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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斗紗(上)

        2017-01-11 08:56:52孫建偉
        東方劍 2016年11期
        關鍵詞:紗廠中村凱特

        ◆ 孫建偉

        斗紗(上)

        ◆ 孫建偉

        汽笛聲響起的時候,船猛地抖了一下,比爾·摩根意識到,終于靠岸了。

        他站起身來,滿眼的惺忪頓時溜走。他扯了一把亂蓬蓬的胡子,縫隙間竟泛著微微的酸腐氣息,所以他又狠狠扯了一把。從曼徹斯特到加爾各答,都燜得發(fā)餿了??粗切┦煜さ慕ㄖ?,河流,街道,現(xiàn)在回想起來,不知道當年怎么在這個整年潮濕炎熱的地方生活的。正因如此,他的膚色泛著當?shù)厝颂赜械哪欠N帶著暗褐的油亮,小時候就有人叫他小印度人。他是父親最小的兒子。父親說他就誕生在恒河的支流胡格利河邊,他們的家就在胡格利河對岸的喬林基街上。那是加爾各答最熱鬧的大街,矗立著高低錯落的歐式建筑。父親是加爾各答一家英商棉紡公司的高級工程師,每天辛勤工作;比爾和他母親、棉紡公司老板的女兒凱特琳過著安逸舒適的生活。后來他隨母親去了新西蘭和澳大利亞,并在那里完成了中高等教育。成年之前,比爾一直在祖國之外的地方遷徙。有次他問父親,英國到底是什么樣子的?父親伸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很大的圓,驕傲地說:“你看,地球上這么多地方都是大英帝國的屬地,你隨時隨地都可以看到我們的國旗。這是帝國臣民的驕傲。包括我,還有你。”比爾沒太聽懂父親的話,也就想不了更多。直到父親六十多歲后,比爾才第一次隨他一起回到祖國。在倫敦、伯明翰、格拉斯哥、紐卡斯爾轉了一圈,最后回到曼徹斯特的老家。老摩根一直想擁有一家屬于自己的棉紡廠,老了非但沒有放棄,反而越來越想,但是卻離夢想越來越遠。比爾同父異母的幾個兄姐一直呆在老家,連倫敦都沒去過,不像他那樣漂泊世界,見多識廣。但老摩根怎么也沒想到,回到老家后竟染病不起了。他想,難道是他在外漂泊多年,上帝要把他永久留在老家了嗎?這也不錯。臨終前他握著比爾的手重復著一句話:“比爾,看來只有你才能幫我實現(xiàn)這個愿望了。”比爾默默握著父親的手,這雙手一直帶給他溫暖、幸福,現(xiàn)在卻變得越來越冷,甚至冰冷。他心里有說不出的悲傷和惆悵,他在這雙手的庇護下無憂無慮地生活。他能實現(xiàn)父親的愿望嗎?他應該如何回答父親呢?幾天后,摩根的律師把他委托人的所有孩子都叫到一起,拿出摩根的遺書,宣布遺產分配。

        比爾的兄姐都得到了他們的那一份,包括摩根名下的不動產和家當,還有現(xiàn)金。直到這份遺囑的最后一句,比爾驚訝地發(fā)現(xiàn)父親并沒有給他什么,卻是讓他再回印度,去加爾各答銀行取一張支票,然后繼續(xù)做棉紡業(yè)。

        不管怎么說,從現(xiàn)在開始,他必須琢磨父親的這個遺愿了。但比爾擔心,他過慣了安逸舒適的生活,沒有一點從業(yè)經歷,如何踏入這個行業(yè)呢?而外祖父在印度的棉紡業(yè)也已瀕臨破產,那張謎一般的支票……比爾腦子里紛亂一團,毫無頭緒。

        他在曼徹斯特的小鎮(zhèn)上轉,看見成排成排夜以繼日吐著濃煙的大煙囪,把天空染成一塊灰黑的大抹布。工人的臉上涂了油泥一樣,只有一雙眼睛閃爍著奇異和疲憊的光芒。他們棲息在廠區(qū)周圍低矮骯臟粗鄙嘈雜的棚屋里,棚屋綿延數(shù)英里,一眼望不到邊。他的將來就是這樣一個棉紡廠主嗎?比爾覺得這不是他喜歡的,但卻是父親希望的。他握著父親那雙冰涼的手的時候,沒有拿定主意,現(xiàn)在更迷茫了。

        迷茫之中他回到了加爾各答。

        闊別多年,建筑依舊,人群依然,空氣中總是滲著一種不安的氣息。

        比爾清楚地記得父親對他說過的一句話:“比爾,跟你的兄姐們團聚是一件開心的事。他們一直在鄉(xiāng)間,都是樸實的農民。不過你記住,你可是要繼承我的事業(yè)的?!?/p>

        本來他并沒怎么感覺這句話的分量,但從父親去世的那一刻,這句話就像一個不會停歇的鐘擺,越來越清晰地在比爾耳邊盤桓。此刻,他站在喬林基大街上,看著慢吞吞的行人和與行人同樣慢吞吞邁步在街上的牛。鐘擺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快。一陣風吹過,帶著印度紫檀特有的芳香,把他童年的感覺一下子拽回來了。他快步向外祖父的棉紡公司走去。因為擔心母親會接受不了父親的突然過世,他沒有給母親發(fā)電報,他想當面告訴她。

        第一次到這個棉紡公司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五歲還是六歲記不清了。只記得當時一走進公司,就被隆隆的機器聲和熱浪包圍了。父親在車間里穿梭著,大聲說著什么。這個場景就像一部陳舊的電影,帶著星星點點的閃爍出現(xiàn)了。可當他現(xiàn)在走進這幢樓的時候,感覺到的是靜謐,安靜得可怕。他走過粗紗車間,里面沒幾個工人,梳棉機紡絲機發(fā)出的聲音也是有氣無力的。他跳躍著跑到四樓的總經理辦公室門口,定神,喘氣,然后敲門。里面?zhèn)鞒隽顺林氐哪_步聲。他確認是外祖父喬治。門開了,老喬治立即張開雙臂抱住了他,他感覺到外祖父長長的胡子,現(xiàn)在他也成了一個大胡子男人。外祖父的胡子明顯稀疏了,黑白相間,但依然很漂亮,比自己的漂亮多了。小時候,他最喜歡摸外祖父的胡子,外祖父哈哈笑著說,比爾,以后當你長出大胡子的時候,我的胡子就沒了。比爾說不,我要一直摸外祖父的胡子。外祖父摸著他的下巴說,以后就摸你自己的吧。

        老喬治說:“怎么樣比爾,我這個老頭沒讓你失望吧。瞧瞧?!彼哿宿圩约旱暮?,又指了指比爾,“不過,你比我當年還厲害呀。太棒了。”

        比爾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那股微微的酸味彌漫著,他有點尷尬:“是啊,喬治外公,你還好嗎?”

