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鮑爾吉·原野

旅途中

◆ 鮑爾吉·原野

我來武漢參加一個活動，住在江灣的酒店，憑窗就見長江。江水沒有白浪碧波，實(shí)如寬而長乃至無盡的水泥大道。仔細(xì)看，才看出輪船緩緩移動。

電梯里遇到一位外國小伙子，他羞澀地、欣賞地盯著我T恤上的字。笑，又看，接著豎大拇指，說出一句令我驚訝的話——?！粒?/p>

T恤上的字是：RUN TO SAVE ENERGY，意為：“跑步節(jié)省能量”。上半年，這件T恤伴我在德國出盡風(fēng)頭。我愛好跑步，跑步怎么會節(jié)省能量呢？言外之意是身體力行節(jié)約能源。這對金融危機(jī)下的歐洲人來說，簡直是濟(jì)世箴言，德國人甚至跟我合影，以為我是上帝派來的使者。我不懂英文，這15個字母有這么大的威力，始料未及。

電梯相遇的小伙子也是德國人，名蒂森，是“河面蜻蜒”搖滾樂隊(duì)的鍵盤手。他來中國才兩天，卻會說十幾句重要的中國話，包括牛×。我和他坐在長江邊的展亭里聊天。聊天不如說哼曲——他和我各自哼唱自己喜歡的旋律，斯美唐納的《我的祖國》、鮑羅丁《在中亞細(xì)亞草原上》，還有鄧麗君。他沒聽過，唱我更沒聽過的德國歌，有一首我熟悉，是舒伯特作曲、莎士比亞作詞的《聽，你聽這云雀》。我們聊得很高興。

回酒店，床上攤著會議發(fā)的茶缸、T恤和帽子，制作得很考究，鮮艷。這些東西我用不上，把打掃房間的服務(wù)員找來，送給了她。

女服務(wù)員四十歲左右，對這幾件小禮物很驚喜。她忸怩地拿來一張紙、一支筆，說：“我們不可以從酒店里拿出任何東西，請你幫我寫個證明吧?！?/p>

她叫張愛梅。我說，是戀愛的愛吧？她臉紅了，說熱愛的愛。我寫了一個證明給她，張愛梅鞠躬致謝。

第二天一早，我在酒店大門外遇到一個女人對我笑，她可能認(rèn)錯人了。她穿一件白碎花紗衣，藍(lán)裙子，是的，我不認(rèn)識她。她也許是會議工作人員，我也笑笑。這個人突然遞我一個塑料袋，說你嘗嘗。

見我不解，她說：“很好吃的，酥餃，我手工做的，幾十年見不到的。”

我憑什么吃人家?guī)资暌姴坏降氖止に诛?？我問：“你是……?/p>

她笑了，張愛梅。

我說戀愛的愛；她臉又紅了，說熱愛的愛。

她說，我女兒非常喜歡那件T恤和帽子。嘗嘗酥餃吧，我昨天專門做的，今天休班，特意送來，不能進(jìn)大廳。

女兒多大？

十七，上高中。

你等了好長時間？

她點(diǎn)點(diǎn)頭，一個小時吧。

我隆重地把酥餃捧進(jìn)房間，打開。油炸的，金黃，裹一層白粉。白粉是用糯米和白糖一塊兒磨碎蒸好的，張愛梅昨晚去鄉(xiāng)下親戚家取來的。這種武漢小吃幾十年見不到了。

