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文峰
摘 要: “詩魔”白居易是中唐時期的代表詩人,白居易詩歌的世界之旅正因英國翻譯家阿瑟·韋利的譯介而得以成行。近似的人生哲學與趨同的詩學審美使白居易與韋利成為“異國知己”。韋利“達意傳情”翻譯思想指導下的白居易詩歌譯文是優(yōu)美的詩篇,成為美國詩人創(chuàng)作的源泉、仿擬的典范,對美國現(xiàn)當代英詩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藉此,白居易及其詩歌成功進入英詩體系,實現(xiàn)了漢英詩歌之間的交流與融合,推動了世界文學的發(fā)展,締結了一段中外文學關系史上令人矚目的“詩歌因緣”。
關鍵詞:白居易;阿瑟·韋利;詩歌譯介;傳播;影響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6)6-0032-08
一、引言
白居易(772-846,河南新鄭人)是與“詩仙”李白、“詩圣”杜甫齊名的“唐代三大詩人”之一,更是中唐時期的詩壇領袖,世稱“詩魔”。近代以來,白居易詩歌(以下簡稱白詩)在國外——尤其是西方世界——廣受關注,影響極大?!霸娔А弊叱鰢T、白詩“走向世界”的進程中,哪位翻譯家的譯介之功最大,影響最為深遠,并且“使得白居易在現(xiàn)代英詩讀者中,崇拜者數(shù)量超過李白、杜甫”呢①?
他就是阿瑟·韋利(Arthur Waley, 1888-1966)。
韋利是英國20世紀上半葉最著名的漢學家、翻譯家。英國政府曾授予韋利“大英帝國爵士”(1952)、“女王詩歌獎”(1953)及“榮譽爵士”(1956),以表彰他對中國文化研究與譯介的卓越成就。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漢學生涯中,韋利始終對白居易青睞有加?!霸诂F(xiàn)當代英語世界的唐詩譯介和研究中,他(韋利)對白詩的推崇是極為罕見的”②。從出版概況中可以管窺韋利對白詩的“癡迷”,在他的每部漢詩英譯集中,白詩的數(shù)量與篇幅均名列前茅?!稘h詩集》(Chinese Poems,1916)收錄3首;《漢詩170首》(A 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 1918)收錄52首;《漢詩補集》(More Translations from Chinese, 1919)收錄53首;《郊廟詩集》(The Temple and Other Poems, 1923)收錄1首;《漢詩選集》(Select Chinese Poems, 1934)收錄12首;《漢詩譯集》(Translations from Chinese, 1941)收錄108首;《漢詩集(增補版)》(Chinese Poems, 1946)收錄103首;《白居易生平及時代》(The Life and Times of Po Chu-I, 1949)收錄98首。此外,韋譯白詩散見于其他雜志、文集中?!秱惗卮髮W東方學院學刊》(Bulletio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Studies of London University, 1917, No.1; 1918, No.2)刊登60首;《芙蓉》雜志(The Lotus Magazine, No.2, 1916)、《論壇》(Forum, 1928)與《安德烈·魏德曼中日研究紀念文集》(Sino-Japonica, Festschrift Andre Wedemeyer, 1956)共刊登5首。若將重譯、復選計算在內(nèi),韋譯白詩近500首。韋譯白詩廣受大眾讀者歡迎,文學評論界也對其贊揚有加。截至1946年,韋利的成名作《漢詩170首》(1918)已再版12次,足見其社會認可度之高。即使韋利逝世(1966)至今的近50年中,含有白詩的韋譯漢詩集屢次再版。尤其在近年,幾乎每年都有再版新印面世。2012年,美國文學家克萊格·史密斯(Craig Smith)將散落在各部詩集中的韋譯白詩匯編出版,取名《待月集:白居易詩選》(Waiting for the Moon: Poems of Bo Juyi),再次引起英語世界讀者對白詩的閱讀高潮。由此,“韋利的翻譯和介紹使得白居易成為在西方最為人知的中國古代詩人之一”③。
