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無雙
風(fēng)中有魚的味道
文◎葉無雙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幾年,她的妝容越來越精致,工資卡的數(shù)字越來越大,心還是落落的有點兒空。
五月一個周日的中午,潘妮打車到機場接客戶。在半路卻被告知受暴雨影響,航班大面積延誤,客戶今天恐怕到不了深圳。潘妮叫師傅掉頭,送她回住處。
雨越下越大,師傅回頭對她說:“姑娘對不起,街上的水太深,我不能往市中心開了,我在前面放下你好不好?”
暴雨內(nèi)澇淹車的事,北京不是沒試過。出租車是師傅的糊口工具,也無謂勉強人家,反正她也想先去洗個頭。潘妮點點頭,付了錢,很快下了車。
天色黃沉沉,有如世界末日。暴雨越下越大。幾個小時后,潘妮在商場里洗頭吹發(fā)做完美容逛一圈出來,發(fā)現(xiàn)雨勢小了,大街小巷卻到處已成澤國,大車小車全部死死地泡在水中。
附近人工湖的水漫了出來。旁邊的人說,水里肯定有魚。旁邊商店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卷起褲腿,拿著盆子等器具走入沒過小腿深的積水中,樂呵呵地加入捉魚人群中。圍觀的人擠在商場門口,笑嘻嘻地拍照和說話。過了一會兒,真有人從水里舉起一條活蹦亂跳的鯉魚,人們更振奮了。鯉魚被扔進(jìn)站在邊上的人的塑料袋里,不甘心地啪啪啪抖動。
潘妮站在人群里,盯著紅色塑料袋里腮子一張一合的鯉魚發(fā)呆。
潘妮也做過這樣的一條魚。但不是鯉魚,充其量是一條塘鲺。
另一條塘鲺叫做郭少乾。
潘妮剛上班的那年,在一家大型漁具店做收銀員。2006年美國的次貸危機也還沒有波及到中國,淘寶也還沒有在這座三線小城市普及,實體店隨隨便便都能賺錢,何況是這家壟斷了小城漁業(yè)的店。潘妮在大學(xué)修讀的是日語,但在小城里,懂日語的作用并不比懂握殺豬刀大。
郭少乾是一個狂熱的釣魚發(fā)燒友,偶爾來潘妮上班的漁具店買東西。入夜的漁具店一般很少客人,兩個售貨員躲在角落掰指甲或打瞌睡。郭少乾瞄著這時段,今天來買個8字環(huán),明天來買個鉛皮,后天買個子線盒……
“姑娘,打個折唄。”“9.5折?!薄笆炜?,再打低一點行吧。”“最低9折?!薄坝袥]有員工價?”“有,員工或員工家屬,8折。”說不清郭少乾是真喜歡她還是為了那個員工價,他三天兩天地出現(xiàn)在漁具店,和坐在收銀臺里安靜的潘妮嘮嗑。兩個月下來,他們不再在店里嘮嗑,而是轉(zhuǎn)移到郭少乾的小出租屋里了。
郭少乾的出租屋才十二個平方米。除了一張床,一個衣柜和一張書桌,其他滿滿的都是他釣魚用的器具。郭少乾是一家塑料廠的銷售。認(rèn)識潘妮之前,只要不用出差,他必定是白天上班夜晚釣魚,工資除了必要的開銷就是花在這項唯一的娛樂上。和潘妮在一起之后,他也曾幾次帶著潘妮一起去水庫山塘,奈何野外蚊蟲瘋狂,潘妮也就作罷了。
每晚,潘妮在燈下一邊看書一邊等著郭少乾回家。只要他一到家,她給他熱了飯菜,就提著魚箱、砧板和刀走到走廊盡頭的公共衛(wèi)生間殺魚。通常,郭少乾吃完飯?zhí)嶂鵁玫臒崴^來洗澡的時候,潘妮還在刮魚鱗。在嘩嘩的流水聲中,郭少乾在浴室里一邊淋浴一邊興奮地說著今晚的“戰(zhàn)績”,潘妮則蹲在靠門處用心挖著魚腸,聽他說話,嗯啊地回應(yīng)??諝庵谐涑庵窗l(fā)水沐浴露和濃烈魚腥的味道,潘妮有點兒恍惚。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三年零四個月。郭少乾是一個年輕的帥男人,他單純和專一,有興趣和童真,可是,他和她對人生的設(shè)想始終不能在同一條道上。郭少乾可以拿著兩三千的薪水守著那半屋子漁具到老,但潘妮不可以。
潘妮最后一次殺的是塘鲺。她把兩條塘鲺塞在桶里沒添水,晾了半個晚上。兩條干癟癟的塘鲺痛苦地互相掙扎。她伸手下去捉,被尖尖的須割損了手,鮮血淋漓。她的眼淚一下子就來了。她熟練地把兩條塘鲺殺好,放在碟子里用油腌上,放在桌面上。然后把自己的衣物全部收拾好,帶走了。
閨蜜說,跟著郭少乾白白走了三年多冤枉路。
潘妮說,若不是走了這三年,怎么轉(zhuǎn)得到下一個路口。起碼我知道了我不想要什么。
那兩年,潘妮一邊等殺魚一邊復(fù)習(xí),日語過了N1級。她到了廈門,輾轉(zhuǎn)進(jìn)了一家企業(yè)做跟單文員,面對刻薄的老板,嚴(yán)苛的制度和虛偽的同事。跟單文員可不像過去的收銀員,她得跟著流水線一步一步走下去,若在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被打回頭,她得跟人磨嘰和返工,在限定的時間內(nèi)重新快狠準(zhǔn)地走一趟。一圈下來,口干舌燥,兩眼昏花。
第二年春天,經(jīng)理問她,石家莊分廠需要一個主管,你愿不愿意去。那得跨越大半個中國,得忍受北方寒冷干燥的氣候,得一切從頭再來。潘妮說要好好考慮,接著她消耗掉了攢足一年的年假。
在拉薩,她遇到了一個男人。
一個異地女人,穿著在南方御寒的冬服,在一條看起來無比漫長的公路,看著山頂上雪白的屋頂一步一步往前走。一個男人從公路的另一邊走來,同樣朝著山頂走。潘妮和男人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悠長假期??粗腥伺e著相機站在山頂認(rèn)真地和在頭頂掠過的白云對焦的時候,潘妮想,這就是緣分嗎?
