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光友

一

李苦樂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感覺非常痛，這真的不是在做夢。于是，他黑瘦的臉上綻開了心滿意足的微笑。

前天，當俊俏的短辮子衛(wèi)生員何小葉扶著李苦樂，給他喂水喂藥時，他以為是在做夢；當氣宇軒昂的馬昌武連長批準他入伍，他以為是在做夢；當他看著穿衣鏡里，那個身穿嶄新軍裝，雖黑瘦滄桑，但卻滿面春風的李苦樂時，他以為是在做夢。現(xiàn)在，他站在新兵排的隊伍里，頭頂是明媚的陽光，腳下是寬闊的操場，他終于確定：這不是夢。眼角有淚劃過，他努力地微笑，不讓身邊的人發(fā)現(xiàn)。但站在一旁的何小葉發(fā)現(xiàn)了，她也擦了擦眼角。

就在幾天前，李苦樂還是一個衣不蔽體的流浪漢，當他在小溪邊用雙手捧水喝時，終于因疲憊和疾病昏倒了，正好被路過的馬連長救了回來。昔日的流浪漢，今天的解放軍，這巨大的變化讓李苦樂激動萬分，好像踩著高蹺走在厚實的棉絮之上，飄飄然然，神清氣爽。他真的擔心這一切都是夢，夢醒后就都煙消云散，不復存在了。但疼痛讓他清醒，讓他興奮。

恰好，軍區(qū)文工團來部隊慰問演出，苦樂也有機會看看這些以前從未見識過的場景。坐在連隊前排，看著舞臺、幕布、裝飾燈和漂亮的演員，他感覺特別新鮮，特別親切，情不自禁地咧嘴笑了，心想，這么好看的姑娘也是軍人，還能留長發(fā)，真好看！

演出隨著歌聲“東方紅，太陽升……”緩緩拉開了帷幕，合唱、舞蹈、快板等，每一個節(jié)目都蘊含了獨特的意義。終于，演出到了高潮——話劇《陸苦竹從軍記》?？鄻沸睦镆痪o，苦竹？還沒容他細想，接下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竟然會因為這個話劇所引起的“激情共鳴”而成為“名人”！

話劇背景設計得很逼真，在活靈活現(xiàn)的暴風驟雨、電閃雷鳴中，主人公陸苦竹邁著碎步心急如焚地走上了舞臺，“狂風暴雨，電閃雷鳴，實在來得不是時候哇！東家奶奶生病了，隨時需要煎藥熬湯，作為廚房傭人，我回不了家了。哎，我父母早逝，只有我和弟弟苦瓜相依為命。弟弟年齡尚小，他怕電閃雷鳴，怕茅屋漏雨，我不在家里，他可怎么辦哪？暴雨呀，別再下了，雷電哪，別再打了，狂風啊，請你停下來吧，老天爺呀，請可憐可憐我們姐弟倆吧！”她雙手合掌祈禱著。也許是心誠則靈吧，風聲雨聲逐漸地平息下來了。突然，在昏暗的油燈下，她看見一個人鬼鬼祟祟地向自己走來，她非常害怕，冷汗直冒，用顫抖的聲音問道：“你，你是誰？”

“我是老爺?！敝袣馐愕哪新暬卮?，原來是東家胡善仁?！皷|家老爺，這里是下人的房間，你高貴的腳步不適合到這里來?！笨嘀駝褡??！斑@里是胡家大院，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嘀裢?，實話實說吧，我早就喜歡上了你，做我的二房吧！”胡善仁假情假意地說?！安?！老爺，我的父母早已將我許給了教書先生杜文卓，我是不會另嫁他人的！再說了，我是個傭人，與你的高貴身份不般配！”苦竹斷然拒絕?！拔艺f般配就般配！你放心，我保你衣食無憂，還負責供你弟弟上學讀書?！彼攀牡┑?。

“不！我只能嫁給杜文卓！”苦竹特別堅決。“你還不知道吧，杜文卓被通緝了，早就逃跑得無影無蹤了，嫁給我才是你最好的選擇?！闭f著他走上前，強行對苦竹動手動腳，撕扯中，苦竹原本就破舊的衣服不堪蠻力，被扯破了?！澳阕∈?！無恥的色狼！被你糟蹋的農家姑娘少說也有五六個吧！我寧死不從！”她大聲呵斥，激烈反抗，并抓起一個小花兒瓶，狠狠地砸在胡善仁的頭上，砸得他頭破血流?？嘀癯脵C打開房門，沖進了黑夜之中。胡善仁捂住帶血的腦袋，大聲呼喚家丁，捉拿陸苦竹！

