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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歲月迢迢(四)

        2017-01-10 17:34:25綠亦歌
        花火B(yǎng)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教導母親

        綠亦歌

        1.

        趙一玫十四歲這年,獲得了全國青少年拉丁舞冠軍。

        有時尚少女雜志做了一期她的封面,她長發(fā)綰成髻,露出光潔修長的脖頸,趴在把桿前,突然回過頭看鏡頭,似笑非笑,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

        趙清彤親自下廚,忙活了一下午,做了一桌子的好菜。

        最后上桌的是兩件禮物,趙一玫的母親趙清彤送給她一副玫瑰金耳環(huán),在燈光下流光溢彩。她的繼父沈釗對趙一玫出手向來大方,送給她一架天文望遠鏡,能看到幾萬光年外的天體。

        “謝謝媽媽,謝謝沈叔!”

        趙一玫捂住嘴巴,一副驚喜若狂的樣子,笑得兩眼彎彎。

        坐在她對面的沈放實在看不下去了,放下筷子,皺起眉頭:“趙一玫,你作不作?”

        趙一玫的笑容瞬間垮掉,冷冷地看著自己名義上的哥哥,扯了扯嘴角:“有些人真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就你那點演技,”沈放也冷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場面,還是算了吧,這兒還坐這一個活人呢?!?/p>

        沈釗咳嗽了一聲,趙一玫本來還想刺沈放幾句,但是趙清彤也向她瞪了一眼,她只好翻翻白眼作罷。

        接下來一頓飯總算恢復了正常,冷冷清清,只有沈釗和趙清彤在甜甜蜜蜜地小聲說話。

        沈放沒再拿起過筷子,以行動傳達了趙一玫已經(jīng)倒掉他所有胃口。

        他和趙一玫都坐靠在落地窗的一面,他戴上耳機,凝視著窗外。趙一玫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庭院外亮著幾盞路燈,有飛蛾撲火,可是再亮的光芒在黑夜里也顯得格外孤獨。

        天邊掛著一輪圓月,又大又圓,沒有烏云的遮擋,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坐在她對面的男生側(cè)臉英俊,頭發(fā)剃得極短,鼻梁高挺,下巴至鎖骨連成一條漂亮的弧線,嘴唇緊閉,猜不透他此時在想些什么。

        趙一玫從來沒有見沈放笑過。

        風中帶著若有若無的香氣,和甜點的香氣摻雜在一起,讓人沉迷。

        趙一玫“咦”了一聲,問:“媽,你換香水了?”

        趙清彤搖頭:“沒有。”

        “沈叔你聞到了嗎?”

        沈釗也搖頭。

        趙一玫皺眉,最后轉(zhuǎn)頭看向沈放,卻又不太愿意開口。

        倒是沈放先收回目光,忽然開口:“我要搬出去住?!?/p>

        沈釗似乎沒有聽到,繼續(xù)低頭切自己盤中的牛排。趙清彤更是從來不插手沈放的事,伸手去拿紅酒杯,倒是趙一玫吃了一驚,抬頭看向沈放。

        沈放挑起眉頭笑:“爸,別這么沒勁兒,您當初答應(yīng)過我的?!?/p>

        沈釗無可奈何,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刀叉正視自己的親生兒子:“我以為你忘了?!?/p>

        “當初趙姨來我家我們就說好了,我隨時可以走,”沈放看也不看趙一玫,“爸,君子一諾?!?/p>

        “也太突然了。”沈釗說。

        “嗯,”沈放不愿意再多說什么,站起身,“那我上去收拾行李。房子已經(jīng)找好了,以后周末有空會回來?!?/p>

        第二天清晨,趙一玫難得沒有鬧鐘卻起了個大早,她坐在床上迷迷糊糊一陣,才忽然想起沈放今天走。

        趙一玫趕忙從床上跳起來,鞋子都顧不上穿,赤裸著腳往樓下跑。等她氣喘吁吁地跑出大門,正好看到黑色轎車停在院子外,沈放放好最后一件行李準備上車。

        “沈放!”她大聲喊他。

        沈放松開車門,轉(zhuǎn)過頭來看她。

        趙一玫心煩氣躁,看著他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就火冒三丈,腦海里無數(shù)念頭飛閃而過,她一個也抓不住,只好冷著一張臉,惡毒地說:“你終于走了,這里的一切都屬于我了?!?/p>

