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群

從戒毒所出來，我什么都不是。不是?？?，也不是坐在那里開會的牛代表。沒有離婚，可我已經(jīng)不是誰的丈夫。有一個兒子，卻沒有當(dāng)他的爸爸。孫子不用當(dāng)了，兒子也懶得去做。剩下來就只有我自己?？墒俏沂鞘裁茨兀渴堑?，我姓牛。這是早在我出生之前，從我父親從我爺爺那里開始，就已經(jīng)注定了的。牛字后面還有兩個字，我爺爺找一個算八字的老頭給取的。念書的時候發(fā)獎狀，用的是這三個字。后來關(guān)這里關(guān)那里，也是這三個字。當(dāng)代表是，吸毒也是。有一段時間，這三個字后邊加了些別的字，因此有了不少東西?，F(xiàn)在這些統(tǒng)統(tǒng)沒有了，只剩這三個字。韓小冬走后余下的那些錢沒了，連爺爺奶奶留下的房子也沒有了。出來的時候，他們讓我往一張紙上簽字。我沒有看那上面寫些什么?？匆矝]用。簽在那上面的，就是那三個字：牛立人。

出戒毒所，感覺只是把頭上那層水泥揭了。路面上和碼在路兩邊的房子，全是水泥。村子沒有了，泥巴路沒有了，草垛沒有了，紅薯和豆子沒有了。什么也沒有，我往哪里去？

我沒想往王卒那里去。那時候王卒到處找我，只覺得厭了倦了，關(guān)了機(jī)，窩在賓館的房子里。他越找，我越煩。我寧愿窩在那里，自己煩自己。就像一只煙頭，冒火冒煙，只燒它自己。后來有人敲門。響聲在門下方，知道是光頭。他總是用腳。我心情好的時候，他會砸得響一些?，F(xiàn)在只是敲。我像籠子里的老虎嗥了一下。外面說：開門嘛，我們又不是王卒。我開了門。開門的結(jié)果，我跟紅毛和光頭一起去了一處歌舞廳。說是散散心。

一種顏色很漂亮的丸子，漂亮得叫人想吃。吃了搖頭。搖頭比點(diǎn)頭哈腰好。中國人可以說不。他們在搖在喊，看著很過癮。我吃了，我沒事。我坐在那里。事情是從一張桌子開始的。桌子的一條邊在扭動，想從桌子上爬走。它一動，其他的邊線跟著動。到后來，倒像是桌子要從邊線中逃走。它不要四肢著地趴在那里，不要做一張桌子。桌子不要做桌子，椅子也不要做椅子。世界在一張椅子上面，就是屁股，屁股。椅子很憤怒。椅子有四條腿。椅子跟著桌子在爬在跑。墻壁在逃離。窗子穿過天空，越墻而去。世界突然倒過來。熱水瓶和抽水馬桶，代替天上的老爺子。女人穿著風(fēng)，兩條腿在追趕裙子。我什么都可以不是。我寧愿做一條狗。一頭畜牲從天上爬過。有很多叫聲。屙下來的東西紛紛砸向天空。世界好像變了，白天是黑夜，黑夜是白天。我們的眼睛里同時住著黑和白。黑暗的黑，白粉的白。