        “好,又不好?!?/p>

        “什么意思?”

        “你好多年沒來看我了,現(xiàn)在你來了,這太好了??墒?,我的公司快破產了。這里越來越不景氣了,得另謀出路了。”

        “怎么另謀出路?”

        “還沒想好呢?!崩蠁讨文眠^他的煙斗,在桌上敲擊著,再點燃,滿足地吸了一口,“啊,這安得拉邦烤煙還真不錯。”忽然把煙絲盒伸向比爾,比爾搖了搖頭。

        “外公,這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比爾,我想你進來的時候都已經看到了。我不知道還能維持幾天?!崩蠁讨文罅四笥凸夤獾谋亲?,這大概是長期生活在熱帶的身體狀況的一部分。

        比爾想,真沒想到會是這樣。那他怎么才能實現(xiàn)父親的遺愿呢?他問:“外公,我母親呢?她不是一直在這里幫您嗎?”

        “從上個月開始,我就讓她別再來了。沒必要了,是嗎?”老喬治差不多把煙吸完了,把煙斗放在桌上,“比爾,摩根怎么樣,是你一個人先回來的嗎?”

        “啊,是的。外公。”

        “他怎么樣?非常想他啊?!?/p>

        比爾沉默著,控制著自己。老喬治沒注意到,他又敲了敲煙斗,然后說:“走,跟我回家。”

        老喬治從車庫里開出他的賓利,招呼比爾上車。比爾詫異地問:“司機呢?”

        老喬治說:“讓我辭了,沒薪水發(fā)給他了。再說,養(yǎng)這輛車也得花不少錢。過兩天,你來開車,就當我的司機吧?!?/p>

        比爾默然。出了喬林街,車以更緩慢的速度行駛著。老喬治捋一把胡子,然后連續(xù)摁喇叭,但行人和牛依然故我。他無奈地說:“你看,這么多的人、車和動物一起在馬路上,這里太亂了。真不能想象,這么多年是怎么過來的?!?/p>

        比爾心不在焉地應著,他沒心思說話。因為鐘擺的聲音完全蓋過了車外的喧鬧和老喬治不時發(fā)出的抱怨,他被這魔力一般的聲音控制了,他情愿被它控制。但另一個問題是,他該怎么向母親和外公說父親的事呢?

        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到的家。老喬治打開車門,他才夢醒一般回過神來。幾個月前,他就和父親一起站在這個小花園里和母親道別的,但是現(xiàn)在,他孤身一人回來了。

        正在澆花的凱特琳放下水壺,歡欣地叫著奔了過來:“比爾,親愛的,你回來啦。太好了?!北葼栆话驯ё∧赣H,眼睛突然潮濕了。

        凱特琳立即有了反應。

        這種反應是通靈的,仿佛真有冥冥之靈。

        片刻,一旁的老喬治說:“嗨,比爾,你怎么哭啦?一大把胡子的男人,這樣子可不好看?!?/p>

        凱特琳也感覺到了,她從兒子的擁抱中掙脫出來,問:“比爾,發(fā)生了什么事?”

        比爾再也熬不住了,哽噎著說:“父親……父親去世了?!?/p>

        熱烘烘的空氣瞬間冰凍一般凝固了。

        凱特琳漸漸啜泣起來,老喬治把她攬在懷里。

        這天晚上,一家人為摩根做了追思儀式,默默祈禱。

        第二天早餐時,凱特琳突然對老喬治說:“爸爸,我們離開這兒吧。”

        老喬治一驚:“你說什么?”

        “是的,爸爸。棉紡公司開不下去了,我們不能等著破產。您不是說要另謀出路嗎?”

        “是的,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這件事,你有什么主意?”

        “我不想再在這里呆下去了。比爾你說呢?”

        比爾看著母親,又看看外公,十分茫然。

        凱特琳沉默了一會兒,說:“爸爸,我們去中國上海吧?!?/p>

        “去中國上海?為什么?”

        “我覺得那里有我們的機會。三十多年前,怡和洋行就在那里籌建了紗廠?!?/p>

        “這個我知道,怡和洋行是大英帝國最大的生絲出口商,但清帝國政府一直用手工紡織業(yè)頑強抵制,怡和的發(fā)展并不能令人滿意?!?/p>

        “但您知道,他們從沒放棄過。我覺得,與其在這里渺茫地等待,不如盡快去尋找新的機會?!?/p>

        比爾這時說:“我覺得媽媽說得對。我們的商業(yè)在上海經營多年,據(jù)說那里有最時髦的英國貨,人們也一定會喜歡我們的棉紡織品的?!?/p>

        凱特琳激動地抓著兒子的手,看著父親。老喬治皺著眉頭,很久才說:“凱特琳,也許你的想法是對的。當年摩根也曾跟我提起過上海,但那時我們的生意忙都忙不過來,就淡忘了。好吧,讓我再考慮一下,明天我會給你答復的。好嗎?”

        其實老喬治看出來了,女兒是想離開這個傷心之地。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在加爾各答呆下去,前景堪憂。也許上海真是一個機會呢。

        第二天,老喬治宣布,讓凱特琳帶著比爾去上海,他回曼徹斯特。他用力握了握比爾的手說:“比爾,今后,可就得看你的了?!?/p>

        比爾沒說話,以更有力的緊握回應著外公。他在想,上海是實現(xiàn)父親理想的地方嗎?

        第二天,比爾按照父親的遺囑去加爾各答銀行的保險柜取了支票,拿出來一看,上面寫著的數(shù)字不禁讓他一驚。他先是懷疑自己看錯了,然后瞪大了眼睛,沒錯啊,這個數(shù)字是八十五鎊八十八便士,就是由大到小的英鎊幣值單位。他遲疑地把支票交給了銀行職員。就在這一剎那,比爾明白了,父親是想讓他把英鎊賺足。天哪,這要求太高了。

        鐵質腳踏軋花機嘈雜而單調的響聲,在中村健太聽來卻是悅耳的享受。他轉了一圈,滿意地欣賞著軋花機的轉動,就像一個司令檢閱他的士兵。士兵們俯首帖耳,不,是那些一刻不停俯首帖耳的年輕女工。每當中村踏進車間,就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悸動,他非常享受這種感覺。如此動聽的聲音,如此俯首帖耳的女工,真像一幅美妙的浮世繪啊。