        “祝你餓死街頭。”

        她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fā),看起來像一只惱怒的獅子。

        沈放瞇起眼睛,冷冷地打量面前的女孩。

        她說的沒有錯,她的母親奪走了他的父親、逼得他母親發(fā)瘋,而她們母女倆堂而皇之地搬入這座天價的別墅,也成功地將他惡心到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明明恨不得將對方千刀萬剮,沈放卻只是無所謂地笑了笑,低下頭鉆進車里。車子開得不快,也還是漸漸消失在了趙一玫的視線里,她這才回過神往屋子里走。

        這一回頭,趙一玫整個人卻怔住——

        三年前,她和趙清彤初搬來沈家別墅,沈釗喜歡趙一玫,把她當親生女兒疼愛,讓人把院子打掃出來,撒了一地玫瑰花種。趙一玫十分開心,也親自去種了一株,沈釗挑的白玫瑰,趙一玫種下的是整座院子唯一一株紅色玫瑰。

        剛剛種下那段時間,趙一玫滿心期待,天天跑去看有沒有發(fā)芽,后來上了初中,她也慢慢把這件事忘了。

        沒想到突然在這時開花了。

        白色玫瑰映著綠葉,在陽光下肆意開放,閃閃得像是在發(fā)光,真不愧是花中桂冠,美得如此張揚。

        原來昨天夜里聞到的,是玫瑰的花香,趙一玫后知后覺地想。

        沈放和趙一玫的房間都在二樓,一人在左一人在右,所以兩個人常常在樓梯口狹路相逢。

        等司機開車送走沈放后,趙一玫鬼使神差地走到沈放的房間門口,卻發(fā)現(xiàn)被上了鎖。

        “什么破毛病,”趙一玫意思意思地踹了兩腳房門,“還上鎖了。”

        沈放的臥室旁邊是書房,趙一玫走進去,從窗戶口探出腦袋看了看,兩個陽臺之間隔得并不遠。趙一玫本來就赤著腳,靈巧地踩上欄桿,深呼吸一口氣,抓住旁邊房間的陽臺,爬了過去。

        沈放的房間空空蕩蕩的,這是趙一玫三年來第一次見到他房間的模樣。他幾乎帶走了他所有的私人物品。

        不對,趙一玫想,像他那樣的男生,或許除了日常的衣物,就沒有別的物件了。

        床頭柜上放著一個黑色的硬皮筆記本,趙一玫打開來,前面幾頁被撕掉,剩下的頁數(shù)都是空白。趙一玫坐在他的床上,只覺得困意襲來,便沉沉睡去。

        趙一玫在夢里夢見了沈放。

        那是十四歲的沈放,穿著白衣黑褲,劉海遮住額頭,不說話的時候乍看真是風度翩翩。

        可他偏偏傲慢地擋在趙一玫的面前,眼睛里滿是奚落,問:“你怎么還沒滾出去?”

        小小的趙一玫站在他面前,笑嘻嘻地問他:“沈放哥哥是吧?你看到我是不是很難受?”

        沈放盯著她。

        “難受就對了,”趙一玫惡毒地笑起來,“既然你這么恨我,我又怎么能讓你如愿呢?”

        趙一玫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夕陽落進窗戶。

        她想起來了,趙一玫抬起手臂遮住射入眼睛的光,喃喃自語:“今天是中秋啊?!?/p>

        中國人都講究佳節(jié)團圓,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他卻在這一天,離開了屬于自己的家。

        沈釗昨晚就問過他,為什么這樣突然,他沒有回答。

        只有趙一玫知道,因為玫瑰花開了,所以他才走了。

        “嗤,”趙一玫走到門邊,最后看了一眼沈放的房間,“神經(jīng)病。”

        2.