后來就到了戒毒所。一切都用墻裝上。原先的快活，要用痛苦抵消。那么多快活加在一起，足以讓一頭牛死傷好幾回。

你可以說，離開王卒以后，就成了這樣?？墒俏抑?，劉義兵之后，日子就是從王卒那里來的。我不想再回到那里去。王卒那里我不想去，阿珍那里我不能去。一個男人不能光憑一桿槍，帶著一張嘴往女人那里去。男人他不能讓女人來喂。男人生來就是喂女人的，兩頭都喂。老馬頭那里倒是可以去一去?？梢杂萌^去捶他的門。捶一下，就叫他從床上跳起來。他不跳起來，就去牛圈殺他的牛。殺一頭不夠，就殺兩頭。讓他叫我作祖宗。去他的牛圈看過，那里還有幾頭牛。牛好像知道，在里面出粗氣。暗處有一條狗。聽狺狺聲就知道，它不是那種好叫的狗，它把身子繃得很緊。我知道這種狗，說不定就躥過來一下咬住你的腳。它要躥出來，我就擰斷它的脖子。它聞得出來，我不是好惹的。我一拳打在老馬頭的門上。老馬頭一下從床上跳起來：我的小祖宗，是你嗎？還沒動他的牛，就在叫祖宗。我沒有吭聲。我聽到鞋在地上趿拉著響。我不會在這里久待。我會找他要一點(diǎn)東西。

我在戒毒所的時候，王卒籠絡(luò)到一幫年輕人。支書的兒子是他們的頭。他們要把湖邊的山賣給王卒。那地方是馬牛二姓的地脈。上了年紀(jì)的人不想賣。他們找支書：你是支書又是兒子的爹，你得想法子。支書攤開兩只手：我是支書沒錯，可人家現(xiàn)在是支書的爹——他才是爹！

現(xiàn)在我回來了，他們望著我。我要是還向著王卒，他們就沒什么好望的了。

我去找王卒，他打發(fā)一個人出來見我。說是副總。我當(dāng)然知道，在這里只有老總才是人。加一個副字，頂多也就一條狗。狗離人近，就像副總離王總一樣。就在我坐過的辦公室，連桌子椅子都沒換。他把桌子調(diào)了一下方向，朝門口坐著。廟里的菩薩才這么坐。我可不是來上香的。我坐在這里，多半把腳架在桌子上。他擺上兩只手，桌子上面居然還有幾張字紙。他穿西裝，還扎一條領(lǐng)帶。不知道那根帶花的紅領(lǐng)帶是不是假貨。假如它質(zhì)量足夠好，我可以把它拎起來，掛到什么東西上。他在那根領(lǐng)帶上面對我說：

找王總有事嗎？他不在，跟我說一樣。

他不是牛胖子。對一件衣架子動手沒什么意思。我說我在這里坐過，想找一樣?xùn)|西。力氣還在。我一下把那張桌子搬起來，擺到原來的地方。接下來是椅子。我朝椅子走去。他不笨，識趣地讓到一邊。椅子不像桌子，椅子下面裝著輪子。你往哪邊推，它就往哪邊轉(zhuǎn)。我看了他一眼，原來他是對子眼。我不跟對子眼說話。

水泥路上，車在跑人在走。可這一切像電視片，走著走著就斷了線。我捶了捶腦袋，它們又走起來。車在跑，一只輪子突然跑脫了，跟在后面滾。我知道，嘴上戒掉的東西，身子里面還有。我喊了一聲。輪子追上車，照樣在車子底下轉(zhuǎn)。王卒以為我要回來做一只輪子。他錯了。我只想告訴他，我要到湖洲上去住。

老馬頭請我喝酒。我想喝酒想打架想操女人。我心里老有東西在爬，沿著血沿著神經(jīng)在爬。酒從喉嚨下去，貼著皮膚在爬。爬到臉上，爬到手上，爬到頭皮上。它到不了那么深的地方，可它在撓著。隔靴撓癢，總歸在撓。老馬頭想知道，我找王卒做什么。他一邊喝酒，一邊跟我說女人。他說那些屌子，屁股一翹，我就知道他們要射尿。祖宗的地賣光了，也要到城里去撒尿！城里有什么好家什？車是公交車，廁所是公共廁所。他說湖里倒是有一個黃頭發(fā)。他一看到黃頭發(fā)就想罵娘。后來才知道，那不是冒牌貨。外國來的娘們，弓著屁股，說是看鳥！天啊，那屁股！我不行了，想撒尿，也只能一點(diǎn)一滴往下數(shù)。你行呀！她不是要看鳥嗎？讓她看看，讓她看看……我說我是要到湖洲上去。他說好。我亮出一只手，那上頭有五個手指。他問什么。我說五萬。他說你要錢還不容易？往王卒那里一坐，錢多得燒腰。我說我要你的錢。還不了，等你死了，燒紙給你。他問：王卒那里不去了？我說我不能待這邊，怕斷了的東西又接上。他一笑：只要死了還有一塊地方燒紙，這錢不用還！我就在你爺爺身邊刨一個坑。要是你爺爺都待不下了，我就認(rèn)了。我笑了一下。他把桌子一拍：喝酒！

