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顏
一
正值夏季,高原多雨,整個西寧火車站都被罩在小雨里面。人群中少數(shù)民族男人戴在頭頂?shù)陌咨珶o檐小圓帽隨著腳步一起一伏,帶動起一種無法言語的流動的能量。
獨自坐火車進西藏,上火車前戴耳機給五哥打了一個電話,跟他說我按著他說的買了票,下午七點鐘就到站,要他一定來接我。五哥在電話那邊滿口答應(yīng),又問我:“有沒有什么要緊的事,好作安排?!?/p>
除了死人之外,其他事對我來說應(yīng)該都不要緊。對著耳機淡著聲音講:“沒有什么特別要緊的事,有些無聊,就想出來找你逛逛。”
天空的顏色變得更加深濃,有嘈雜的雨聲和喧囂,雨可能會下得越來越大。從蘭州開過來的火車,像一艘巨大的航船在大雨的海面上行進,車廂里溫暖的氣氛和表情枯燥的旅客,讓人有些黯然。
鄰座是個男人,轉(zhuǎn)過臉看我,對我微笑,幫我將旅行包放在行李艙里,像所有有教養(yǎng)的男人,照顧一個獨自出行的女孩子。
和我一樣去西藏,但下車的地點不同,我的終點站在格爾木,這個男人要去拉薩。聽他講自己的經(jīng)歷,很早就離開家出來走南闖北,做了很多年的事情??恐嚧澳苈犓v話是因為他講話溫和,長得也好看,眼睛很深,眉毛平直濃黑。
他為自己泡了盒面,拿礦泉水和蘋果給我,還挺友好。
我搖頭,說:“在閉齋?!?/p>
他問:“你是回族,你們的齋月已經(jīng)到了?”
我點頭說是。
他吃著面,嘴巴也沒有消停,繼續(xù)在說:“其實進藏獨自生活很長時間,會讓人很孤獨,想念家人又不能立即見到,有時甚至會突發(fā)奇想在西藏有個家也是可以的?!毙χp輕地呼出一口氣,說:“一直想著有一天能掙到足夠的錢,結(jié)束這般的奔波和風塵,不愁吃,不愁穿,什么都不愁,什么都不用操心,安安靜靜地跟家人每天都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p>
聽著一個男人為生活的堅持,心里突然有輕輕的感動,看著他說:“這應(yīng)該是每個男人都有的終極夢想,有錢,不用工作,家庭美滿?!?/p>
他對我笑,問我:“你去格爾木,旅行?”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回答他:“可以算是旅行?!?/p>
真是憋屈,受人囑托進藏完成任務(wù),還不能正大光明地說出來,得假惺惺地撒謊說沒有什么特別要緊的事,有些無聊就想出來找你逛逛或者說成是旅行。這樣的謊話別人信不信我不知道,但我自己是絕對不信的,再無聊也不會在這個季節(jié)跑去西藏逛。西藏什么地方,紫外線強得不出半日能將整個人曬成一只烤熟的面包,黑光油亮的,貼多少張面膜都別想再白回來。
“一個人旅行,姑娘家恐怕不安全?!倍诘脑捳f了一籮筐,還不放心,又說:“我給你我的手機號碼,實在遇到什么事,可以打電話給我?!边@個男人認真的樣子讓我笑了出來,這種無所企圖的關(guān)心,像清澈的水滴,洗得世界都格外地溫暖親切。
我說:“我哥哥會來接我,家里有人在藏區(qū)做生意?!?/p>
“我也在藏區(qū)做生意,很多年了,現(xiàn)在做蟲草這一行。你家人做的什么,旅游品?藥材?或者說也是純粹的蟲草?”