        趙一玫再次見到沈放,北京的秋天已經(jīng)過了一半,滿城楓葉。

        學校發(fā)了新的校服,死氣沉沉的深藍色,趙一玫嫌棄它丑,除了周一升旗儀式,其他時候打死都不肯穿。

        果不其然被抓了現(xiàn)行,上完體育課,趙一玫在學校里慢悠悠走著,教導主任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厲聲呵斥:“那位同學,你過來一下?!?/p>

        “怎么不穿校服?”

        別的同學一般都會撒謊說“忘記穿了”“在教室里”“尺碼不合適”之類的,唯獨趙一玫,鼻子眼睛里都是嫌棄:“太丑了?!?/p>

        教導主任被氣個半死:“別的學生都能穿,就你不能?”

        “不能?!壁w一玫點點頭。

        “反了你了,還是不是學生了?”教導主任尖著嗓音,“天天強調(diào)要穿校服要穿校服,一顆耗子屎壞了一鍋湯!”

        新官上任三把火,教導主任直接把趙大小姐拉到學校大門口罰站,為了讓趙一玫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她還端了一張凳子,讓趙一玫站上去。

        趙一玫因為行事張揚,一直都是初中部的話題人物,這么一站,每個學生回家都要看她一眼。偏偏趙一玫站得理直氣壯,腳踩在凳子上,卻一屁股坐在課桌椅的靠背,似笑非笑地看著人來人往。

        當然也包括了高中部的沈放。

        因為月考老師拖了堂,沈放一行人離開學校的時候正好是傍晚,天邊火燒云紅了一片,沈放沒看到趙一玫,他身邊的宋祁臨忽然“咦”了一聲:“那女的誰呢?”

        旁邊有人接話:“初中部的,這個女生我特別服。長得美,是真的美,成績一等一的好,跳舞拿全國冠軍,開學的時候五班的高子找她搭訕,死得特別特別慘?!?/p>

        宋祁臨這個人,典型的紈绔子弟,家中排行老二,人稱宋二公子,這種事宋二最喜聞樂見了,興致勃勃地追問:“怎么個慘法?”

        “送的首飾奢侈品啊,看都不看全部丟垃圾桶,后來有次上體育課,高子帶著人去堵她,約她一起喝奶茶,她白眼一翻,問高子,你誰啊。你不知道,高子當時給愣得,全校臉都給丟盡了?!?/p>

        宋二“哈哈大笑”,問:“這年頭還有人不吃高子那套啊?”

        “你不知道,高子追她那勁兒,都快趕上姚小同追連羽了?!?/p>

        宋二馬上面色一改,十分嚴肅地說:“那可真是,挺厲害的。”

        “要不,二少你去試試?”旁邊的人慫恿道。

        宋二大言不慚:“好啊?!?/p>

        沈放原本漫不經(jīng)心地走著,順著宋二的目光看過去,沈放看到穿著白色T恤的趙一玫,她把長發(fā)盤成丸子,露出光潔的額頭,吊兒郎當?shù)匕攵装胱?/p>

        兩個人隔著不遠不近的一段路,目光在空中交匯。

        趙一玫一怔。

        沈放走過去,站在她面前,輕嗤一聲,說:“喲,我當這誰呢,不是趙大小姐嗎?”

        趙一玫從靠椅上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沈放。

        正好教導主任從教學樓走過來,想檢查趙一玫到底有沒有在好好反省。卻看到她在和一個男生說話,火冒三丈,還沒開口,趙一玫先看到了她,猶如看到救星,眼前一亮。

        “報告老師!”她大聲地說,周圍人都側(cè)面。

        “什么事?”教導主任強壓住怒火。

        “他戴項鏈!違反校規(guī)!”趙一玫指向沈放。

        沈放身后三五個男生,一齊吃了一驚,這出可演得真精彩啊。

        教導主任轉(zhuǎn)頭看向沈放,看到他脖子上一條細細的黑繩,皺著眉頭:“說過多少次了,不許戴配飾。”