        晚上,中村回到寓所,攤開信箋,寫下一行字,閣下:三個月來,我在上海浦東軋花廠看到的情形非常高興……忽然,他擱下了鋼筆。

        他走出室外,仰著微酸的頭頸,望著夜空中點點繁星,伸展著自己。一陣帶著露水清甜的風撲面而來,他貪婪地聞著,甚至張著嘴去吸吮。他十分慶幸自己的這次考察。不過,還有幾天就要回去復命了,心里真有點不舍。

        空氣多好啊,這個叫白蓮涇的地方,有點像自己的老家長崎。兩地隔海相望,也就八百公里,近在咫尺啊。更為相近的是,長崎是鎖國時代屈指可數(shù)的開放港口,和上海一樣,洋房教會隨處可見。前輩選擇這個地方,真是很有眼光啊。

        中村聽祖父說過,半個多世紀前,英法德美和日本五國商人為在浦東建這家機器軋花廠費盡心思。因為李鴻章下令,絕不允許外商染指中國的紡織和織布廠,設在浦東的軋花廠必須嚴厲查禁。日本三井洋行出資最大,如遭查禁,損失也最厲害,于是就和英商攜手頂著禁令開工。上海道臺三次照會英國公使,英國公使不予理睬,設備按原計劃陸續(xù)到位,最終上海道臺只能不了了之。祖父說,其實我們也冒著極大的風險,英國人在上海的勢力根深蒂固,我們當時還不能跟他們平起平坐,所以就只能隱忍,暗中以雄厚的財力控股軋花廠。我的大哥是三井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可惜英年早逝,不過畢竟在上海打下了根基。到現(xiàn)在,上海的紡織業(yè)已經是大和民族的天下,英國人被我們擠得差不多了,更別說法國人德國人美國人了。祖父說起這段往事來總是保持著亢奮,說話的語氣和節(jié)奏也幾乎重復著同樣的程序。中村每次聽他講的時候,也感覺血液流動加速。這是他的家族在隔海相望的那個大陸,那個曾使日本國幾代人崇敬的大陸的偉大開拓。中村越想越覺得自己不應該離開這里,他負有把先輩的事業(yè)開拓下去的重大使命,他怎么能走呢?

        回到屋里的時候,中村已經打好了呈請繼續(xù)留在浦東軋花廠的腹稿。

        第二天中村一直睡到太陽高懸屋頂,才從床上爬起來。昨晚一直寫到凌晨就寢,空寂襲來,就想起了他的理惠子,他在老家的戀人,越發(fā)難以入眠。早上醒來還是昏昏沉沉的。

        匆匆洗漱之后,他一路直奔虹口而去。

        中村在吳淞路上逛著,尋著兩年前他第一次來上海的足跡。啊,現(xiàn)在,日式店鋪越來越多了,那些在風中飄蕩的旗幡和燈籠,和東京幾乎一模一樣。

        一個柔軟的聲音招呼他,是純正的長崎口音:“先生是長崎人吧?”

        中村一愣,回過頭來一看,他也笑了,這不就是長崎人的臉嗎?除了長相,還有姿勢,一點也瞞不過老家的人啊。不過,她比理惠子可差多了。柔軟的聲音又說:“先生請到里面看看吧。”他就不知不覺被柔軟的聲音拽了進去。中村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地方了。柔軟聲音說,“我叫幸枝,請問怎么稱呼先生?”

        “叫我中村吧?!?/p>

        “中村君喜歡我嗎?”

        中村又笑了。雖說幸枝的相貌不能和理惠子相比,但理惠子遠在長崎啊,何況幸枝的聲音很好聽,聲音好聽的幸枝把他拉進了一個小房間,然后就褪去了和服。啊,活色生香的身體,兩條短短的嫩嫩的充滿肉感的白腿和兩腿間黑黜黜的一團明晃晃地灼著他的眼睛,這不正是我需要的嗎?免去對理惠子的相思之苦吧。中村對自己說。他脫去了衣服,如風馳電掣,撲向幸枝。

        中村完事后笑了:“抱歉,我失態(tài)了?!彼麖目诖锾统鰩讖埣垘?,“你看,這些夠了嗎?”

        “中村君,您給的太多了。”

        “不,一點都不多,請你拿著。幸枝,今天遇見你,我非常高興。感謝了?!敝写逡舱酒饋恚蛐抑殿^。

        幸枝羞澀地還禮。

        邁出門口的時候,中村才明白,一時的暢快根本抹不掉他對理惠子的思念,但他已決意要留在上海,這個抉擇真是太難了。他叫了一輛人力車,架著二郎腿,眼神散逸,與一個多小時前的專注判若兩人。

        快走完吳淞路的時候,中村突然喊停了人力車。讓他掉頭,去楊樹浦。

        比爾和凱特琳母子到達上海。船靠十六鋪碼頭,比爾抬眼望去,覺得這不是他想象中的上海,在他對祖國有限而短暫的記憶中,這里與他看到的倫敦或者伯明翰那些城市建筑非常相像。比爾躊躇滿志,祈禱父親的庇佑,讓自己在這里實現(xiàn)他的理想。

        一天后,母子倆就拿著老喬治給他們的一封信去了楊樹浦的老公茂紗廠,找他的朋友布萊德利先生。喬治說過,1897年,老公茂紗廠在楊樹浦開工,但這是一個違反中國當局禁令的壯舉。是啊,在我看來就是壯舉。老喬治加重了語氣。因為當時上海道臺堅持對從曼徹斯特運抵上海的四十萬紗錠和五千臺織布機不予放行,可怡和洋行那幫家伙不屈不撓。布萊德利是老公茂的第三代,比喬治年輕幾歲,當年他父親曾邀請喬治來上海跟他一起辦廠,可是喬治一直未能踐約。現(xiàn)在,他的后人到了這個碼頭,也算續(xù)上前緣了。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布萊德利一開口就說到了他此刻面臨的窘境。華商的裕源、公益等紗廠已被日本三井洋行旗下的上海紡織會社收購了,全部變成了日商產業(yè)。日本人的產業(yè)越來越龐大,老公茂都被他們擠得喘不過氣來了。

        “那我們?yōu)槭裁床皇召從??”凱特琳問。

        “我們已經沒有這個財力了。再說,日本人早就有完整的計劃,我們卻沒有。我們在苦心經營的時候,他們避開與我們競爭的鋒芒,暗中布局,以低廉的價格把那些互相傾軋的上海本地紗廠一個個攬到手中,生產成本大大降低。這一招高啊。就連李鴻章都痛心疾首,說他十余年心力,數(shù)百萬資財,盡數(shù)落入日本人之手?!辈既R德利無奈地攤了攤手。

        “布萊德利先生是否認為我們現(xiàn)在來得不是時候?”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把我們目前的困境直言相告?!?/p>

        “那你覺得我們的紗廠在上海還生存得下去嗎?”