韋利緣何對白居易如此偏愛,他的白詩英譯策略有何特點,韋譯白詩對現(xiàn)當代英詩有何影響?筆者擬對此進行一次系統(tǒng)的梳理與探討。
二、“詩魔”的英國故知:韋利的“白居易情結”
濃厚的“白居易情結”令韋利與白居易締結了一段跨越時空與中英文化的詩歌因緣。究其原因,是韋利與白居易近似的人生哲學與趨同的詩學審美使然。
1. 隱士情懷:韋利、白居易近似的人生哲學
白居易生于國運漸弱、戰(zhàn)事頻仍、社會動蕩的中唐時期。成年的白居易“學而優(yōu)則仕”,他雖然宦居高位,卻深諳宦海沉浮的道理。尤其是從京城被貶為江州司馬之后,白居易的歸隱之心更加強烈。但是,在儒、釋、道思想浸淫下的白居易既不向往隱于市的“大隱”,也不贊同隱于野的“小隱”,而提出一種“中隱”思想。白詩《中隱》標明了他的生活哲學:“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④。這種“亦官亦隱”的“中隱”生活態(tài)度是中庸哲理的體現(xiàn),在入世“亦官”作為穩(wěn)定經(jīng)濟來源的基礎上,白居易過著出世、遠離政治紛爭、寄情山水的“亦隱”生活。在“牛李黨爭”的復雜政治格局中,白居易仍堅守“中隱”,與兩個政治集團既保持良好關系,又與之保持一定距離,始終不參與其核心斗爭,處于社會主流邊緣的“隱士”位置?!斑@種‘隱法具備廣泛的普遍性與可操作性,故而為后世文人士大夫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范式,得到了極大的認同和追效”⑤。事實上,韋利也極力效仿、實踐“中隱”人生哲學。
韋利經(jīng)歷過“一戰(zhàn)”、“二戰(zhàn)”的軍事災難,也飽嘗“大蕭條”經(jīng)濟危機之苦?!绊f利所處時代的憂患,似乎早在1100年前就被白居易一語道破了”⑥。所以,他的漢學學術人生同樣處于一種“中隱”的隱士生活狀態(tài)。青年時代的韋利與艾茲拉·龐德(Ezra Pound)、湯姆斯·艾略特(Thomas Eliot)、羅杰·弗萊(Roger Fry)等文化界名人頗有交往。盡管這些詩人、學者是當時名聲大噪的“布魯姆斯伯里”(Bloomsbury Group)與“新詩運動”(New Poems)兩個文化圈的領袖,邀請韋利參加過他們的文化雅集,但是韋利始終沒有成為這兩個組織的正式成員。他“沒有興趣加入某些團體,根本沒有進入‘布魯姆斯伯里”⑦。韋利追求一種無拘無束的自由生活,無意擔任公職。除卻擔任大英博物館助理館員的16年(1913-1929)和英國情報部檢察員(1939-1945)的6年,韋利一直是一位潛心中國文化翻譯與研究的自由學者。面對劍橋大學漢學講座教授職位的聘請,他直言“寧死難以接受聘任”⑧。即使晚年生活窮困潦倒,韋利不曾改變初衷,終其一生作為現(xiàn)代倫敦社會的一名隱士。
韋利對白居易的隱士情懷產(chǎn)生共鳴。共同的隱士人生哲學使韋利在他所醉心的中國唐代社會中尋得了可以膜拜的精神偶像白居易。
2. 詩人相知:韋利、白居易趨同的詩學審美
作為詩歌翻譯家的韋利也是一位知名詩人。晚年的他坦言,“我從萬千首漢詩中選譯的作品須具有我本人的詩歌特點,即‘意氣相投”⑨。白居易作為韋利最心儀的中國詩人,所謂“意氣相投”指韋、白兩位詩人“以詩會友”,具有趨同的詩學審美。
白詩以諷喻性的現(xiàn)實主義主題著稱。中唐“新樂府運動”的倡導者白居易呼吁“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币皇欠从硶r事,二是諷諫現(xiàn)實。白居易既有《長恨歌》描述帝后愛情的借古諷今,又有《琵琶行》同情歌女遭遇的失意抒發(fā),更有《賣炭翁》記錄百姓疾苦的社會鞭笞。韋利對于這類主題的白詩十分偏愛,曾撰文進行專論,如《〈琵琶行〉評論》(Notes of the“Lute-Girls Song”, The New China Review, 1920 No.1)與《論〈長恨歌〉》(The Everlasting Wrong, Bulletio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Studies of London University, 1922, No.2)。韋利對現(xiàn)實的關注、對弱者的同情成為他價值觀、詩學觀的重要部分。出于對中國的同情與支持,韋利曾提請英國政府歸還大英博物館館藏的、從中國掠奪來的文物,他也因此被褫奪了“榮譽爵士”頭銜。韋利創(chuàng)作過反映二戰(zhàn)戰(zhàn)情的現(xiàn)實主義詩歌《檢察官:一首漢風詩》(Censorship: A Poem in Chinese Style),以自己從事的情報檢察員的口吻,表達了對歐洲戰(zhàn)事升級的擔憂與對普通大眾罹難的無奈。
