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萬順
摘 要:長篇小說《床畔》是嚴歌苓最新創(chuàng)作的一部稍稍離地飛起來的作品,叩問人性的沉重主題通過老練通暢的書寫,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展現(xiàn)和升華。女主人公萬紅的行為舉止和思想境界具有鏡照當下社會價值觀、道德狀況乃至人類精神背景的意義,她將成為當代文學中一個較為典型的人物形象。小說對于“英雄”標準問題的探討雖然可以放之四海,但不能離開具體的時代語境,顯示了華人作家全球性寫作的特點和閾限。
關鍵詞:嚴歌苓;《床畔》;護士萬紅;英雄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6)6-0116-04
作為一個具有國際視野的華人作家,嚴歌苓的小說創(chuàng)作擅于從歷史、生活和記憶等多維經(jīng)驗空間構(gòu)型下的中國取材,以純熟的現(xiàn)代敘述手法演繹云煙未盡的傳奇故事,用古典人道主義的標尺衡估蕓蕓眾生的存在價值,舉重若輕地撼動著當代人懸浮無根卻又野蠻生長的情感城府,并不無嚴肅地提出了人性應該尋找返回還是繼續(xù)向前滑行的深邃命題。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床畔》賡衍其后,雖然站在了高產(chǎn)的風口,題目顯得曖昧,但拒絕輕飄,內(nèi)容再正經(jīng)不過,氤氳著經(jīng)久錘成的綿長氣息。像許多前作一樣,這次又寫了平凡又特異的女人,甚至于女主人公的行狀稱得上世間少有、感人至深,但這不是唯一的題旨,小說的高明之處在于意欲表達的主題蘊含超越了通常的走向偏見的女性視角,把陡轉(zhuǎn)時期裂變的精神世界剖剝開來,將衰變的現(xiàn)世靈魂推上道德拷問的十字架,用柔韌的筆觸完成了艱難的宣判。
一、直面“人”的價值沖突
時間回溯到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剛剛從護理學校畢業(yè)的萬紅受命奔赴野戰(zhàn)醫(yī)院,擔任因救人負傷變成植物人的鐵道兵連長張谷雨的特別護士,她恪盡職守,悉心呵護,極盡所能試圖讓張谷雨康復,并向人們證明他不是植物人,為他爭取作為活人所擁有的尊嚴和權利;隨著時代變遷,英雄的定義發(fā)生移易,失去利用價值的張谷雨屢遭遺棄,萬紅初衷不改,堅持己見,甜蜜的愛情不能動搖她,爆發(fā)的山洪不能摧毀她,上級命令也不能讓她屈服,即使張谷雨被接回家鄉(xiāng),不祥的預感襲來,山高路遠、氣候惡劣也沒能阻擋她回到張谷雨身邊;萬紅與張谷雨朝夕相伴了十數(shù)年,從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變成了三十多歲頭發(fā)半白的老姑娘,無私的付出換來的卻是誤會、不解和怨恨。
世界上有南丁格爾,但萬紅這個人物是不存在的,如果世界上真有這樣的人那一定是一個傻子。在一般人眼里,萬紅就是一個傻子。傻子在中外文學史上都具有豐富的表現(xiàn)力。嚴歌苓煞有介事地將傻子萬紅寫出來,使之具有了象征意味。正因為此,基于這個虛構(gòu)人物的可分析性就增強了。張谷雨是植物人,這是醫(yī)院按照當時的醫(yī)療水平和診斷標準下的判決書。萬紅憑借超常的職業(yè)敏感和體貼入微的觀察得出的卻是相反的結(jié)論。她是一個直接從學校走向工作崗位的小護士,不諳世事,業(yè)務能力也不能與醫(yī)生或深有造詣的醫(yī)學專家相比。而且,野戰(zhàn)醫(yī)院實行軍事化管理,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但她竟然跟醫(yī)學大佬和首長叫板,與所有人為敵,這份勇氣從哪里來?