我嘗了一個，其余送給蒂森。過了半小時，蒂森滿面紅光地到我房間，并排豎兩個大拇指，說：太?！亮?！好吃得要你的命！

我笑了，沒解釋這事的來龍去脈，用旋律也唱不出來，除非是柴科夫斯基。蒂森從懷里掏出一樣?xùn)|西給我，說：明天回國，這個送你。

這是一樣電子產(chǎn)品，是互譯發(fā)聲十國語言之機(jī)器。我打算把它送給張愛梅的女兒。

問服務(wù)臺她哪天上班，回答說張愛梅請假半月，侍候重病母親。

離開武漢的時候，把這個互譯通裝進(jìn)行李，不免悵然。我舍了T恤得了酥餃，舍了酥餃得了互譯通。回去后，要把互譯通寄給張愛梅，是她應(yīng)得的。

去加格達(dá)齊的火車

我在沈陽北站等候進(jìn)站，去加格達(dá)齊。

要檢票了，排隊(duì)的人開始膨脹。人往前湊，秩序有點(diǎn)亂。

這時，一人走到檢票口，說能不能讓他先上車。別人說，排隊(duì)去。這人背一個雙肩包，四十多歲，頭發(fā)全白了，神色誠懇。他說，我時間不夠了。

別人說，誰時間夠？都一樣。

這個人說我時間不多了，省一點(diǎn)是一點(diǎn)。他掏出一個病歷本，打開給人看，說我是癌癥患者。

人們沉默了，莊重地給他讓出一個位置。

他擠出一點(diǎn)笑容，說謝謝。

廣播說前往加格達(dá)齊的列車晚點(diǎn)30分鐘。倒霉的火車把癌癥患者的時間又侵占30分鐘。

這人上身穿一件藍(lán)襯衣，他目光遙遠(yuǎn)，無奈和渴求的情緒在臉上奔走，像河上無人掌舵的船，做不了自己的主了。

開始檢票。人群像魚網(wǎng)傾瀉的魚，眾人沒費(fèi)勁已被推到站臺上。

我在9車廂。上車后發(fā)現(xiàn)對面剛巧坐著那個患者。

他靠窗，眼看窗外，顯然在想別的事。過了一會兒，他從包里拿出一個細(xì)長的塑料盒，打開，里邊擺十幾種藥。他每樣挑出兩或三片吃下，用泡著不知什么藥材的藍(lán)塑料杯里的水把藥沖下。

沒用，他對我說，仿佛看到我在觀察他吃藥。他指著藥：都很貴，但吃了沒用。

有用，我安慰他。

也許吧。他擰上塑料杯的蓋。這些藥，核成錢的話，是我過去沒舍得實(shí)現(xiàn)的愿望的多少倍。他指著藥，買一副蝴蝶牌乒乓球拍，一千多，沒舍得。去麗江，沒舍得。上五星級賓館開一個生日派對，沒舍得。給窮孩子買書包更沒舍得?，F(xiàn)在舍得了，吃藥。

他露出自嘲的笑容，癌癥患者有舍不得錢吃藥的嗎？沒有。

我沒敢陪他笑。他可以輕蔑這些藥，但我不能，不知道是啥藥。

你看什么書？他問我。

我嚇一跳，因?yàn)槲艺谛睦锎λ€能活多長時間，我不小心說出：半年。

半年？他指著書的封面說，這不是《卡拉馬佐夫兄弟》嗎？

對，我點(diǎn)頭，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上冊。

陀斯妥……耶夫……然后還有斯基，這名字太長，說一個名字就要用這么多時間，哪有時間??？

時間。他腦子想的都是時間。

我知道這本書。他說，這是陀什么妥最有名的書，被西方列為人類最重要的100本書之一，但我沒時間讀啦。你能用20分鐘給我介紹一下這本書嗎？

我……我想起書中的人物——阿遼沙、佐西瑪長老、德米特里大哥、卡嘉、格魯斯卡，以及他們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我說我不能，它很復(fù)雜。

