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寶珠彎腰倒咖啡時,面前的男人忽然問道:“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面對這種老套的搭訕,作為空姐,她心底很是鄙夷,面上卻仍是露出標準的八顆牙微笑:“要加方糖嗎?”
男人不語,用帶著審視的目光地望著她。他有一張好面容,鉛灰色的瞳孔襯著蒼白的肌膚,有種古老貴族的矜持,桃花眸不笑也含情,笑起來,竟帶上一點兒要命的可愛。寶珠有些不自在,剛要離開,他卻抬手,將一杯咖啡倒在她的身上。
滾燙的液體迅速浸濕她的裙擺,她變了臉色。他起身將她帶入懷中,強制性地推著她往衛(wèi)生間走去:“實在抱歉,手滑了,請你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p>
一進衛(wèi)生間,男人隨手鎖上門,還沒轉身,喉管處便升起一股寒意,身后的寶珠面色不善,將他狠狠地摁在門上:“你知道嗎?果醬刀用對了位置,也能三十秒內(nèi)殺掉一個成年男子。”
“一杯咖啡而已,至于喊打喊殺嗎?”男人挑挑眉。
寶珠冷笑一聲踹向他膝蓋窩:“你們這種人我見多了,潑完咖啡帶我來換衣服?換了衣服是不是還要占便宜?我是空姐,又不是出來賣的!”
她說得憤憤然,男人卻笑了出來。踢向他的一腳被他抬腿擋住,她察覺不對,欲要打暈他,他一反手,四兩撥千斤地將她抱在懷中,那柄鋒利的果醬刀便調(diào)轉方向,抵住了她的喉管。
“我倒不知道,聲名遠播的飛盜,什么時候轉行做空姐了?!?/p>
他的聲音低沉而優(yōu)雅,似笑非笑已足夠性感。教訓咸濕乘客的計劃落空,寶珠知道自己踢到了鐵板,下一刻,她揚起一個嫵媚笑容,雪白的腕子搭在他肩上,嬌嗔道:“原來是同路人,怎么不早說?”
柔柔的呼吸撲在面上,像是一個煽情的吻,寶珠將兩人的距離拉近,若有所指地沖著他飛了個眼波:“下了飛機,我們可以好好聊聊?!薄铝孙w機,看我不整死你!
寶珠暗暗發(fā)狠,男人卻撥開她的手,說話時,左邊臉頰上一個小小的梨渦可愛又可恨:“我和你不是同路人,也沒什么好聊的。我是國際刑警,你被逮捕了。”
寶珠終于明白,出門看皇歷是多么重要。
腕上扣著的手銬被男人牽在手里,他腿長,一步頂別人三步,寶珠被他拖得踉踉蹌蹌,還要一個勁地解釋:“我這次真的沒打算偷東西,就是想省張飛機票的錢?!?/p>
男人一哂,頭也不回地道:“半個月前,你偷走那幅莫奈的畫,在黑市上賣了五千萬的高價。五千萬,換成現(xiàn)金能把你埋起來了。”
話是這么講,可沒人規(guī)定腰纏萬貫的女賊不能是個守財奴。提到這個寶珠來了精神,眼睛一亮就同他算賬:“我踩點買門票、裝備不要錢嗎?黑市還要手續(xù)費,阿sir,你算算賬,五千萬聽起來多,到手也沒多少了!”
男人被她逗笑了,遞給她一個甜筒,她接過來舔了一口,又小心翼翼地問:“你請我的?”
“我請你的?!蹦腥藷o奈,嘆了一口氣,然后把她塞上警車,“真是個財迷!”
她深以為然,三口吃完甜筒又開始討價還價:“阿sir,把手銬解了吧,我保證不跑。”
“秋小姐,你的保證太不值錢了?!庇烷T被一腳踩下,她栽入男人懷中,望見他的下頜繃緊,顯出性感的線條,“我叫東方愚,進了監(jiān)獄記得告訴別人,是我逮捕你的?!?/p>
這是寶珠同東方愚第一次相遇,不甚愉快,卻足夠難忘。
2
寶珠后來再見到東方愚時,他穿著剪裁妥帖的三件套西裝,勾勒出他性感的腰線,而他微微一笑時,左邊臉頰上仍有一個小小的梨渦,唯一的不足之處,大概就是他眉尾的一道傷痕,生生割破那鳳凰翅一樣的眉峰。
眉主親緣和情緣,寶珠漫無邊際地想,他的感情一定不會很順利。
可他身邊分明倚著一個大美人,那火紅色的長發(fā)如海浪般撩動著在場男士的心,連秋烈都感嘆道:“東方先生艷福不淺,這位洛小姐當真是風華絕代!”
