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年后,我的頭發(fā)幾乎長到了腰,搓成了一縷縷的臟辮,滿臉胡須。一群螞蟻爬向我手邊的椰子殼,像是奔向圣城的洪流。這讓我想起了高考那年。父親在大年初一的清晨五點鐘把還在夢中的我搖醒,拽到雍和宮里面燒香。那條頗為文藝的五道營胡同里,擠滿了號稱自己賣的香火比“里面”便宜的小商販,以及粘在別人屁股后面滔滔不絕地能說出你前世今生的算命先生。終于,在比較了四個小商販之后,父親決定買了二十塊錢一小把的香火。大年初一的天氣格外晴朗,父親迎著太陽說:“你知道這么好的天氣意味著啥么?”他停頓了下:“新年新氣象!”我使勁將眼皮撐得最大,以示對佛祖的敬畏。父親又說:“老天真是開眼,知道你今年高考。”我們被淹沒在浩浩蕩蕩的人群中,不遠處,一團團濃烈焦躁的煙霧繚繞在半空中。煙霧下的人們雙眼緊閉,嘴里振振有詞,面對著佛像鞠躬或是跪拜。父親被停滯在人群中,心中無比著急。我們逐漸接近大殿,他拽著我的手臂,擠到前面點起了香火。我看著父親無比虔誠的樣子,突然感到一陣悲涼。我學著父親的樣子,緊閉雙眼,將香火夾在雙手之間。我低下頭,對著佛像鞠了三個躬??梢痪o張,竟忘了向佛祖許愿??纱藭r的我已經(jīng)將雙眼睜開。我左顧右盼,父親仍然嘴里振振有詞,我不知所措,又怕旁人察覺到我睜開了眼,認為我是一個偽佛教徒。于是,我又鞠了三個躬,將香火插在巨大的香爐里,草草了事。父親沒有說一句話,插完香火便帶著我向大殿的后方走去。我抬頭望向這尊巨大無比的佛像,突然害怕起來,我感到他的眼睛在盯著我。
回到家時,是早上八點。母親一早便急忙出去了,父親沒有回家,直接從雍和宮去了單位。我精神恍惚地走到廚房里抓起一個已經(jīng)涼透了的酸菜餡餃子,隨后便又躺回了床上。我望著這難得的晴空萬里,感到無比虛無。我突然覺得所有的事物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包括高考。
思緒將我陷入了一陣恐慌。一陣大麻味飄過,把我拉回了潘安。海浪拍打在灰色的沙灘上,遠方烏云密布的天空和淺灰色的大?;煸诹艘黄?。我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今天是我在這里的第六年。晚上在這個島上即將有一個派對,那個派對的名字叫“滿月”。
滿月的這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樣,和幾個從歐洲來的嬉皮在離海不遠處的小山坡上做瑜伽。他們?nèi)齻€人旅居世界各地。兩男一女,分別來自荷蘭、丹麥和美國。荷蘭和丹麥人的頭發(fā)不知幾個月沒有洗過了,他們把頭發(fā)嚴密地藏到了一塊巨大的帽子里。從美國來的女孩則隨意地把辮子系成一個扣掛在腦后。我們各自尋找屬于自己的那塊領地,將瑜伽墊子鋪在了一塊較為平坦的地面上。我們慢慢坐下,做出嬰兒體式,開始了新的一天。
在潘安這樣慵懶的地方,早起是一件極其令人頭疼的事情。我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塊鋼板,瑜伽對我來說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當然我也并不向往它。我記得黃小玲就喜歡瑜伽。她每星期會上三節(jié)瑜伽課。她也曾叫我一起去,覺得我總是佝僂著后背,并且因為職業(yè)的關系患有嚴重的頸椎病。她堅信瑜伽可以將我治愈??稍谀菚r,她所說的一切我都不相信,甚至嗤之以鼻。