這本書說什么？

人的信仰、罪惡、誘惑和純潔，更多的是苦難的俄羅斯。寫人心深處最隱秘的東西。

他擺手，沒用。說這個有什么用？活著已經(jīng)不錯了，說別的沒用。

啤酒、白酒、香腸、燒雞、盒飯啊……推車賣食品的人過來了。

我買一個盒飯。他說。

把盒飯給我，過道對面一個壯漢說。

賣盒飯的停下小推車，說就剩一個盒飯了，你們倆誰要？

我的鄰居說，我先要的盒飯。

壯漢站起身，把盒飯拿走，說，別跟我扯這個，你還想搶啊？

他懵了，說，你這不是不講理嗎？

壯漢不知哪來的火，“啪”地把盒飯摔桌子上，臉紫紅，講什么理？檢票時候你就說時間不夠了，占大伙便宜。這火車定點(diǎn)開車，加塞有什么用？你時間比別人多了嗎？

你……我對面的患者站起來，臉白了，說不出話，他沒想到對方拿他加塞來說事。他哆嗦著，說盒飯歸你。

什么歸你不歸你？壯漢把盒飯又摔了一下。他身體約有100公斤，臉上盡是筋包。

我說，都消消氣。

驢，他低頭說。

壯漢耳朵真尖，他騰地站起來，你說誰驢？說著把盒飯摔過來，但盒飯摔在我左邊穿毛衣的乘客身上。

這乘客用手抹臉上的米粒和粉條，手指胖子，你他媽找死啊？一通大罵。壯漢很奇怪地不敢出聲，頹坐于座。

罵他的乘客很魁梧，年輕，表情里帶著冷靜的兇狠，好像隨時可以捏死壯漢。

忽然，壯漢從座上出溜下去，臉對著地板。這個情景挺滑稽，像裝的。接著，他開始嘔吐，吐出許多白沫。

找醫(yī)生！不知誰喊了一聲。乘務(wù)員跑過來，然后廣播找醫(yī)生。一幫人把壯漢抬到了臥鋪車廂，才幾分鐘，他下垂的雙手已成紫黑色。

痛罵壯漢的乘客繼續(xù)在衣服里、肚子上挑粉條、芹菜和米粒，臉上仍有怒氣?！皶r間不夠”的人木然看窗外。

這場突如其來的爭斗結(jié)束了，沒人說話，車輪咣當(dāng)咣當(dāng)響。

車停在了一個什么站，站臺的燈已經(jīng)亮了。

火車再次開動時，一個人走過來幾乎興奮地說，剛才那個胖子死了，腦溢血。

?。?！大伙吃驚。

真的，這人指窗外，抬下去了。

我身邊的乘客愣一下，拎起包離開了座位。癌癥患者驚訝地問我，他死了嗎？

我說抬下去了。

他迷惑不解，死了？一點(diǎn)預(yù)兆都沒有啊。他拿出另一個藥盒，揀幾片藥丟嘴里，喝水沖下去。又說，到底怎么回事？

車輪咣當(dāng)咣當(dāng)，沒人回答他，好像在想各自手里的時間。

臥鋪的包裹

六月末，我從長春回沈陽，坐某次列車的8號車廂，臥鋪。這是慢車，臥鋪上沒什么人。我買了幾本雜志讀，一目十行，無興味。列車員打掃衛(wèi)生，我把雜志送給她。她感謝，坐了一會兒。走后，她手機(jī)落在這兒。我送還她，又收到感謝，比送雜志得到的感謝熱烈。車過四平之后，列車員來，送我?guī)赘S瓜，接著聊。

列車員四十多歲，長春人，跑沈陽，一次歇三天。她很健談，說：“我真不怎么丟東西，今天讓你撿到了。你這個人不貪財(cái)，而且孝敬老人?！?/p>

“你怎么知道？”我問。

“耳垂上有痣。我會看?！彼又终f，“要說丟東西，火車上丟啥的都有，手機(jī)、藥，連結(jié)婚證都有丟的，真的。到了終點(diǎn)，列車員整理臥具，也想撿點(diǎn)東西，這是心里話。撿的，不是偷的。對不對？你來要就還給你，也不能追著還人家呀？你知道人家在哪兒？我遇到一件事兒，撿東西了，追著送，他不要?！?/p>

下面是列車員講的故事。

不久前，在這個車廂的21號鋪，她撿到一個膠帶纏的牛皮紙包裹，上面寫一行字：車開再打開。當(dāng)時車到了沈陽。她用手捏，像衣服。但這行字挺嚇人，“車開再打開”，像恐怖分子的話。

這個包裹壓在臥鋪的枕頭底下。她沒上交，也沒打開。第二天，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打開了包裹。是一件連衣裙，黑地帶紅色橙色大花朵，鮮艷。還有一封信，寫道：“亞麗，打開它你就會原諒我的過錯了。我希望婚禮穿上它，艷驚四座。如果婚禮推遲，也給南湖公園望月亭帶來色彩。話在衣中。樹卿?！?/p>

列車員讀了幾遍，完全被搞糊涂了。這是一件婚禮穿的裙子？婚禮不穿婚紗嗎？搞不懂。要是婚禮穿不上，就穿上到望月亭，這是怎么一回事兒呢？

她決計(jì)物歸原主。乘客下車，連男女、長什么樣都記不清了。那怎么辦？送到望月亭？只能這么辦了。

南湖公園是長春的大公園，離她家不遠(yuǎn)，她去過，那里有健身和唱京戲的人。列車員覺得這是一個年輕小伙兒，樹卿，跟對象鬧矛盾了。那天一早，她讓兒子陪著到了望月亭。早晨無月亮可望，娘倆兒等包裹的主人。然而沒小伙兒，只有一個白發(fā)老頭兒用背撞樹。等得不耐煩了，她要走，這時心生一念，上前問老頭兒：“您認(rèn)識樹卿不？”