白詩語言措辭淺顯易懂、鮮用歷史典故,這正契合了韋利的詩學主張:反對冗繁古奧、文采華麗的“維多利亞詩歌”傳統(tǒng)。白詩平實通俗,是普通讀者能夠企及的詩歌,有“老嫗能解”的美譽。韋利對此極為贊賞,“白詩毫無嚴謹?shù)耐评砼c先哲的文雅,其直抒胸臆與自我剖析的特點是西方人難以超越的”⑩。他還偏愛白詩樸實自然的風格,主張擯棄過分用典、過度雕飾的做詩風氣,甚至批評道:“典故歷來是漢詩的一大弊病,是能將詩歌毀掉的元兇”{11}。其實,典故所富含的文化因素是讀者有效閱讀與譯者順利翻譯的主要障礙。在翻譯家韋利眼中,詩歌的可譯性是翻譯選材的基本標準,而易懂的白詩同時也比較易譯,因為“白詩最顯著的特點是用詞簡易”{12}。1946年,韋利坦陳,“我譯的白詩是其他詩人的十數(shù)倍,非其品質(zhì)高出十數(shù)倍,是其可譯性最佳而已”{13}。這種詩學審美取向的驚人一致使得韋、白兩位詩人最為相知。
“白居易情結”使韋利畢生生活在白居易的世界里。1970年,韋利的學生、東方學家伊文·莫里森(Ivan Morrison)出版?zhèn)饔洝渡街锌褚鳎喊⑸ろf利評注》(Madly Singing in the Mountains: An Appreciation and Anthology of Arthur Waley),諧名白詩《山中獨吟》,稱韋利為“詩狂”(Mad Poet)——“詩魔”白居易的英國故知。
三、“詩魔”的異域復活:
韋利的白居易詩歌英譯
英國詩人亨伯特·沃爾夫(Humbert Wolfe)指出,傳統(tǒng)的譯詩或是拙譯,或是劣詩,而韋譯是例外,他創(chuàng)造性英譯的漢詩是具有鮮活生命力的詩篇,未曲解中國詩人{14}。韋利的譯詩之所以能突破以往“死譯”漢詩的窠臼,是因為他的詩歌翻譯思想明確,突出“達意傳情”的宗旨:
我堅信譯詩應該傳遞原詩的基本特征,其譯法即直譯而非釋義{15}。直譯達意的同時,譯者務必傳遞原詩的情感——詩人將悲憤、憐憫、愉悅等情感因素訴諸詩作的意象、音韻與語言之上,譯者若膚淺地譯出一些毫無節(jié)奏的文字的表層含義,或許譯者本人以為這是“忠實”的翻譯,實際上完全誤解了原詩{16}。
韋利的根本目的是“譯詩為詩”,直譯是忠于漢詩的基本途徑,是相對于意譯或釋義而言的,但“字對字”的直譯又缺乏情感的表達。在“達意傳情”中,“達意”是基于“傳情”考量的直譯旨歸,“傳情”是直譯方法論下深層“達意”的目標?!斑_意”與“傳情”是辯證統(tǒng)一的關系。正是在這種翻譯觀念的規(guī)約之下,韋利在白詩意象、韻律與語言方面開展具體翻譯實踐,使其在異域復活。
1. 韋譯白詩的意象再現(xiàn)
韋利十分強調(diào)意象的作用與地位,將其喻為詩歌的靈魂。因此,他在英譯白詩時,譯法極為謹慎,既不增添自己的意象,也不抑制原詩的意象,而是忠實地加以還原。這也是韋利白詩英譯“達意”的初始方法。意象的傳譯遠非字面或詞典意義的表述,而是在譯詩中積極營造原詩諸多意象所聚合的意境。
如《即事重題》(Ease)的翻譯:
重裘暖帽寬氈履,
Lined coat, warm cap and easy felt slippers,
小閣低窗深地爐。
In the little tower, at the low window, sitting over the sunken brazier.
身穩(wěn)心安眠未起,
Body at rest, heart at peace; no need to rise early.
西京朝士得知無。
I wonder if the courtiers at the Western Capital know of the things, or not{17}?