與這三位嬉皮成為朋友是在我來潘安的半年后,我們是在滿月派對上認識的,這很自然,滿月派對是全球嬉皮的派對,至少曾經(jīng)是。當時我們都神志不清,在一輪明晃晃的月亮下,指著海的遠處大聲嚷嚷,然后就是我們友誼的真正開始,我們都看到西班牙的艦隊向我們駛來。我們歡呼雀躍,為自己即將要去世界的另一頭冒險而激動,我們抱在一起,突然又痛哭流涕。就在這種恍惚、復雜的情緒中昏昏睡去。醒來后,是第二天的清晨,海灘上布滿了像我們一樣前一晚暈厥的人,放眼望去,場景頗為瘆人,像是一片沒有鮮血的戰(zhàn)場。后來才知道,當晚我們并不認識彼此,甚至說著不同的語言,但在那個時刻,我們卻像是兄弟姐妹一樣地愛著彼此。
我喜歡和這三個人在一起,想把自己變得和他們一樣。留著一樣的臟辮,一樣刺著泰國文身,一起吸著大麻一起做瑜伽。我甚至迷戀他們身上那股酸臭的味道,覺著這才是嬉皮應有的。甚至有時,我為自己頭發(fā)上洗發(fā)水的清香而感到恥辱,并且下定決定,以后再也不洗澡了。既然要做一名合格的嬉皮,這點意志力是一定要有的。我曾嘗試過連續(xù)八天不洗澡,我洋洋得意,覺得身上已經(jīng)隱約有了酸臭的味道。但當晚,我輾轉(zhuǎn)難眠,覺得有一萬只螞蟻在身上慢慢爬。突然,我認為這種忍耐毫無意義,立刻沖進淋浴室。那時頭發(fā)只到肩膀,洗起來很方便。我躺在床上,又覺得這股清香的味道和清爽的感覺充滿著罪惡。經(jīng)過六年的努力,我終于養(yǎng)成了一個星期洗一次澡的習慣。不僅如此,我還改變了我的飲食習慣——迄今為止,我已經(jīng)食素近兩年了。
丹麥人的名字頗為復雜,他教了無數(shù)遍,我們也無法準確地發(fā)音。經(jīng)過商量,給他起名為安徒生。荷蘭人叫鼴鼠,他的朋友們也都這么叫。他有兩顆碩大無比的門牙,而兩顆牙齒之間還有一條清晰的縫隙。三十來歲,頭發(fā)全部掉光了。他說,這是遺傳,從他的爺爺開始就是光頭。由于他們?nèi)齻€常年住在潘安山上小木屋里,洗澡變成了一件困難的事。當然,這對他們來說也是極為不重要的。美國女孩說大家都管自己叫藥丸,因為她堅信瑜伽可以治愈一切疾病,抵制一切藥物。藥丸常年都會在住處燒泰國特有的一種香,她從頭到腳,甚至連呼吸都有一股特有的香味。
藥丸來此地已經(jīng)七年了。據(jù)她所說,每天清晨和傍晚的瑜伽是她不生病的秘訣。我跟著他們做了一套瑜伽后,心神氣爽,覺得身子要飛起來了。我們坐在茂密的樹叢間感受著彼此的能量場,聽著海的聲音和身后猴子的尖叫。這天藥丸似乎有些抱恙,每次做巴拉瓦加式時(下身盤坐,上身盡力扭向身后)總會咳嗽兩聲。因為這個體式會鍛煉到人體的肺部。我與安徒生和鼴鼠互換了個眼色,都沒有做聲。藥丸最忌諱別人問她是否生病了。瑜伽對于她來說是不可置疑的,有點類似于宗教的意思的。她的虔誠總令我感動,又對自己的愚鈍感到羞愧。
這天瑜伽完畢,藥丸去了島上的集市,她要賣自制的印度繞銅首飾。安徒生坐在路邊為游客畫肖像,鼴鼠則坐船去了另一個島賣大麻。由于那個島頗為隱蔽,不容易被警察發(fā)現(xiàn)。今天沒有人預約潛水,而阿樹的店下午才開門。我無所事事地躺在瑜伽墊子上,消耗著時光。
2
從阿樹的后院走出來時,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阿樹的父親是法國人,母親是本地人。三年前阿樹是我的潛水教練。他的小腿缺了一塊肉,那是很久以前被鯊魚咬的。他在島的北部有一家潛水店。三年后的我也成為了潛水教練。我問阿樹,你那時心里在想什么 阿樹說,他那時已經(jīng)顧不得去想別的,只是很憤怒。我問他,為什么會憤怒?阿樹說,恐懼到了極致,就會轉(zhuǎn)變成憤怒。我曾試圖用眼神和意念來擊退它??伤鼜堥_血盆大口咬了我第一口的時候,我便沒有了希望,任憑它的處置。我心里只有耶穌基督,我祈禱著自己可以上天堂。就在我絕望之時,那個大家伙搖晃著游走了。是上帝拯救了我,我的生命是屬于上帝的。
