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超然
感覺李廣生是一場新雪后曠野里踽踽獨行的人,文字是他不被打擾、不可冒犯的散文體足音。很少有人像他這樣——如此專注地把自己人生經(jīng)驗的纖毫、點滴都托付給一種特別的講述,他的全部作品之和就是他生平的寬度、高度、深度、厚度和硬度。馬爾克斯說:“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我們?yōu)榱酥v述而在記憶里重現(xiàn)的日子。”
李廣生的《零落的往事依然芬芳》(下稱《往事》)離生活太近了,緊貼著生活的鼻子。李廣生的世界不大,問題是,我們要那么大的世界干什么?世界大小毫不影響他的敘事成為一種神話。電視劇《天道》里說:“這世上原本就沒有什么神話,所謂的神話不過是常人的思維所不易理解的平常事。”被別人大踏步踩過去輕易就丟在身后的枝枝葉葉,李廣生都小心拾起,吹開蒙塵,細細打量,然后果斷收藏。所以,用《往事》里的作品,完全可以拼貼出他的人生草圖,完整地連接他那一代人的成長線索。
回憶過去不是為了回到過去。翻開李廣生曾彌漫杏香的童時記憶,有小人書、柴火垛、照相、煤油燈、丟錢、求學、初戀……這些常態(tài)生活或鄉(xiāng)村插曲;有坐席、找宿兒、來客(音qiě)、串門兒、起外號……這些鄉(xiāng)風民俗、遠年舊事;有剃頭匠呂大、嬸兒(繼母)、馬舅、老趙、四哥……這些故里人物各具的生命顏色;有《路遇劫匪》中的“盜亦有道”,第一次醉酒后的迷狂,只身橫渡松花江的驚險,搖滾的青春,電視情緣……《往事》還旁逸過馬、狗、貓、豬、兔、雞、魚……這些位都是漫長人類史中少不下的旅伴,李廣生寫來也都是饒有興趣、樂此不疲。
隨著社會角色的轉(zhuǎn)變,李廣生的人生畫幅也次第更換、展開。主人公的大學時代,“文學的熱潮正席卷大江南北,各式各樣的文學社團猶如雨后春筍,野魂也恰逢其時,破土而出。按照慣例,每個文學社的社員都要有一個響當當?shù)墓P名,經(jīng)研究大家一致同意,筆名應(yīng)該統(tǒng)一、規(guī)范,即必須姓野,如侯鐵良叫野石,張愛玲叫野馬,唐鋒銳叫野風,張菊欣叫野菊,我叫野火,以及野山野谷野果野百合,等等”“轉(zhuǎn)眼二十七年過去了,星移斗轉(zhuǎn),物是人非。面對著我們曾經(jīng)朝圣的文學每況愈下的窘境,我只想輕輕地問一句:“天南海北老‘野家的孩子們,你們現(xiàn)在還好么?”(《諾敏河畔的歌吟》)遙想當年文學“輾壓式”的盛況,面對如今文學在人們心中地位的跌落,撫今追昔,怎不令人扼腕唏噓?
《往事》還用不小的篇幅寫了他曾經(jīng)工作和生活了七年的學?!p橋中學,那里見證了在艱苦歲月里他越加甜蜜的愛情和婚姻。他忘不了雙橋子的山雙橋子的水,“尤其是雪滿大山的時候,滿操場都是孩子們‘唧唧咯咯的笑聲,一只破舊的足球被一雙雙興奮的小腳兒踢得滿世界亂飛,藍天、白雪、群山,快樂、幸福、青春,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如影相隨,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柴河林區(qū)的上空孤傲地飛翔著”(《落雪的時候》)。作家是比一般人更幸福的人,一般人只能經(jīng)歷幸?;匚缎腋?,而作家除了經(jīng)歷幸?;匚缎腋_€能記錄幸福,并且讓人無數(shù)次閱讀、重溫、分享他的幸福。
親情,是《往事》的背景和底色,是一種直接或間接的精神覆蓋。父親、母親樸素的做人處世的風范,是對他一生的珍貴教育,是安身立命的文化尺度。《往事》中,有關(guān)雙親的追記,有歡愉,有蒼涼,有安慰,有追悔……拿破侖說:“靈魂比劍更強?!膘`魂可以是家傳的,高貴可以是家傳的,靈魂高貴了,則一切簡陋和粗鄙都在你的宇宙里無處容身。
海明威在《老人與?!防镎f過:“一個人并不是生來就要被打敗的?!痹谖夜ぷ鞯膯挝?,每日上樓我都要經(jīng)過一位書家錄南宋詩人楊萬里《桂源鋪》的一幅字:“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薄叭f山”表現(xiàn)出的不是調(diào)皮和善意考驗,而是一種阻斷的粗暴,但到底它攔不住“一溪”的前奔勇氣和遠大志向。在這個過程里,“一溪”的“日夜喧”是憤憤不平是抗爭不止,是把握每一次奮力向前的機會。待讓它歷盡千辛萬苦終于來到山腳盡處時,已然變作堂堂盛大的水面,從此快意恩仇了無牽絆掛礙地遙指迷人的不可知的遠方了。它打敗了所有的搗亂和困擾,完成了自己,成了最后的勝利者。這多像李廣生的寫作生涯,多像一切有志者的奮斗簡史。
當然,因為過于密集地投身火熱的現(xiàn)實,因為起居錄式備案的不加剪裁,《往事》里不少內(nèi)容還來不及沉淀、思考和擦亮,有時生活和創(chuàng)作難辨彼此。李廣生式書寫至少聊備一格,憑君揣度與再創(chuàng)作,此種先鋒的、后現(xiàn)代的選擇,可乎?相信我們一定等得到“雜然相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