話題總是這樣被打開,沒完沒了,我笑著看他,什么也沒說。
說實在的,我對家里的生意不關(guān)心也沒興趣,幾位叔叔也有做蟲草生意的,蟲草季親自上高原收集,帶回來刷土、挑揀、分類、包裝,讓每一根神奇的草實現(xiàn)兌換物質(zhì)的價值,應(yīng)該就是這樣。
在西寧的時候,看見勤奮巷里有很多家賣蟲草的商店,人群中可以看見很多戴著白色無檐小圓帽的回族男人,叔叔們就在其中。樓群中狹長的天空,沉默幽靜,做生意的這些男人們也沒有太多喧囂,一切滄桑而平靜,猶如叔叔們被高原強烈的紫外線照得嚴重褪色的衣服肩頭。
隱隱感覺叔叔們的生意像一個混沌的夢想,虔誠淳樸,自足感強,雖然有深厚的社會底蘊,是順著歷史的脈絡(luò)延續(xù)下來的,但與數(shù)字化的商業(yè)大時代早已脫節(jié),似乎始終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散漫溫和地行進。
我看報紙時曾看到有評論家評論:臨潭人在做藏區(qū)生意方面上有特別的天賦。
火車還沒到達格爾木就已是傍晚,窗外是空闊的草原,開齋用了礦泉水,不放調(diào)料包,用開水泡了面吃。
鄰座的男人笑我:“你這種吃法我還是頭一次見?!?/p>
我的臉被泡面的熱氣氤氳,說:“人總是要有點堅持,即使再艱苦,也是要有自己的堅持?!?/p>
慢慢悠悠吃完一碗泡面,火車就到站了。與鄰座的男人道別后下車,走出車站出口的時候,天空寂靜,刺骨的冷風幾近讓人瞬間倒地??吹轿甯缯驹谀抢?,身材高大,干凈的短發(fā),眉目輪廓深刻,英氣逼人。要不是自己的哥哥,這樣的男生被我遠遠地看見跑過去搭訕也是說不好的,視覺動物這個詞于我是有效的。
畢竟是多年不見,在相隔千里的地方,各自陌生地活著,所以剛見面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有點冷僵,連寒暄都沒有,只是笑,兩個人都在笑,五哥的笑容像陽光一樣恣意,我覺得自己笑得有些傻。幸好自家兄妹,不用在意太多。
二
七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五哥。
他的皮膚比家里的其他孩子黑幾個色號,眼睛很亮,不愛笑也不愛說話,講一口純正的藏語,跟他漢語講得太快,他就會蒙,滿臉茫然,也不愛跟大家一起玩,但跟家里養(yǎng)的藏獒關(guān)系格外好。叔叔們從藏區(qū)拉回來的藏獒,養(yǎng)了兩年,愣是一聲都不叫,大家都懷疑是啞巴狗,但五哥的到來,使這只狗格外興奮起來,看見五哥就叫得歡喜,所以五哥當時在家里跟那只狗的關(guān)系最好。
二哥嘆口氣,說:“五哥這個人眼里根本就沒有我們這群兄妹,歸根結(jié)底就是血統(tǒng)不一樣?!?/p>
五哥在學校也是獨來獨往的,渾身散發(fā)著孤僻與野氣,不多話,也不交朋友,更不像家里其他孩子那樣三天兩頭出風頭惹事,像是一棵獨自生長在懸崖間的安靜的樹。
但我卻格外欣賞和喜歡這位被稱為血統(tǒng)不一樣的哥哥,長相等先天條件自不必說,論聰明、體育天賦以及語言能力也是能甩其他哥哥幾條街。有一次拿了水果去他房間找他,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紅紅的,似剛剛哭過。問他怎么了,是不是哭了,將抱在懷里的水果放在他面前。蘋果太圓直接滾到地上,兩個人一起低頭去撿,頭撞在一起,我摸著自己的額頭連忙說對不起,五哥埋著頭,半晌都沒有抬起來。蹲下來頭抬上去看時,五哥臉上滿是淚水,我不得不承認,我是真的撞疼了五哥。
五哥載著我往安多走,高原的雨水說來就來,細碎的雨滴打在車窗上凌凌亂亂的。十五年后的今天,在車里說起這件事,沒想到五哥也還記得。
我問他:“當時真的有那么痛嗎?我自己倒沒痛,可能我的額頭硬?!?/p>
“不是,當時我特別討厭臨潭,分分鐘鐘想要離開,這樣的心思也不知跟誰講,你的一大堆水果,讓我覺得好笑又悲涼,心里一委屈眼淚就控制不住了。”
五哥這樣說,弄得我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了。
臨潭,臨潭,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夏天下冬雪,街邊的樹木長不出綠葉,俗氣的城鎮(zhèn),寒冷凜冽,很多暴發(fā)戶,還有出名的人,祖籍在這里。因為出走的人都充滿倔強,他們皮膚黝黑但很聰明,習慣和自己的靈魂一起住。