這首閑適詩記敘了白居易晚年閑居東都洛陽的愜意生活。前三行共計9個意象,刻畫出悠閑自得、心滿意足的生活意境。韋利使用忠實直譯的方法將9個意象完全轉(zhuǎn)譯出來。第一、二行的意象均為“形容詞+中心名詞”結構,譯詩甚至將其一并傳遞。如“重裘”并非字表含義“沉甸甸的皮衣”,在此泛指冬天御寒的“厚重外衣”,韋利譯為“l(fā)ined coat”(“襯里大衣”)最為準確。又如“深地爐”不是“灶爐”或“火爐”,而是“半埋于地面的火盆”,因此形象地譯為“sunken brazier”。在第三行中,韋利模擬原詩意象構詞法,還原了“中心名詞+補語”結構,“心安”譯為“heart at peace”,系指“心緒平靜”,呼應了譯詩標題“Ease”。統(tǒng)觀譯詩“堆砌”的意象,這雖有悖于現(xiàn)代英語句法規(guī)則,卻與當時美國“意象派”新詩推崇的“意象并置”極為相似。韋利竭盡全力傳譯原詩的基本意象,雖然添加功能詞(如介詞),卻沒有增添或隱匿原詩的意象。
2. 韋譯白詩的“彈性節(jié)奏”
通過對漢詩的研究與翻譯,韋利發(fā)現(xiàn),韻律是漢詩作為韻文文體的一大特征?!霸谝欢ǔ潭壬希瑵h詩強力附著的韻律使得任何(漢詩)直譯注定是有韻律節(jié)奏的。因此,我努力譯出與原詩近似的音韻效果”{18}。為此,韋利成功探索出了一種“彈性節(jié)奏”(Sprung Rhythm),舍棄漢詩的尾韻,依照漢詩每行漢字數(shù)目,改用英語單詞重音與之對應。其音步的劃分更加自然,只考慮重音音節(jié),弱讀音節(jié)數(shù)目不限,甚至可以沒有弱讀音節(jié)而成為單獨音步。靈活自由的“彈性節(jié)奏”在白詩英譯中更具備可操作性。
如《食后》(After Lunch)的譯文為:
食罷一覺睡,
After lunch——one short nap;
起來兩甌茶。
On waking up——two cups of tea.
舉頭望日影,
Raising my head, I see the suns light
已復西南斜。
Once again slanting to the south-west.
樂人惜日促,
Those who are happy regret the shortness of the day.
憂人厭年賒。
Those who are sad tire of the years sloth.
無憂無樂者,
But those whose hearts are devoid of joy or sadness
長短任生涯。
Just go on living, regardless of“short”or“l(fā)ong”{19}.
這是一首工整的五言律詩,譯詩中加“著重號(·)”的重讀元音正是以現(xiàn)代英語朗誦時的重音位置,每一個重讀音節(jié)對應原詩的一個漢字。這樣便在每行譯詩中形成5個音步,其“彈性節(jié)奏”極似原詩吟誦時的律詩韻律。而且,譯詩的各個音步之間的界限比較隨意,與20世紀之前英詩的機械化“連續(xù)節(jié)奏”(Running Rhyme)相比較而言,更加流暢。按照韋利的“彈性節(jié)奏”闡述,第五、六行句首的“Those who are”便可以根據(jù)讀者的閱讀習慣,輕易地劃分為“Those who are”、“Those who”、“Those”三個不同的彈跳性音步。這沖破了傳統(tǒng)漢學家以英詩格律對譯漢詩的桎梏,避免了漢詩英譯“因韻害義”的弊病?!皬椥怨?jié)奏”在韋譯白詩中的運用,是當時散體譯詩的一種積極實驗。韋利驚喜地發(fā)現(xiàn),“白詩最能引起讀者興致的原因,恰是這種無韻的‘彈性節(jié)奏”{20}。
3. 韋譯白詩“生活化”語言的情感傳譯
白詩中的“抒情類”詩作深受韋利關注,尤其是“病中詩”,其語言淺易樸實、措辭幾近口語化,沒有刻意的雕琢,從日常生活細節(jié)入筆,流露出真正的情感感染力。美國詩人哈里特·門羅(Harriet Monroe)感嘆:“正像喬叟的《坎特伯雷寓言》展現(xiàn)了14世紀的英國世情那樣,韋譯白詩也惟妙惟肖地再現(xiàn)了白居易時代(9世紀)的中國生活場景與情感”{21}。
如《病中五絕之五》(Illness)的翻譯:
交親不要苦相憂,
Dear friends, there is no cause for so much sympathy.
亦擬時時強出游。
I shall certainly manage from time to time to take my walks abroad.
但有心情何用腳,
All that matters is an active mind, what is use of feet?