        “也許還沒有壞到這個地步吧。”布萊德利喝了一口咖啡,說,“夫人,你看,就像這杯咖啡,畢竟還有奶昔沉淀著,而且還冒著熱氣呢?!?/p>

        比爾被這個比喻逗笑了。他覺得,這位布萊德利先生實在、直爽,把實情告訴你,然后樂觀以待。

        凱特琳也微笑著。不過她還是轉了個念頭,難道自己的選擇錯了?在布萊德利先生描述的紗廠困境中,還能開辟一條新的生路嗎?

        比爾似乎猜中母親此刻的想法,說:“媽媽,我相信,我們一定可以的?!?/p>

        布萊德利看了比爾一眼:“有這樣的自信就好。聽我父親說,喬治先生一向很自信,我想,你一定很像他?!?/p>

        比爾說:“也許我更像我的父親摩根先生。”

        布萊德利和凱特琳都笑了。

        第二天一早,布萊德利陪著比爾和凱特琳一起在廠區(qū)和車間里走動。比爾發(fā)現(xiàn),這里的規(guī)模要比印度大多了,而且這里的工人更勤奮。布萊德利一掃昨天的那種無奈和不安,顯得生氣勃勃,指點江山一般向他們介紹各種紡織機械和用途,他的大嗓門在隆隆作響的機械運轉聲中絲毫不顯下風,反而充滿了誘惑。一種來自機械的誘惑,他似乎附身于它們了。比爾覺得自己也漸漸進入了亢奮狀態(tài)。他在印度其實沒這么完整地聽過這些機械的聲音,現(xiàn)在置身其中,這聲音竟然如此迷人。父親一定是被這聲音迷住了,一輩子還沒聽夠,想要讓他延續(xù)他的聽覺。

        一晃就過去了大半天,布萊德利從車庫里開出他的勞斯萊斯,要帶比爾和凱特琳去用餐。他用生硬的上海話對他們說:“我要為你們接風,對,接風?!?/p>

        “接風……是什么意思?”

        “等一會你們就知道了?!?/p>

        車駛出廠區(qū),右轉,一會兒,布萊德利從反光鏡里看到一個身影,他疑惑了一下,自言自語道,他怎么會在這里?

        比爾和凱特琳一點都沒注意,他們透過車窗看著馬路兩邊,天哪,這里和外灘完全是兩個世界,那些簡陋至極的房屋,好像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

        車停下時,布萊德利搶先走出轎車,然后打開車門,對比爾和凱特琳做了個請下車的手勢,然后說:“現(xiàn)在揭曉謎底,接風,就是請你們吃飯。但是,只有這一頓哦。下不為例?!?/p>

        布萊德利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腦子還盤桓在反光鏡里的那個人身上。此人叫中村。布萊德利想,他到這里干什么來了?

        離開這個破舊的小旅館之前,斯泰格對著邋遢的床鋪啐了一口痰,又蹬了一下床腳,粗糙的大頭皮鞋立即在上面留下一道新鮮的凹陷。蒼蠅肆意地在周圍盤旋著,嗡嗡地唱著自己的歌謠,完全置這個憤怒的家伙于不顧,似乎嘲弄著這個前大英帝國駐印軍中尉眼下的窘迫。斯泰格的泄憤渠道也就是再踹上一腳門,門很不服氣地彈回來,再踹,再彈回來,他恨不得一腳踹破這塊薄薄的門板,但是,最后還是收住了臨門一腳。

        從軍隊離職之后,窘境就一直如影隨形地粘著斯泰格。他曾在澳洲昆士蘭買下一個農場,卻因經營無方,兩年不到就宣告破產。隨后他遠赴非洲東南部,那個叫尼亞薩蘭的大英帝國屬地,期望在那里重新開始。他在一家同胞經營的貿易公司落了腳。不過這次是他自己經營不善,在賬目上作假,非但沒有咸魚翻身,反而因此身陷囹圄。兩年監(jiān)禁結束后,他決定重回東方,當然不再是印度,而是人們傳說中黃金遍地的上海。他并不知道中國上海是不是真的黃金遍地,但光是這個動聽的詞就顯得那么誘人,誘人的感覺讓他最終決定傾其所有買了一張去上海的船票。他用五年時間把自己的人生行程在地球上畫了一個大圈,去迎接最后的押注。他會不會是撿到黃金的那個人呢?

        船靠十六鋪,斯泰格已經身無分文。

        那兩個晚上的住宿,是他賒的賬。第三天,戴著金絲邊眼鏡留著時髦分頭的上海老板一口吳儂軟語加洋涇浜英語,說情愿讓他再白住兩晚,也不能繼續(xù)賒賬了。斯泰格先是拉下臉皮苦苦相求,然后施出威脅手段。上海老板依舊兩種語言穿梭,就是不讓步,并警告說如果再鬧就要打電話給巡捕房。斯泰格不懂巡捕房是啥意思,上海老板慢條斯理地說就是“拋力士”,警察局。你懂嗎?后綴的“外國赤佬”被他吞進肚里了。一句話把斯泰格帶回舊事,心想不能在這個剛踏上的地方就被警方拘捕,只能悻悻告退。他對自己說,看來這第三個夜晚只能露宿街頭了。不過,他記住了“巡捕房”這個詞,也許正是他的去處。

        斯泰格在街頭上一睡就是幾天,屋檐下,涼亭邊,街角處,都是他的棲身之地。他驚訝自己竟然習慣了。他一直打聽著巡捕房,第七天他被一名胡須覆蓋了脖子的印度巡捕帶到了警務處長馬丁那里。馬丁詢問了他的情況,覺得這個前印度軍官履歷復雜,似乎還在刻意隱瞞什么。斯泰格的第一次求職以失敗告終。不過,念在同胞的份上,考慮到斯泰格的窘境,馬丁還是破例以接濟的名義給了他一個月的生活費,同時告訴他,如果一年之后他仍然住無定所,可以再來找他。這話在斯泰格聽來完全是一種嘲諷。不過眼下,他先得安撫自己的肚子,然后找個地方住下。有意思的是,雖然連安定的跡象都沒有出現(xiàn),但斯泰格覺得自己再也不會離開這里了。一個月的生活費很勉強,他斯泰格可不是循規(guī)蹈矩的人。那個晚上,他在閘北弄堂旅館的一張窄床上非常闊綽地在一個白俄妓女身上發(fā)泄了煎熬了很久的欲望。斯泰格體格健壯,白俄妓女年輕豐腴,可謂棋逢對手。憋足了勁的斯泰格在妓女面前擺開戰(zhàn)陣,把他的手段一一祭出;妓女閱嫖無數(shù),多為迎合,這一位的剛猛既讓她欣喜,又有點怯陣。結束后,妓女竟然不走,還說免費。斯泰格很是感激。這真是大雪中的一塊熱炭啊。斯泰格于是抱著白俄妓女酣睡到天明。醒來的時候,臂彎里早已空空蕩蕩。不過,這次免費的獵艷仍讓他心潮澎湃,也讓他對自己充滿信心。巡捕房去不了,我單干,當私家偵探。無需投資,只憑自己的一張嘴和兩條腿。幾天后,偵探所就開張了。斯泰格的生活費也所剩無幾了。

