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鈞
讀高中時,穆老師教我們歷史。她是個漂亮的女子,總拿半長的黑發(fā)遮擋著半張臉?!八莻€六指兒——左手大拇指上,還有個小手指!”這是蘭子告訴我的。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全班同學竟然都知曉這個秘密。但是,穆老師把她的六指兒隱藏得太巧妙了——不管多熱的天,她都穿長袖上衣,手半縮于袖管內;講課的時候,她以左手擎著課本,拇指與小指藏在我們看不見的展開頁,只將三根玉蔥般的手指展示給我們。
有一回上歷史課,一個女生犯了癲癇,全班同學呼啦啦都圍了上去;穆老師也忙跑過去,掐人中,摸脈搏。我們幾個“心懷鬼胎”的家伙偷瞄著穆老師,滿心盼著她在慌亂中“露出馬腳”,然而,沒有,她始終把她的六指兒藏得妥妥的。從那個事件中走出來,我們多少有些絕望。無聊時,大家就猜測穆老師那根多余的手指生長的確切位置,有人說長在拇指外側,有人說長在拇指內側,一個本校教師的孩子發(fā)布終結性言論:“你們說的都不對!我媽說了,穆老師的六指兒其實是一根大拇指分了兩個叉!”大家就此緘口。
后來,我做了語文教師,一講漫畫作文,就要說起《給六指做整形手術》這篇文章;一講該篇文章,就會想起穆老師。穆老師,您現(xiàn)在過得好嗎?那根被您苦心深藏了多年的六指兒依然難見天光嗎?
我有時候也會問自己:是不是,我也生有一根看不見的六指兒?心靈深處,有個不肯示人的地方,藏得那么深,捂得那么緊。一塊悲苦隱忍的苔蘚,只在暗室中與一個人的目光相遇。體內有一個與生俱來的暗碼。即便是最濃稠的愛,也消解不了那一小團頑固的憂愁?!袄蠋?,我立志做一個像您這樣快樂的人!”這是在去食堂的路上一個女生俯在我耳邊說的一句悄悄話。彼時,我正在一個灰色事件中苦掙苦扎,所以這女生的這句話多像一個反諷!不過,被誤讀了的我卻是歡悅的——我也多么樂于向學生展示三根玉蔥般的手指??!
倉央嘉措有一句詩:“一個人需要隱藏多少秘密,才能夠巧妙地度過這一生……”每個人身上的七寸與死穴,都被萬分小心地保護著。那個暗碼,生來就是不可告人的;那份驚悸與氣餒,是一個人的飲品,就算多么難以下咽,也不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