筆者認為,正因為她是涉世不深的畢業(yè)生,是一名載滿社會期望的醫(yī)務人員,才敢于藐視權威,篤信“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毛澤東語)的座右銘。當然這些口號似的標簽有時候顯得相當空泛,但很多時候體現(xiàn)得非常具體。對于作家來說,張谷雨是不是植物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個重大分歧面前如何表現(xiàn)萬紅與他人之間的矛盾沖突、價值觀的對峙。對于讀者來說,事實的真相確能牽動人心——估計大多數(shù)的讀者出于深深的同情會站在萬紅一邊。其實,問題的關鍵不在于張谷雨是否植物人,而是張谷雨作為一個人,何況是一個救過兩個人的人,至少還能夠呼吸,有生命跡象,就應該得到作為一個人(或者病人)的公平待遇。胡護士將骯臟的蒼蠅拍重重地拍打在張谷雨臉上,吳醫(yī)生用針扎破張谷雨的腳趾測試反應,劉醫(yī)生不施麻醉藥截除張谷雨壞死的手指,秦政委拒絕下命令救治因肺炎病危的張谷雨……,這些都是不人道的行為,與醫(yī)學道德原則的根本宗旨相抵牾。他們冷酷殘忍的理由只有一個,即張谷雨是失去知覺的植物人。更令人難以接受的還有來自家人的背叛、親情的疏離。張谷雨的妻子玉枝與燒鍋爐的小師傅偷情,因為丈夫是植物人而被默許容恕。無知的兒子花生不肯喊張谷雨爸爸,伙同玩伴將父親搬出來做游戲道具,差點將其致死?;ㄉ目陬^禪是“cool”,冷眼旁觀叔叔和嬸嬸與媽媽玉枝為爭奪父親的回鄉(xiāng)醫(yī)療費、轉(zhuǎn)業(yè)費、殘廢費大打出手,無動于衷。弟弟和弟媳為了貪占那兩萬塊錢,并沒有把張谷雨送到縣醫(yī)院護理,從而加速了張谷雨的死亡。嚴歌苓的小說正是經(jīng)?!霸从趯碗s人性的洞悉,帶有悲憫”,①從而具有了一種特別的深度。對于植物人的界定、倫理評判是國際性爭議話題,小說無力解決,它只能去表現(xiàn),從中也可以見出作者的態(tài)度:哪怕面對的是一具生命的軀殼,也應落實在“人”字上,給以生前身后相同的起碼的尊重、憐憫和終極關懷。如何對待張谷雨,也在檢閱著這些形形色色的人:不把人當人的人,還算是個人嗎?或者他還有基本的人性嗎?從昨天到今天,短短的幾年,我們的人為什么迅速異化成了非人?
二、不可思議的精神畸戀
嚴歌苓在小說“后記”中說,這是一個“愛情故事”,“是一名年輕的軍隊女護士和她護理的一個英雄鐵道兵以及一個軍醫(yī)之間的奇特的愛情故事”。②這是作者姑且這么說,如果依此來理解,小說內(nèi)容就變成了庸俗的三角戀。如同故弄玄虛的小說題目一樣,這只是賣點,但不是重點。不過,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張谷雨纏綿床褥十數(shù)年,屬于醫(yī)患關系、與之非親非故的萬紅不離不棄,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是什么力量在支撐著她,她跟張谷雨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萬紅并非不食人間煙火的圣女、不解風情的石女,也曾經(jīng)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擺在她面前,但她沒有珍惜:面對年輕有為、前程似錦的吳醫(yī)生的苦苦追求,她也懵懂地愛過,但在吳醫(yī)生和張谷雨之間出人意料地選擇了為后者留守。吳醫(yī)生當然是優(yōu)秀的,萬紅并非不為所動,甚至還失身于他。到底為什么?吳醫(yī)生與作為病人的張谷雨并不形成競爭關系,吳醫(yī)生也認為自己犯不著跟植物人爭風吃醋,顯然,萬紅心靈的天平傾向張谷雨不是簡單的愛情因素使然。