        真的很快有人找上門來。斯泰格興奮異常地接他的第一單生意。斯泰格的一張嘴確屬上乘,對方不僅成了他的第一個主顧,而且還給了他一份預付的定金,數(shù)目超出了他的想象。斯泰格一天居然一連簽下了三個單子。有了第一份定金墊底,他開出價碼的時候就好像附身正在躥紅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的那些名偵探,比如大偵探波洛,仿佛他已勝券在握。當年在澳洲買下農場的感覺再次重現(xiàn),但興奮的感覺也戛然而止,那可是一次慘痛的結局。罷了,一切從頭開始,希望上海帶給我好運。

        很快就遭遇了困境,斯泰格根本不懂私家偵探。他完全憑借自己的想象,甚至是拙劣的想象,所以無法兌現(xiàn)合同上的承諾。雇主找上門來,指責他,要求退還定金,還要求他賠償。雇主們的理由很相似,非但事情沒辦好,還弄得更糟。那些定金都已被斯泰格換成了高檔旅館和高級妓女。他只能東躲西藏,就像一個真正的私家偵探追蹤的對象。所以他的照片很快出現(xiàn)在租界法庭的傳喚欄上,他的前雇主成了他共同的原告。

        法庭上的斯泰格依然一張利嘴,聲稱自己的業(yè)務還在進行之中,由于他不幸成為被告,只得中止。至于合同期間未能履約,則是因為私家偵探工作充滿風險,隨時可能發(fā)生意外之事。原告律師對他的辯詞十分不屑,堅持要求退還定金并予賠償。斯泰格向法庭表示,如果不讓他繼續(xù)偵探業(yè)務,他將無力返還定金,更別提賠償了。最終法庭裁決,限斯泰格一個月內向原告退還定金,原告所提賠償不予支持。

        雖然這個裁決和斯泰格的預估相差無幾,但哪兒去籌這筆錢呢?當然,他還可以上訴,但結果也是一樣,拖延時間罷了。程序走完,還是逃不了。這輩子,大概是訴訟纏身了。從昆士蘭到尼亞薩蘭再到上海,一直沒有擺脫過。難道說這里也不是他最后的落腳地?

        走出法庭,斯泰格仰天嘆息,十分悵然。今晚他又該去哪兒呢?

        有個人一直跟在他身后。

        斯泰格走進一家小飯鋪的時候,這個人就在他對面坐了下來,用英語跟他打招呼。斯泰格眼神迷茫,含糊地回應了一下。對方卻問:“先生想吃點什么?”

        斯泰格這才注意到說話的是個東方人,英語不太地道,但能聽懂,因為眼下對“吃”這樣的詞太敏感了。是中國人,日本人,朝鮮人?有一點可以肯定,上海人說的英語不是這樣的,就像那個至今想起來還讓他窩火的小旅館老板。眼前這家伙穿著西服,發(fā)際線很高,腦門亮。他這句問話是要請客的意思嗎?斯泰格不太明白。锃亮腦門卻不理他了,兀自把伙計招呼過來,用生硬的中文說,這個,那個……斯泰格想,自己的判斷是對的,他不是中國人,當然也不是上海人。锃亮腦門已經點好,也不看斯泰格,好像忘了剛才說的話。斯泰格咽著口水,偷瞄了對方一眼,然后也把伙計叫過來,學著锃亮腦門的樣子點餐。锃亮腦門笑了。兩人唏哩呼嚕各自吃完一碗面,只不過斯泰格吃面的樣子比锃亮腦門笨拙多了。然后,锃亮腦門再叫過來伙計,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斯泰格,說:“兩個?!本吞湾X付了賬。

        斯泰格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他克制地把半個飽嗝噎了回去,然后問:“先生,為什么?為什么你平白無故要請我吃這一碗面?”

        锃亮腦門笑了:“因為你沒錢,我?guī)湍愕拿Π !?/p>

        “哦,那真是太感謝了。”這個解釋斯泰格接受得了,于是毫不收斂地把剛才那個咽回去的飽嗝充實地釋放出來。

        “萍水相逢,同舟共濟。”锃亮腦門補充道。

        斯泰格摸了摸腦袋,又聽不懂了。

        “這是支那成語,我很喜歡?!?/p>

        “請問先生是……”

        “哦,自我介紹一下,中村健太,日本紗廠老板。請問先生想不想到我這里來工作?”

        斯泰格一愣,這太突然了:“這個……我完全不懂。哦,我叫斯泰格,大英帝國駐印軍中尉。不,那是五年前的事了?!?/p>

        中村詭譎地問:“那先生懂私家偵探嗎?”

        斯泰格尷尬地咧了咧嘴。

        中村趁機確立了自己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所以,關鍵不在于懂還是不懂,重要的是怎么做。明白嗎,斯泰格先生?”

        斯泰格真誠地搖了搖頭:“不,懂了才知道怎么做。”

        中村也搖搖頭,其實是一種倨傲:“這話不錯,懂了當然好,不懂就是莽撞,就像你。不過,我很快就可以教會你,至少可以讓你有飯吃有地方睡?!?/p>

        斯泰格射出了貪婪的目光,但顯然在竭力克制著。中村微微牽動他的笑肌,非常善解人意地說:“斯泰格先生,沒關系的,人生總有不如意,對不對?”

        斯泰格只能點頭了。

        “這么說,你愿意到我這兒來了?”

        “讓我干什么,紡紗嗎?”

