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偌大的包房,觥籌交錯,賓客交談甚歡,氣氛熱烈。
聞蘭走進去時并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直到主位上被眾星拱月般捧著的男人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她一眼,勾勾手示意她走近。
霎時間,所有人的視線齊齊聚焦到聞蘭身上,眾人目光如炬,仿佛要把她內(nèi)心的恐懼、自卑都剖開照明。聞蘭卻視若無睹,徑直在男人身邊坐下,一句“馮先生”說得不卑不亢。
馮先生本名叫馮程,是馮氏集團當家人,處事手段狠辣,偏偏顏值奇高無比,走的又是云淡風輕高雅的路線,正因為他為人逼格高,所以商界人人不喊馮總喊先生。
馮程將聞蘭微亂的頭發(fā)撫順后,手順勢就搭在她的肩膀上,動作親昵,口吻溫柔:“急著找我是怎么了?”馮程挨著她這般交頭貼耳地說話好似情人在密語,可在場的知情人明白,這聞蘭可不是馮先生的情人,而是他養(yǎng)的一條狗,一條不叫不咬人、聽話得不成樣子,也賤得不成樣子的狗。
“馮先生,我……”聞蘭話還未說完,馮程就打斷道:“那個老不死的又要醫(yī)藥費了?”
他的笑容帶著三分溫度,眼里卻是瘆人的冷,只一眼就讓聞蘭渾身不舒服,她卻只能搖頭否認。她還想解釋,他已經(jīng)擺手制止了她:“無論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不會答應?!?/p>
“滾吧,看見你就倒胃口?!?/p>
馮先生喜怒無常,翻臉比翻書還快,前一秒言笑晏晏,下一秒態(tài)度惡劣。
聞蘭沉默了,或者說已經(jīng)習慣了。
這時恰有服務員端了冷盤上來,聞蘭只好側(cè)身讓他上前,卻在余光中捕捉到有一抹亮光閃現(xiàn)。
馮程向來眼光毒辣,早在陌生服務員進來時就注意到他了——這人強做作鎮(zhèn)定,端盤的手卻在微微發(fā)抖。在商場博弈中,因馮程家破人亡的人太多,想置他于死地的人自然只多不少,這種情況只能說是小兒科了。
馮程沒有示意保鏢上前,因為這點兒小狀況他還應付得來。
只是,馮程沒料到聞蘭會突然撲在他身上。被溫暖的軀體覆蓋,被一雙細瘦的胳膊摟住頸部時,馮程腦子瞬間空白,眼里只有她緊閉的眼睛、顫抖的睫毛。
直到一道尖叫聲響起,馮程才回過神來,此時,保鏢已經(jīng)把服務生控制住了,而他手里的尖刀已然被插在聞蘭后背上。
這一切不過發(fā)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馮程的手搭上了她的背脊,沾了一手濕熱的黏膩。他拒絕了保鏢的詢問,將她抱起往外走。她唇色蒼白,神色不大清明,只含混不清地呢喃道:“馮先生,不要趕我走?!?/p>
馮程很輕易地想起那一天也是如此,十八歲的聞蘭青澀得像雨后的新草、枝頭初結(jié)的果子,她就坐在地上抱著他的大腿,哭著喊著求他出錢救她受了重傷的父親。
他當時答應救害他妻子的仇人,也許就是因為聞蘭“愿意一輩子為他做牛做馬”的承諾。他心里的怨、心里的仇,不是那個老家伙死了就能一了百了的,倒不如留著他們父女倆慢慢折磨。
事實上,這五年他也從沒對聞蘭有過分毫的心軟,被他折磨得遍體鱗傷的聞蘭初時對他怨恨不滿,后來隱忍妥協(xié),卻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奮不顧身地保護他。
水果刀插入聞蘭后背五厘米,但所幸無大礙,她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個月就被醫(yī)生獲準出院。她剛出醫(yī)院門口時,馮程的司機已經(jīng)在外等候。
聞蘭被接回了別墅,馮程并不在,她發(fā)了會兒呆就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雖然她在醫(yī)院里好吃好喝地養(yǎng)著,但那一刀還是讓她元氣大傷。
聞蘭這一覺睡得很沉,直到傷口傳來劇痛,讓她一激靈就睜開了眼。
夜已深,窗外的月色顯得格外明亮,連居高臨下看她的馮程臉上的神色都看得分明。
“啪——”,臺燈被打開了。
“傷口還會痛嗎?”他似是驚訝地詢問,表情無辜,好像剛才以手重重按壓她傷口的那人不是他。
“還好?!甭勌m的口吻太平靜了,聲音涼得像水,緩緩流淌在這寂靜的夜里。
那天出事后,馮程就把她丟到醫(yī)院里不管不問,這次卻在半夜像鬼魅一樣出現(xiàn),實在讓人捉摸不透。
聞蘭打起了十分的精神來應對他。他解釋自己出差一個月,沒顧得上去看她,但她的救命之恩他銘記在心。
他言辭懇切,充滿感激,嚇得聞蘭的瞌睡蟲立馬就跑了。
馮程俯身親了親她的額頭,他剛毅的側(cè)臉被暖暖的燈光切割出了溫柔的弧度來,連揉著她腦袋的手也無端多出了繾綣溫暖的味道來。
“你現(xiàn)在能跟我提一個要求哦?!?/p>
馮先生樣貌得天獨厚,放下身段哄人的時候便如鋪張開來一張網(wǎng),無論人怎么掙扎抗拒都無法逃開。
聞蘭心一動,豎起的尖刺悄然放下:“可以讓我去柏林嗎?”