東方愚矜持一笑,攬著洛漪纖細的腰肢帶入懷中:“秋先生過獎,令妹也不遜色??!”
虛偽的臭男人!寶珠忽然生氣了,蹬著高跟鞋去洗手間補妝。她對鏡涂上口紅,剛補完最后一筆,鏡中已多出一個人的身影。東方愚站在她身后,眉目含笑,可他眼神冰冷,像是冰雕雪琢。寶珠下意識后退,背脊抵住冰冷的鏡子,他欺身而上,將她困在懷中。
“秋小姐,不認識我了?”
寶珠愣了愣,腦子里一片紛亂,竟想不出一句妥帖的話來應對他。此時,他卻伸出手來,那雪一樣白的指尖擦過她的嘴角,沾上一點兒唇彩,燈光下,他深灰色的瞳孔像一顆寶石。寶珠猶豫一下,他已低下頭,薄薄的嘴唇附在她耳邊,溫熱的氣哈過來,癢癢的,仿佛滿載了柔情蜜意:“真是貴人多忘事!需要我?guī)湍慊貞浺幌聠???/p>
“不……”
她軟弱地抵抗,他卻抓住她的手伸向他的腰腹,隔著襯衫她也能感受到他緊實的腹肌,可她知道,他要她看的,是那完美身軀上不完美的地方。
“想起來了?這是為你受的傷。我當時躺在那里,差點兒死了,醒來后第一件事兒還是惦記著你有沒有事兒,現(xiàn)在想想真是可笑。秋烈的妹妹,怎么會出事兒呢?”
秋烈,美國東海岸最大黑幫的掌權人,作為他的妹妹,她一向引以為豪,此時卻恨不得捂住耳朵不要聽。
他偏要說下去,挑釁一樣地微笑道:“不妨告訴你,我此次來,就是為了搜集證據(jù)將你哥哥送入監(jiān)獄。你可以去告訴他我是臥底,你已經(jīng)殺死我一次了,再來一次也算輕車熟路?!?/p>
“東方愚!”她被他激怒,瞪大眼睛望他,燈光下,琥珀色的眸閃著光。時光沒在她臉上刻下痕跡,她仍是初見時的樣子,可一切都不一樣了,東方愚望著她,聽到她忍住怒氣故作平靜道:“東方先生,我先失陪了?!?/p>
她拎著包要走,他偏要扯住她,裙擺旋出花一樣的弧度。她被拉回原處,他輕而易舉地鉗制住她的雙臂,低下頭狠狠地吻上來。唇齒相依,本是最甜蜜不過,可這個吻只有腥甜的血和苦澀的淚,良久后,他松開她,頭也不回地離開。
而寶珠,望著鏡中哭花了妝容的自己,小心翼翼地洗掉重新補妝。她不能讓哥哥看出不對,如果泄露了他的臥底身份,他會死的。
3
如果不是這次重逢,寶珠從不知道,東方愚竟有那樣顯赫的家世。跑馬場上,侍者牽來一匹純種阿拉伯馬,他熟稔地喂它一顆糖,卻并不騎上。秋烈牽著馬走過去,笑道:“我本以為我的馬已經(jīng)夠好了,卻還是不及你的?!?/p>
東方愚聞言卻無奈一笑:“可惜,那年在西伯利亞打獵出了意外,瘸了一條腿,再也不能騎上這樣好的馬馳騁了?!?/p>
寶珠垂眸站在一邊,風卷過樹梢,通紅的醋栗落在腳邊,她蹲下拾起,避開一顆難以言說的心。
他的腿,明明是為了救她才瘸的。
她永遠忘不了,爆炸聲響起時,他壓在她的身上,替她擋住一波又一波的沖擊。當世界安靜下來后,她終于害怕得哭起來。他低下頭親了她一口,還能笑著說:“這算不算同生共死?”
那場爆炸里,他被鋼板壓斷腿,腹部被扎進一根鋼條,卻挺到救援的人來才肯暈倒,連醫(yī)生都驚嘆他的毅力,只有她明白,他是為了保護她,才撐到了最后一刻。
救護車上,他的手還死死握著她不肯松開。那條路好長好長,有十二個交通燈,她握著他的手,仿佛流盡了一生的淚。最后一個路口遇到紅燈,她多希望車子停下,可救護車暢通無阻地駛了過去,她終于下定決心,一根根掰開他緊握她不放的手指。
當他被推向手術室時,她坐上秋烈派來的車,從始至終沒有回頭——
她怕一停住步子,就再也離不開他了。
“秋小姐?!睎|方愚走到她面前,打斷她的回憶,“不去騎馬嗎?”