家族里的多位叔叔也是出生在這里的性格倔強的人,常年穿梭往來于藏區(qū),死的死,傷的傷,殘的殘。二十多年里我對他們似懂非懂,若以后離開臨潭,我想我會隨著時間喪失掉自己的歷史、記憶、感情以及龐大的家族給我的血統(tǒng)和命脈,唯一能留在心里的也只有他們一張一張消逝的或者活著的棱角分明的面孔。
“原來是被我感動哭的,到現(xiàn)在你還討厭臨潭,還是不想回去?”我問得小心翼翼。
“冷嗎?我將暖氣開大一點?!蔽甯缪b沒聽見,轉(zhuǎn)移了話題。
預(yù)料之中的事,看來這個任務(wù)不好完成,我安靜下來也不再跟五哥說話。
說什么好呢,身世不是他能選擇的,卻要他背負一生。
青藏鐵路還沒有修通之前,叔叔們在藏區(qū)合伙開大車,運貨物,修商棧,賣商品,那時候小學老師上課時憂心忡忡地跟我們說:“孩子們,尤其是男生們,你們要好好讀書,現(xiàn)在國家正在修青藏鐵路,一旦修通,什么貨都能運到西藏,臨潭人就做不上藏區(qū)的生意了。”
但這些對于那個年紀的孩子來說并不重要,進藏的大貨車開回來,卸下一個一個的鼓鼓的麻袋,我們騎在上面翻滾、踩踏、玩樂,當叔叔們忙完回來,麻袋被抬進房間打開倒出來的時候,是一捆一捆的錢幣。
后來我還跟人開玩笑說:“若要培養(yǎng)一個孩子不計較錢財,視金錢如糞土的好品質(zhì),可以在他小的時候?qū)㈠X裝滿麻袋讓他騎在上面玩?!?/p>
什么都缺乏的地方,信仰是永恒的、廣博的、無法抵抗、深深如愿的力量,每次那堆錢里的天課都是如數(shù)出的。動用小學剛學會的倍數(shù)關(guān)系,從每次出的天課里面,就會知道叔叔們這一次又賺了多少錢,伸手要零花錢的時候,心里也好有個底數(shù)。
那時候叔叔們給家里帶來的不僅僅是錢,有時候可能也是一個孩子。
三叔年輕時在藏區(qū)跟一位藏族姑娘有過一段刻骨的戀情,對方為他生下一個男孩,就是現(xiàn)在的五哥。但在已有妻室的家里這段感情不被承認,三嬸也是氣得渾身亂顫,沉著臉色說:“我豁得出去,靠著年輕美貌,我看她還能撐幾年?!币粋€受傷的女人的話語,狠狠的,讓空氣都變得冰冷寂靜。
一個女人,再大度再善良,遇著丈夫出軌這種事應(yīng)該都是會恨的吧。
原以為陰暗的愛情會喪失在脆弱的時間里面,但三叔始終態(tài)度不明確,問究竟要怎樣時,也是一聲不吭。一股危險的暗流在家里壓抑地涌動,憤怒的三嬸伸手揪住三叔的頭發(fā),兩人從房間糾纏廝打到庭院,家里勸的人、罵的人、哭的人、不作聲的人都有。每一次打架都一樣,雞飛狗跳。
三嬸態(tài)度非常強硬,為了讓三叔斷了對那邊的念想,想了長久之計,進藏強行將五哥直接從藏區(qū)接了回來。沒念過一天書,一個字都不識的三嬸真的是狠角色,是獨自進的藏,進藏之前將自己所有的金銀細軟都翻出來賣掉,得來的一大筆錢拿去全留給五哥的母親,臉上居然帶著微笑說讓孩子認祖歸宗是正事,但別人也不能白生一個兒子。
就這樣一來二去,五哥的藏族母親被出局,三嬸也因奔波而神情憔悴,有點兩敗俱傷,因為不久后三叔就去世了,家族里的人都說是三嬸鬧的,鬧出了災(zāi)難。
接回來的男孩雖被我叫成五哥,但年齡跟我差不多。一個大家庭,叔伯們的生意在一塊兒,也就沒有分家,都住在一個大宅里。家里孩子多,大哥、二哥、三哥地叫,但年齡都差不了多少,三哥跟四哥還是同一天生的,相差的幾小時確定了他倆老三老四的地位。
五哥從來家里那一天就顯得有些特殊,他的親生母親是藏族,首先他的藏族母親的信仰跟這個回族家庭里的信仰就大相徑庭,再者他的出生是非正式的,所以五哥雖生得好看,卻沒人看好他。
三
站在彼岸觀望來路,笑和淚都有,但痛是多一點的,有時甚至會讓人喪失掉對美好生活的希望。在狡詐的生意場上受到欺弄、搶劫是常有的事,生意虧本不算什么大事,只要不遇禍患,人活著就萬全。我記得那時候幾個弟弟蹲在后院的土堆上玩兒,堆了很多小土包,稚嫩的聲音說,這是爸爸的墳,這是三叔的墳,這是四叔的墳,這是六叔的……這樣的畫面和語言到現(xiàn)在想起來,心里都是疼痛的,無聲無息的疼痛。
在我的記憶里最早去世的是三叔,開著裝滿貨物的貨車翻越唐古拉山時,高寒缺氧,貨車發(fā)動機燃料不充分,失去控制,緩慢后退,墜入山崖,駕駛室里的三個人中兩人當即遇難身亡,貨物撒落散失,貨車報廢。家庭失去砥柱,妻兒陷入一攤爛泥之中,好在家族龐大,互相接濟照顧,不至于活得太薄涼。