他又在說那個女人?；ò缀诱粗?，一顫一顫的。剛才是黃頭發(fā)，現(xiàn)在成了紅毛。我說紅毛和光頭都在牢里。他說你那個紅毛除了販毒有卵用！我這個紅毛要屁股有屁股，要奶子有奶子。有屁股還有腰身！說到屁股和腰身，我們連干兩杯。他說他不行了。舌頭像趿拉著拖鞋，走不利索。不行了還在說，說你爺爺不在了，就剩下我們兄弟倆。兄弟我有想法冇辦法。你?；实鄞蟠蟮摹野炎雷右慌模豪献硬还芡鈬煌鈬±献舆B肥皂都吃！

我得往湖洲上去。我看不得樓，一看就感到自己趴下成了一條狗。一路碼上去的房子斜起身，隨時都會朝狗打過來。我聽不得喇叭。它只要叫一下，再叫一下，就會拽住你的神經(jīng)兩頭拉。它們總是叫一下再叫一下。才想睡一下，就被它撕得稀爛。我看不得汽車跑，不是自己跑散了，就是旁的東西跑到它那里。只要汽車在跑，世界就沒有安穩(wěn)的時候。有槍有坦克都不行。我也不喜歡水泥地。白光光的水泥地，沒有陰影。陰影都到了我的身子里面，鬧得我想喊想叫想打架想強(qiáng)奸想把樓房和城市一起謀殺。

我找到開船的啞巴。啞巴很高興。啞巴哇哇叫，一會兒握出一只酒瓶做出吃酒的樣子，一會兒把兩只拳頭抱在胸脯上，一閃一閃地動。我笑，他也笑。他笑起來也是哇哇叫。世界對他很簡單，要么是一只酒瓶，要么是女人兩邊的胸。我有五萬塊錢。五萬塊錢其實(shí)可以買不少東西。我給他買了酒，把其他要買的東西寫在紙上，交給他。啞巴認(rèn)得幾個字，不認(rèn)得也會拿去問別人。沒有人會騙他。騙他，他回過頭要找人拼命。掙錢的人不喜歡跟啞巴拼命。啞巴聰明，他會告訴人家，買這些東西的人是誰。他只要舉一下拳頭，再舉一下大拇指，人家就知道是誰。人家還會給他煙抽。不給他煙抽他會不高興，會往地上吐口水，會把大拇指捏進(jìn)拳頭往自己身上捶。人家喜歡看他生氣，看他笑。他生氣和笑都是哇哇叫。

水泥路一直通到湖邊。以前是泥巴路，螞蟻和馬陸用很多腳，牛用四只腳，人用兩只腳在上面走。后來成了水泥地，來來去去，就是輪子在滾。要么四個輪子，要么兩個?，F(xiàn)在我用兩只腳在上面走。運(yùn)動鞋不像拖鞋，一下一下很干脆。看到爺爺奶奶的墳，像兩只閉上的眼睛。旁邊刨了一個坑，知道是老馬頭。王卒應(yīng)該知道。我去找過他。他至少知道，我回來了。他不是劉義兵，他會不知道？他要不知道，我會有辦法告訴他。