可在離別前夜,那個據(jù)說是在石家莊當(dāng)老師的儒雅男人,給她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潘妮慶幸,自己不見的只是錢包和手機。那顆準(zhǔn)備交付出去的心,比他偷東西的動作,慢了一點點。
一個多年未見的高中同學(xué)發(fā)來信息,“我又來廣州出差了,這次你有空見面不?”那是2013年的初夏,廣州的夜晚有別樣的風(fēng)情。潘妮從一個男人赤裸的胸前離開,嫻熟地穿上內(nèi)衣和外套,然后把仰臥的駕駛椅彈回來。這時手機響了,男人一邊系皮帶一邊接電話,說:“回,加完班了,現(xiàn)在準(zhǔn)備回”。潘妮低頭回復(fù)同學(xué):“有,當(dāng)然有空?!?/p>
究竟是因為那個可惡的小偷,還是因為不想面對北方的干燥,那年潘妮最終沒有去石家莊。半年后,一位客人介紹她跳槽到了廣州的一家翻譯公司,薪水翻三倍。潘妮的上司是一個高高瘦瘦、溫文儒雅的男人,戴著黑框眼鏡,眼神深邃。他常常帶著恬靜的微笑,讓人看得迷離和動情。
當(dāng)然,他的喘息比眼神更迷人。不記得那是一次什么慶功宴,酒醉人散,上司遞給她一杯醒酒茶,當(dāng)晚她就和上司就滾在了一起。高潮余韻過后,潘妮在覺得自己有點不講究,因為一杯茶就淪陷。但無可否認(rèn)上司很溫柔。這好像也是一個說得通的理由。
自從畢業(yè)后,潘妮和老同學(xué)只是偶爾在網(wǎng)上聯(lián)系。那位同學(xué)來廣州出差過兩三次,他和潘妮都沒見上面。其實一個人吃一個人住一個人喝酒一個人去健身館,能有多沒空?潘妮不過是因為碰巧上司“有空”,她才對同學(xué)沒空。
見面后,老同學(xué)把他手機里的全家福給潘妮看,兩個三四歲的寶寶白白胖胖肉肉多,讓人有掐住不放的念頭。一晚上下來,老同學(xué)把他的工作情況、身體狀況、老婆愛好、女兒撒嬌、兒子打架全透給了潘妮。潘妮攪拌著杯子里的卡布奇諾,聽著老同學(xué)樸實而自豪的唾沫橫飛,心里也有了一點兒期待。
次日上班,上司在辦公室里對大伙說,今天是他老父親生日,老人家喜歡熱鬧,想請大家到他家吃飯。這是潘妮第一次到上司的家,她手里提著一份既討老人歡心又恰到好處的禮物,跟在眾人身后。
上司的妻子果然很平凡樸實,甚至不善言辭。來之前,潘妮一直認(rèn)為自己比他妻子年輕有活力能干又漂亮,只要她愿意,她一個腳趾頭都能把她比下去。
上司的老父親中過風(fēng),嘴歪,說不出話,口水流不止,他挨在輪椅上,動一動手,上司的妻子便快步走過來,知曉明白,服侍妥帖。吃飯的時候,老壽星嗆到了一下,側(cè)過身把口里的食物全吐在了地上,有股怪味。上司連忙幫他擦嘴,妻子連忙蹲下擦地。那種嫻熟,不是只有責(zé)任,還有愛。
她笑了,笑自己昨晚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傻冒。上司轉(zhuǎn)過頭看到她的笑容,臉一下子焦了。
她扔了一封辭職信就走了,跳槽到了深圳。媽媽說,深圳好,人多,單身好男人也一定多,“你都34了還完全沒著落,媽要死掉,死不瞑目就是因為你?!?/p>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幾年,潘妮妝容越來越精致,工資卡的數(shù)字越來越大,心還是落落的有點空。可是具體又說不出什么。潘妮站在鏡子前看自己,微胖,皮膚也略顯松弛。有時候,潘妮會想起郭少乾。可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才發(fā)現(xiàn)還是開始的那個是最好的狗血劇情,潘妮不允許在自己身上上演。不可以回望,不可以后悔。
這晚,潘妮站在她新租的公寓吃水果,28樓的陽臺,從窗外望向下面的一片汪洋。新聞?wù)f這場暴雨后深圳有2000多輛汽車被淹,有人哭泣,有人懊惱,有人氣憤,有人無奈。那些款式各異的汽車在濁水、污泥與垃圾里動彈不得,卻患難與共。
因為降溫,這晚潘妮多蓋了一張空調(diào)被,在溫暖的被窩中她又再夢見郭少乾。他在魚的淡淡腥味里站著對她笑,潘妮也笑,這次不再哭醒。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