兩點的潘安,熾熱的太陽烘烤著海灘。阿樹說,下午三點半時,有人約了浮潛。客人是一個年紀在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從北京來。
她只身一人,說是工作壓力大,來散心。她一臉的苦悶,浮潛的時候說真想把自己淹死,可惜水性太好,不容易死。我開玩笑地說,那你學自由潛水吧,這樣自殺的成功率可能會高點。女孩說,可是那樣的死過程太痛苦了。我說,那你還是放棄這個想法吧,畢竟自殺還是需要那么點勇氣的。再者,如果一個人會仔細考慮自己的死法或是想象死亡過程的話,這人一般都死不了。這個女人叫侯詩瑤。
侯詩瑤是北京一家國際大公司的上班族,每天朝九晚五,定期會去健身房做瑜伽。她的手腕上也帶著長串佛珠,像極了黃小玲。
侯詩瑤問我為什么會選擇生活在這里。她覺得在這里生活是在浪費生命。沒有競爭,沒有壓力,你獲得的一切就沒有意義,因為沒有人會把有價值的東西白送給你。生活過于安逸,不利于人的心理健康。我說,嬉皮士都這么活著,準確地說,我是半個嬉皮。女孩問,什么是嬉皮。我給她大概講述了下,講得太多她也理解不了。女孩又問,為什么是半個嬉皮。我說,因為我還有個穩(wěn)定的工作。我無法將自己交給大自然,心也不能完全交給自己。女孩問,那你怕什么呢?我問她,那你又在怕什么?為什么會獨自來此地?女孩義憤填膺地說,女人不能靠男人,要有自己的事業(yè),要獨立,要自強。
我說,晚上有滿月party,要不要一起來。
她問:滿月?你孩子的滿月party么?
八點,海灘上已經(jīng)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嬉皮,以歐洲和美國的游客為主。
我給侯詩瑤買了一瓶當?shù)仄【疲o自己買了一個蘑菇飲料。她問我喝的是什么,我說是一種喝了可以讓人產(chǎn)生幻覺的飲料。她說:幻覺?比如什么?想什么來什么的幻覺?我笑了笑:算是吧。她說,讓我也來點。我問她:你最想有什么幻覺?她想了想說:我能立馬中五百萬的彩票。我把飲料拿了回來:浪費。我們坐在一片相對安靜的沙灘上,離我們不遠處,一個當?shù)睾⒆釉谒;鹎?。明亮的火焰在黑夜中畫出了一道道光圈。女人的陣陣尖笑,和男人不時的起哄大叫聲,從我們身后的各個酒吧中傳出來。她問我,他們怎么能這么高興?是不是都出現(xiàn)幻覺了?我問她:你不高興么?她嘴角微微上揚,搖搖頭:你從我的臉上能看出高興么 。我說:那你一定沒注意,你的嘴角已經(jīng)向上揚起一個晚上了。
侯詩瑤在我旁邊睡著了,我睜開眼睛看著滿天繁星和時有時無的薄云。那繁星變得碩大無比,像是貝殼之間的珍珠,黃小玲從天邊的蚌殼中苦悶地向我走來,準備向我傾訴上班時所遇到的苦惱。真抱歉,親愛的,面對你的苦惱我無言以對。我只好把頭枕在雙臂上,看著你不停煽動的雙唇和你可愛至極的面龐。今晚,你的面容占據(jù)了整片天空。多年來,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我是否真的愛過你,可答案一直尚未揭曉。我失去了愛人的能力,我甚至連自己都不知如何去愛。你在我耳邊侃侃而談的那些時尚單品和八卦新聞恍如昨日。我所能確信的一點是那時的我是快樂的。
今晚,一個如你一樣的女孩躺在我身邊。她和你一樣抱怨著公司里的領導和那些愛說閑話的女同事。她也和你一樣喜歡每周去做兩次瑜伽,盡管那是短暫的堅持。她也有著可愛的面龐。我們走在大街上,她和我談論著些無謂的話題,我點頭或是微笑回應。一種夢幻般的記憶浮現(xiàn)出來。不得不說,和她在一起也是快樂的。
3