        沈放目光一沉,不說話。

        教導主任伸出手:“交出來吧?!?/p>

        沈放沖教導主任微鞠一躬,淡淡地說:“老師,您要做什么處罰都可以,這條鏈子有特殊意義,不能摘?!?/p>

        教導主任皺眉:“遺物?學校也是開明的,如果是雙親遺物,可以不摘。”

        沈放還來不及開口,趙一玫在一旁故意大聲地說:“哎呀,沈放,我記得你父母健在的啊,為人子女的,總不能這樣詛咒自己爸媽。”

        沈放猛然抬頭,陰鷙地盯著趙一玫,似乎想將她千刀萬剮。

        他點點頭,語氣冰冷:“趙一玫,你以為我真的弄不死你?”

        教導主任說:“這是學生該說的話嗎!這位同學,請把你的鏈子交出來,給人家女孩子道歉!”

        沈放一動不動,這下教導主任急了,抓住他的衣領(lǐng),他還是不動,任教導主任一腳踹在他身上,靜靜地開口,說:“老師,您就算是要開除我,這條鏈子我都不會摘,至于她——”

        沈放語氣誠懇地說:“她不配?!?/p>

        趙一玫迎著夕陽抬起頭,看著他英俊殘忍的臉,忽然笑了起來。

        這件事最后鬧大,教導主任囔囔著要開除沈放,最后驚動了校長,親自給他打電話。掛掉電話以后,教導主任沉默了一會兒,擺擺手說:“既然是有隱情,那就算了,下次主動告訴老師。但是你言行有愧,旁邊站著去吧。”

        沈放點點頭,到趙一玫邊上站著去了。兩個人一個凳子上站著,一個靠著欄桿,誰也沒有再看誰。

        再過一陣子,人群都散去,趙一玫因為沈放在身邊,雖然沒人監(jiān)督,卻不肯坐下來了。

        長久的沉默后,趙一玫再次開口,語氣里卻少了輕佻和攻擊,問:“你住哪兒呢?外面住著好玩嗎?”

        沈放冷冷地說:“滾?!?/p>

        趙一玫收回看向遠方的目光,落在了很近的地上,她和沈放,一高一矮,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

        趙一玫淡淡地笑,像是在自嘲:“知道了?!?/p>

        3.

        趙清彤和趙一玫生父董齊在趙一玫三歲的時候離異,趙一玫跟的母親。趙清彤出身名門,年輕時候做過電影明星,后來借著董齊的關(guān)系下海經(jīng)商,做的是金銀珠寶類的生意,生財有道。

        1999年的中秋,趙一玫的家里堆滿了月餅,趙清彤嫌長胖,全部讓給趙一玫吃。趙一玫只吃蛋黃蓮蓉,隨手掰開一個,不是蛋黃的,她嫌棄地癟癟嘴,擦了擦手,繼續(xù)寫作業(yè)。

        趙清彤從跑步機上下來,大汗淋漓,她走到飲水機前倒了一杯水,忽然對趙一玫說:“我要結(jié)婚了?!?/p>

        趙一玫很是不滿:“要搬家嗎?我國慶作業(yè)還沒寫完呢?!?/p>

        “又不要你來搬?!壁w清彤說。

        “不搬?!壁w一玫說,“家里還有這么多蟹沒吃完?!?/p>

        “他家有個庭院,一直荒廢著沒用,聽說你喜歡玫瑰,還說都拿來給你種玫瑰。既然你不搬,那就算了吧。”趙清彤頗為惋惜地說。

        “搬搬搬!”趙一玫馬上放下手中的筆,正襟危坐,“媽,你的終身大事,不要聽我這些小輩的意見,走自己的路,過自己的人生。”

        趙清彤嘖嘖稱奇,自己怎么養(yǎng)了這么個沒出息的女兒。

        “見了面要叫沈叔叔,沈浪的沈,他有個兒子,比你大三歲,以后就是你哥哥了,不過……”

        “哦,”趙一玫沒太在意地問,“長得帥嗎?”