寶珠這才發(fā)現(xiàn),哥哥已經(jīng)騎馬跑開,這里只剩下她和東方愚兩人。天邊飄來一片雪白的云,綿軟如一朵棉花糖,東方愚忽然向她伸出手,邀請道:“May I?”
他用的是最委婉的口氣,他的行為卻霸道極了,寶珠還沒反應過來,他便將她打橫抱起,放在了馬上。那匹名叫Thor的馬不滿地打了個響鼻,他笑著安撫,然后抬起頭看向她。
陽光大好,流水一樣泄下,他的瞳孔里映著一整片天空的色彩,寶珠凝視他,良久后還是問道:“你是來報復我的嗎?”
“報復?”他牽著馬往前走,林蔭小道里開滿野薔薇,他摘下一朵遞給她,很平靜地道,“原來,你也覺得自己做的事兒該被我報復?!?/p>
是啊,做錯了事的人自然要被報復。她咬住嘴唇,太用力,血就滴了下來。東方愚眼神凝住,他翻身上馬,將她整個人圈在了懷里。她剛要掙扎,他又伸出手來,將一根修長的手指塞到了她的嘴里。
“這么久了,這個壞毛病還沒改掉嗎?”
他的手指帶著野薔薇的香氣,寶珠松了口,努力止住眼底搖搖欲墜的淚。林間寂然,他們誰都沒有出聲,像是生怕破壞了這一刻的氣氛。良久后,遠處傳來呼哨聲,是秋烈在召喚她回去。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我不會告訴哥哥你的身份,可我希望,你不要傷害他?!?/p>
說完,她就要跳下馬去,東方愚卻攔住了她。樹影里,他的眸子里是深深淺淺的灰,像是藏著千言萬語,最終,他卻只是嘆了一口氣:“我什么時候讓你失望過?”
4
吃晚飯時,秋烈很欣慰地說:“吾家有女初長成?!?/p>
寶珠聞言,切牛排的手頓了一下。自從東方愚同她同騎一馬出現(xiàn)在秋烈面前后,他便致力于向她推銷東方愚,她忍了忍,還是問道:“他真有這么好?”
“東方家的小公子,光信托基金就有十幾個億。”秋烈同她分析,很八卦道,“況且,他小小年紀就有氣魄同我合作,想要吃下東南亞的軍火線,自從季嶼行這個軍火販子死后,很久沒人敢打這個主意了?!?/p>
原來是這樣,他本就有顯赫的家世,卻因為一顆正義之心當了國際刑警,現(xiàn)在正好拿來當借口接近哥哥。寶珠食不下咽,最終還是開口道:“我不喜歡他的眼神。哥哥,你不要跟他合作好不好?”
這話說得她忐忑不安,秋烈卻沒當真。他擺擺手,攬住美人的腰肢出門,寶珠眼尖,看到那美人正是東方愚在宴會上帶著的洛漪。
連美人計也用上了,他還真是不遺余力。
她躺在床上,拿被子蒙住頭。東方愚越賣力,她越害怕,國際刑警這次大概是動了真格。她夾在東方愚和哥哥之間左右為難,哥哥再壞,卻是她唯一的親人,而東方愚……
臨著花園的窗啪的一聲響,她轉個身繼續(xù)煩心,可這聲音跟她做對一樣不肯停下。她掀開被子,怒氣沖沖地打開窗,卻看到東方愚正站在樓下砸她的窗。
月光如水,他的臉是玉一樣的顏色,他手中握著一捧玫瑰,火焰般奪目。心仿佛漏跳一拍,寶珠定在原地,慌亂地開口:“你怎么來了?”
“秋先生說你一個人在家?!彼恍?,露出雪白的牙齒,“原來,到了一定的年齡,不分男女都愛做媒。”
哥哥對他越滿意,他的機會就越多!
寶珠心亂如麻,沉默一下就要關窗,他卻像豹子一樣蓄力,長腿一蹬便躍起攀住窗檐。寶珠被他嚇得花容失色,下意識拽住他的手,他借力躍進屋內(nèi),將花放到她的面前。
“你瘋了!”一顆心還在狂跳,寶珠目瞪口呆,他卻無所謂,只是固執(zhí)地把花遞給她:“不這樣,你連話都不肯多和我說一句?!?/p>
他說得委屈,薄薄的唇抿起,連那個梨渦都染上幽怨。寶珠望著他的面容,腦子亂成一片。月光、玫瑰、久別重逢的戀人,每個詞都是羅曼蒂克的象征,可她知道,血債一向要用血來償還,而復仇,自然同浪漫扯不上任何關系。
“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她苦笑道,“我欠了你,理應償還,只要不危害哥哥的安全,什么都可以?!?/p>
“什么都可以?”他挑起眉梢,像是沉吟一下,然后忽然將她推倒在床上,“這樣也可以?”