其實,從對待病人的態(tài)度和職業(yè)操守上,萬紅和吳醫(yī)生從見面的那一刻起已然產(chǎn)生了分歧,埋下了分手的因果。萬紅不僅放棄了吳醫(yī)生車載斗量的幸福,還拒絕了幫助過她的陳記者,原因都與張谷雨有關。有妻有子、動彈不得的張谷雨無法給以萬紅任何承諾,只有一個兇多吉少的未來,萬紅甘以犧牲青春和愛情,連賭注的資本都不算,如果不是精神出了問題,所圖為何?文中說:“萬紅對于張谷雨的敬重和愛戴跟她天性中的敬業(yè)、追求完美已化為一體,既個人又非個人的一種情愫?!雹蹚埞扔甑挠⑿凼论E如同感動了一般社會群眾一樣自然而然感動著她,愿意為英雄獻身、守活寡在那個年代或許存在著,但那樣做的應該是他的妻子,而不是萬紅,盡管玉枝沒有做到。兩個人之間或許帶有一點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愛,但這種愛不是純精神上的彼此欣賞,而是一種崇拜和敬仰,一種假想的溝通。萬紅與張谷雨之間也不是庸俗的男歡女愛,而是超越了靈肉境界的十分特殊的醫(yī)患關系。這種關系最初由職責所在的默契的協(xié)約保證著,即出于組織的指令安排和職業(yè)道德要求。對于張谷雨的身體反應,可以解釋為男性荷爾蒙驅(qū)使的本能使然,亦出于生的欲望而對萬紅的依賴。張谷雨是否對萬紅萌發(fā)了愛意,難以求證,如果有也只能是單向的,這與萬紅責任與義務之下萌發(fā)的“普泛的愛”恰恰相反。在張谷雨的世界中,只有萬紅能夠從其眉目容動、一呼一吸以及身體其他部位的反應讀懂他,只有她能夠感受張谷雨遭遇的痛苦折磨,并理解他。她也贊嘆過張谷雨完美的軀體,想象著他過去陽剛偉岸的形象,但這些似乎是在替張谷雨自賞和嘆息。所以說,兩個人之間也不是皮格馬利翁般的感天動地的愛。假如萬紅的行為能夠打動上帝,張谷雨就能夠活轉(zhuǎn)過來,小說的悲劇結(jié)局就此改變,也改變了嚴歌苓一以貫之的風格。④嚴歌苓又說,這是一個“美女救英雄”的故事。萬紅同情張谷雨的命運遭際,既非《簡愛》那樣絞纏著撕裂的痛苦,也非《英國病人》那樣只是為了敘述的便利,在她看來,她離不開張谷雨,是因為張谷雨需要她,也只有她能夠照顧好張谷雨,保證他不死,給以喚醒的希望。對此萬紅有過幾次教訓,在她休假離開的時候,因醫(yī)院方面的疏忽失職讓張谷雨遭遇了不測,她認為這是自己的失誤。萬紅不是治療醫(yī)生,她的特別之處在于對張谷雨進行專職護理,那種無微不至的敬業(yè)精神旁人莫及,幾本厚厚的護理日志就是證明;萬紅還對張谷雨采取“精神療法”,讀妻子來信,接待被救鐵道兵的慰問,幫助他回憶美好的過去,告訴他外面發(fā)生的事,用以前的喜好刺激他,與之進行情感交流,等等。小說尾聲,萬紅不顧一切去鄉(xiāng)下探望張谷雨,大有穿越大半個中國去愛你的氣勢,而一聲聲“谷雨哥”的呢喃把“敬愛、疼愛、憐愛、戀愛”不可言喻的復雜感情都融匯在里面了,⑤愛而且痛的意味越發(fā)沉重了,也越發(fā)匪夷所思了。如果拋開文本傳輸?shù)乃^的象征意味,當別人越走越遠的時候,也在把萬紅推向了孤立的另一極端。
三、難掩西方理解偏見
嚴歌苓還說:“這是一部象征主義的小說,年輕女護士堅信英雄活著,象征她堅信英雄價值觀的不死?!被ㄊf字來討論英雄價值觀的變遷,不免浪費筆墨,顯得淺薄。不是說沒有必要,而是因為這不該是小說承擔的職責,即使是,在小說高度泛濫的中國也不算新鮮,但不失為值得討論的一個角度。不過,嚴歌苓對英雄的理解大有可商榷之處。小說是通過比較的手法來反映不同時代的英雄內(nèi)涵的。嚴歌苓及其小說創(chuàng)作大都洋溢著濃厚的英雄主義情結(jié)。早年她參軍入伍,對軍營生活比較熟悉,小說把故事置于野戰(zhàn)醫(yī)院的背景下,主要人物也大都是軍人,軍人頭上始終籠罩著英雄的光環(huán),在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上涌現(xiàn)過不少英雄人物。