當我醒來的時候太陽還未升起,侯詩瑤仍然橫在離我不遠處。我看著她,心里頓時有種莫名的安全感。烏云遮蓋住了月亮,遠處是一片令人絕望的黑。海灘上的酒吧還留著點點亮光和忽遠忽近的音樂,以及宿醉未醒的背包客們。我曾無數(shù)次坐在黑夜里,望著遠處的大海。無數(shù)次的孤獨與恐懼席卷全身,我不知道繼續(xù)身處此處的意義何在,也不敢繼續(xù)思考下去。自從我安居在這個島上以后,這個沒有結論的問題一直困擾著我。
我看著侯詩瑤。她將在四天后啟程回京,回到她的格子間,回到人擠人的地鐵中,回到二十元錢一份的盒飯中。
第一縷陽光從云層中放射出來,橫七豎八的“尸體”仍舊布滿著整個海灘。侯詩瑤此時翻了個身,然后慢慢地睜開眼睛。她用力伸了個懶腰,看來睡得不錯??僧斔l(fā)現(xiàn)自己昏睡在一片“死尸”中間后,驚恐不已。別過后,我回到了自己的住處,這其實是阿樹的住處—— 一個有著三間房的獨立屋。從我的房間望去,看不到海。但可以清晰地聽到海浪聲。昨夜的藥勁已經(jīng)過去,我躺在床上腦袋里如同被抽空了般。一只黑色,如雞蛋般大小的蜘蛛從天花板的左側爬到了右側,似乎在尋找一個恰當?shù)奈恢脕戆布?。我的身體像是被抽空了,就連手指都感到無力。然而這種無力不是莫名而來,它是過度興奮所帶來的后遺癥。多年來,我已適應并且接受了它。如今,每當用藥過后,我都會靜靜等待它的降臨,就像等待一位如影隨形的老朋友。
也許是因為這只黑蜘蛛的原因,頭皮上陣陣的瘙癢牽動著我的心臟,五根手指不自覺地插進臟辮的根部,用力抓癢頭皮后,一陣舒爽貫穿全身。突然,腳掌、小腿、屁股、以及后背都開始瘙癢。我坐起身來,準備認真地抓撓。折騰一陣,那股無力感也隨之不見了。我倍感欣喜。
我已經(jīng)漸漸忘記了快樂的滋味。明天就是我來到這個島上的第六年。這六年里,我試圖不去想你,我以為我做到了這一點,可實際上你不曾從我的腦袋里走出過一步。當年,我毅然決然地離開你,是因為我認為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可這句話現(xiàn)在想想真是可笑。朝九晚五的機械化生活和你那些無聊透頂?shù)脑掝}每天折磨著我。離開你,并不是因為我不愛你,而是因為我要從那個不屬于我的世界中逃離出來,這其中也包括你??蓪儆谖业氖澜缬衷谀睦??現(xiàn)在我終于意識到原來我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失敗者走到哪里都是一樣的失敗。如果我早認清這些該有多好。
侯詩瑤約了明天早上八點的潛水項目,這一晚我睡得很踏實。
由于清晨下過雨的原因,潘安上的一切都是濕漉漉的。我跨上摩托車,去鎮(zhèn)子的市集吃早餐。又去惠顧了藥丸的繞銅首飾,不自覺地在想哪一款首飾會適合侯詩瑤。我們都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潛店。我向她仔細介紹附近的水域情況以及安全注意事項之后,收拾好裝備,便帶著她上船了。今日多云,船只在海面上拼命地晃蕩。侯詩瑤站在甲板上歡呼雀躍,異常興奮。我說,真羨慕像你這種腦分泌過盛的人。我們逆風而上。經(jīng)過四十分鐘的航行后,到了潛水點。侯詩瑤安靜下來,突然說,咱們真的要跳下去了么?我好像有點害怕。我說,不用怕的,有我在,我會緊跟在你后面的。她呆呆地望著水面,然后將裝備一件件地掛在身上。準備就緒以后,她雙手合十在胸前,閉起了眼睛,嘴巴輕微地閉合著。她的動作緩慢而謹慎,有種很強的儀式感。我突然想到了她之前所說的自殺,念頭一閃而過,讓我對這片海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待侯詩瑤做好了準備后,我們依次跳入了海中。由于工作的原因,潛水對于我來說是一件再熟悉不過的事情。進入到大海,就像是回到子宮里。只不過今天,我看著侯詩瑤在海中不斷搖擺的身體,和暗不見底的大海,有種隨時會被淹死的感覺。我不相信輪回轉(zhuǎn)世,也不相信天堂地獄,那么我死后該何去何從?難道真的就此消失了?此時,一只海龜從我們身旁迅速游過,侯詩瑤興奮地拉住我的手試圖要追過去。我拽住她,用手勢告訴她前方危險。海龜對于這個海域來說是極難見到的。她的運氣真好。