去世的七叔在記憶里最深,被他背在背上時,能聞到他皮膚上淡淡的青草味道。他是我祖母最寵愛的兒子,進藏的道路上遇到劫匪,在雙方的對峙中,劫匪開了槍,七叔頭部被擊中,當場喪命。在草木發(fā)芽的季節(jié)里突然傳來的消息如海嘯般將所有人淹沒。
運回七叔遺體的那個晚上,院子里燈火通明,門外人聲嘈雜,也有轟隆隆的汽車的聲音。祖母將所有的孩子都關(guān)在屋子里,拉了窗簾,囑咐千萬不能出來。一個孩子哭起來,其他的孩子跟著哭,屋內(nèi)是孩子們的哭聲,屋外是狗吠聲,眼淚讓眼睛模糊。
大人們整夜未歸,哭累的孩子,睡的睡,趴的趴。第二天打開房門時,灼熱的陽光直射下來,聞到刮來的風里帶有潮濕的血腥味。停在巷子口的大卡車的車廂裝滿沙子,七叔的遺體是埋在沙子中被運回來的。后來我總覺得我的心里裝滿了沙子,風一吹就撒滿地。沙子里有一塊黑暗的東西,像干枯的血跡。這也是我上大學那幾年,撈著時間就往藏區(qū)跑的原因。沒什么目的,只是想去看看讓家人灑落血水的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那些年家里禍事連著禍事。七叔去世之后,五哥堅決不念書了,執(zhí)意要進藏區(qū)做生意,家里人都反對,說還是念書要緊。但我反而希望五哥能夠去藏區(qū),五哥天性崇尚自由,出去之后他可能會變得快樂一點。
初中畢業(yè)開完畢業(yè)典禮的那個下午,五哥從高中部跑過來帶我出去吃飯,說:“這次離開之后,我不會再來臨潭的?!?/p>
說得過分平靜,我緊張起來,問他:“為什么?家里沒有人排擠你,真的,我們都愛你?!?/p>
五哥低著頭說:“我很孤獨,我要去找我媽?!?/p>
這句話當時讓我難過極了,紅了眼眶。
五哥要離開這里了,只與我一個人吃飯、道別,處境如此凄涼,我反而明白了他的孤獨。沒有人不渴望被愛和溫暖包圍,可是在這里他卻偏偏一無所有。
時過經(jīng)年,我總會想起那次一起吃飯的情景,也總會難過。五哥說的“我很孤獨,我要去找我媽”,讓我多多少少理解了家里那些男孩子青春發(fā)育期時,產(chǎn)生的那些頹廢叛逆性格的原因。叔叔們常年在外奔波,家族里的男孩子幾乎都是在父愛的缺失和孤獨中長大的。對男孩子來說,缺失父愛跟女孩子缺失母愛是一樣的,愛與理解對他們來說奢侈至極。
就說多年前我還沒讀書時的一件事吧。那次堂叔的兒子來找祖母,一頭用電擊過的蓬松張揚的頭發(fā),在祖母跟前顯得有些拘謹,說話時底氣不足。
“阿婆,您今天能給我去開家長會嗎?臨近高考的家長會家人必須參加,我媽回了娘家,一時半會兒來不了。”
阿婆詫異道:“你爸這幾天不是回來了嗎?你媽不在,你爸去也可以啊?!?/p>
哥哥露出潔白牙齒的笑容,一臉的無奈:“我說什么好呢,我爸說初中還沒畢業(yè)的孩子,開什么家長會,路數(shù)太多,不去。我爸連我讀幾年級都不清楚?!?/p>
后來這位哥哥也沒考上大學,跟著他的父親進藏區(qū)做起了生意,之后結(jié)婚,現(xiàn)在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在生意場上嶄露頭角。
我想了想,將這件事完完整整地講給了五哥聽,希望五哥能理解少年時代孤獨的不止他一個人,這個家整體就這樣,希望他理解。
四
到那曲時剛好中午,天空的云朵被風吹得迅速移動,商販們在街邊三個一堆五個一伙地聊天。整個城區(qū)都像是在修建,藏式的房屋有一種天真張狂的艷麗。衣衫破臟的乞丐蜷縮在臺階上,伸出黑污的手。街道很亂,不是土堆就是深坑,處處禁行。再好的車,開到這樣的路面上,也不會成為什么風景。
一陣一陣困倦襲來,閉上眼卻睡不著。
我問五哥:“今年這里怎么這般光景,鮮草時季還沒到嗎?”
五哥說:“冬蟲夏草野生資源越來越稀缺,年產(chǎn)值二十億的冬蟲夏草產(chǎn)業(yè)對那曲來說已經(jīng)是過去式了?!?/p>
五哥突然將車停在路邊,推了一下閉著眼睛的我,說:“走,下車去看看吧。”五哥熟門熟路地跟路邊做生意的各路人打招呼。我也跟著下車,陡然撞到的劇烈陽光,使我眼睛緊縮。
二哥?真的是二哥,穿著最普通的黑色夾克,依然是人群中的焦點。
二哥回過頭,一臉錯愕:“伊曼?”