        中村笑出了聲:“哈哈,會紡紗的人太多了,這可不是你干的事。中國人說得好,天生我材必有用?!?/p>

        不管斯泰格聽沒聽懂這句中國話,跟著中村走只能是他的唯一之選了。

        中村心里很焦躁,上次寄給董事會的信至今未見回音,這些日子他一直在楊樹浦偷偷考察英國紗廠和華商紗廠的情況,盡管日本棉紡業(yè)已占了上風,但尋找新的發(fā)展機遇才是長遠之計。規(guī)模越來越大,就越要考慮經營的結構和模式。當年他留學德國學習經濟學,自然而然會動用他的理論素養(yǎng)。按他的測算,如果購進地塊投入機器設備,建造一個四萬余枚紗錠規(guī)模的紗廠,至少需要銀兩七十萬。而他要用這七十萬收購兩家華商紗廠,與英商形成新的競爭犄角。那天他是信步踏進租界臨時法庭的,發(fā)現(xiàn)這個散發(fā)著汗臭衣著邋遢的英國佬的口才倒是可圈可點,聯(lián)想到自己在楊樹浦的考察,他靈機一動,就有了招致麾下為己所用的念頭。此時把這個倒霉蛋攬過來是最好的時機,他正落難,拒絕不得。何況在他看來,這家伙并不是一個廢物。至少,敢玩私家偵探這種沒玩過的東西就頗值得欣賞。憑直覺,這個看起來玩世不恭的家伙在他的調教下一定會對自己有用。

        斯泰格就成了中村的跟班。一個多月下來,中村對他的預估很滿意,斯泰格的確不是廢物。更重要的是,這家伙很喜歡錢。

        三井洋行上海紡織株式會社的回信終于來了,同意他繼續(xù)留在上海。

        雙喜臨門啊。中村很高興。這天晚上他請斯泰格到吳淞路上的竹內餐館喝清酒,還有歌伎表演,對斯泰格來說都是第一次,足以讓他大開眼界。以前聽說過日本清酒,今天一嘗,加上歌伎婀娜的表演,酒色齊全,斯泰格喝得盡興,直到爛醉。

        幾天后中村把斯泰格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告訴他,楊樹浦有一家新開的英商怡信紗廠正在招聘,他可以去應聘。中村說:“你在我這里快兩個月了,也學了不少,現(xiàn)在應該用得上了?!?/p>

        斯泰格不解:“我在這里很好的,為什么要去那里?”

        “斯泰格先生,你不能一直在我這里。你在這里太舒服了,現(xiàn)在,我要讓你吃點苦了?!?/p>

        “吃點苦?”斯泰格張大了嘴。

        中村臉上漾起他一貫的微笑:“斯泰格先生,現(xiàn)在紗廠的競爭很激烈,你如果應聘成功,我們就可以知己知彼,對我們的發(fā)展有好處。我相信,你應該懂我的意思?!?/p>

        斯泰格想了想,說:“我懂了,中村先生?!?/p>

        “對你來說,你還可以獲得兩份薪水?!?/p>

        “那真是太好了。先生,你放心,我會讓你滿意的。”

        “如果我真的滿意,你還可以拿得更多。斯泰格先生,跟著我,你會發(fā)大財?shù)??!?/p>

        “OK。”斯泰格打了一個很響的榧子。

        實際上,摩根早就給了凱特琳一筆錢,足夠開出一家紗廠。給比爾的那張支票只是一個象征。凱特琳給比爾講這件事的時候顯得既沉重又含著一種欣喜。比爾想,原來父親早有考慮來上海辦廠了。

        凱特琳說:“紗廠開出來后,一切都將由你來做了。比爾,相信自己一定做得到。”

        “媽媽,您放心,我記著父親握著我的手的時候跟我說的話。在我的心里,這比什么都重要。我們在報紙上刊登了招聘廣告后,來的人很多,也很熱鬧。我想,怡信紗廠的名字很快會在上海無人不曉的?!?/p>

        “也許,你不應該這么樂觀。布萊德利先生說過,日本紗廠很厲害,我們面臨的競爭將會很殘酷?!?/p>

        “我知道。我絕不會輸給他們的。”

        見比爾信心十足,凱特琳覺得不必再說什么了。拉上董事長辦公室的門之后,她默默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斯泰格來應聘的時候,剛剛積累起來的那點東西就變成了一個紡織從業(yè)人員的履歷。經過他的口舌修飾,這份履歷顯得頗為妥帖,也使比爾當場就決定把這個人留下來,畢竟他是大英帝國的臣民,他也需要自己的同胞加盟。

        斯泰格在怡信如魚得水,踏入上海之后從未感到如此氣順,他終于像一個正經的英國人了,就像人們常掛在嘴邊的紳士那樣。這個詞在洋涇浜英語里被滑稽地叫作“尖頭鰻”,那是一條滑溜溜的魚嗎?斯泰格有時會在鏡子前穿上新買的西服,再戴上一頂禮帽,拿著一根拐杖之類的東西當?shù)谰?,上海人叫這東西“司的克”,他斯泰格也有成為英國紳士的那一天嗎?他不敢奢望,但十分向往。看看年輕的老板比爾先生,衣著筆挺嚴謹,少言寡語,不怒自威,即使不拿“司的克”,也像個紳士。還有偶爾得見的凱特琳夫人,舉止端莊,氣質高雅,一看就是富有教養(yǎng)之人??上?,我在這兒用心不良,還拿著一份薪水。話說回來,如果不是中村先生,我哪有今天。嗨,想起這個心里就煩。我太需要錢了,我不想再回到被小破旅館的上海老板趕出來的日子,我也不想再玩噴著刺鼻氣味的劣質香水的白俄妓女,我害怕回到過去,就讓我在這里好好呆下去吧。

        狄思威路與楊樹浦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這里很清靜,深秋時梧桐樹葉撒落一地,而不顯頹廢。在最后一縷晚霞隱身之前,它們被抹上了一層雍容的金色,忽然變得高貴起來。

        中村定在這條路上的一家咖啡館和斯泰格見面。

        上午接到中村的電話后,斯泰格就興奮地把這些天來積攢的東西梳理了一遍,生怕自己不得要領。所以,他一上來就迫不及待地把這些倒了出來。中村一直在靜靜地聽,保持著招牌式的微笑。他的大腦像一臺精密儀器過濾著接收到的信息。他不斷地安慰著自己,這家伙還是個小學生,不得要領很正常。

        斯泰格略顯惶恐地說完,等著中村的評判。中村沒說什么,只是悠閑地喝咖啡。他喝的是不加糖塊也不加牛奶的純咖啡,很享受。直到斯泰格有點皺眉頭,中村才終于說:“斯泰格先生,你說的這些非常好,我非常喜歡。以后,我隨時都可能通知你見面,地點還是在這里。你以為如何?”斯泰格連連說:“我隨時聽候中村先生通知?!敝写鍙奈鞣纫驴诖锾统鲆粡堉保谏厦鎸懥藥讉€數(shù)字,然后推到斯泰格那邊:“斯泰格先生,這是你的,請收好?!彼固└癫蛔杂X地挺了挺一直弓著的背,說了聲:“謝謝中村先生?!?/p>

        半年之后,一家新的日本紗廠在楊樹浦開業(yè)了。沒有喧嘩,也沒有剪彩。翌日的報紙報道稱,日商大純紗廠低調開業(yè)。

        布萊德利把這個消息告訴比爾時,比爾還沒注意。布萊德利說:“你們來的那天,我在車窗里看見他,就覺得奇怪,原來他是到這里布局來了。早有預謀啊?!?/p>

        比爾掩飾著自己的倉促,問道:“那個老板是誰?”