我們浮上水面時,天空放晴了,海面變得相對平靜。上船后脫下裝備,侯詩瑤說,你臉色怎么煞白的?我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話音剛落,一口嘔吐物從嘴里涌了出來。侯詩瑤大驚,迅速從包里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我。稍作歇息,我漸漸恢復了正常。我說,不好意思啊,今天有點身體不適。侯詩瑤立刻說,那你早說呀,咱們可以換一天的。我說,不想耽誤你的時間。她有些感動,又說,剛才在水下的時候就想吐了么?我說,嗯,現(xiàn)在想想還是挺危險的。她說,可不是么。如果吐了,那你就危險了。你有想過自己會死么?我說,當然了,就在剛才,有那么一瞬間,我突然想到了死。想到了自己死后會怎樣。然后想到這里我就開始害怕起來。侯詩瑤說,像你這樣心似浮萍的人最應該信佛了。我說,那你信佛么?她說,信。我說,怎么個個信法?她停頓了下說,佛在我心中,這個沒法跟你說。你信佛后,自己慢慢就悟出來了。況且我吃素已經(jīng)一年了。我覺得你也應該接觸一下佛教,會讓你心有所屬。我說,如果真如你所說,恐怕你就不會一個人來此地了。她否認我的說法。我說,我已經(jīng)食素快三年了,但這與佛教無關。她說,那你食素的原因是什么?我說,是為了讓疾病遠離自己(這是藥丸告訴我的)。我想問她,信佛后就不會懼怕死亡了么,可轉(zhuǎn)念一想,算了,她恐怕比誰都怕死。
我回到潛店,突然收到一條信息,是安徒生發(fā)來的。他叫我趕緊到山上來一趟。我預感到了不好的事情,立刻跨上小摩托跑到了山上。安徒生和鼴鼠垂頭喪氣地坐在藥丸的帳篷外面,帳篷的鏈子緊閉著。一股股泰香和植被、泥土的味道一起鉆進了我的腦袋里。我說,發(fā)生什么事了?安徒生說,早上我們一起去浮潛,她被珊瑚礁劃破了腿。流了很多的血,染紅了很大一片海灘,好不容易止住了血,現(xiàn)在又發(fā)了高燒。我說,還等什么,快送去醫(yī)院吧。安徒生說,不行,她說她死都不去。我一個朋友去Z島弄葉子去了。我想進到帳篷探望藥丸,卻被制止了。她此刻在冥想打坐,不想被打擾。
隨后兩天的早晨,藥丸都沒有與我們一起在山頭上做瑜伽。有一天晚上安徒生突然哭了,他什么話也沒說,就是一直在哭泣。
4
她明天就要回國了,有些不舍。
我陪著她走在有著微弱亮光的無人小道上,小道靜謐幽深。侯詩瑤只顧漫步向前,若有所思的樣子。道路兩側的熱帶植被茂密。我們聽著彼此間有韻律的呼吸,這一草一木也似乎在傾聽我們呼吸間的對白。我試圖說出一句能夠打破這寂靜的話來,可在腦中搜索后,發(fā)現(xiàn)我是如此蒼白無趣的一個人。
“這條路好香?!彼蝗徽f。
“這是雞蛋花。這一條路的雞蛋花尤其多,晚上的味道也更清香?!?/p>
“真想白天也來這條路走一走。”
“明天我再帶你來。”
“明天我就走了,下次吧?!?/p>
我們又開始了沉默。我很想說點什么,又一次努力地尋找可以再次開口的時機,可惜前方不遠處就到她的酒店了。我突然開口:
“有三個朋友約我到‘阿姆斯特丹’一起看日落,你也一起來吧?!?/p>
“阿姆斯特丹?一聽就不是什么干凈的地方。”
“什么意思?”
“我猜,肯定有賣那些東西的。是不是?”
“放輕松點,我覺得你對那些東西的認識還停留在初級階段?!?/p>
“我只是覺得你們所謂的高興或者party都會用點這些的,不然你們憑什么會那么高興?”