……
平日里見面總不安寧的我們,此刻反倒是相顧無言,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了,委實讓人難堪。五哥離開家之后,算是音訊全無的,連祖母去世,五哥都沒有出現(xiàn)。雖然在一段時間兄妹們加了微信、QQ,互通有無,但絕對不會熟悉到坐在他的車里一同逛高原城鎮(zhèn),我意識到,我已經(jīng)沒有辦法解釋清楚了。
二哥笑著摟著五哥肩膀說話,開口就是藏語,說說笑笑,關(guān)系好得不一般,可見他們一直都有聯(lián)系。我突然明白,原來這些年五哥只對住在家里的女性來說是音訊全無的。
我感覺自己像是被什么給噎住,恍惚之際,二哥哈哈大笑:“你這次進藏干什么來了我們都知道,叫你別瞎操心,你非要蹚這渾水?!?/p>
這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哈哈大笑,二哥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這種自以為是的笑,猶如綻放的煙花,熄滅的塵灰掉落在我的臉上,招架不住,只好換一口氣,對五哥坦白。
我說:“好吧,現(xiàn)在我可以實話告訴你了,這一次我不是來藏區(qū)玩兒的,我是專門來找你的,三嬸要我勸你回家,可憐的三嬸還以為這些年你跟家里人都斷絕了關(guān)系?!?/p>
五哥沒什么驚訝表情,看上去將我一眼看穿的樣子,一臉認真地說:“伊曼,沒有人像你這么熱心,你回去跟三嬸說這個開齋節(jié)我回臨潭過。”
再回到車里,我才想起問二哥:“你在那曲干嗎?”
二哥說:“今年我負責收那曲這一帶的蟲草?!?/p>
看樣子二哥也開始獨當一面了。叔叔們都已人過中年,無心生意,但當初在藏區(qū)餅畫得太大,現(xiàn)在嚴重缺人手,所以這一代已長大的、不愛讀書的孩子,也就順理成章地踏入了生意場。小學老師上課時跟我們說的你們要好好讀書,現(xiàn)在國家正在修青藏鐵路,一旦修通,臨潭人就做不上藏區(qū)生意的話,好像并不是真的。
只是這一刻我在想這一條被開通的鐵路是否能結(jié)束生命里永恒的等待和注定的離散。心里一些敏銳的東西告訴我,很多事情不是想怎樣就能怎樣的。
過了當雄就是拉薩,一路上我們?nèi)耸罩x草悠閑地走走停停。從斷斷續(xù)續(xù)的談話中,我這才清楚,原來家里在西藏這一塊的生意現(xiàn)在由二哥和五哥打理,那天我跟五哥在微信上說悶得慌,要來西藏逛逛,順便見見五哥的話時,二哥就在五哥旁邊。二哥從小就是人精,以二哥當時的話說:“這丫頭這次來見你,肯定是勸你回家的,不信我們打賭?!惫黄淙?,我就是來幫三嬸勸五哥回家的,二哥贏了,所以才笑成那個鬼樣子。
我說:“你們兩個奸商都比我厲害,就我一個人看上去挺傻,還專挑讓你們一眼識破的傻事來做。”
遠處雪山的盛大與微茫,近處草地的壯闊和平凡,在三人的一言一語中遠了又近,近了又遠。一條長路在夏季高原綿稠的細雨和燦爛的陽光之間不斷切換,一段平靜的時光,像電影里的某個長鏡頭。到拉薩時已近傍晚,夕陽在廣場上逶迤一地,布達拉宮熠熠生輝,帶著奇異而悲壯的美麗。
“今晚去我家吃飯,我已經(jīng)打電話跟我媽說好了?!蔽甯缪覀?nèi)ニ依锍蚤_齋飯。
“你家啊……”我皺眉反問,這都已經(jīng)在拉薩了。
五哥用大拇指撫平我的眉,笑著說:“看你這眉皺的,怎么,怕不清真啊,放心吧,我媽信佛吃素,不帶葷腥,連我自己吃肉都要去外面。”