        趙清彤被噎?。骸拔乙矝]見過。”

        “那好吧?!?/p>

        到了晚上,趙清彤剛剛睡下,有人敲她的門,打開來看,小小的趙一玫抱著枕頭,頭發(fā)睡得亂七八糟,她說:“媽,我今晚跟你睡吧?!?/p>

        趙清彤把門打開,趙一玫竄進去。關(guān)了燈,趙一玫破天荒從背后抱著趙清彤,小小的臉頰貼著她的后頸。

        “媽媽?!?/p>

        “嗯?”

        “你以后是不是就不跟我睡了?”

        “嗯?!?/p>

        “哦,”趙一玫表示了解地點點頭,“那你多給我點零花錢,治愈我受傷的心?!?/p>

        周末的時候,趙清彤帶著趙一玫去了沈家。這天天氣實在太好,趙清彤開車駛?cè)肷蚣掖箝T。沈釗和趙一玫的父親董齊是截然兩種類型的男人,董齊講究排場和面子,這也是為什么趙一玫從小就是一副“本公主天下第一”的架勢的原因。

        于是趙一玫大搖大擺地進了沈家別墅。

        然后遭遇了她人生的第一個滑鐵盧。

        穿著白衣黑褲的少年站在樓梯二樓的位置,目光如鷹般冷冷打量趙一玫和隨后進來的趙清彤。

        趙一玫打了一個冷戰(zhàn),她想,這大概就是趙清彤口中說的那位“哥哥”。

        然后她眼睜睜看著這位哥哥,走到自己和母親的面前,將她們的行李箱打開,統(tǒng)統(tǒng)丟入了門口的水池中。

        女人的胸罩、蕾絲內(nèi)褲、絲襪……女孩的課本、花裙子、芭蕾鞋……上一秒還光鮮美麗的事物,就這樣仙女散花似的,泡漲在死水微瀾中,像是一記響亮的、狠狠的耳光。

        這是小公主趙一玫人生中第一次受到如此的羞辱。

        她和她的母親被當作毫無價值、毫無尊嚴、可以任意踩踏的螻蟻。

        下一秒,那少年冷冷的眼神射過來。

        他對趙清彤,一字一頓地說:“你和我爸打著愛的旗號,做的卻是搶奪和傷害他人之事,我真為你們的愛情感到悲哀?!?/p>

        趙一玫大步跨上前,握緊她母親不停顫抖的手,她瞪著他:“你不許這樣說我媽!”

        少年沈放雙手插在褲袋里,揚起一抹嘲諷的笑容,看也沒看趙一玫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他的眼神毫無溫度,趙一玫氣得整個人渾身都在顫抖,恨不得將他撕碎。

        趙一玫一把拉住母親的手腕,氣沖沖地說:“媽!我們走!”

        可是趙清彤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趙一玫抬頭看她,趙清彤底子好,是個天生的美人,再加上保養(yǎng)得更好,看起來就像二十多歲的漂亮姑娘。在趙一玫的記憶里,她從來都是高傲而美麗的,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母親流露出妥協(xié)。趙清彤繃緊著身體,好似就要被什么壓倒。

        她艱難地彎下身,拍了拍趙一玫的頭:“一玫啊,媽媽不想走了,可以嗎?”

        母女連心,年僅十歲的趙一玫是沒有辦法明白上一代人之間的愛恨情仇。

        趙一玫站在原地,看著漂浮在水池上的自己心愛的裙子和母親的私物們,它們就這樣,如雨打浮萍,被人棄之如屣,在這一個剎那,十歲的趙一玫,卻忽然看見了自己一生的命運。

        于是她松開了母親的手,她一步一步走向水池,彎下身,將屬于自己和母親的行李,一件一件地撈起來。

        而聽到動靜趕來的沈放的父親沈釗,看到的就是眼前的這一幕。

        穿著華麗重工的公主裙的小女孩,渾身濕透,卻還在不停地彎腰撿著衣物,那是她的尊嚴和她母親的臉面。

        而別墅二樓的某個房間,少年靠在窗臺邊,望著地板上陽光打下的痕跡,沉默良久。

        等傭人們圍出來,將趙清彤和趙一玫的行李重新收拾整齊以后,趙一玫用手擰了擰濕漉漉的裙子,站在了沈釗的面前。

        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過生一樣,她臉上掛著小女孩特有的、天真無邪的笑容,說:“沈叔叔好?!?/p>