吻密密匝匝地落下,在肌膚上泛起熱辣的漣漪,水綠色的紗簾在風中輕拂,像是拂過心底最隱秘的欲望。她剛洗完澡,身上還帶著沐浴露的清香,戀舊的人,無論多久用的都是同一款沐浴露。她初時僵硬,終究漸漸融化。他駕輕就熟地親吻,忽然,就嘗到了眼淚的苦澀。
他抬起眼,看到她已經(jīng)流了一臉的淚,月光下,那淚珠像水晶一樣剔透,心,忽然疼了一下,他停住,勉強扯出一個笑容。
“抱歉,情難自禁?!?/p>
可寶珠聞言哭得更兇,情難自禁的,不只是他,還有她自己。當他吻上她時,她才明白自己有多么想念他,這份思念被她壓得太深,卻是經(jīng)年的酒,越釀越濃。
她的睡裙被扯開,露出瑩潤的肌膚,東方愚別開視線,良久后低聲說:“寶珠,我有件事兒要求你幫忙?!?/p>
5
東方愚離開后,寶珠怔怔地坐在那里。她回想起自己曾經(jīng)最討厭的就是東方愚。
第一次見面時,他逮捕她,將她帶到警局后,局長發(fā)話說放她走,他卻偏偏把手銬的鑰匙丟出窗外,然后很無辜沖她微笑說:“秋先生打電話來求情,按理說我該通融,可是手銬打不開,怎么辦?”
那副手銬把他們倆緊緊銬在一起,這是東方愚路上被她折騰煩了想出來的招式,她覺得自己這算是作繭自縛。他抬抬眉,微笑道:“只能辛苦你一直跟我待在一起了?!?/p>
“東方先生?!彼龤獾靡а溃S刺他,“國際刑警加班費很高吧?”
他恍然不覺,扯著她一道出外勤:“為人民服務,談錢多傷感情。”
那時,寶珠以為他是裝模作樣,虛偽極了,可后來才明白,他是真正將“正義”二字刻在心底,入職時對著警徽立下的誓言,他一刻都不曾忘記。
什么時候,討厭變成了別的感覺?
大概是在那次抓捕毒梟的時候。他本不打算帶她,她為了給他添亂偏偏纏上來,槍林彈雨間,他推開她,自己卻中了槍。
她守在病床前,他慢慢地睜開眼,兩人的視線猝不及防地相遇。
那雙眼,是群星墜落后的宇宙,載著萬千的光華??吹剿?,他挑眉,有些好笑道:“哭什么?”
“我以為你要死了??!”她捶他一拳,又哭起來,“你干嗎救我?害得我欠你一條命?!?/p>
“我是警察,保護你是應該的?!彼茈S意地說,她卻心底一酸。腕子上的手銬早就解開了,可她忽然不想走了。
她知道,東方愚把她困在自己身邊是怕她再去作案。她不缺錢,秋烈的妹妹要什么沒有呢?她只是缺事干,沒爹沒娘的孩子,總想讓別人關注自己。賺到的錢她一分不留,全捐給了孤兒院,可她的心沒有停泊的地方,就像是一葉孤舟,在蒼茫的海上無處可依。
住院那段時間,她每天煲湯送去,她性格好,和誰都能熟起來,連他的主治醫(yī)生都說:“你女朋友很可愛?!?/p>
她?女朋友?他有些錯愕,看她穿著花裙子站在窗邊,陽光透進屋內(nèi),她的側臉明媚天真,他恍然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在他身邊太久了。
轉天他出了院,沒告訴她,她拎著湯到病房才知道。她不氣餒,去警局找他,他們開會時她就坐在一邊,二郎腿一蹺,裙擺順著大腿滑下,露出光潔的肌膚,大家的視線被她吸引過去,她若無其事,還笑著沖他眨眨眼。
連他自己都不明白,滿心的憤怒從何而來,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jīng)拎著她出了會議室,安靜的樓梯間里,她抱臂靠在墻上,歪著頭問他:“阿sir,怎么啦?”
這個小渾蛋,還敢問他怎么了?她勾引他,卻又天真無辜。東方愚咬牙,抬起她的下頜就吻了上去。
這是一場愛情的起點,一個飛天大盜,一個國際刑警,不般配到了極點,可愛情說來就來,蠻不講理。她仍舊記得,兩人分別前一晚縮在沙發(fā)上看電影,是香港的老片子,叫《歲月神偷》。他看得唏噓不已,摟緊她說:“真想我們也能一直走到白頭?!?/p>
她笑他多愁善感,踹他去給自己削蘋果。突然,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震了一下,她接起,聽到那頭大哥的聲音低沉而優(yōu)雅:“寶珠,玩兒夠了就該回家了。對了,大哥有事兒要你幫忙?!?/p>
秋烈說得漫不經(jīng)心,她的心卻亂了節(jié)奏。
東方愚走過來抱住她,詫異道:“怎么抖得這么厲害?”