五哥完全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之前見過他的母親,也吃過她母親做的飯。那時候他的母親是住在那曲的。
那次九叔也在,我搭九叔進藏區(qū)的貨車旅行。途經(jīng)那曲時已近中午,天空是廣闊的灰色,下著雨,街道上是冰冷的大雨和偶爾疾駛而過的車輛,已經(jīng)空無一人。九叔接了一個電話,說的是藏語,完全聽不懂說什么。車開到一家超市門口停下來,由于天暗,超市是亮著燈的,燈光印在水汪汪的地面上。九叔讓我稍微等一會兒,自己開了車門沖進了對面的超市,一會兒幫一個女人拎著兩個沉重的購物袋走出來。女人個子高挑,有漆黑的長發(fā),裹著流蘇純羊毛披肩圍巾,如花盛放的笑臉,九叔脫下外套蓋住女人的頭遮擋雨水,一邊拎起女人的兩個購物袋,帶著女人跑過來,說:“快上車?!?/p>
女人沒來由地笑著上了車,忽然收住笑容,眼睛亮亮地看著我問九叔:“這是?”九叔一邊用手擦臉上潮濕的水汽,一邊得意地說:“我哥的女兒伊曼,自家人?!?/p>
那一刻我心里咯噔一下,馬上猜到這是九叔外面的女人。當年三叔這樣,現(xiàn)在的九叔也這樣,這個家里的男人們都是一個樣子。
九叔跟藏族女人用藏語說話,我是半句都聽不懂的,說話語氣突然變得和和善善的九叔也讓我感覺陌生。細細地打量坐在九叔旁邊的女人,我極不開心,覺得自己像一只灼熱的大燈泡,溫度太高,火辣辣地晃動著發(fā)出碎裂的聲音,一種疼痛一下一下地拉動著心臟。
九叔猶如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樣慣常,外套脫下來遞給女人,說:“我先去洗個澡,沖下寒氣?!?/p>
女人系著圍裙,問:“你倆想吃點什么?”
九叔邊上樓邊囑咐要吃的飯食。女人倒了杯白開水給我。我端著水杯,邊焐手邊心不在焉地看著這個家,紅磚圍墻,干凈空暢的庭院,放了一輛女人開的黃色跑車,倒是添了幾分洋氣,有花園,房屋不多,寬寬的廊檐下,很多盆綠色植物,都是尋常的花草,但可能是養(yǎng)得精致,看上去花朵繁盛,綠色的枝葉在雨中呼吸,發(fā)出雨打芭蕉的那種清新好聽的聲音。
等九叔洗完澡出來的時候,餐桌上已經(jīng)是滿滿一桌飯食了。吃飯的時候九叔頭發(fā)還是潮濕的,在燈光下閃爍著光澤,吃過飯走的時候又留給藏族女人生活費用。
貨車緩慢地穿行在寂靜漫長的青藏公路上,太陽的光芒灑得到處都是,但很奇異,那種光芒像病人臉上的絨毛,微微發(fā)抖,蒼白的底色讓人覺得冷。在車里用毯子將自己裹起來,背對九叔望著窗口一直流眼淚,家里不是第一次發(fā)生這種事,這一次我反而更不能接受,更難過。
終于還是忍不住爆發(fā)了,一把掀掉毯子,坐直身體跟九叔爭吵:“你結(jié)婚了,有家有室……你又在外面養(yǎng)了一支紅玫瑰,真夠可以的?!?/p>
九叔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又笑:“紅玫瑰?什么紅玫瑰?”本色的男人,看過去臉上已經(jīng)有了歲月滄桑的痕跡。
“那九嬸呢,九嬸又算什么?她為你生兒育女,也沒見你給她買跑車的啊。”我控制不住心里的失望,淚如雨下,步步逼問:“當年三叔這樣,現(xiàn)在的你也這樣?!?/p>
我記得當時九叔安靜地看著我,一只手伸過來拍了拍我的頭發(fā),說:“傻丫頭,你亂七八糟地說的這些是什么,那跑車是你五哥的,我倆剛才見的那是你五哥的母親,你沒聽見我叫她嫂子嗎?”