湖洲上的房子還在。還有人在這里住過。一只紙盒子，還有一些紙，放在火堂邊，引火用的。上面是些外文字。真有黃頭發(fā)？

原來的白鐵皮現(xiàn)在成了黑鐵皮，拆下來先放一邊。砌墻的石塊照樣砌墻，拆下的木料只能當(dāng)柴燒。這次砌房跟上次不一樣，有啞巴，后來又加了一個砌匠。房子比原來高，加了架空層。平時里頭可以放些木柴什么的。水泥在架空層，在石頭的縫隙中。水泥在這里不討嫌。

除了伙房和睡房，比原來多了一間睡房。啞巴把頭歪在一只手掌上面，他想要一間睡覺的房。多一個啞巴當(dāng)然好。我那間睡房，打開門，整個就是一張大床。連鞋子也只能擱在門外邊。我沒有多想，只覺得活動多在門外面，要么是伙房，睡覺的地方就只睡覺，不如睡得寬展些。就弄了些方木，讓砌匠把兩頭砌進(jìn)墻。砌匠砌的時候就笑：這下好了，進(jìn)門等于上床。我想到三妹子，想到阿珍，眼下再沒別的人好想。老馬頭說的黃頭發(fā)，我沒見過，不知道怎樣去想。我說：哪個肯進(jìn)門，就怨不得人了。啞巴像喝多了酒，一會兒看看他那間，一會兒看看這邊，哇哇亂叫。睡在這里，可以把手和腳打得很開。我喜歡這樣。

王卒應(yīng)該知道。我爺爺那時候的地頭，打過架殺過人的地方。我把房子砌得很牢，石頭，水泥，還加了鋼筋。我不是泥做的火燒的。

老馬頭沒有說瞎話，還真有黃頭發(fā)。一男一女，只是黃頭發(fā)已經(jīng)變灰，算得上老頭老太了。老馬頭說得那樣上勁，大概把我想得跟他一樣大。我愿意跟他們一起。你望著他們，他們朝你一笑，你就覺得愿意。有很多人，他們長得跟你一樣，他們離你近，可是你不愿意。兩人會一些簡單的中國話。知道房子是我的，知道我現(xiàn)在要到這里住，他們覺得很自然，就跟他們到這里拍鳥一樣?？吹轿业乃?，女的一下叫起來。男的豎起大拇指說偉大。偉大不一定寫在紙上，偉大可以是一張床。男的說，睡這里不是孫子，是老子。女的指著我叫唆螺，還瑪麗亞瑪麗亞地叫。我不知道她叫瑪麗亞做什么，不知道她是不是要吃唆螺。湖灘上有很多螺螄，我愿意為他們下水去摸。因?yàn)樗麄兛吹椒孔?，一下就懂了。懂得比啞巴還多。他們不要吃唆螺。我讓他們睡我的睡房。我睡啞巴那間，啞巴睡船上。女的高興得哇哇叫。啞巴跟著叫。我說啞巴會外語。他們說他的外語比他們好。

老馬頭和支書來找我的時候，那兩個坐啞巴的船進(jìn)蘆葦蕩去了。老馬頭說，王卒弄了好幾輛平板車，一輛車上一臺挖土機(jī)，一臺挖土機(jī)上一個本地爛子，領(lǐng)頭的是支書的兒子。那么多車拖著一路灰，開到牧牛山去了。再不去就遲了！我望了望老馬頭旁邊那個人：你不是支書嗎！老馬頭說：他這人說起來又是支書又是爹，其實(shí)夜壺一只——泥做的，火燒的，卵用！我看著他的白頭發(fā)和皺紋，他不敢朝我看。那只拿話筒做報告的手，如今拿一棵煙都在發(fā)顫。我說，我去會會你兒子。他脫口而出：給我打死那狗日的！臨到上船，他又把我拉到一邊，嘴張了幾下才把話說出來：你給我打斷他一條腿。斷一條腿，我抬他到戒毒所去。說完就流淚，鼻子抽得呼呼響。人一老就喜歡流淚。眼淚沒有用，加上鼻涕也不行。