我搖搖頭,說:“那個地方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p>
她將信將疑,但最終還是被說服了。
回到阿樹的住處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我把自己攤在床上感到渾身陣陣僵硬,甚至連呼吸都有所不暢。我不知道約她到“阿姆斯特丹”是否是一個正確的主意。但我確定的一點是,如果就這樣放她回國我一定會后悔的。我不停思索著她的話,毫無困意。我走到床邊的桌前,拿起鉤針來打理自己雞窩般的臟辮,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朗姆酒。不知何時,昏昏睡去。
次日清晨,我仔細地端詳鏡中的自己,決定認真地洗一次臉并且把上嘴唇的胡須刮掉。完畢后,我對自己的長相感到頗為滿意。我又設想了一下,如果用此發(fā)型和面容配上西裝、polo衫、回到大都市會是什么樣子。最后得出的結論是——太嚇人了。
我簡單地將自己拾掇后,跨上小摩托去了后山。安徒生和鼴鼠也陸續(xù)到了山頂,我們進行天地的跪拜后,進入到瑜伽的第一個體式中。這一天算是正式開始了。藥丸過了半個小時后伴著咳嗽聲趕來,鼻音很重。她的小腿纏繞著紗布。
我們見到藥丸迅速將她擁抱住,兩天沒見她人,消瘦很多,氣色沒有以前那樣健康,但還說得過去。
“我都跟你們說了我會沒事的,只要堅持做瑜伽,什么都會好起來的?!彼贿呬佒べ|子,一邊信誓旦旦地說。
“你還是早點回去吧,多休息?!蔽艺f。
她一邊把上身彎下去,呈現(xiàn)出下犬式,一邊說:“傷口很快就會愈合的,治愈感冒,那只是一種幻覺。瑜伽會將它治愈好的。”
“幻覺?什么意思?”我說。
“感冒和冷、熱、饑餓、勞累都是一樣的,都是一種幻覺?!饼B鼠在說這一切時,就像是在講一個無人不知的小常識。這樣如此認真的扯淡把我的思維打開了另一扇門。藥丸在旁邊連連點頭??磥恚@個理論她早已向安徒生和鼴鼠闡釋過了,并且得到他們的一致認同。我們做完一套瑜伽后,冥想片刻,我問:
“那繼續(xù)用你的理論分析,什么是真實的?”
“愛和快樂是真實的。”藥丸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恰恰與你所說相反,我覺得愛是最不真實的。”
“何出此言?”
“我在北京的時候有一個我自認為很愛的女朋友。我們相處了很久,大概有五年左右。你看,我可以和一個我不愛的人相處五年呢?!?/p>
“那你從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現(xiàn)你不愛她的?”
“我離開她以后,來到這里時才發(fā)現(xiàn)的?!?/p>
“那說明瑜伽使你變得聰明了。沒錯,你并不愛她,你只是需要她的陪伴。這個女孩可以是任何一個女孩,并不一定非要是她。我們往往很難得到真實的東西,換句話說,越真實的東西越難得到??鞓泛蛺鄱际侨绱?。”
5
藥丸的這一席話讓我有些恍惚,這擾亂了我對侯詩瑤的判斷。時間終于耗到了傍晚,我騎著小摩托到了她的酒店門口。她穿著一身鵝黃色的連衣裙,渾身散發(fā)著朝氣……
“阿姆斯特丹”坐落在高山上。它為何叫做“阿姆斯特丹”我們不得而知。它是山頂上的一個酒吧。說是酒吧也不確切,因為賣的酒種實在有限。中央地帶是一個不太干凈的泳池。幾個外國孩子在里面打鬧??拷鼞已碌目盏厣蠑[放著塑料桌椅。此地是欣賞夕陽絕佳的位置。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懸崖腳下又是整片茂密的植被。此地被稱之為最佳的泡妞場所。而我約她來這里并沒有告白的想法。
天空逐漸由淺黃色變成橘色。由于滿月剛過,這里的背包客們依然滯留在此地。六點十分,他們陸續(xù)填滿了這個地方,沸沸揚揚的。DJ小哥見人多后,將音樂聲調(diào)大以宣布夜生活正式開始。侯詩瑤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我說:
“一股熟悉的臭味又來了?!?/p>
“這怎么能說是臭味呢?你再仔細品品,還是挺清香的?!蔽曳瘩g道。
“如果你們不用這些東西,會怎么樣?”