老頭兒正閉眼撞樹，睜眼，問：“什么事？”

她從兜里拿出包裹。

老頭兒伸手要搶，列車員問他包裹里是什么物品，答對了，給了老頭兒。

原來，“樹卿”是這個老頭兒。

老頭兒說，亞麗是他老伴，已經(jīng)過世一年了。去年這時候，他老伴上沈陽參加侄女的婚禮，買了這件裙子。老頭兒覺得太艷，穿在婚禮上不妥，兩人吵了一架。老伴剛到沈陽就犯病去世了，心梗。老頭后悔呀。至少后悔沒讓她穿上愛穿的裙子。

“他憋屈了一年。”列車員對我說，“把這個包裹偷著送上火車，塞到他老伴當(dāng)年這張臥鋪枕頭底下，就當(dāng)實(shí)現(xiàn)了這個愿望。老頭兒接過包裹，說：‘沒想到你給我送回來了，不送回來多好。’眼淚吧嗒吧嗒掉?！?/p>

“多不容易?。　绷熊噯T向我感嘆。

四外一圈兒滴溜溜的眼睛

我從海拉爾坐火車往赤峰趕，飛機(jī)航班因?yàn)槔纂娞鞖獗蝗∠?。?點(diǎn)多，我坐在火車臥鋪過道的邊座上。

開車，我面前有兩個人。一邊臥鋪?zhàn)?0多歲穿大褲衩的男人，面有呆相。他雙手按著光溜溜的膝蓋，看對面坐著的女人撫弄一只狐貍皮筒子。女人約40歲，穿長裙、戴棕色假發(fā)（發(fā)際露出真黑發(fā)）。她用胳膊托著一只白色的芬蘭狐皮筒，用手撫毛，往狐毛吹氣，然后端到眼前看。

她的動作把對面男人看愣了，我看他的表情越發(fā)癡呆，眼里都沒神了。

“大姐，”男的說，“我給你10塊錢，別擺弄這個狐貍皮筒子行不？”

女的吃驚地看他一眼，說：“20?！?/p>

男子從褲衩兜往外掏錢。

“哎，”女的說，“誰要你錢。我擺弄狐貍皮筒子礙你啥事？”

“唉，”男的痛苦地?cái)D眼，“你理解不了我呀。世上的玩意兒，看看原子彈都沒事，我就怕看狐貍呀?！?/p>

“咋的啦？”

“大姐，心潮澎湃啊，”男的說，“你收起來我告訴你咋回事。錢還要不？不要了，過一會兒我給你買瓶汽水?！?/p>

男的看女的把狐貍皮筒子塞進(jìn)提包放在行李架上，拍一下大腿說：“你們可是太不了解狐貍啦，它老人家不得了哇。2008年，我上莫力達(dá)瓦旅游，在一個鎮(zhèn)上發(fā)現(xiàn)一家養(yǎng)狐貍的。那個鎮(zhèn)周圍都是樹，還有山上下來的河，老鄉(xiāng)說他們那兒熊成災(zāi)了。熊上玉米地劈里啪啦禍害一氣啥事沒有，人要打熊就犯法。我們是個旅游團(tuán)，一起上車，一起吃飯，一起參觀。大伙去了這個狐貍養(yǎng)殖場，看小狐貍在籠子里出溜出溜轉(zhuǎn)。夏天，它脊背毛是黑的，冬天變白。狐貍籠子不能大，剛剛轉(zhuǎn)過身正好，要不它蜷著不動彈了。大伙誰也沒買這家的狐貍皮筒子，養(yǎng)殖場老板生氣了，說你們趕緊走吧，別把狐貍嚇著。我當(dāng)時不樂意了，說我們沾一身騷氣還沒跟你說呢，攆啥？我說這話也多余，中午喝了點(diǎn)酒就把握不住自己了。老板拽我脖領(lǐng)子給我拽到了屋外。我一看把我新買的T恤衫都拽壞了，就照他肚子給他一拳。他抬腳踢在我腿上。這時候，導(dǎo)游把我倆拉開了。我回到鎮(zhèn)里招待所，一撩褲子，腿給踢青了。我越想越憋氣，打上出租車就到了狐貍養(yǎng)殖場?！?/p>