我先找牛胖子。我不想要他幫我，只是不想他來摻乎這邊的事。牛胖子住在下河街的小區(qū)里。小區(qū)的人說，他窩在家里差不多一年了。從那個叫李斯的女人不跟他好以后，他就沒下過樓。要買吃的，就用繩子從窗戶里吊一只籃子下來。錢在籃子里。下面的店家拿了錢，把東西放籃子里。他跟外面的聯(lián)系就這只籃子。我想跟他說一句，其實(shí)他可以到湖那邊去住。我沒能敲開他的門。

我沒有徑直去找支書家那個報應(yīng)。我先逮了一個小馬仔，在他們常去的酒吧等著。睡過中午之后，他們大半從這里開始他們的一天。爛仔陸陸續(xù)續(xù)來，來一個我逮一個，叫他喝酒。沒有人不知道我是誰。我打過局長打過警察，我吃過毒坐過牢。我的經(jīng)歷足以讓他們五體投地。我叫喝酒，又不是叫他們喝農(nóng)藥，他們還有什么話說？三下兩下就把自己灌得歪歪倒倒。支書的兒子，他們叫他“政委”。他大概以為當(dāng)政委就是披一件西裝，搖搖擺擺走路。我摸了一瓶酒，往桌上一頓：給老子喝酒！裝啤酒的杯子，一瓶白酒做兩下分了。一揚(yáng)手，我把其中的一杯倒進(jìn)喉嚨，拿眼睛望住他。他朝兩邊看了看。兩邊的人現(xiàn)在都拿眼睛看我。他知道，他得喝下那杯酒?？漳c空肚，半斤酒下去，吸毒的身子扛不住，哆嗦一下，西裝先從肩頭滑下去，人跟著瀉到桌子底下。我從衣領(lǐng)那兒拎住他。那樣子，里頭全散了架，只有皮和筋還連著。像拎一掛東西，我把他拎到椅子上。他還不服氣。嘴在不干不凈地動。我沒理他。我叫老板弄點(diǎn)黃牯魚，要活的，上火鍋。

老板拿給我看，確實(shí)是活的，鼓著肚子，在咂嘴。我揀了條大的。掐住魚身，前面兩根長刺一下挺起，帶著有毒的鋸齒。我不說話。我用黃牯魚刺扎他的嘴。他不罵了，他發(fā)出殺豬一樣的叫聲。他叫我爹，叫我做爺。他的嘴腫起來。他用手摸，我扎他的手。我說我不想當(dāng)支書，也不想當(dāng)支書的爹。你爹叫我打斷一條腿。腿不打斷，手總得痛吧？做壞事多半用手！他是頭，我需要他們的頭叫給他們看。他們看到了。

支書的兒子進(jìn)了戒毒所。先前幫著王卒押車的人，現(xiàn)在反過來阻止挖土機(jī)。王卒會怎樣？動用武力，強(qiáng)行開工？或許他會來找我。要找他得到湖洲上來找，我等著。

柴油機(jī)在突突響，在冒煙。柴油機(jī)一停，湖就寬了很多。一些挖沙船在響，給湖框了一道邊。湖洲上，青帆草蘩蒿和蘆葦側(cè)向兩邊，讓出一條路通往中間的高地。王卒要找我，只能到這里來。燈籠樹下面站的不是兩個人，是三個。難怪啞巴舉起三個指頭朝我叫。老馬頭說的不假，是有一個黃頭發(fā)。太陽光落到上面，就像一棵煙，從一頭把她點(diǎn)燃了，另一頭就等著你把她含在嘴里。新麻布袋那種黃。短頭發(fā)，就那么從頭頂分向兩邊。感覺得到，是個漂亮娘們。擁抱真好，可以這樣通向她。第三個，我抱到的是柔軟。很想還做點(diǎn)什么。可是，我不能像對阿珍那樣對她，也不能像對三妹子那樣對她。我不能。她的黃頭發(fā)掃過我的臉。我聞到野蘩蒿一樣的氣息。