緊接著，場景變換。陸苦竹拼命狂奔到了岷江邊，她原本想乘坐停泊在岸邊的一架木排逃命，誰知突如其來的洪水沖走了木排，她只能沿著江岸向下游方向逃命。正在這時，胡善仁帶著家丁追趕上來了，他們抓著陸苦竹使勁毆打，她英勇反抗，在拉扯推搡之際，陸苦竹被推下了洶涌澎湃的岷江！

看到這里，李苦樂實在按捺不住滿腔的怒火，他“噔”的一聲跳躍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上舞臺，舉起手中新兵訓練用的木制馬刀，狠狠地砍在了胡善仁的臂膀上，“胡善仁”摔倒在了舞臺上……

“刀劈財主”之舉，讓李苦樂一下子成了騎兵部隊的“另類明星”。怎么處理他讓部隊首長舉棋不定。有的認為，如此魯莽無知的人不應該留在部隊；有的則認為，李苦樂愛憎分明，疾惡如仇，只是混淆了文藝表演與生活真實的關系，假以時日培養(yǎng)，他一定可以成長為一個出類拔萃的革命軍人。文工團領導和“胡善仁”也為苦樂說情，苦樂的舉動他們可以理解，他們在其他地方演出時，也曾遭到過群眾的“打黑”，這筆賬，完全應該算在萬惡的舊社會身上。再說，苦樂是個孤苦伶仃的流浪漢，部隊就是他的家，他不能沒有家呀！結果，李苦樂在被關了兩天禁閉以后，就回到了新兵排，沒有人知道他當時那么沖動是有原因的。

二

李苦樂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了新兵集訓中。他勤學苦練，奮力拼搏，射擊、投彈、刀術、騎術、戰(zhàn)術、體能等均取得了優(yōu)秀成績。

他被連長選拔到連部當了通訊員。通訊員需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機靈勁兒，這是苦樂的短板。連長是陜西某縣人，在他的口語中，“章子”和“氈子”很相似，“小心”和“休息”有點接近，“地雷”和“敵人”難以區(qū)分。當然，對于聽慣了連長說話的人，將上述詞句分辨清楚并非難事?？墒强鄻肥切卤瑢B長的話聽起來有些吃力，要想讓連長復述一遍，又怕連長不高興，因此，引發(fā)了諸多差錯。

有一次，連長打電話讓苦樂把他的私章“章子”送到營部，結果苦樂把連長鋪床的氈子捆成一捆送到了營部。這讓連長忍俊不禁，指著苦樂大笑：“你這個小鬼，哈哈，哈哈！”更為嚴重的是，有一次夜間行軍訓練時，馬連長讓苦樂傳口令：“小心，前面發(fā)現(xiàn)敵人?！笨鄻穫鹘o一排的口令卻成了“休息，前面發(fā)現(xiàn)地雷”。連長在前面走了好久之后，發(fā)現(xiàn)班排沒有跟上來，立即派司號員追根溯源，結果發(fā)現(xiàn)是苦樂傳錯了口令。這要是在戰(zhàn)場上，那將造成多么慘重的傷亡??！連長怒不可遏，當場宣布，將李苦樂下放到了“馭手班”。

馭手班被有的戰(zhàn)士戲謔為“弼馬溫班”，說白了就是喂馬，并負責喂養(yǎng)連隊的牛羊。戰(zhàn)斗班排的馬匹由班排自己喂養(yǎng)。馭手班負責喂養(yǎng)拉車運糧運貨的運輸馬和連首長的坐騎等共12匹馬。馭手班有3名成員，身材魁偉的班長董家義是打過鬼子的老資格，老兵杜金柱打過“遭殃軍”還鄉(xiāng)團，只有李苦樂是新兵。endprint