男的說著，掏出一大塊毛巾擦腋下的汗，說：“那都晚上10點(diǎn)多了，況且晚飯我又喝了不少酒。這個養(yǎng)殖場沒養(yǎng)狗，不知咋回事。要有狗我就沒法下手了。你說咋的？我把20多個狐貍籠子的鐵絲全給解開了，我把狐貍?cè)夥帕?。那家伙，狐貍嗖嗖下地溜了，在月亮地，一條一條沒影了，跟魚進(jìn)水里一樣。我把籠子里的狐貍?cè)疟M了，咋的？誰能把我咋的？我在月亮地還站了一會兒，想唱一首跟狐貍有關(guān)的歌。一想，這輩子沒學(xué)過狐貍的歌，我就溜達(dá)。我覺著我做得對，你沒看過剝狐貍皮。小狐貍還活著呢，血淋淋皮沒了。皮筒子放一邊兒，軀干放一邊兒，還抽搐呢，不敢看。出了養(yǎng)殖場，我見到一片玉米地，不對，這不是我來的道。又走，見一片瓜地，吃了一個西瓜，沒熟。再往前走就迷路了，酒勁兒也上來了。反正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走到哪兒都無所謂。

“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趴地下睡著了，我估計(jì)是我絆倒后順勢睡著了，因?yàn)槲姨稍谝粋€坑里。后半夜，涼風(fēng)一吹凍醒了，莫力達(dá)瓦那地方晝夜溫差大，凌晨也就10來度。我醒了站起來撒尿，哎呀媽呀，前面十多米遠(yuǎn)的樹底下站著一只狗熊，手把樹杈看我呢。我一想完了，一瞬間，我腦子里把我們家親人的臉全過了一遍，掏出手機(jī)想打電話。再一想，這時候打電話有啥用啊，誰能來救我?。渴謾C(jī)顯示后半夜3點(diǎn)。完了，我就等狗熊收拾我吧，渾身骨頭跟脫節(jié)似的，想跑都跑不動了。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睡覺這個樹坑圍一圈兒小亮眼睛，狐貍，一圈狐貍趴在草棵里保護(hù)我呢。明白這個之后，我聞到身邊全是騷味兒，狐貍用臭屁保護(hù)我，狗熊沒辦法靠前。我立刻給狐貍磕了幾個頭，說這回跑吧。我爬出坑，邊跑邊回頭看，見草葉唰唰動，狐貍跟著我呢。狗熊慢條斯理跟著我走。我嗖嗖往前跑，前邊就是一條白光閃閃的大河。這回好了，我自小水性好，跳河里就擺脫狗熊了。”

男的說到這兒，感慨地點(diǎn)頭：“我剛要往河里跳，四五個狐貍站在我前邊，咬我腳丫子，我鞋都跑丟了。我一看狐貍這是不讓我下河啊。它們兜了個半圓的圈子，接引我，我隨著它們跑。三跑兩跑到了公路邊上，狐貍站住了，離我挺遠(yuǎn)，像告別似的，也看不見狗熊了?！?/p>

“我呼拉想起來了，我要是下河就完了，狗熊水性比我好，肯定弄死我了，而且狐貍也沒法用臭屁保護(hù)我了。我太感激狐貍了，它們把我引到公路邊上了。

“說著，公路來了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我拿出100元錢比畫。車停了，拉上我，我就算得救了。可是沒走多遠(yuǎn)，司機(jī)把我攆下來了，說我身上都是騷味。我把T恤衫和褲子全脫掉扔了，問司機(jī)這回行不？你也不能把我扔到荒郊野外??？

“司機(jī)說這也不行，他被熏得一勁兒吐，他讓我上車廂站著。到了鎮(zhèn)里，我悄悄進(jìn)了招待所房間洗澡，發(fā)現(xiàn)身上的騷味去不掉。你說咋的？狐貍怕狗熊吃了我，在我身上撒尿啦。

“第二天早上，我上餐廳，把客人全熏跑了，旅游團(tuán)把我開除了。他們說，我身上的騷味不僅騷，還熏得人眼睛疼。我坐火車回家，道上把一車廂人全熏跑了。到了家，老婆受不了我身上的味，回娘家不回來了。

“我本來是賣童裝的，也不敢去賣了，天天在家呆著。后來，經(jīng)人介紹，我去了阿爾山泡溫泉，泡了兩個月才把狐貍的騷味從身上去掉。”

男的講到這兒不講了，意味深長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老婆回來了嗎？”女的問。

“回來啥？離婚了，她說讓我熏得都虛脫了。賣貨的——”賣貨的小車這時候過來了，“給我大姐拿一瓶飲料，涼的啊——”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