她就是瑪麗亞，前一陣去了紐約和北京。才知道唆螺也是人，一個住在湖邊的人。他沒有來，他們管我叫唆螺。我說我不叫唆螺，我是牛立人。她說她很贊成。她問牛立人是不是騎牛背的人，是不是牛仔。我說我放過牛。她跟那兩個一樣，管那邊叫湖，管這里叫濕地。后來，我也跟著叫濕地。我說，你是全世界人民的濕地。那是后來。

這天晚上，兩個年紀(jì)大的睡啞巴那間房。他們叫瑪麗亞睡我那間，她說她喜歡這間。她問我睡哪里。我心里一動。我說我睡火房。

伙房里沒火。伙房里的火都到了我身上在燒。我盡量不往那邊想。我還是想到那扇窗。月亮從那里進(jìn)來，剛好在胯打開的地方。月亮照在那個湖汊里，有一處地方舉做一朵蘑菇一樣。她跟我一般高。不想也知道，月亮照著的那一帶正好適合蘑菇生長。身上一些東西被喚醒。我開始懷念搖頭丸，懷念它身上的顏色。我愿意做一條狗。狗可以不穿衣。狗可以在地上爬。我要在飯里水里都放上那東西。那兩個爬不爬我不管，我只要她跟我一起爬。我要拖著她的頭發(fā)爬要騎牛騎馬當(dāng)牛當(dāng)馬要放火要把自己發(fā)射出去……

白天還是在那個夜晚后面醒著。晚上，我曾爬到她窗口。白天，我不敢朝她的黃頭發(fā)多看一眼。

白天，為了做成一個人，我得努力往湖那邊去想。想湖那邊的事情。王卒沒有來找我。老馬頭也沒來。打發(fā)啞巴過去看，回來他跟我說那些挖土機(jī)，做成睡覺的樣子。拖拉機(jī)在睡覺。王卒就這樣善罷甘休？王卒賣的什么藥？

我不能去找王卒。不能去打架。不能像柴油機(jī)，又響又冒煙。她會把人點(diǎn)著，我不能在她身邊待著。我去摸魚。摸魚的人有些像畜生在爬。我弄了一根分叉的柳條，梢頭叼在嘴上，像是拖著绹的牛?？墒且活^牛，只要是母牛它就會去爬。它不會去管那是國外進(jìn)口的牛，還是國產(chǎn)的牛。掙斷绹也會去爬。何況這頭母牛還會跟著你……

我在水淺一些的地方踩出一行腳印。淺灘的太陽多一些，一些魚游到這里來。一有動靜，就躲到腳印里。循著腳印去摸，不時就有魚串到柳條上。從聲音里聽得出來，她很驚奇。她學(xué)著去摸。魚撞到腳上，她驚叫一聲，摸到的是自己的腳。懸在那里的胸，看著有些怪怪的。一邊的胸像是跑到另一邊那里。屁股真好，比母牛還要母牛。我不敢多看，怕它也會像車輪一樣，跑下來一邊。怕它像車一樣碾壓過來。我摸魚，竟然也摸到自己的腳。我沒吱聲，接著摸。好幾個腳印，摸到的是渾濁。后來又摸到魚。

老馬頭找到我的時候，我們燒了一堆火，在烤魚吃。火燒在魚身上，滋滋冒水的聲音讓人感到痛快。它往外冒，我身上也輕松許多。老馬頭老遠(yuǎn)就在喊：那邊出怪事了——你倒好，在這里燒魚吃！看到瑪麗亞朝他笑，他停住，連眼睛和嘴都停在那里。之后，他的聲音小去許多：天啊，我的小祖宗！瑪麗亞很好奇：祖宗不是爺爺嗎？黃頭發(fā)會說話。黃頭發(fā)在望著他笑。他不再說話，連那邊的怪事也忘了。