“也不能怎么樣,但就是覺得少了點什么,總會覺得party不盡興,浪費了一次好時光?!?/p>
“可是我覺得用了這些東西后的快樂才是在浪費好時光。”
“你的看法我十分認同?!蔽衣柭柤纾憩F(xiàn)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阿樹將椅子搬過來,向我身旁湊了湊,沖我笑了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沒有連忙澄清我與她的關系。她明天即將離開這里,我們再也不會見面。我們到底是什么關系一點都不重要。阿樹遞給我一根卷好的葉子,我習慣性地接過,由于山頂風大,好一會兒才點著。我深吸了一口,煙霧深深地侵入到了肺里,溶于血液中,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顏色逐漸變得艷麗的天空。我的耳朵自動屏蔽了身后的噪音,我盡可能地看向天與海交界的盡頭,突然間閃過了一個想法——也許我該回去了。我看著眼前的這一切,很想哭。而這其中的原因連我自己也說不上來。葉子在手中被風熄滅了。侯詩瑤端著一杯酒:
“你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嗨到不想說話了?”
“完全不是,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現(xiàn)特想哭?!?/p>
“這東西不是只有讓人高興的作用么?”
“可想而知,它的效果是多樣性的。阿樹!”我叫了他一聲。阿樹沒有聽到我的聲音,還像往常一樣,興奮地在跳舞。藥丸精神飽滿地走過來,看樣子她已經(jīng)痊愈了。
“這個給你”我把手里的半根葉子遞給她。我們幾人迅速將其消化干凈了。
“明天就回去了?!焙钤姮庨L嘆一口氣。
“還不想回去么?”
“也說不好想不想回去,總覺得我是身不由己。不過身不由己也挺好,人總是要受點束縛的,不是么?”
“也許吧。”
晚霞在我們說話之間又變了顏色。我們最終拍了照片,照片在她的手機里。后來她也并沒有發(fā)送給我。
分別的時候終于到了,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去了碼頭送行。她見到我的時候很意外,沒有料到我會出現(xiàn)于此。
“你怎么來了?是準備跟我回北京了么?”侯詩瑤問。
“是有這個想法來的。也許,明年吧?!?/p>
我們盡量避開彼此的眼神。海風把她的頭發(fā)胡亂地吹起,黏在臉上。我情不自禁地幫她撥了一下頭發(fā)。她輕微閃躲了一下。海風像是卷走了所有的氧氣,我感到呼吸有些困難。侯詩瑤像是等待我在開口說些什么,扭捏著身體。開往蘇梅的船已經(jīng)泊在碼頭上,背包客們陸續(xù)上船。我有很多話想和她說,比如繼續(xù)探討佛教或是瑜伽。她彎下腰,提起了行李,有些失望。
“好啦,我要走了。明年可能我還會找你潛水?!?/p>
我一手將她摟在了懷里,親了下她的臉頰。她將我推開,向后退了幾步:“你干什么呀!”
我沖她笑了笑:“趕緊走吧,明年別來找我潛水了,反正我也不在這了!”我跨上小摩托,全速前進,順著山道開走了。
藥丸被珊瑚劃破的那個口子慢慢地腐爛了,并沒有像她所期待的那樣可以痊愈。她的咳嗽嚴重了,甚至開始發(fā)燒。趁她昏迷的時候,我們將她送去了醫(yī)院。經(jīng)檢查,藥丸已渾身布滿了癌細胞,就連醫(yī)生也不敢相信她還能活到今天。最終,她還是死了,瑜伽并沒有救活她。藥丸臨死前的那個晚上,是滿月派對。當黎明悄悄來臨之際,陽光逐漸灑滿整個海灘。我們知道,此時藥丸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靜靜地坐著,望著天際。遍布的醉酒橫尸逐漸顯露在陽光下,那其中一具就是藥丸的,只不過她變成了真正的尸體,正如我們以前開玩笑的那樣。我記不得她臨走前我們最后聊了些什么,也記不清我們最后是以怎樣的心情昏昏睡去的。
藥丸既不是佛教徒,也沒有親人在此地。所以安徒生建議把她火化后,骨灰埋在我們每天做瑜伽的那個小山坡上。
又是一年四月的滿月,我與鼴鼠和安徒生坐在一起,明天我們將各奔東西。鼴鼠和安徒生的下一站分別是印度和尼泊爾。而我的下一站則是北京,潘安的生活也就此結束。我將回到原有的生活,尋找下一個侯詩瑤。這一晚我們格外清醒。
責任編輯 陳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