她勉強止住顫抖,微笑著說:“你說明天又要開會啊,帶我一起去好不好?”
他挑挑眉,疑惑地看著她。她沒了辦法,只好撒嬌,又踮著腳親他。他笑起來,抱住她扔到床上:“這么熱情,又打什么鬼主意呢?”
但凡有一種法子,她都不會選擇這條路。她被他帶著進入警局,按秋烈的要求在警局安置了炸彈。那場爆炸,讓他瘸了一條腿,炸死了他亦師亦友的前輩,更讓他知道,自己的枕邊人,原來有這樣狠毒的心腸。
可他不知道,秋烈用他的性命威脅她,她不做,死的就是他。
天不會亮起來了,寶珠想,他恨她,這是理所當然的,總有東西比愛情更重要,比如正義,比如恩情。
回憶至此戛然而止,窗外有只孤鳥飛過天際,忽高忽低。像是心灰意冷,寶珠將頭埋在臂彎中,藏起滿臉的淚。
6
那晚之后,寶珠同東方愚談起了戀愛。秋烈知道了很滿意,覺得自己有先見之明,他辦了家宴,在宴席上同東方愚推杯換盞,竟然喝醉了。
被用人扶下去時他還在笑,寶珠卻心酸起來。她的大哥,又當?shù)之斈锏貙⑺B(yǎng)大,如今她大了,他卻老了。
一邊的東方愚握住她的手,大大的宴會廳只留下他們兩人。她隨手抓起一只高腳杯仰頭灌下,陳年的葡萄酒,本該柔和甜美,她卻喝出了滿嘴苦澀。
東方愚的忙不是那么好幫的。
他借著東方家的名頭和秋烈接觸,本就是為了臥底在秋烈身邊查找證據(jù),合作是他編出來的,一個謊要用更多的謊來圓,左支右絀間,他只好請求寶珠幫助,讓她同他假裝談戀愛,以此留在秋烈身邊。
“寶珠,國際刑警這次是下定了決心要處理你哥哥,沒有我,也有別人。我愿意找到證據(jù)后保他一條性命,可如果是別人……”
他的話說得意味深長,字字句句打在她的心上。他的眼神那樣真摯,他的掌心也很溫熱,同當初在救護車上緊緊相握時一模一樣。
寶珠撥開他的手,疲憊道:“我不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我只是想相信你?!?/p>
她只是想證明,他沒有變,還是那樣一字千金,時光磋磨過他們失散的歲月,記憶卻停留在分開的那一秒。時鐘敲了十二下,鑲著寶石的小鳥嘀嗒作響,她起身,他伸出手拉住她的衣擺,他沒有用力,她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能掙開,可她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聽著他低沉地開口道:
“我保證,不會讓你失望的?!?/p>
這保證說得很艱難,一切的計謀在她清澈的眸子里都無所遁形。他不愿讓她失望,說的話發(fā)自肺腑,卻連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能否做到。
7
秋烈的案子告一段落后,東方愚被重新調(diào)回了總部。
他站在窗邊,遠處群山連綿,秀麗而嫵媚,心卻沉在不見底的黑暗里。
“這已經(jīng)是本月的第七起失竊案了,保全都是吃干飯的嗎?!”
洛漪走進來,將手中的文件夾狠狠地摔在桌上。她是個大美人,哪怕發(fā)怒亦眉目含情,那頭火紅的長發(fā)更令她增添了別樣的風情。別的組都說東方愚有這樣的搭檔真是艷福不淺,可他面對發(fā)怒的美人,只是微微一笑。
洛漪見他毫無反應,泄氣道:“又是莫奈的畫,這個賊一定是莫奈的瘋狂粉絲。”
敲打鍵盤的手頓住,東方愚神色黯了黯。從文件夾里掉出一張照片兒,照片兒上顯示,被盜現(xiàn)場的墻上用花式字體寫著“Echoes of The Rainbow”,單薄如干枯的花瓣,他卻久久移不開眼。
Echoes of The Rainbow,歲月神偷。罪犯多囂張,在犯罪現(xiàn)場留下同樣的文字,生怕別人不知道是一個人干的。
到家時沒人給他開門,東方愚習以為常地自己打開。屋里空蕩蕩的,潔白的紗簾垂在地上,掩住一道消瘦的身影。東方愚調(diào)整表情,笑著走過去抱住她。
“今天都做了什么?有沒有想我?”
