爛而且吃了一只。然后下雨了,那些可憐的衣服!
我用紙杯當(dāng)煙灰缸,我還拿出了一塊火腿扔了下去。因為我想做實驗:對于一只寵物來說,到底是主人的襪子好吃還是陌生人給的火腿好吃。
第二天,我又在電梯里被警告了:“你不要喂我的狗?!边@次我看清說話的人臉了,一個美女。也不是很美,牙齒有點兒問題。有那么一點點,只是一點點,極其輕微的齙牙。
我賤賤地說:“晚上會下雨,記得收衣服啊?!?/p>
晚上我躺在床上玩手機,手機砸了五次臉,困得不行??墒怯泄闪α孔屛宜惶崳雭硐肴?,哦,衣服!我跑出去對著樓下喊:“收衣服!”
沒人理我,我回去睡。早上那些衣服被收回去了。
“李白與酒”的貝斯說:“去一座城市,就要吃一吃當(dāng)?shù)氐亩垢?!?/p>
這話真是意味深長啊。
北京的豆腐最好吃了。在北京,你約不約都可以的。只要你有一輛哪怕是大眾POLO的破車,在清早的三里屯,慢慢地開過去,你就可能進行一項偉大而壯烈的活動:撿姑娘。她們喝醉了,心情不是很好,折騰了一夜,特別渴望溫暖的懷抱。你都不用多說什么,只要停下車,敞開車門,她們就把你當(dāng)騎士,在車上還是帶回家都可以,只要準(zhǔn)備好垃圾袋,以免被吐一腳。
但是在珠海,我只想好好吃一頓真正的豆腐。
有人敲門,那女孩站在門外,她給我一個煙灰缸。她再次重申,不要往樓下扔煙頭,狗會吃掉;不要再喂她的狗,狗吃咸的會掉毛。
陽臺上的紙杯被大風(fēng)吹得不知去向,煙頭散落在樓下狗窩旁,我真的覺得很抱歉。
我去山上提水,順便還在豆腐餐館附近的古董瓷器店買了一個碗,碗上面畫著蔥蘭,很漂亮。我買了送給那個姑娘。我說:“聊表歉意,送你個小東西?!辈恢罏槭裁次翌D了頓又說:“你要是沒空遛狗我可以幫你遛,我有空兒,我不上班?!?/p>
犯賤到底是一種天生就有,還是后天習(xí)得的特性呢?隔了一天,她把狗糧和狗都交給我了。這表示我們冰釋前嫌了。
天氣好的時候,我?guī)菞l狗出去,去山里。我說:“握手!”它就和我握手,得到我手心里的狗餅干,然后一高興,撞翻我。這是千金換一笑,姑娘笑了。我很喜歡她笑時露出的牙,更齙了,而且她有四顆門牙,有四顆門牙的人,一般都有兩個大酒窩,不知道為什么。
我說:“你的牙怎么這么白?”
“烤瓷的,看不出來嗎?”前年,哦不,大前年,我進了一個劇組。導(dǎo)演說我的牙不夠白,讓我做烤瓷,但牙醫(yī)說應(yīng)該先矯正,可是來不及矯正啊。”
“那你現(xiàn)在還拍戲嗎?”
“早就沒有得拍了,那部戲也泡湯了。”我心想,每個人都有一段氣短的血淚史,即使對于這樣一個年輕的漂亮姑娘。
我開始對她朝思暮想,想象跟她一起做一大桌菜一起吃的樣子,更多的是如同想蒼老師在我面前那樣地想象著她。很多的想象就像視網(wǎng)膜上像素晶格一樣累積著催促著我要去做點什么。追一個女生對于我這樣的前樂隊主唱不是很難的事情啊。只是我不能確定,這種喜歡和從前對女孩的喜歡有什么不同,如果我思考了這個問題,也許真的就是不同了。
只是因為城市不同。我安慰自己。
周末,我把狗還給她,我說我生病了,我要去醫(yī)院。她說你怎么了?我答,不能告訴你,一種神秘的病。她說:“哦,痔瘡吧。”
我趁機不要臉地說:“要么不去醫(yī)院吧。一起去看電影吧!”
她說:“我就知道你沒病。”她又說:“但是我病了,你能不能幫我去買一盒布洛芬。我頭很疼,肚子也疼?!彼终f。
我去了藥店,當(dāng)然還一并買了紅糖和生姜,我是很體貼的暖男。
第二個周末,很自然的,一起看電影了,并排座,接吻,回程牽著手,然后回到她的房間,狗關(guān)在院子里,然后,你們知道,平凡的人故事不過如此。
任何人都知道,只要你從北京出來,你必定會回到那里,就像任何壞人其實都從地獄中來,最終會回到地獄里去。這里把“獄”替換成“鐵”也一樣行得通。在地鐵里,我被身后的大口紅蹭到了衣服,轉(zhuǎn)頭驚呼,原來是你!——我前女友魏薇。北京真小。
她說你不是走了嗎?怎么又回來了?