自從到了馭手班之后，李苦樂被巨大的挫敗感和危機感折騰得心急火燎，夜不能寐，黑瘦的臉上布滿了憂慮，嘴角長了好幾個“火泡”。自然，他深知部隊和首長對他恩重如山，他只怪自己缺乏知識和技能。董班長看在眼里，多次找苦樂談心，鼓勵他立足本職，做好工作，用行動改變形象。班長的話猶如春風化雨，驅散了苦樂心中的烏云，從此，他發(fā)奮圖強，重活臟活干在前，吃苦耐勞沖在前?？鄻繁緛砭褪琴Y深牧馬人，技術加勤奮，讓他如魚得水，特別出彩，促進了馭手班煥然一新：馬匹健壯，精神抖擻；牛羊肥壯，小牛小羊持續(xù)“擴軍”，牛羊出欄率大大增加，全連官兵時不時就能吃上牛肉羊肉，大家開心極了。年終總結時，馭手班和李苦樂都受到了嘉獎。

在此期間，部隊根據(jù)上級的部署，積極開展了學習文化和普通話、有關方言以及應對突發(fā)敵情的練兵活動。董班長帶領馭手班勤學苦練，練為戰(zhàn)，戰(zhàn)為勝，成效特佳，這為他們不久之后榮立戰(zhàn)功奠定了基礎。

初冬時節(jié)，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風雪好幾天才停止，有一匹棗紅馬被大風雪“嚇”跑了。董班長帶領李苦樂和杜金柱四處尋找，從早上找到傍晚，還是沒有找到。當他們走到一處由三個小山丘環(huán)繞的低洼之處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異常情況：有一伙被我軍打得狼狽逃竄的敵軍殘余分子，正疲憊不堪地圍著一堆篝火。董班與苦樂、金柱悄悄商量了如何“處突”以后，立即行動?！安辉S動，繳槍不殺！”董班端著沖鋒槍，神兵天降般突現(xiàn)在敵人面前。金柱則埋伏在小山包后面，用子彈敲打“不聽招呼”的死硬分子，當場擊斃了兩個敵人。苦樂則快速地運動著，他在西面最佳位置打了好幾槍，又跑到北面山頭打上幾梭子，再到東面山頭開上幾火，制造出“天羅地網(wǎng)”般的高壓態(tài)勢，搞得敵人心驚膽顫，徹底崩潰！董班長命令敵人將各自的機槍摘下來，集中裝在一個麻袋里。然后，命令他們站成一路縱隊，由后面的敵人將前面的敵人一個個用麻繩捆綁起來。直到這群殘余分子全部都被捆綁起來當了俘虜以后，俘虜們這才發(fā)現(xiàn)，僅僅只有三名解放軍，就將他們一伙“徹底收拾”了！

馭手班共抓獲了12個俘虜，繳獲了20支槍和6匹戰(zhàn)馬。董班長、苦樂和金柱榮都被評為二等功，都被提了職務，董班長還獲得了特殊榮譽，并被提拔為排長。軍區(qū)還派了資深記者前來采訪他們的事跡。

三

一簇簇輕柔飄逸的白云猶如甜美的白色花朵綻放在蔚藍色的天空中，一望無際的草原像繡滿花朵的地毯一直鋪向山崖，鋪向天邊，寬闊無垠的清澈湖水在微風的撫摸下，將映入湖面的景色搖晃得撲朔迷離，如夢似幻。散落在草原的牛群、馬群、羊群，悠閑自在地吃草，飲水，撒歡，此情此景猶如一支醇厚清亮的牧歌流淌著扣人心弦的無限魅力。

從幾棵低矮的果樹后面，緩緩地走出了睿智儒雅的趙文卓記者，他一邊用毛巾擦著頭發(fā)，一邊微笑著對李苦樂說：“在清澈純凈的湖水里暢游，真是人生的最大樂趣！這讓我仿佛回到了家鄉(xiāng)，回到了岷江的懷抱里，真是愜意極了！苦樂，這幾天正是藏區(qū)的沐浴節(jié)，你會游泳嗎？如果不會，在淺水里泡一泡也很好哇！”“不行，外出途中我得放哨，警惕‘豺狼虎豹嘛！”

“這個好辦，我來當哨兵。你別看我是個記者，可我曾經(jīng)在太行山打過游擊，在江南新四軍部隊打過日本鬼子，我還是個百發(fā)百中的神槍手呢！”說著，他從苦樂手中接過步槍，背在了右肩上。

苦樂脫下軍裝，掛在了樹杈上，身著短褲的苦樂五官英俊，身材健壯，趙記者多看了幾眼，當他看到李苦樂肚臍眼上端那塊銅錢大小的黑色胎記時，他兩眼發(fā)愣，特別驚訝，盤詰詞句突口而出：“你……你是周苦瓜？老家在四川省樂山縣？”