寶珠怔怔地望著遠方,對他不聞不問。他不以為忤,親了親她的額角,說:“我去做飯。今天三文魚很新鮮,做生魚片好不好?”
懷中的人兒動了動,寶珠抬起頭,勾起嘴角,像是露出一個笑容,她說:“送你一個驚喜好不好?”
她話音剛落,門鈴被按響,東方愚僵了僵,良久后還是起身去開門簽收快遞。大大的包裹被他扔到一邊,寶珠卻走過去,慢條斯理地拆開,露出里面的油彩。
“莫奈真的很喜歡睡蓮?!彼?,“這是第七幅畫了,每一幅都有睡蓮。”
東方愚的手背上暴起青筋,他一把奪過那張失竊的油畫,沉著嗓子問:“這是什么?”
“我說了,給你的驚喜?!泵鎸λ氖B(tài),她卻笑了起來,“不喜歡嗎?那你喜歡哪位藝術家?高更?梵·高?”
她的笑容帶著一點兒天真,她望著他的時候眼底有瑩瑩的光。東方愚低吼一聲,將她狠狠摁在墻上,價值不菲的畫輕飄飄落在腳邊。她歪歪頭,無辜道:“還是你更喜歡雕塑之類的?”
“秋寶珠!”他連名帶姓地叫她,看了真的是氣急了。他忽然抬起拳頭重重擊在她身后的墻壁上,血淌了滿手,他痛苦地問她:“你究竟想做什么?”
寶珠沒有回答,她只是從他的禁錮中輕而易舉地離開,然后打開電腦確認收貨。這個月,她在深網(wǎng)一共發(fā)布七條懸賞,讓人幫她偷來七幅畫作,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在現(xiàn)場留下“Echoes of The Rainbow”四個詞。
身后的男人喘息聲粗重,他一向冷靜自持,卻被她氣成這樣。寶珠心底有一點兒沒來由的竊喜,像是狠狠出了一口氣,卻又有大片的空虛襲上心頭。夜色降臨,光污染的城市沒有一刻真正黯淡,她越過東方愚向臥室走去,他伸手拉住她,卻又不出聲,只是將她拽入懷中。
那個懷抱,有煙草和咖啡的苦香味兒。他過去從不用香水,自從她送了一瓶后,他便再也沒有換過。他們都是長情戀舊的人,彼此都懂對方,扎出的刀也穩(wěn)準狠,一刀一刀捅向心底最柔軟的部分。他們這樣互相折磨,卻又不肯放手。
愛,真是最沒道理的東西。
睫毛輕輕顫抖,她聽到東方愚的聲音,痛苦而隱忍:“寶珠……不要這樣……”
嗬,不要這樣,她也曾這樣求他。國際刑警前來逮捕哥哥的那一天,在漆黑的海面上,咸腥的海風卷在傷口上,是刻骨銘心的疼。她跪在快艇上,擋住身后重傷昏迷的哥哥,苦苦哀求他:“阿愚,求你,求你放他走吧!”
他的回答是什么?
他根本沒有回答,而他的搭檔扣動扳機,哥哥心口瞬間爆開一簇血花,在這漫無邊際的大海上,像是開出一朵曼妙的絕望之花。
天地是絕望的黑,她怔怔地望著那邊的東方愚,他們分隔在兩艘快艇上,海浪推著他們越來越近,可一顆心痛到了極點,終于麻痹著死去。
“東方愚。”她低聲開口,臉上沒了虛假的笑意,只是冷漠地說,“很難受吧?你是對著警徽發(fā)過誓,絕不瀆職的。可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包庇一個偷竊犯,瀆職,啊不,你是背棄了自己的信仰??!”
“可是沒關系,相信我,你會更痛苦的。”
就像我一樣。這句話她沒說出口,她只是推開他,推開一切的心軟與不舍。
血債要用血來還,他們都知道,不是嗎?