我每一個前女友都對我的行蹤很了解,勝過我自己。
我說我沒錢了,回來賺錢。
但事實上我到底為什么回來?就像麥哲倫企鵝為什么每年都從阿根廷巡游去孟克蘭群島,再不辭勞苦地回到故地,好像也說不清為什么啊。
聊天跟不上腳步,魏薇早就把我拋在身后了。今天是八字限行,車尾號是“8”的女人應(yīng)該都有一個身價不菲的金主。魏薇是人生的贏家。我呼吸著北京地鐵里特有的油汪汪的帶著雞蛋灌餅味道的空氣,心想,如果沒有情懷為妻子買上整整一套12色的湯姆福特黑金管口紅,在北京,就不叫男人。
所以我又開始喝酒,召集樂隊的人一起喝。我們在簋街的鹵煮店里喝到天亮。仰望天空,看不到星星,我覺得有點兒那什么,不好形容,大意就是孤獨吧。
我想她了。那天她洗完澡后說:“我來演西游記!”她把巧克力的錫紙摳下來一塊兒貼在肚臍上跳了個舞,演一個妖怪,浴巾纏在身上,隨著她的動作馬上就要掉了,這么可愛的姑娘,我怎么能離他遠去了?哥們拍醒我,走啦,太陽出來了,鬼,去上班啦!
我終于明白魂不守舍是一種什么體驗。這一刻在公司的電腦前,隔壁的新同事送我一個豬柳蛋漢堡,前臺用微信跟我調(diào)笑,財務(wù)部的大姐說今天有一筆獎金要發(fā),讓我對她笑一笑,而我,只想擁抱那個有點齙牙的姑娘,問問她,感覺如何?
我只想特別不要臉,特別討人厭,特別庸俗地調(diào)調(diào)情。
她一定會一本正經(jīng)地說,聽不懂。
我會說,我只是問你跳完妖怪舞感覺如何。
她就會說,你有病啊。
但是最后怎么會變成了這樣呢?我說,我要走了,就走了。皮箱整理好了,在珠海待半年的我離開了。我是個過客,不是歸人。她忍了忍,沒有問為什么,她只是說:哦,走好。
她抱著她的狗下樓去了。
但是我又能要求她什么呢?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我,老大不小一事無成,無家可歸。我和人家定終身,也會誤人家終身。
我不配去那樣的好地方,不配那樣的好姑娘。可是人去過一次好地方,見過一次大世面,就會不甘心在別處營生。所以元稹真是牛,他說: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豬也想在雪白的天鵝絨上打滾??!人若是為愛自責(zé),必是因為真愛。
我開始做亂臣賊子,用北京公司的電腦,搜索珠海的工作,找到一個差不多的就行了。我對自己說。然后賣掉30米的小房子,辭職、訂機票、家具送人,最后一張是廣州白云機場的機票,飛機落地,在機場買了一張珠海的大巴車票。
在唐家下車。腦袋里是:三遇店和花,喝完壺中酒,借問路人甲,壺中原有幾斗酒?
我回到那所小區(qū),之前我和她沒有任何聯(lián)系。
我不是要給誰驚喜,我是害怕。我無法說出什么或者解釋什么,有時候,感情這東西越解釋越麻煩,還不如緘口。我是真的害怕,走到一樓,生怕右邊的院子里沒有燈光,沒有曬著的衣服,沒有狗,我沒敢扭頭去看。
我閉著眼睛走進電梯里。
在二樓,我點了一支煙,定定神,才敢低頭去看一樓的院子。
狗沒出來。沒有曬著的衣服。沒有燈光。
我大喊起來:“申知雯!申知雯!”
一個表情不耐煩的老太太從屋子里走了出來,用廣東話回答我:“詎叫你發(fā)微信椑詎啊?!?/p>
這么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就像諜戰(zhàn)劇里的接線人給你的暗號,但是我聽懂了。
她讓我發(fā)微信給她!
我拿起手機,我發(fā):“我回珠海了。”
不久,申知雯發(fā)出讓我百感交集、心臟差點炸裂的10個字:“我剛到北京,正要去找你?!?/p>
“我回去,還是你回來?”我抖得像個帕金森患者,這一刻,什么城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你該去的地方。
“北京的水質(zhì)好差,洗臉得用礦泉水才行?!彼f?!八赃€是我回去吧?!?/p>
心臟還是繼續(xù)炸裂,我說:“那我等你?!?/p>
“好?!币环昼姾?,收到干凈利落的回復(fù)。
這是我們的愛情。
愛情這個詞,大概有一萬年沒被我提起了,宇宙星河那么遙遠、古老,但如今它拖著長長的閃光的尾巴劃過我的天空。一切變得明亮又美麗。
然后每隔一小時我就出來陽臺看看天上有沒有飛機飛過,看看小區(qū)路上有沒有一個拖著皮箱進樓的姑娘,我像望夫石那樣忠心耿耿,這真是不正常啊不正常。
編輯/徐金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