        趙清彤詫異,沒想到趙一玫竟然真的忍下了這口氣,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從未真正了解過這個女兒。

        自己這個女兒啊,趙清彤在心底想,驕奢傲慢,對待許多人事都沒有耐心和同情心,但是有些時候,趙清彤又會覺得她異常溫柔,小孩子的溫柔。

        趙一玫的房間在二樓樓梯的右手邊,房間的裝潢和她自己家中幾乎一模一樣。又高又大的公主床,躺在上面整個人軟得可以陷進去。一整面墻的衣帽間,水晶吊燈,金碧輝煌。

        沈放看到趙一玫,蹙眉道:“你怎么還沒滾出去?”

        趙一玫瞇起眼睛笑著問:“沈放哥哥是吧?你看到我是不是很難受?”

        沈放盯著她。

        “難受就對了,”趙一玫一副松了口氣的表情,“既然你不讓我好過,我又怎么能讓你如愿呢?”

        這是趙一玫和沈放的第一次交鋒,狹路相逢,和后來歲月里的那些你死我活比起來,實在稱得上一片和睦。

        吃晚飯前,沈釗把家里的鑰匙交給趙一玫,并且代替自己兒子下午的行為向趙一玫道歉。他對沈放的母親于心有愧,連帶著對沈放也縱容許多。

        趙一玫接過鑰匙,心里把沈放罵了個千百萬遍,表面上卻笑得又甜又乖,她對沈釗鞠了一躬:“沈叔叔,我性格不好,有時也不夠懂禮貌,以后要是有做錯事的地方,您多多包容?!?/p>

        其實在富貴之家長大的小孩子最會看人眼色,裝起落落大方來最是得心應(yīng)手。

        “但是他,”趙一玫抬頭,看著一旁事不關(guān)己站著的沈放說,“他對我母親惡言相向,我定當加倍奉還。”

        他冷笑。

        趙一玫的小學和沈放在同一個方向。沈放拒絕和趙一玫同坐一車,買了一輛自行車騎車上下學。有一次趙一玫透過車窗看到他停在路邊,穿著黑色運動衫的少年,一腳放在踏板上,單腳撐地,仰起脖子喝水。

        很短暫的一瞬,車子呼嘯著駛過馬路。

        那一刻,趙一玫忽然特別渴望長大。

        她想要成為他,將愛憎喜惡明明白白寫在臉上,飛馳在風和雨中。而不是如此時此刻的自己,坐在溫室里,像是嬌貴的花兒,永遠被束縛,失去自由。

        第二天是周末,趙一玫同往常一樣要去學舞蹈。沈放起床的時候,趙一玫已經(jīng)收拾好準備出門。

        沈放按照慣例去學校踢球,半睡半醒間,端起桌子上的牛奶一飲而盡。

        趙一玫滿臉惡意的笑容:“哎呀,聽說你對燕麥過敏,忘記跟你說了,這杯是燕麥牛奶,新西蘭進口,對身體特別好?!?/p>

        沈放臉色慘白,整個人卻還是鎮(zhèn)定,他放下手中的牛奶杯,認真地看了一眼眼前的小女孩。

        她和他原本的預(yù)想千差萬別。

        十來歲的小姑娘,大多懦弱而怯事,自尊心又出奇地強,被他羞辱一番,就應(yīng)該整天哭哭啼啼,或者小心翼翼地對他討好巴結(jié),畢竟寄人籬下,怎么能不看人眼色過活?