“???你倆一直講藏語,我哪聽得懂你們說什么?”心里的一股悸動的風暴像是被什么給壓下去了。世界立馬平靜安寧下來。
九叔說:“你三叔娶了她,她就是你三叔的妻子,你三叔去世后,她沒有改嫁,既然沒改嫁那依然是我們家里的一個人,我們不能不管她的生活,我剛才只是去給她送生活費。”
“三叔都已經(jīng)去世這么多年了,你們還有聯(lián)系,不怕家里再起矛盾嗎?”我問。
“男人娶了女人,就得承擔責任。你三叔像你這么大時在唐古拉山口翻車,頭部被石塊砸中,整個人被血泊淹沒,血污堵住呼吸道,沒有醫(yī)療設(shè)備,醫(yī)生束手無策,我們幾個兄弟都在旁打轉(zhuǎn),是你五哥的母親用嘴幫他吸出來的,不然他在那一次就已經(jīng)死了。當初你三叔遇見她跟她好是沒怎么當真的,但那次活過來之后,就不一樣了,動了真感情,給了她婚姻,在那曲安了家,之后還有了你五哥。”
九叔當時的話語似乎是從心臟流出來的血液?;貙W校每每想起的時候心里都會感動。他說的責任著實讓我對他們有了新的看法,與始亂終棄比起來,這樣的責任感好像讓人好接受一點。
那次所接觸的人煙和俗世的氣味,突然讓我懂得了一個道理: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在人性的意義上,幸福若定了標準,會顯得過于荒涼。人活著或許知道自己應(yīng)該如何做選擇就可以了。所以回家之后,關(guān)于五哥母親的事我只字未提,家里人也不知道五哥的母親我是見過一次的。
五
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到家時正好是開齋的時間。五哥的母親完全藏式的著裝,正忙著做飯,含笑出來招呼我們。她好像比之前老了幾歲,眼角有了皺紋,但渾身散發(fā)的氣質(zhì)依然令我一凜。屋內(nèi)檀香裊裊,精致的藏式家具。這樣的女人的世界里時時刻刻都像是灑滿了陽光的,年輕時有什么樣的男人能不被她迷得七葷八素。
一桌子素菜,電飯煲搬過來放在桌上,一人一碗米飯,簡單潔凈的飯食。晚上三人一起做完宵禮,又做齋月的副功拜。五哥做的時候有高念,嗓音高亢,時光仿若停滯,有新的世界誕生。五哥從小就有能唱高音的天賦,骨血里帶來的東西不是別人想模仿就能模仿到的。
看著五哥如此虔誠的樣子,應(yīng)三嬸的請求進藏來找五哥著實有些多余。
想起那天三嬸來我房間握住我的手,哭得不能自已。在我面前能這樣哭,不是因為我們之間感情好,而是她覺得我欠著她的巨大人情。也還真欠著呢。在大宅里,我父親早逝,母親改嫁,是靠著祖母和幾位嬸嬸長大的,這些嬸嬸里當然也包括三嬸。她覺得她給過我母愛,我就得像對待母親一樣對待她。
那天三嬸哭完,眼睛里帶著傷望著我,說:“伊曼,你去幫我找回你五哥,小時候就你跟他關(guān)系最好,這些年他一直沒有著家,我也沒有過問。可是現(xiàn)在你們都已經(jīng)長大了,你五哥眼看就要過二十五歲了,到了成家立業(yè)的年齡。他雖不是我親生的,但他是你三叔的兒子,我也算他母親,孩子大了我不能不操這個心。他在那邊生活了這么多年,信仰是怎樣的可想而知,再娶個媳婦,就真的規(guī)勸不過來了。”
我說:“五哥不喜歡臨潭,他進藏區(qū)就是為了躲開我們,你當初實在不應(yīng)該讓他跟他的母親分開,那些年他過得可是一點都不開心?!闭f這些的時候我竟然對三嬸生出一絲怨念,盡管我死也不想承認。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不管一個人當初受多大的委屈,再怎么占理,但若態(tài)度是自私的憤怒的寒冷的,那他留給別人的心理陰影是無法用他此后的明亮得到修復的,深藏的陰影雖然模糊不清,但也會隨時被激發(fā)。
三嬸徹底哭了,嗚嗚咽咽地說:“為什么你們這些孩子偏偏要參與進大人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恨里面來。我讓他回來也是一片善心,這個家?guī)纵呑尤硕际切恼\意善的回族,到了這一輩出一個什么都不信的,你讓地底下的先人們怎么過,一條不歸的靈魂,拖著他們的腿,讓前七輩后八輩有關(guān)系的人都在火獄里永生永世地受煎熬。”
三嬸的這些話,讓我恍惚看見去世的祖母慈眉善目的臉,連忙從三嬸的手里抽出手來,說:“你別哭了,別再哭了,我去,我明天就去勸他回家。”
死后的事誰知道呢,正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會怕,連我自己都是怕的,別人我管不著,但善良的祖母萬一真要在火獄煎熬,于心何忍。
三嬸突然號啕大哭起來。這些年來三嬸難得有如此動情動容的時候,三叔去世之后,她很平靜,當初那些所有掙扎和據(jù)理力爭過的,連痕跡都看不見了。一個女人的蒼老就是從失去期待開始的,這話一點都不假。
我抱了抱她的肩膀。有時候我真的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來解釋以善為出發(fā)點的信仰??吹贸鰜砣龐鹩眯叛龌鈨?nèi)心的困惑,同時用信仰為媒介堅持對于愛、精神處境和生命本質(zhì)的追尋,能說她有錯嗎?她是一點錯都沒有的,但她的執(zhí)著與堅持,卻讓活在她周圍的人多多少少產(chǎn)生為難。她是否想過五哥信佛的母親又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
五哥的母親帶著我走上二樓的臥室。我感覺自己有些感冒,眼睛發(fā)花,趴在樓護欄上說:“五哥,明天我要回家?!?/p>
五哥抬起頭問我:“不多待幾天嗎?”