陸乘肩輿水乘舟。
By land one can ride in a carrying-chair; by water, be rowed in a boat{22}.
這首“病中七言絕句”是白居易為答謝前來探視的友人而作。第一行寫詩人反勸親友不必為自己的病情過度擔憂,表達了相互之間的慰藉與關切。原詩以第三人稱敘事,而韋利改譯為第二人稱“Dear Friends”,敘事人稱的轉(zhuǎn)換,拉近了詩人與友人的距離,如面對面的談心,娓娓道來,更加情真意切。韋利并沒有將“苦相憂”譯為悲觀消極的“bitter worry”,而是以反詰的語氣寬慰道:老友??!不必(no cause)如此哀憫。后三行為進一步打消友人的擔憂,具體描述詩人仍有外出游玩的強烈愿望,如“時時”譯為日常用語“time to time”,并以口語化的“certainly”加強語勢。譯者靈活使用反問句:只要心性積極活躍,(出行)何必步行?韋利以“use of feet”而不是“on foot”譯“用腳”,一是忠于原詩,二是以戲謔的措辭傳遞樂觀的情感。譯詩的句法、選詞精巧地創(chuàng)造性翻譯,在平淡自然生活化的語言中傳遞了濃厚的摯友情誼與達觀心情。呂叔湘贊許道,“諸譯家中,韋利以平實勝,原詩情趣,轉(zhuǎn)易保存,亦未嘗無工巧”{23}。
四、“詩魔”在美國詩壇:
韋利英譯白居易詩歌的影響
與韋利同時代的德國著名思想家、文學評論家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著名的翻譯學論文《譯者的任務》(The Task of Translator, 1923)中論道:“譯作源于原作,但是,與其說譯作汲取了原作的‘生命,不如說原作因譯作而‘再生。原作問世之初并未確定譯者,因此,譯作算是原作生命延續(xù)期內(nèi)的‘重生”{24}。韋利完成白詩的英譯工作,并不是白詩在英語世界“旅行”的終點。相反,韋譯白詩的出版發(fā)行標志著“詩魔”遠游的新起點。只有在他鄉(xiāng)(西方世界)進行有效的傳播,并被廣大讀者、文壇所接納,成功進入英語文學,直至完成經(jīng)典化構建,方可以說韋譯白詩或“詩魔”的遠游是“不虛此行”的。事實證明,白詩正是經(jīng)由韋利的譯介,才在歐美獲得了“重生”,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實現(xiàn)了有效傳播。
鑒于在英語世界所擁有的廣大讀者群以及學界、詩壇的大力褒獎,韋譯白詩享有了與英語原創(chuàng)詩歌同樣入選權威詩歌選集的殊榮。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現(xiàn)代英詩評注》(Modern British Poetry: A Critical Anthology, 1930)、《牛津現(xiàn)代詩集:1892-
1935》(The Oxford Books of Modern Verse:1892-
1935,1936)、《大西洋英美詩歌選集》(The Atlantic Book of British and American Poetry, 1959)、《企鵝當代詩歌選集》(The Book of Contemporary Verse, 1962){25}、《牛津二十世紀英詩詞典》(Companion to 20th Century Poetry,1999)等選本均有大量韋譯白詩收錄。這些經(jīng)典詩選均經(jīng)過現(xiàn)當代著名英語詩人,如葉芝(W. B. Yeats)、阿羅特(K. Allot)、斯托沃司(J. Stallworthy)等名家的甄別、遴選,引導著詩歌閱讀方向,這是最重要的經(jīng)典構建途徑。20世紀的英詩重心在美國。諸多美國詩人,在閱讀韋利的譯詩之后,在創(chuàng)作上深受影響,將韋利奉為詩歌啟蒙老師。尤其是雷克思羅斯(K. Rexroth)、威廉斯(W. C. Williams)、芭比特·道依琪(Babette Deutsch)、詹姆斯·萊特(James Wright)、凱洛琳·凱澤(Carolyn Kizer)等桂冠詩人對韋譯白詩及白居易形象特別傾心,他們或是直接在詩歌中加以引用,或是將白居易或白詩作為歌詠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
雷克思羅斯自童年時期開始便享受著韋利譯詩帶來的樂趣,自認為受其影響不可估量,他晚年(1970)回憶,“韋利半個世紀前便是漢詩英譯的健將。他最愛白居易,贊其為‘詩神(God of Poetry),韋譯白詩是20世紀最好的詩歌”{26}?!绊f利的漢詩翻譯是以美國英語進行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這是他(威廉斯)詩歌人生的基本準則”{27}。威廉斯閱讀韋譯白詩之后,深深為之折服,以白居易為中國詩友和導師?!稘h詩170首》中韋利選譯了白詩《山游示小妓》(Going to the Mountains with a little Dancing Girl, aged fifteen),寫詩人攜歌妓游山玩水、寄情于自然的愜意生活。這給雷、威兩位美國詩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雷克思羅斯在《輪回》(The Wheel Revolves)一詩中將白居易的“小妓”轉(zhuǎn)化為他女兒的影子。