問起來才知道，王卒把那邊山上的挖土機(jī)拖走了。全都拖走了。幾臺平板車?yán)瓉淼?，又用幾臺平板車?yán)厝?。他望著我。他不知道王卒怎么就走了。他不知道黑頭發(fā)怎么會和黃頭發(fā)攏到一起。他說：你不是朱元璋也是牛元璋，牛尾巴栽到泥巴里，也會做牛叫。

我是那天晚上睡到半夜才知道的。先聽到她穿在鞋子里，接著聽到鞋子踩在地上，硬的地，有草的地，軟的地。潑灑聲像把整個湖洲罩在下面?；剞D(zhuǎn)的路好像不是把剛才倒轉(zhuǎn)一遍，好像到了伙房的屋檐下面。屋檐下面有一扇窗。我就睡在窗子里面。我裝做睡著了。我控住呼吸，讓它變得平緩。有一個人把呼吸舉在窗子上。我聽到了。原來她也不想好好做人。她也要做一頭動物。她也到了別人的窗戶邊。我坐起來。她沒動。她還在那里。她在笑。仿佛她早就知道會這樣。

我們?nèi)チ四沁叺姆块g。突然一下就明白了：為什么要有這樣一間房，為什么這房子都喜歡。上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安排在湖洲上。湖洲上有一間房子，里頭全是床。

就是在這個晚上之后，我們說到濕地。她說她是受傷的濕地。兩年以前，因?yàn)槿橄侔?，她左邊的乳房被切除。她?dāng)時的丈夫陪她做完這些，選擇了離開。和很多這樣的人一樣，她也是在和死神有過一次碰面，身上有了一條傷之后，才想起要做點(diǎn)跟以前不一樣的事情。聯(lián)合國自然基金會要人，正好她學(xué)過漢語，就跟人一起來了。為了在這里建濕地保護(hù)區(qū)，她跑過紐約，跑過北京。她已經(jīng)離不開這塊地方，這塊地方也需要她。她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她喜歡這種感覺。她也喜歡我，連房子一起喜歡。

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讓我看她的胸。黑暗中，我的手掠過那邊的空虛，在一邊山地上落腳。那邊的空缺使得你不敢太過享受這邊。假如這個世界上只有這一處山頭，事情就好辦了?？墒悄阒啦皇?。你知道那邊原來也有一座山，跟這邊一樣。就像汶川一樣，突然一聲地震，那邊沒有了。從這里走過，你得跟它一起受難。慢慢愈合。是的，我的手曾經(jīng)掠過很多乳房。它們總是成雙成對，總是讓手，有時也讓目光一起得到滿足。倒是那塊空地，讓經(jīng)過這里的手一下長大。它再也不能只是在上面踩，在上面爬。

后來她讓我看。我看了。右邊飽滿而美麗。左邊被殘暴的力拉扯著，塌陷下去。褶皺的皮耷拉著，一道疤痕在上面扭動。目光打著寒戰(zhàn)，想轉(zhuǎn)往右邊去，卻被左邊牢牢鉤住。我咽了一口痰，努力把這些咽下去。有一點(diǎn)厭惡，還有別的。很多。這時候我看到她的臉，這樣平靜。安在上面的眼睛，像藍(lán)色的湖。她說的瓦爾登湖大概就是這樣。我在里面看到一個人，他叫牛立人。他身子里的陰影，正在被湖水淡去。

就覺得說什么都沒用。壓在她的胸脯上，右邊一座山，沒有山的那一邊，里面是心臟。

后來我夢到王卒。好久沒有夢到他?？窗素缘睦项^說過，好久沒有夢，夢到的會有些靈。是在晚上，我聽到有人在往這邊走，不知道那是誰。我蹲下身順著路面的白色看過去，看出來是王卒。他來做什么？這地方現(xiàn)在是濕地保護(hù)區(qū)，他已經(jīng)吞不下。他知道，他還來做什么？想起瑪麗亞說過的話就想，他是不是也犯上癌癥？我問了一句誰。他沒說他是誰，他反問：是牛立人？后來我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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