8
那天之后,寶珠從東方愚的公寓里搬了出去。
走之前,他們很平靜地吃了一頓晚餐。寶珠拎著行李往外走,他沉默地望著她,終究在她開門時開口。
“收手吧。無論你想做什么,都收手吧?!?/p>
他很久沒有笑過了,望著她滿心都是苦澀。時間是最好的小偷,一切都在它的魔力下變了樣子。
寶珠微笑著,很慷慨地說:“那七幅畫都送給你,你想上交也好,變賣也罷,就當是告別的禮物。”說著,她毫不猶豫地離開。那身影依舊曼妙動人,她卻再也不肯為他回眸。
東方愚以為,那是他們此生最后一次相遇。
可原來不是。她怎么舍得這樣輕易從他的生命里退場?她一定要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方肯罷休。她雇人偷來畫作像是個玩笑,同她后面要做的事兒比起來,簡直輕松到了極點。
東方愚僵硬地坐在那里,面前的桌子上攤著幾張照片兒,照片兒上,洛漪手腳被反綁起來,火紅的長發(fā)披散在肩頭。拍攝者像是怕他們看得不夠清楚,特意拉近鏡頭,拍出她懷中抱著的盒子。
盒面上有血紅的數(shù)字,仿佛在嘀嗒作響,如同惡魔的腳步一點兒點兒逼近。這樣大的盒子,里面裝的炸藥,足夠將整座建筑夷為平地。
最后一張照片兒上,熟悉的“Echoes of The Rainbow”無情嘲弄著他的天真,上面還有一行小字,是她為他設下的戰(zhàn)書:“回到起點。”
回到起點?他們已經(jīng)回不去了。
東方愚雙眼赤紅,他狠狠地閉上眼,幾乎記不起初見時她的樣子。他知道,她曾經(jīng)炸毀警局是因為秋烈的指示,所以他將她留在自己身邊,想要回到曾經(jīng)的親密無間。
可如今她又在做什么?!報復,這樣赤裸的報復,挑釁著他作為警察的尊嚴,更考驗著他對她的愛。
良久后,他緩緩睜開眼,眸中一切情緒收攏,只留下冷靜的考量。他不會讓她傷害洛漪,因為他曾經(jīng)向著警徽發(fā)下誓言——
在上帝面前,我將把我的一切奉獻給我所崇敬的事業(yè)。
一切,包括愛情,包括,最不舍得也要舍去的她。
9
“茶還是咖啡?”空蕩的機場餐廳里,寶珠笑盈盈地問道。
東方愚沉著臉,低聲說:“回到起點,就是回到這個機場嗎?”
“怎么會?”她面上依舊帶笑,神情卻冷了下去,“我只是想見見你?!?/p>
“洛漪呢?”
他繼續(xù)問道,她卻忽然收起笑容,將咖啡壺狠狠擲在地上,滾燙的咖啡流了一地。她起身,冰冷地望了他一眼:“既然你這么想她,那我偏不讓你見到她!”
她一向任性,兵戎相見后依然如故。耳機里傳來局長的聲音,局長要他穩(wěn)住寶珠。他咬咬牙,放緩聲音說:“我只是擔心你,不見她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虛情假意的一句話,她聽了卻又高興起來,哼著歌往外走。他跟上,風輕輕吹過,揚起她檸檬黃的裙擺。她忽然回眸,沖著他笑了笑,天邊一抹紅云飄搖,映在她眸中,像是一場煙火。他頓了一下,聽到她說:“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他怎么會不知道呢?他隨她坐上車,果然被帶到了熟悉的娛樂場。
傍晚時分,已經(jīng)臨近閉館,她卻揚了揚手中的鑰匙,興致勃勃地說:“整個游樂場都被我包下了,我要坐一百遍摩天輪!”
一百遍,多孩子氣的話!那時他陪她來游樂場,排了兩個小時隊才坐上摩天輪,她坐了一遍又去排隊,卻被告知因為人多,一人只能坐一次,她氣得像只小河豚,腮幫子鼓鼓的。他戳戳她,又給她買冰激凌,好不容易才哄笑了她,任由她投入自己懷中。
“阿愚,以后我們找個時間把整個游樂場包下來吧,我要坐一百遍摩天輪。”
那時的言語猶在耳畔,恍惚間,她仍是舊時容顏。窗外是整個璀璨的城市,天幕上的星是暗淡的一點兒影,而她的側影籠在淡淡的光中。東方愚下意識伸出手,還沒等自己反應過來就已將她攬在了懷中。
“寶珠……”
他剛開口,她便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琥珀色的眸底帶著瑩瑩的淚光,她笑一笑,淚便順著臉頰落了下來:“什么都別說,不能讓我和你一起好好過完最后一天嗎?”
“你記得嗎?這是你向我求婚的紀念日?!?/p>
回憶是寂寞的牢,鎖住他們,讓他們寸步難行,他開口卻無言。寶珠自己將眼淚擦了,忽然問他:“如果下一刻你就要死了,你最想做什么?”
窗外綻開絢麗的煙火,如朝生暮死般焚盡,她將吻烙在他唇邊,又苦又澀,是眼淚的味道。耳機響了響,他終于記起自己的任務,哄騙似的開口道:“寶珠,你把洛漪藏到哪兒了?”