        “他叫中村健太,早年就到上海,在棉紡業(yè)圈子里有點名氣。”

        “我聽母親說,楊樹浦早就有他們的紡織業(yè),現(xiàn)在他再來湊這個熱鬧,是針對怡信的嗎?”

        “很難說。老公茂在楊樹浦的歷史比任何日本紗廠都老,他早已了如指掌。你的怡信擁有新的機器和規(guī)模,也許是他認為遇到了威脅?!?/p>

        “那就是要跟我們搶地盤了。”

        “即使他不來跟你搶地盤,怡信也遇到了一個強硬的對手。嗨,其實這些年,我們已經在日本人的擠壓中習慣了?!?/p>

        比爾輕輕吁出一口氣:“不管怎么樣,我都必須接招了?!闭f這句話的時候,鐘擺的聲音又出現(xiàn)了。他想,他的決斷是對的。

        布萊德利拍了拍比爾的肩:“還有我呢,比爾先生?!?/p>

        仗著年輕,比爾把自己的工作時間延長到了十二個小時以上。幾個月下來,他感到了明顯的壓力。市場是最重要的,但怡信的產品銷量始終在原地徘徊,甚至還有下滑的趨勢。

        凱特琳更急。幾天不見,日商紗廠周圍的平房一排接著一排,變戲法一樣矗起。這種被稱為新式里弄的住宅區(qū)內還設有花園和花壇,水電煤衛(wèi)一應俱全,道路兩旁綠樹成蔭。進出此地的日本婦女和孩子越來越多,顯然是紗廠日本職員的家屬。是長期駐扎的意思。

        在越來越膨脹的日商紗廠面前,英商紗廠已無優(yōu)勢可言,要保住自己的一席之地,只有在技術上做文章,開發(fā)出新產品,搶先出手,占據(jù)市場。凱特琳給老喬治去了信,向他求援。老喬治一筆錢到位后,凱特琳和比爾商量了好幾天。幾天后,怡信紗廠高薪聘請工程師的大幅廣告連續(xù)出現(xiàn)在報紙上。

        比爾心里忐忑,只短短半年,怡信就遭遇強勁的挑戰(zhàn),是遠遠超過他心理準備的。他是個新人,不諳經營之道。外公說商場險惡,母親說日本人厲害,很快就讓他見到了真相。也許這是上帝給他的安排吧。

        中村看到報紙廣告,知道怡信急了。他暗暗笑了。招聘工程師,一定是因為技術問題。很快他就從斯泰格那里獲悉了最想知道的情況,是印染技術上的革新。不過,新產品的圖案樣式完全處于保密狀態(tài),那就需要斯泰格冒點險了。但這個難度很大,他做得到嗎?但斯泰格自信爆棚,還說絕不辜負中村先生的信任,中村就順水推舟讓他試一試了。

        比爾親自監(jiān)督革新工藝,規(guī)定除兩名參與的工程師只向他報告革新進度,任何人不得接觸與該項目有關的一切事宜。這段時間,宵衣旰食就是比爾的生活狀態(tài)。

        竟然讓斯泰格成功了。

        中村看著樣本的照片,不斷贊賞著,當然也贊賞著斯泰格。斯泰格心里洋溢著歡愉,這次他總算做成一次“私家偵探”了。聽聽,中村說出來的話與他此時的想法不謀而合,“斯泰格,你真的可以當偵探啊,我簡直懷疑,當時你是在故意欺騙你的雇主,讓自己下不來臺嗎?”

        斯泰格的臉抽搐著:“不,不是,中村先生,這可是我的恥辱?!比缓笏中α?,把抽搐的神經完全抹平了。

        “我沒看錯你,斯泰格?!敝写鍙膬却锾统鲋?,又寫上一串數(shù)字,交給斯泰格,“這是你的。”

        斯泰格接過,看了一眼,再仔細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中村問道:“看不清嗎?”

        “不,中村先生,您是不是寫錯了?”

        中村搖了搖頭:“在這張紙上我從沒寫錯過。你覺得是多了還是少了?”

        “多了,多了?!?/p>

        中村拍了拍斯泰格,哈哈大笑:“斯泰格先生,那就當我寫錯了。我從來不寫第二次?!?/p>

        斯泰格趕忙站起來,學著日本人的樣子給中村鞠躬。中村被他笨拙的樣子再次逗得大笑。

        斯泰格給中村鞠躬的時候,弓著的脊背后正映著一雙犀目。

        幾個月后,大純紗廠投放市場的布料就有了改變,引人矚目。幾乎同時推出的怡信紗廠紡織新產品緊接著在市場上引起不小的轟動。媒體爭相報道,還分別采訪兩家紗廠??芍^旗鼓相當。

        雖然這一輪較量的結局還算不錯,但比爾的心情非常復雜。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不邁出一步。直到接到布萊德利打來的電話,他的情緒才稍有好轉。布萊德利的聲音有點沙啞,比爾問:“你病了嗎?”

        布萊德利說:“沒有,通常我高興的時候就會這樣?!?/p>

        比爾大笑起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竟然還有這樣的高興?!?/p>

        “對我來說也許是生理反應?!?/p>

        比爾笑得更厲害了。布萊德利繼續(xù)啞著嗓子說:“比爾,我要祝賀你,一出手就跟強勁的對手打了個平局,了不起?!?/p>

        比爾停止了笑,嚴肅地說:“親愛的布萊德利先生,我知道您這是寬慰我。但是我覺得,我將面對更艱難的狀況?!?/p>

        “為什么這么說?”

        “我有預感。”預感是什么,比爾還說不清楚。但那天聽他的小跟班告訴他在狄思威路咖啡館里看到的情形讓他不寒而栗。這怎么可能呢,斯泰格先生,我親自拍板招聘的管理人員,怎么可能出賣我?他究竟跟那個日本人說了什么,跟大純紗廠新面世的布料究竟存在什么聯(lián)系?為什么恰恰在我們之前投放市場?比爾反復梳理著這些細節(jié),但都沒有找出滿意的答案。

        凱特琳來了,看著比爾的樣子,她說:“比爾,你不覺得你正在向你的員工展示你的不安嗎?哦,這對怡信可不是件好事。”

        比爾站起身來:“媽媽,讓你擔心了。我會很快恢復到最佳狀態(tài)的?!?/p>

        “不必過于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是的,媽媽?!?/p>

        比爾看出來了,媽媽很擔心,也很克制,他這樣的狀態(tài)不是媽媽想看到的。

        母子共同進餐時,比爾說:“媽媽,我知道您也高興不起來,但我太沉不住氣了。請您原諒。”

        凱特琳微笑了一下說:“這沒什么,只要我們的產品受到市場關注就是成功。雖然目前的情況對我們很不利,但我們畢竟邁出了這第一步。作為董事長,你一定要讓員工明白這一點。”

        “媽媽,我想,我們是不是應該開個新聞發(fā)布會?”比爾突然問。

        “新聞發(fā)布會?”