“本是綺羅人,/今為山水伴”/多年前,讀過白居易/寫于中年的這些詩行/……/我也有一位年輕美麗的舞女/伴我徜徉在水晶般的水幕之畔/漫游在白雪與灰?guī)r的高山之巔/與白居易的歌妓不同/她卻是我的女兒{28}。
雷氏直引《山游示小妓》“本是綺羅人,今為山水伴”詩句,將韋譯“You who are really a lady of silk and satins/Are now become my hill and stream companion”{29}援引入詩,措辭稍加調(diào)整、句式未變。開篇寫中年的白居易由歌妓陪伴郊游,而今雷氏自己同樣由年輕美貌的舞者(女兒)陪同游歷于雪山冰瀑之間。雷氏驚嘆于自己與白居易的經(jīng)歷如此相似,卻跨域時空相隔久遠,唯有寫入詩歌得以永恒。
威廉斯創(chuàng)作了《致白居易之魂》(To the Shade of Po Chu-I),作為唱和詩。詩中將白居易的歌妓描述為,
少女走過,頭戴紅氈/裙裾長及輕盈的腳踝/奔跑中,積雪將裙裾沾染/……/一位靚麗的舞者{30}。
威廉斯由一位靚麗的少女聯(lián)想到白居易的歌妓:身穿絲綢與綾羅的美女。他的閱讀經(jīng)驗源自韋利的譯文“A lady of silks and satins”(“綺羅人”)。而且,精裝版《漢詩170首》的《山游示小妓》配有一幅插圖,畫面中的少女身著紫色長袍,舞動水袖,翩翩起舞。《致白居易之魂》因此而衍生出一位“紅帽長衫”(“red tam”、“coat”)的、中西合璧的華麗歌女形象。《致白居易之魂》中塑造的少女透露出威廉斯在仿擬白詩異國情調(diào)與堅守美國英詩傳統(tǒng)中找到了制衡點。
道依琪也曾創(chuàng)作《致白居易(一、二)》詩歌(To Po Chu-I, I&II),她從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白詩中獲取靈感,以一戰(zhàn)戰(zhàn)后世界的蕭條狀況為題,借白居易時代之“古”,諷20世紀初葉之“今”。如《致白居易(之二)》寫到,
流放,絕望/彈起隱士的琵琶/獨飲/慰藉記憶/朝堂之上的奢靡/朱紅的寶塔/宴席上擊缶而歌的/舞女/恩典/源自皇族。
而今,國家內(nèi)外的紛爭/令大地顫抖/百姓流離失所/饑寒交迫/直至死去/荒蕪中墳墓裂開/我們打開心扉/叩響/千年的哀傷{31}。
在詩中,道依琪首先狀寫白居易遭貶謫、離開京城的細節(jié):彈奏隱士之琴,獨飲;想起朝堂佳節(jié),深紅寶塔,盛宴歌舞,皇家榮耀。白居易對所有美好事物的懷念正如女詩人對一戰(zhàn)悲切場景的傷感:戰(zhàn)亂、流離、饑餓、死亡。而且,這又極似《琵琶行》的創(chuàng)作技法,道依琪詩中的白居易正如《琵琶行》中的“琵琶女”,均為詩人自身比擬、產(chǎn)生情感共振的參照人物。因此,在詩末,道依琪與白居易共同叩響心中千年的悲愁。
“普利策詩歌獎”(Pulitzer Prize for Poetry)得主萊特閱讀韋利譯詩之后,“對白居易簡樸明快但意蘊深遠的風格極為贊賞”{32},便將白詩中的意象、意境移植到自己的詩歌中,創(chuàng)作出具有漢詩韻味的詩作。如《冬末水洼邊,憶中國古代州官》(As I Stop over a Puddle at the End of winter, I Think of an Ancient Chinese Governor)的開篇為,
“況吾時與命/蹇舛不足恃”/白居易——一位禿頂?shù)睦险渭?又有何用?/我想起了你/艱難地進入長江的/峽谷/明尼阿波利斯市的高高的巖石/竹索與水域{33}。
詩歌前三行一詞未改的直接引用韋譯白詩《初入峽有感》“況吾時與命,蹇舛不足恃”的譯文“And how can I, born in evil days/And fresh from failure, ask a kindness/Of Fate?” {34},并將譯詩原來兩行斷為三行,順應了現(xiàn)代英詩“跨行”的寫作技法。詩內(nèi)美國明尼阿波利斯市荒野的描寫中出現(xiàn)了原詩“長江”(“Yang-Tze”)、“竹”(“bamboo”)、“水域”(“waters”)等意象,具備了遙遠古老中國的陌生意蘊。萊特由白詩詩句引起對白居易的回憶,悼念他遭遇政治失敗、顛沛流離的人生際遇,展現(xiàn)了古今中美詩人心靈的呼應。萊特的詩歌創(chuàng)作借鑒了白詩情景交融、借景抒情的技藝,并如白詩一樣言簡情真,令讀者感動。