懷中消瘦的身子僵了一下,她仰起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開口卻已是平靜無波:“過完這一夜,我就帶你去見她?!?/p>
10
最后一刻東方愚才明白,寶珠是在自尋死路。
天臺上刮著凜冽的風,她縮在他的懷中,唇邊的血一刻不停地往外涌,像一股鮮艷的泉水。他倉皇地抱著她,不敢用力,怕她就這樣碎在了他的懷中。
一切都像是夢一樣,她帶他來到大廈的天臺。洛漪被綁在椅子上,懷中還抱著炸藥。她微微一笑,揚起掌心,一枚開關靜靜地躺在那里。
“殺了我,就能救出洛漪。我和她,你選一個吧?!?/p>
天臺上的風呼呼地刮過耳畔,將她的話撕扯得又輕又遠。她含笑望著他,卻為他出了一道可怕的生死選擇題。
選洛漪,就要殺了她;可不殺她,死的就不只是一個洛漪。
炸藥會將整座樓毀去,到那時,樓里會死多少人根本算不清。
一個人,和一群人,他本該很容易做出抉擇,可如果那一個人是他此生唯一的摯愛呢?
正義啊,最簡單也最復雜。他顫抖著舉起槍,聲音沙啞:“寶珠,收手吧?!?/p>
“收手?我收不了手了?!彼龘u搖頭,平靜道,“我數(shù)三個數(shù),你選吧?!?/p>
有沒有哪一刻會像這樣過得漫長而艱難,她悅耳的聲音帶著漫不經(jīng)心,他望著她,像望著最遙不可及的東西。最后一聲將要響起,她唇邊揚起一個笑容,望著他的眼神卻篤定極了,因為她懂他,愛情于他只能位居末位,職責、正義,一切都比她更重要。
槍聲響起,她緩緩倒地,長長的發(fā)被風吹亂。埋伏在周圍的警察一擁而上,將那開關收起,卻只有他走過來,將她抱在了懷里。
“寶珠……寶珠……”
他叫她,聲音里帶著顫抖。天空卷來一片陰云,絲絲的冷雨落下,她卻笑了起來,真正地如釋重負。
“我知道……你把我?guī)Щ丶摇菫榱吮O(jiān)視我……你們想要從我這里下手,找出哥哥的下落……洛漪的那一槍,差點兒射死了他……他前幾天才從昏迷中蘇醒……阿愚,我求你……放過他吧……一切的罪……我來還,好嗎?”
原來她知道!
東方愚將她緊緊摟住,猩紅的液體帶著她的生命一點兒點兒流逝,他卻沒有絲毫辦法。他終于明白她的乖戾是為了什么,她偷畫,綁架洛漪,都是為了轉移他們的注意力,為重傷初愈還在潛逃的秋烈爭取時間。
那邊的技術部發(fā)出一聲喧囂,他們詫異地驚呼道:“盒子里根本沒有炸彈!”
她聞言笑了,哪怕唇邊染血,仍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小孩子一樣天真:“當然沒有炸藥……我……我只放了一樣東西,嚇唬你們罷了……阿愚……我那天問你……如果下一刻你就要死了,你最想做什么?你還沒回答我呢……”
“我要你嫁給我?!彼麊柩手鴮㈩^埋在她的懷中。生命走到了盡頭,她安詳?shù)亻]上眼,只留下一個淺笑:“我就知道……可惜……沒機會了……下輩子好不好……下輩子我嫁給你……”
他茫然地站起身,看著她被放上擔架抬走,世界像是隔著一層玻璃,一切都模糊不清,他如行尸走肉一樣走著。技術部的人路過他,手中捧著的盒子里,只放了一枚熠熠生輝的警徽。
他記得,他求婚時沒有買戒指,只是摘下胸口的警徽遞給她。
“這是離我的心最近的東西,我起過誓,將把一切奉獻給我所崇敬的事業(yè),可現(xiàn)在,我想在獻給事業(yè)的同時獻給你。”
那時,她口里說著不稀罕,手卻緊緊握著那枚警徽,哪怕被刺破了掌心也不肯松開。他無奈地替她包扎,她卻抱住他飛快地親了一口,琥珀色的眸子睜得大大的,像是有一整個夜空的星落在里面。
“我知道,你把心分給我和事業(yè),但要是我違背了你的正義,你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逮捕我。不過沒關系,誰讓我愛你呢!這世上,也只有我能容許你這么‘三心二意’了!”
是啊,這世上只有她一個人肯用生命來讓他實踐自己的諾言。警徽從掌心落了下去,閃著寒光,像一顆晶瑩的淚。他跪在地上,淚,終于狠狠地落下。
他的誓言,這一世,再也沒有成真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