        可是趙一玫卻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表示出不符合年齡的心安理得。

        陽光落在她的臉上,她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她的鼻梁挺拔,眼睛深邃,額頭飽滿,看起來有些像混血兒,五官已經(jīng)隱約有了分明的輪廓。

        就是在那一刻,沈放忽然有一種感覺,她會在這里住很多很多年。

        他也會這樣看著她,慢慢長大,成為一個高傲的女人。

        他趕不走她,要走,也是她自己走。

        “趙一玫,”他點點頭,“我記住了?!?/p>

        一玫一玫,也許真的會應(yīng)了這個名字,長成一朵玫瑰,有刺,但是美麗。

        4.

        趙清彤和沈釗的婚禮定在十二月下旬。

        再婚也敢如此高調(diào),那滿目鮮艷的紅從酒店外一直鋪到飯桌上。趙一玫百思不得其解,她一直覺得自己母親趙清彤是個超凡脫俗的女人,怎么到了結(jié)婚這件事上,偏偏要怎么俗氣怎么來?

        中午吃飯的時候,沈釗和趙清彤你推我攘,給趙一玫和沈放宣布了日子。

        “媽,沈叔,”趙一玫一邊夾菜一邊說,“你們結(jié)婚我就不去了?!?/p>

        趙清彤和沈釗都有些尷尬。

        “想想就雞皮疙瘩,”趙一玫捏了捏自己的手臂,“你們結(jié)婚,我難不成還要去當金童玉女?還要給那些叔叔阿姨敬酒,他們給你說恭喜,給我說什么?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這邊剛剛說完,沈放也開口了:“我不去。”

        趙清彤和沈釗的事,趙一玫搬到沈家后,自己拼了個七七八八。家里阿姨閑時會扯點八卦,她們覺得趙一玫小,沒太注意,沈放的親生母親姓莫,是名畫家,日本留學歸來。

        趙清彤再婚前一天晚上去趙一玫的臥室,趙一玫正在看漫畫書,趴在床上,小腿一晃一晃。

        “一玫,”趙清彤在她床邊坐下來,“我和你沈叔的事,一直沒跟你說過?!?/p>

        趙一玫翻了一頁漫畫,頭也不抬:“那是你們的事,講不講在你?!?/p>

        “我和沈釗,同年同月同日生,就是你們所說的青梅竹馬,十八歲成年那天談戀愛。過了一兩年,那時候我心大,吵著鬧著要做明星。他去日本留學,我不想他去,兩個人天天吵架,就分了手?!壁w清彤輕描淡寫,多年前的那些爭吵、訣別、擁抱和淚水,好像不曾存在,“后來我們好多年沒有聯(lián)系,他和沈放的母親在日本畫展相識,結(jié)婚。我同你父親結(jié)婚,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們兩人性格不合,在你小時候分開?!?/p>

        “我兩年前一次在香港和沈釗偶遇,才重新決定在一起。辦婚禮的日子,正好是我們分開二十年?!?/p>

        趙一玫說:“挺好的,你跟我爸說了嗎?”

        趙清彤和董齊是撕破了臉離婚,都是自負慣了的天之驕子,鬧得雞飛狗跳,特別是爭趙一玫的撫養(yǎng)權(quán)的那陣子,兩個人恨不得掐死對方。最后還是趙一玫在法庭上突然叫了一聲“媽媽”,這件事,恐怕連趙一枚自己都不知道。

        趙清彤說:“說了,他說你要是不開心,就去他那里。”

        “不去?!壁w一玫說。

        “還有一件事,”趙清彤欲言又止,最后還是說了出來,“我和沈釗重逢的時候,他還沒有和沈放的母親離婚?!?/p>

        “可是媽媽沒有做任何違背道德的事,你可以相信媽媽嗎?”