另一位“普利策詩歌獎”得主凱澤也是自孩提時代便沐浴在韋利的譯詩中,“我與同時期的很多讀者一樣,對他(韋利)崇拜不已,自然受到的影響也非同一般”{35}。成就凱澤詩名的是一篇8首漢風組詩(Chinese Imitations),其標題下特意注明“為韋利而作,向韋利致敬”(For Arthur Waley, in homage),前3首均為模仿白居易的詩作(After Po Chu-i),分別為《致簡(作于瑪利亞灘)》(For Jan, in Bar Maria)、《逗女兒開心:致羅伯特·克里利》(Amusing our Daughters, for Robert Creeley)、《豪吟》(Singing Aloud)。古代中國詩人(尤指男性)之間常以彼此傾訴的語調(diào)來敘說友情,這是一種漢詩傳統(tǒng)。英詩傳統(tǒng)則多歌頌愛情。韋譯白詩中唱和詩友友情的詩歌占比重較大。凱澤的仿白居易詩對此多有借用,其語調(diào)直接而真切。比讀白詩《贈夢得》(韋譯To Liu Yü-Shi)與《致簡》可見其“文本互涉”:
《贈夢得》:年顏老少與君同,眼未全昏耳未聾。放醉臥為春日伴,趁歡行入少年叢。尋花借馬煩川守,弄水偷船惱令公。聞道洛城人盡怪,呼為劉白二狂翁{36}。
《致簡》:你我相識之時都是年輕的女孩/至今已是二十五年的閨蜜/但是,我們?nèi)阅艹貎?nèi)暢游、山崗狂奔,不曾氣喘吁吁/我們閑居在伊斯基亞島/這是一個遠離我們故鄉(xiāng)的世界/在那尋常的集鎮(zhèn)/夏日姐妹一起暢飲/而今,我們喜歡被一群群少男擁簇著/心態(tài)如常,我們不愿死去/記得十五年前,我們穿著同樣的裙裝/在馬科爾蒂奧的渡船上跳舞/瘋狂的如同滿月下一歲的母馬/晨曦中,我們爬上工人的馬車/那些年輕人叫喊著,狂笑著,驅(qū)趕著/據(jù)說,我們的舉止驚呆了弗里奧的人們/他們稱你我為“吉安娜”、“卡若琳娜”/兩個外國瘋女人{37}。
凱澤與白居易對友人均用直率而真摯的語調(diào)抒發(fā)自己的感情,場景一處在意大利,一處在中國;主人公分別為一雙閨蜜,一對男詩友。凱澤先回顧與簡交友已25年,當初都是年輕女孩;白居易也感慨“年顏老少與君同”。凱、白對歲月易逝感觸頗深,以顯示多年友誼的珍貴。慶幸的是,凱澤與簡身體強健,仍可以“玩水游山”;白、劉也“眼未全昏耳未聾”。兩位詩人都追憶少年時期與朋友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凱、簡一起暢飲、與少男嘻戲、月下狂舞,白、劉同樣一道“放醉”、“尋花”(押妓)、“借馬”、“偷船”,少男少女的狂妄之舉驚人地一致。凱、簡的行為震驚了弗里奧(Forio)居民,稱之“老外”(straniere,意大利語);而洛陽人戲稱“劉白二狂翁”。由此可見,凱澤《致簡》完全是對《贈夢得》詩歌敘事的美國式改寫,創(chuàng)作思路幾乎雷同,不同的是將詩中男女敘述角色互換而已?!靶詣e換位,更突顯了《致簡》的女性主義色彩?!瓌P澤接受白居易的影響是非常明顯的”{38}??梢钥隙ǖ氖牵吨潞啞烦浞终蔑@了白居易友情詩歌模式,發(fā)出了美國現(xiàn)代詩歌中的白詩閃光點。
白詩《山中獨吟》,韋利稍作創(chuàng)譯,譯為《山中狂吟》。凱澤的《豪吟》則完全是“抄襲”,絕大多數(shù)詩行為韋譯的“述譯”。不諳中文的凱澤從韋利那里“竊取”《山中獨吟》,據(jù)為己有,并成為美國廣為傳唱的優(yōu)美詩篇。這從另一個側(cè)面也證明了白居易詩歌及其韋利譯文的成功之處。
五、結語
千年之后,中國唐代偉大“詩魔”白居易巧遇英國故知、翻譯家韋利,開始了世界性的遠游。韋利的白詩譯文特色鮮明,使其千百年后得以復活。不僅如此,韋譯白詩享譽英語詩壇,影響了大批現(xiàn)代詩人的詩歌寫作,成為他們創(chuàng)作題材的來源、詩技師承的標桿及詩魂交流的密友。韋利的白詩譯介是民族文學匯入世界文學的成功個案,對于中外文學交流與會通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與參考價值。
① 趙毅衡:《對岸的誘惑:中西文化交流記》,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243頁。
② 江嵐:《唐詩西傳史論——以唐詩在英美的傳播為中心》,學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7頁。
③ 吳伏生:《漢詩英譯研究:理雅各、翟理斯、韋利、龐德》,學苑出版社2012年版,第272頁。
④{36} 彭定求:《全唐詩》,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4991頁、第2359頁。
⑤肖偉韜:《白居易生存哲學本體研究》,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76頁。
⑥ [美]史景遷:《中國縱橫:一個漢學家的學術探索之旅》,夏俊霞譯,上海遠東出版社2005年版,第384頁。