李苦樂迷惑不解，“趙記者，你怎么會知道這些呀？”聽到周苦瓜這個名字似乎陌生得很，但苦樂知道，這才是自己的根。

“我當然知道！你的胎記是你們家族特有的遺傳。我是話劇《陸苦竹從軍記》的編劇，陸苦竹的原型是你的親姐姐周苦竹，杜文卓的原型就是我。10年前，你姐姐墜入岷江以后，被正在執(zhí)行任務的地下黨的交通船救了起來。周苦竹順理成章地參加了革命工作。她曾聯(lián)系有關同志到樂山來找過你，當?shù)弥惚焕畲髬鹗震B(yǎng)后，她才放心了。我在江南打鬼子受傷住院時，正好與在戰(zhàn)地醫(yī)院住院的周苦竹相遇了。戰(zhàn)地重逢，我們格外高興，后來，我們水到渠成地組織了幸福家庭?？箲?zhàn)勝利后，當我們被黨組織安排到西南地區(qū)從事秘密工作時，我們曾前往樂山尋找過你，可你卻毫無蹤影。近幾年來，我和你姐姐八方打聽，苦苦尋找，始終沒有線索。我之所以選擇當了記者，首先是工作需要，其次也是為了更為方便地尋找苦樂你！今天，終于如愿以償?shù)匾姷搅四?！好弟弟呀，等一會兒放完牧回到連隊以后，我立即就打電話，將好消息告訴你的姐姐！”趙記者激動地說個不停。

四

半個月之后。當颯爽英姿的周苦竹看見英俊矯健的李苦樂時，情不自禁珠淚滾滾，“弟弟，母親去世前曾再三囑咐我，一定要照顧好你，將你拉扯大。是我對不起你，把你弄丟了。今天，終于找到了你，如果爹娘能夠看見成人成才的你，那該多高興啊！苦樂，這些年，你是怎樣熬過來的呀？”

“姐姐，當初你失蹤以后，胡東家他們大肆造謠，說你偷了金銀首飾畏罪潛逃了?！崩羁鄻窡釡I盈眶，“那時我才7歲，失去了姐姐的呵護，再加上那場暴風驟雨摧毀了家里的茅草房，我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兒，鄰居李大嬸收留了我，將我更名為李苦樂，大嬸關心我，照顧我，讓我衣食無憂。只可惜，在我10歲那年，日本鬼子轟炸樂山，李大嬸一家不幸遇難了，我因為上學讀書躲過了那場浩劫。后來，在五通橋鹽場長途販鹽的李大嬸的小叔子李九年收留了我，讓我跟隨馬幫生活。李小叔對我很關照，雖然很苦很累，但我感覺特別幸福。我13歲時的一天，我們的運鹽馬幫在西康山區(qū)遭遇了一伙窮兇極惡的匪徒，他們搶劫了所有財物，還將馬幫人員幾乎殺了個精光，我是被李小叔掩護在他的身子下面才幸免于難的。我流落在牧區(qū)，被一家牧主抓去當了放馬的奴隸，我飽受欺凌，多次反抗逃跑都未能成功，每次被抓回去以后，都要遭到毒打折磨。去年夏天，我終于逃跑出來，流浪輾轉到了西藏的察隅，雖然逃出了虎口，卻又因饑寒交迫和疾病，差點丟了性命，是馬連長他們拯救了我……”

“弟弟呀，雖然我們受苦受難，天各一方，但想想過去，看看現(xiàn)在，望望將來，我們才能走得直，走得遠！”姐姐語重心長地說道?！敖憬?，你放心吧，吃水不忘挖井人，我要永遠革命，奮斗終身！”

果然，周苦竹夫婦和李苦樂一直在部隊工作，直到離休，李苦樂還娶了那個美麗善良的何小葉。后來，李苦樂在軍校深造后，成為了職業(yè)軍人，在中印邊境自衛(wèi)戰(zhàn)和中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功勛卓著，離休后仍然致力于軍事學術研究。周苦竹夫婦、李苦樂夫婦的子孫們均是部隊或地方的翹楚，為保衛(wèi)祖國建設祖國做出了貢獻。李苦樂他們真正做到了初心不改，奮斗不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