張谷雨是鐵道兵,鐵道兵是一個特殊的兵種,他不是在戰(zhàn)場上負傷,而是在三線建設中為了救人變成了植物人,成了那個時代的英雄產(chǎn)物。在傷兵暴動事件中,上過戰(zhàn)場的傷員認為他們才是英雄,占領了醫(yī)院,達到了改善伙食和住房條件的目的,把張谷雨驅(qū)趕到漏雨的儲藏室,導致他得了嚴重的肺炎。這是傷兵和后來取消建制的鐵道兵之間進行的一次以暴力手段質(zhì)問到底誰是英雄的交鋒。當吳醫(yī)生對萬紅說研究生、博士生才是英雄的時候,在作者看來,軍人已經(jīng)不再是被社會認可的英雄,這是很有問題的。盡管社會上也有戰(zhàn)斗英雄流落街頭的報道,但是沒有作者想象的那么悲觀。至少在基本定義上,作家沒有搞清楚,英雄跟社會崇尚的人物不能畫上等號。這是其一。其二是對英雄的判斷應該結(jié)合時代背景來審視,所謂時勢造英雄、時代英雄、識時務者為俊杰,英雄的概念確實發(fā)生了改變,但只能說范圍在擴大,而不是整體遷移,一概抹殺以往的認識。日常工作生活中也可以產(chǎn)生英雄,萬紅的事跡經(jīng)過陳記者報道之后,一時間也成了名人,成了“英雄”。不僅邱少云、黃繼光是英雄,雷鋒、歐陽海也是英雄,逐漸被遺忘的賴寧、徐剛也是英雄,不可否認他們具有榜樣的力量。但在今天看來,面對突發(fā)事件、災難的時候,無謂的犧牲不值得提倡,自我保護是第一位的。嚴歌苓對英雄的理解采用的是傳統(tǒng)的道德倫理標準,顯得保守,用小說進行刻意表現(xiàn)有失偏頗。出名的人就是英雄,這樣的理解也是偷換概念。名人和英雄之間不存在必然的關系。張谷雨被家人接到了老家護理,萬紅被安排了新任務——護理一名新植物人,一個在演出期間騎摩托車翻進山溝的著名歌星。歌星是不是英雄應視具體情況而定。不管是不是英雄,相信萬紅會像善待張谷雨一樣認真護理。小說最后,萬紅在張谷雨的老家看到墻上還寫著歡迎英雄回到家鄉(xiāng)的標語,似乎英雄的定義在民間尚沒有被遺忘,得以延續(xù),但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張谷雨因為得不到像萬紅一樣無微不至的看護而迅速死去。在追悼會上,村支書念著追憶“谷米子”童年生活的悼詞,大家都笑了,只有萬紅一個人流下了眼淚。作者似乎意在說明這是一個世態(tài)炎涼、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時代,人們的價值觀(不僅僅是英雄觀)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
問題的癥結(jié)恰如有人所言,“在今天的語境中,其實嚴歌苓把具體的歷史和背景淡化了,她所強化的是一種人性深處的復雜。這種復雜超越歷史和文化的限制,成為了一種普遍的人性的因子。這些人物都是人性的一種表征,而不是具體歷史環(huán)境的表征。”⑥小說不是哲學,對精神意識層面的分析應當切合現(xiàn)實語境,人物不能落地,處于懸浮狀態(tài),說服力就會大大減弱。其實,作者是自以為腳踏西方樂土來寫中國,她對中國的理解存在許多偏見。如何把握英雄的根本內(nèi)涵,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作者批評說,我們淡忘了“古典的經(jīng)典的英雄定義:一種超乎尋常的美德,或者忠誠、勇敢、堅貞,抑或無私忘我?!辈⒉豢陀^全面。她在后記中的詳細闡明并不令人信服,可商討的余地很大。而且,在小說后面寫后記是多余的。文學作品一旦創(chuàng)作出來,被讀者閱讀,有獨立于甚至違背作者意愿的一面。嚴歌苓的讀解有可能對讀者起到誤導作用,也不利于小說多重內(nèi)蘊的闡發(fā)。
四、作為普遍現(xiàn)象之縮影的張谷雨