⑦⑧⑨{16} Ivan Morrison, Madly Singing in the Mountains: An Appreciation and Anthology of Arthur Waley. London: Walker and Company, 1970, p.85, p.85, p.9, p.152.
⑩{11}{12}{15}{17}{18}{19}{29}{34} Arthur Waley, A 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 London: Constable & Company Ltd, 1918, p.7, p.4, p.110, p.19, p.165, p.19, p.150, p.163, p.151.
{13} Arthur Waley, Chinese Poems. 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 Ltd, 1946, pp.5-6.
{14} Humbert Wolfe, The Augustan Books of English Poetry(Second Series). London: Ernest Benn Ltd, 1927, p.iii.
{20}{22} Arthur Waley, More Translations from Chinese Poems. 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 Ltd, 1919, p.6, p.66.
{21} Harriet Monroe, Waleys Translations from the Chinese. Poetry, 1920, No. 6, pp.337-342.
{23} 呂叔湘:《中詩英譯比錄》,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0頁、第13頁。
{24} Walter Benjamin, The Task of Translator. Schulte Rainer & Biguenet John, Theories of Translation: An Anthology of Essays from Dryden to Derrida. Chicago: The Press of University of Chicago, 1923, pp.71-82.
{25} 程章燦:《東方古典與西方經(jīng)典——魏理英譯漢詩在歐美的傳播及其經(jīng)典化》,《中國比較文學》2007年第1期。
{26} Kenneth Rexroth, Love and the Turning Year: One Hundred More Poems from the Chinese. New York: New Directions, 1970, p126.
{27}{30} W.C. Williams, The Collected Poems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Vol.2). New York: New Directions, 1989, p.500, p.133.
{28} Kenneth Rexroth, The Collected Shorter Poems of Kenneth Rexroth. New York: New Directions, 1967, p.20.
{31} Marianne Moore, The Dial: Scofield Thayer. New York: The Dial Publishing Company, 1921, p.280.
{32}{38} 朱徽:《中美詩緣》,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75頁、第561頁。
{33} James Wright. As I Stop over a Puddle at the End of winter, I Think of an Ancient ChineseGovernor.http://www.poemhunter.com/poem/as-i-step-over-a-puddle-at-the-end-of-winter-i-t. 2014-8-13.
{35} 張振翱:《卡洛琳·凱瑟與她的擬中國古詩》,《東吳教學(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6期。
{37} Carolyn Kizer, Cool, Calm & Collected: Poems 1960-2000. Washington: Copper Canyon Press, 2001, p.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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