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京都蔡御史來清河縣,這事鐵定為清河縣的一件大事。西門慶隨縣領(lǐng)導(dǎo)出郊五十里,“迎接到新河口”。原想蔡御史隊伍排衙也似,浩浩蕩蕩,不想“卻只用幾個藍旗清道,官吏跟隨”。蔡御史來人規(guī)模小,卻不妨縣里接待架勢大。不過,接待工作全由西門慶買單(官家接待,讓商家承辦,原來古已有之),花費不少,“茶湯獻罷,階下簫韶盈耳,鼓樂喧闐,動起樂來”,“兩位轎上跟從,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點心,一百斤熟肉,都領(lǐng)下去。家人、吏書、門子人等,另在廂房里管待,不必細(xì)說”。
蔡御史對文藝晚會,興趣不濃,半途想走。西門慶提臀知尾,雅知其意,“走下席來,叫玳安附耳低言,如此這般”。哪般?吩咐玳安去“叫董嬌兒、韓金釧兩個,打后門里用轎子抬來,休叫一人知道”。
話說蔡御史單讓董嬌兒伏侍,一夜無話,“次日早辰,蔡御史賞了董嬌兒一兩銀子”,形式還蠻隆重的,“用紅紙大封包著”。董嬌當(dāng)時發(fā)懵,不好做聲,“到于后邊,拿與西門慶瞧”。西門慶頓時笑話起來:“文職的營生,他那里有大錢與你,這具就是上上簽了。”補足了董嬌兒與韓金釧各5錢銀子。
《金瓶梅》里形形色色,寫盡諸色,多半是官人、商人、下人,三姑六婆,三教九流,筆墨都曾涉及,其中純文人倒不多。文職的營生,是文人轉(zhuǎn)的官,在《金瓶梅》里,個個形象都很難看;那么不曾當(dāng)官之文人的營生呢,《金瓶梅》也描述了幾個,如溫葵軒,如蔣竹山,如水秀才,其形如何?其像何樣?也是難堪得緊。
蔣竹山不說了,他先是立志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只是志氣“將逐散”,借行醫(yī)之便,干偷雞勾當(dāng)。他有個著名段子縣上流傳:他到得女眷家行醫(yī),兜了一條魚去,掛在墻壁上。行醫(yī)帶魚干嘛?意在問女病人:“嫂子,你下邊有貓兒也沒有?”下邊毛?人家丈夫在外間聽了,闖進來,“打了個臭死,藥錢也沒有與他,把衣服扯的稀爛”。這事讓潘金蓮聽了,五十步笑百步:“可可兒的來,我不信一個文墨人兒,他干這個營生?”
第76回《春梅姐嬌撒西門慶,畫童兒哭躲溫葵軒》,專說溫秀才那繭子事。一日,“月娘裝了兩盒茶食點心下飯,送出門首上轎,只見畫童兒小廝躲在門旁,大哭不止”。何事哭得那傷心?另小廝平安在旁邊旁白:“溫師父那邊叫他,他白不去,只是罵小的?!边@就惹月娘追問因由,追得緊了,“你不說,大娘要打你”,畫童兒便開口,“他只要哄著小的,把他那行貨子放在小的屁股里,弄得脹脹痛起來……”溫葵軒,果然“溫屁股”。這事在西門府頓時傳開……事情敗露,溫屁股只好跑路?!罢l人涉及西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p>
單聽?wèi)?yīng)伯爵這應(yīng)花子言,《金梅瓶》之世界里,也有一位德才兼?zhèn)?,可?dān)當(dāng)社會良心的文人,便是水秀才。西門慶當(dāng)了官,“我雖是個武職”,也要找個文秘來撐門面,“我一心要尋個先生在屋里,叫他替寫寫,省些力氣也好”。應(yīng)花子便推薦了水秀才,“他現(xiàn)在是本州秀才,應(yīng)舉過幾次,只不得中。他胸中才學(xué),果然班、馬之上;論人品,亦屬孔、孟之流?!弊屛鏖T慶聽得一愣一愣的。他家蠻富,“家里還有一百多畝地,三四帶房子住著”;渾家二十歲左右,“生的十分美貌”。家中條件如此之好,卻何以要來當(dāng)秘書?接著聽?wèi)?yīng)花子介紹,這些條件全是段子,被解構(gòu)了:祖上有房子,被他敗光;金屋藏嬌,婆娘早京漂去了;曾在李家坐館,李家?guī)资畟€丫頭,個個美貌俊俏,“那水秀才連住了四五年,再也不其邪念”,他私德好,不勾引人家丫頭,“后來不想被幾個壞事的丫頭、小廝,見他圣人一般,反去日夜括他”,沒辦法,“那水秀才又極好慈悲的人,便口軟勾搭上了”。
《金梅瓶》好筆力,其中有高筆技,好用反筆:其寫人,先前評價得極好,才勝班馬,德超孔孟的,讓讀者信以為真,讀啊讀,讀到后來,其人做出了一兩件事來,便知全是虛妄。這筆技,使其文字活潑機趣,蠻有張力。《金瓶梅》里的文人,表里兩張皮,一皮蓋一皮,剝開其畫皮,但見其撕逼,里頭爛透了?!督鹈菲俊防铮隳苷业贸鲆粋€行業(yè)有一個好人嗎?作家處處寫酒局樂,寫床鋪笑,歡笑滿篇,像是歡樂世界,其骨里是特悲涼的,他寫的實是一本悲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