另一個重要人物張谷雨自從成為植物人之后始終沒有開口說話,作家也沒有提供讓他進行思想意識活動的機會。萬紅認為他不是真正的植物人,也有常人一樣的感知,甚至是豐富的思想情感。但在別人看來,萬紅的判斷只能表明植物人也會產(chǎn)生偶爾反應的科學公論,或者是她眼花、神經(jīng)質(zhì)。她的固執(zhí)讓她成了別人眼中的傻子、怪人和瘋子。張谷雨到底有沒有感覺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只能痛苦地設想:假如他能夠看到這一切,這個曾經(jīng)的血性男兒會做如何反應?美女護士萬紅對他進行精心護理的時候,張谷雨是不是“做鬼也幸?!??這一切都是無根無據(jù)的設想。假如我們是張谷雨會怎么樣呢?小說中,遭受肉體與精神雙重打擊的張谷雨只能是一個可憐無助的植物人,而且必須是植物人。因為他的植物人身份與所有的連帶利益密切相關。如果他不是植物人,那么醫(yī)院的診斷就是重大失誤,相關人員將受到牽累,名譽受損,影響升遷,再也得不到源源不斷的社會捐助。如果他不是植物人,住院期間對在他身上所施行的慘無人道的愚蠢行為就是非人性,就是秦政委當年痛心疾首所說的真正的“犯罪”。如果他不是植物人,妻子玉枝就不能心安理得領著丈夫的工資并與燒鍋爐的小師傅喬樹生鬼混,給張谷雨戴綠帽子,背叛行為不可原諒??偠灾?,如果他不是植物人,他就不是英雄,就不符合各方面的利益需求,家鄉(xiāng)人民自然也就不能引以為傲了。張谷雨的結(jié)局必須是死路一條,而不是活轉(zhuǎn)過來,喜劇性的諷刺達不到捶擊靈魂的深度和力度。正如書中所說,張谷雨“早在十多年前就犧牲了”。早就犧牲的可能不止張谷雨一個人,逝去的可能還有很多很多,是一個幾個的時代。過去,人們消費了張谷雨,利用了張谷雨,后來則是厭惡嫌棄加以毀滅,從秦教導員到秦政委到秦副部長再到秦副局長,秦的升遷之路就是踩著張谷雨的身體實現(xiàn)的,最后他以強拆方式試圖逼走萬紅和張谷雨,以達到開發(fā)旅游園區(qū)為自己增加政績的目的。這與新時期以來中國社會病態(tài)的發(fā)展過程基本吻合。嚴歌苓對當代中國的觀察雖然有時候不甚準確,但是從中剪輯一幀,以感傷的筆調(diào)繪制出來,引人發(fā)出無限喟嘆,具有發(fā)人深省的永恒意義。
總體來說,這是一部十分可讀的小說,能夠戳中人們心靈上的痛點。作為小說,它完成了作者賦予的使命,但還有進行深入詮釋的空間。雖然它并不時新,卻是一部適合拍成小成本電影的小說。嚴歌苓說它具有較強的“抗拍性”,其實不然,它實際上應該是一部很好的劇情片,因為比起其他小說如《第九個寡婦》《小姨多鶴》《陸犯焉識》來說,主題更凝練,筆法更順暢,更煽情,富有深味。從《護士萬紅》到《床畔》,小說題目曾經(jīng)讓劉震云五里云中,但其內(nèi)里卻是純凈的、幽深的,背景凝重,在嚴歌苓的所有創(chuàng)作中不失為一部經(jīng)過精心構(gòu)思的超眾的優(yōu)良作品。
① 李曉林:《嚴歌苓作品中的悲憫與荒誕》,《小說評論》2003年第1期。
② 嚴歌苓:《后記》,《床畔》,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262-269頁。下述引語同出“后記”,不再一一注釋。
③ 嚴歌苓:《床畔》,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83頁。下述引文同出該書。
④ 閆石、鄭沛程:《聆聽生命訴求,關注生存狀態(tài)——試比較嚴歌苓、張愛玲的小說創(chuàng)作》,《華文文學》2014年第1期。
⑤ 丁楊:《嚴歌苓:英雄總是“不識時務”》,載2015年5月20日《中華讀書報》,第11版。
⑥ 張頤武:《本土的全球性:新世紀文學的想象空間》,《當代作家評論》2014年第3期。
(責任編輯:黃潔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