        “我想,我們必須造出聲勢,公開我們的產品開發(fā),讓市場和客戶都來關注我們,對我們有所期待。”

        凱特琳有些猶豫,明明是在問比爾,卻又像在問自己:“你覺得這樣可行嗎?”

        “日本紗廠已經在楊樹浦建立了穩(wěn)固的基礎,他們想全面掌控上海紡織市場。不僅在上海,他們在天津和青島也有同樣的布局。面對這樣的格局,我們已失去了全面抗衡的主動,所以只能舍棄,舍棄是為了守住一方,打出值得人們贊賞的品牌,這樣才能繼續(xù)生存下去。所以,我們要把這個想法告訴市場和客戶,讓人們有所期待?!?/p>

        “那你要告訴對手什么?”

        “我覺得我們應該調整策略,我們要的是市場份額,只要我們占有一席之地,我們就不會被擠出去。畢竟,我們的機械和技術是一流的,他們用的是我們的淘汰貨?!?/p>

        “但你不能無視他們在機械革新上的能力?!?/p>

        “如果我們承認他們的能力,就更應做好自己的事。您說呢?”

        “那好,就按你說的,開新聞發(fā)布會。”

        “媽媽,這個發(fā)布會由您來答記者問,您看怎么樣?”

        “這又是為什么?”

        比爾壞笑著:“媽媽,我可是董事長啊。再說,您的口才比兒子好多了?!?/p>

        凱特琳看著比爾的神情,故作嚴肅地說:“比爾,你好像突然變成另一個人了?!?/p>

        “哦,是嗎?”比爾看起來比凱特琳更嚴肅。

        在中村看來,怡信只是施展一種營銷策略,看起來主動,其實含著不安。但在這位女士的侃侃而談中,人們聽到的是誠懇,是善意,她成功地把公眾的目光吸引到了自己身上,進而對它產生期待。這位叫凱特琳的新聞發(fā)布者讓混在記者群里的中村為她得體完美的答記者問而激賞。持續(xù)幾天,中村腦中都被凱特琳在新聞發(fā)布會上的形象擁塞著,不能忘懷。

        貝當路上的梧桐樹葉在秋風中開始泛黃,這個邁入凋零的季節(jié),卻被人們視為它一年中最輝煌的時刻。那天凱特琳又去了徐家匯的上海國際禮拜堂。這是凱特琳來上海之后去得最頻繁的地方,她能感受到它帶給她的慰藉。

        每次來到這里,她總會抬頭仰望這個仿哥特式磚木建筑的交叉型頂端。它并不高,更不巍峨,清水紅磚外墻像一個經歷豐厚的長者在寧靜訴說,翠綠的大草坪展示著一種氣度和胸懷。她常常在凝望中想起她家鄉(xiāng)肯特郡的坎特伯雷大教堂,這種記憶在她隨父親到印度之后逐漸淡化,然而現(xiàn)在,教堂的尖拱長廊,弧拱形的窗框和鑲嵌梅花紋的斑斕玻璃把她的思念格外強烈地勾了出來。

        她常常長久地陶醉于優(yōu)美的圣樂,如同沐浴在主的榮光中,心靈透過教堂的尖頂徐徐飛升。那是最幸福的時刻。

        又是幾天不聽見比爾的聲音了,大多日子他不回家,就睡在廠里。去禮拜堂后第二天凱特琳到紗廠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人們的神色有些異樣。她一改平日先去廠區(qū)里走一圈的慣例,徑直去了比爾那里。

        比爾不在辦公室。

        凱特琳問比爾的小跟班,一個剛滿二十的英國青年。小跟班搖著腦袋說沒看見董事長。既然連小跟班都不知道,那就無需再問別人了。凱特琳想了一下,就干脆回家等著。

        下午,凱特琳才接到比爾的電話,說讓她去他那兒。凱特琳剛想問,比爾就掛斷了電話。凱特琳不高興地把聽筒重重地擱在機座上。

        見母親到來,比爾卻是很高興的樣子。他親自給凱特琳沖了一杯咖啡。平時這類事通常由小跟班來做。而現(xiàn)在,小跟班被比爾安排在門口當門衛(wèi),謝絕一切人進入。

        見凱特琳疑惑的樣子,比爾又笑了:“媽媽,今天我辦了件大事?!?/p>

        “大事,什么大事讓你這么興奮?”

        “您猜猜。”比爾故作神秘。

        “我可不愿做這種小學生的游戲?!?/p>

        “好啦,我來揭開謎底。我今天偵破了一個案子?!?/p>

        “比爾,別油嘴滑舌的。你又不是警察,破案不是你的事?!?/p>

        “媽媽,我真的破案了。作案人就在我們廠里?!?/p>

        “誰?”

        比爾抑揚頓挫地說:“就是斯泰格先生?!?/p>

        “斯泰格,他不是你親自聘用的嗎?”

        比爾一下子沉靜下來,頓了好長時間,才緩緩地說:“所以,我除了高興,還很沮喪。”

        凱特琳把咖啡杯拿起來,又放下,說:“這怎么可能呢?你有證據(jù)嗎?比爾?!?/p>

        “在我懷疑之后,我決定再次試探一下,我其實非常希望那是我的幻覺,但不幸是真的。而且,他情愿不解釋。也就是說,他無法解釋?!?/p>

        “他不解釋,為什么?”

        “因為他覺得解釋已經沒有意義了。因為一切都發(fā)生在我的眼皮底下?!?/p>

        凱特琳仰起頭,出神地看著天花板,仿佛研究它奇形怪狀的圖案,然后長吁一口氣:“哦,天哪,怎么會這樣?”

        “媽媽,您還記得我們的新產品投放市場之前,大純紗廠的產品一改以前的風格了嗎?”

        凱特琳想起來了:“是的,他們想捷足先登。這難道是斯泰格向他們透露的?”

        “正是?!?/p>

        長長的沉默后,凱特琳問:“那你決定怎么辦?”

        “我還沒有想好,所以我想請您幫我拿主意。”

        凱特琳說:“這件事還是由你自己來決定?!?/p>

        “我也很矛盾。我得好好想想?!闭f這句話的時候,比爾的眼神里充滿無助。

        (未完待續(xù))

        發(fā)稿編輯/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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