“不了,齋月里不方便?!?/p>
“你要坐火車還是飛機,我給你訂票?”
“飛機,我不想再坐火車?!眮淼臅r候坐的火車,滿車廂的泡面味兒,想起來頭不免有些發(fā)沉。
一個清新簡單的房間,原是五哥的臥室,今晚給我睡,二哥和五哥睡在客廳的沙發(fā)床上。床頭的相框里放著一張合照,陽光明亮的草灘上,五哥站在中間,一邊的女人扎著辮子快樂地笑,另一邊用白紙遮住,不用想也能知道是去世的三叔??粗@張合照,心里竟然微微地痛起來,差不多應(yīng)該是二十年前的照片,五哥還那么小。這里才是五哥出生長大的地方。
似睡未睡地度過了幾個小時,聽見樓梯上響起腳步聲,也就起來進浴室洗臉。穿好衣服將窗簾拉開時,凌晨的暗藍天空一眼望不到邊,繁星閃爍,離得格外近,仿似開了窗子伸手出去就能觸到。
客廳里亮著燈,都已經(jīng)起來了,各自收拾妥當,餐桌上杯子、筷子、茶水、牛奶也都已擺好。五哥的母親在廚房準備齋飯,清洗、切碎、下鍋、放料……一樣一樣慢慢地做,細致周到。五哥幫忙往餐桌上端,奔進奔出地做幫手,我和二哥坐著等,感覺挺愉快。
吃封齋飯的時候,五哥的母親提醒我:“今天就別封齋了吧,路途上不吃不喝,恐怕不行。”看得出是一種善意的關(guān)懷。
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五哥皺著眉就先發(fā)作了:“是不是你的信仰是信仰,我們的信仰就不是了?”
五哥的母親回過頭,望著我們笑,說:“都是,都是?!毖劬χ甯缯f:“你不是說過嘛,只有為了利益而信仰不是信仰,其他的都是?!?/p>
橙色燈光下,五哥一半藏語一半漢語的發(fā)作,他的母親用漢語接的話。我沉默地喝湯,目光落在五哥的臉上??赡芤驗槭亲约旱哪赣H,所以才能這樣想發(fā)作時就發(fā)作吧。如此直接,不用任何迂回曲折,這種方式在我的生命里是沒有過的。雖說我是大宅里的唯一一個女孩兒,哥哥弟弟們都讓著我,眾星捧月般地長大。
這一刻我竟是羨慕五哥的。
六
是二哥和五哥開車送我去的機場。
“你跟你媽媽信仰不一樣,生活在一起,是不是常有沖突和困擾?!痹谕局形覇栁甯?。
五哥搖頭:“沒有啊,我信仰我的,她信仰她的,我媽也教給我愛和善良。當初臨潭那么大一家子人,一個那么大的家,我并不孤獨,只是一想我母親已經(jīng)沒有家了,孤零零一個人在藏區(qū),我是因為母親的孤獨而孤獨的,孤獨有時候是牽掛,我牽掛我的母親。”
我說:“但你這些年也用不著徹底不回來,也不打電話給家里人,連阿婆去世你都不來,我們也在牽掛你,都快要孤獨死了。”
五哥靜默半晌,緩聲說:“當人們懂得只看表面的時候,心就盲了?!?/p>
二哥笑著打趣:“裝得好一個深沉,我們里子也看見了,你是跑來盡孝心的。生意一做大,就立馬換大房子,將你媽從那曲搬到拉薩?!?/p>
二哥又轉(zhuǎn)過來問我:“你剛來就走,要不再逛幾天?”
我笑:“你知道我大學本科幾乎是在這邊逛出來的,太荒涼,不喜歡。我的任務(wù)完成了,也該回家了?!?/p>
我繼續(xù)問五哥:“你將來怎么打算的,想過結(jié)婚的事沒有?”
五哥奇怪地說:“怎么忽然問我這樣的問題?!?/p>
“嘿嘿,好奇嘛 ?!笨次甯缬袥]有女朋友,有無結(jié)婚的打算,先替三嬸打打口風也挺好。
五哥握著方向盤說:“我生活全憑喜愛,沒有那么多的長遠計劃和委曲求全?!?/p>
二哥打趣:“看你五哥,活得永遠都是這么別致。”
我苦笑,嘴上不饒人的永遠都是二哥。
車內(nèi)一時靜默無言,唯聞引擎轟鳴的聲音。我別著頭看窗外,一張一張的臉浮現(xiàn),熟悉的表情下,一顆一顆的心都對世俗承擔著牽掛。所以這一來一回,我像是在過大河,但又步步被牽引,都能踩著石頭,走過來才發(fā)現(xiàn)比想象的要輕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