        “媽,”趙一玫開口,“你別怕,我會保護你的?!?/p>

        第二天天還沒亮,全屋子的人都開始忙碌起來,進進出出,化妝師和攝影師各一組人。

        等所有人都跟著趙清彤和沈釗出門后,沈放也站起身,穿好衣服和鞋子準備騎自行車出門。

        趙一玫一個人在家里待著百無聊賴,一時好奇心起,也偷偷出了門,攔下一輛出租車,跟司機說:“叔叔,跟著前面那輛自行車。”

        師傅一樂:“小姑娘,你這演警匪片兒呢?”

        “不是,”趙一玫一臉嚴肅,“叔叔,那是我哥哥,我媽媽懷疑他早戀,特派我來調(diào)查的。叔叔,你仔細點開,別被我哥發(fā)現(xiàn)了,他最近叛逆期,整個人跟吃了火藥一樣,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指不定離家出走呢?!?/p>

        師傅連連點頭:“沒問題,包在叔叔我身上。”

        沈放穿梭在大街小巷,最后在一家醫(yī)院門口停下來。等沈放鎖好車走進醫(yī)院,趙一玫才讓司機把車停下來,開門的時候司機說:“小妹妹,你哥哥是不是生病了???”

        醫(yī)院門口有許多鮮花和水果店,沈放兩手空空進的醫(yī)院,應(yīng)該不是探病,或許司機說的沒錯,他生病了?

        趙一玫站在馬路對面,等得有些百無聊賴。好在沈放并沒有在醫(yī)院待很久,他在門口頓了一下,沒有騎車,推著車向另外一個方向繼續(xù)走。

        趙一玫松了一口氣,趕緊跟上去。

        因為是周末,所以路上行人很多,天空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沈放走得不徐不疾,趙一玫卻隱約猜到了這一次他要去哪里。果然,再沒走多久,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大門映入眼簾。酒店大門裝修得金碧輝煌,門外停了兩排車,每一輛上面都扎一朵喜氣洋洋的花。

        趙一玫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過了正午時辰,喜宴的高潮已經(jīng)過去了吧。

        沈放把車停穩(wěn),然后回過頭,目光準確無誤地落在趙一玫的身上。他冷冷地看著她,趙一玫知道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只得硬著頭皮走上去。

        “我跟蹤你,是我不對?!彼鲃拥狼?。

        見她直接承認,沈放倒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這也是她母親的婚禮,沈放在心底對自己說,她才十歲。

        趙一玫問:“你媽媽呢?”

        沈放在心底剛剛有的一絲溫存,頃刻間蕩然無存,他厭惡地看了趙一玫一眼:“你沒資格提我母親?!?/p>

        趙一玫心底的那一絲惆悵也跟著被散去了九霄云外,她說:“你那么愛你媽媽,你怎么不跟她?”

        沈放勃然大怒。

        趙一玫開心地笑起來,聳聳肩膀,像天使又像魔鬼。

        她這么一笑,沈放反而冷靜下來了,他說:“很難受是吧?”

        “看著自己的媽媽嫁給別人,很難受吧?”沈放說,“以后他們會有孩子,和每一個幸福的家庭一樣,我靠自己也能生存下去,你呢?”

        他下了定義:“你什么都沒有?!?/p>

        抓蛇要拿七寸,他們都太清楚彼此的死穴在哪里。一句話就可以致對方于死地。

        如若換一個情景下相識,或許成為知己也不一定。

        趙一玫齜牙咧嘴地盯著沈放,正想著要如何反駁他,忽然覺得脖子一片冷冰。她猛然抬起頭看向天空,心中的憤恨在一瞬間煙消云散。

        “啊,”小小的趙一玫伸出手,“下雪了啊?!?/p>

        沈放跟著她一起抬起頭,有白色的雪花落在他的臉龐上,冰冰冷冷。

        1999年,北京的初雪,來得比往些年晚了一點點。

        沒關(guān)系,它終于還是來了。

        下集預(yù)告:

        針鋒相對的兩人剛有片刻溫存,卻因趙一玫一個疑問而打破。沈放究竟為什么這樣恨趙一玫?趙一玫的生父出現(xiàn)想要帶她走,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讓趙一玫拒絕?多年后,沈放曾經(jīng)提到的綁架事件,又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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