聞蘭不詳說,但他們都明白,柏林對于她的意義在哪兒。聞蘭當年是主攻小提琴的高才生,如果不是她父親出了事,她現(xiàn)今也許早已通過柏林交響樂團的篩選,成功在這個聞名世界的樂團中占了一席之地。
然而世事無常,她早把余生都獻給了馮程,一舉一動皆由他操控。他惡意讓她的生活陷入囹圄,沒有學校接收她,沒有公司愿意聘用她。她一個接一個地打零工,從委屈到了麻木,拉琴的手由細嫩到長了繭子,可是她心中仍覺不甘心。
“馮先生,我就去看看,就算被選中,我還是會留在你身邊的!我發(fā)誓!”
馮程的安靜讓聞蘭心慌了,她怕極了馮程的拒絕。
馮程輕笑了一下,下一刻卻突然變了臉色,掐著她的脖頸把她往床上摁。
“就為了這個要求,所以你不惜幫我擋刀?”
他知道了!聞蘭瞳孔微微放大。
那時候她無計可施,在發(fā)覺有人想對馮程不利時,故意上去替馮程擋刀,她天真地以為自己對他有救命之恩,她就可以在他面前好說話一點兒。
沒想到馮程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破綻,他肯定地說:“你恨不得快點兒擺脫我,哪里會舍命救我!”方才他讓她提要求也不過是試探她而已。
“但我可以告訴你,無論你是不是真心救我,我都不會讓你去柏林!”
馮程摁得她脖頸生疼,她覺得自己在他手下不過是螻蟻,即使耍了小心機,對他來說也不痛不癢,卻只會受到巨大的反噬。
馮程饒有興趣地看著聞蘭眼神倔強地與他對視,他將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揉捏,關切地問她:“你的手怎么那么涼?”
聞蘭面露驚恐。
咔——
她的食指已經(jīng)被馮程掰斷了。
【二】
聞蘭有很長一段時間恨過也感激過馮程,恨他手段太狠,將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間,也感激他能救她父親。
可聞蘭慢慢才發(fā)現(xiàn),她是最沒有資格去談愛恨的。她的父親開車撞死了馮程的未婚妻,自己也身受重傷,直到現(xiàn)在還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仍舊需要高昂的醫(yī)療費才能活下去。她那時走投無路,只能厚著臉皮求馮程幫忙。
馮程幫了,此后他做的任何事,她都只能承受,即使他把她踩進了塵埃,即使他在床笫之間狎玩她,即使他曾掰斷她的手指。
聞蘭才睜眼,耳邊就響起了一聲痛罵。
“不要臉!誰準你睡我姐夫的床的?”年輕美麗的女孩兒朝氣蓬勃,此刻卻滿臉怒氣地瞪著她。
陸朝陽是馮程未婚妻的妹妹,馮程愛屋及烏,把對她姐姐的愛都轉(zhuǎn)移到她身上。聞蘭曾經(jīng)就是因為她,被馮程生生掰斷了十根指頭。
那時是因為什么?當時,馮程是少見的溫柔客氣,她閱歷太淺,也跟著飄飄然,隨口說了一句陸朝陽技不如她。后來,馮程仍舊面上帶笑,不顧她的求饒或者破口大罵,只一根根將她的指頭折斷。
馮程輕易地糟踐了她最珍貴的東西,她搏命般的反抗無濟于事,這種無助的感覺還殘留在她的指尖。
聞蘭的心情很糟糕,昨晚馮程叫人來幫她包扎了手指后,抱著她往床上一扔,又折騰了一宿,她早上起來還被陸朝陽“捉奸在床”。
馮程不知道去了哪兒,聞蘭也不想去搭理陸朝陽,只撿起床下的衣服慢慢套上,陸朝陽卻不依不饒。
她說了很多難聽的話,于聞蘭而言不痛不癢。
陸朝陽看她白皙皮膚上若隱若現(xiàn)的斑駁吻痕,越發(fā)生氣。
“你和你那個渾蛋父親怎么不快點兒去死?說不定你就是為了接近我姐夫才讓你爸爸去撞我姐的!”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姑娘竟也長了一張毒辣的嘴。
話音一落,陸朝陽便看到聞蘭變了臉色。她臉色蒼白,只眼神黑得像海中水草,陰冷可怕,仿佛要把人纏住溺斃在海底。
“你也想上馮先生的床吧?可惜他不要你?!?/p>
“我從來都討厭馮先生,何來接近他之說?”
聞蘭心有怒火,于是以牙還牙羞辱她,卻沒想到陸朝陽詫異地朝她身后喊了一聲“姐夫”。
聞蘭頓時背脊發(fā)麻,從頭涼到了腳。
馮程也不知道在房門口站了多久,他端著餐盤,眉開眼笑道:“你們在聊什么,這么開心?”
馮程那天沒有發(fā)作,但聞蘭還是在離開別墅時跟他道了歉。她說自己沖動之下的言論不是自己的心里話,希望他不要當真。
馮程看起來心情很好,笑瞇瞇地反問聞蘭說了什么。聞蘭語塞,不再多言。
聞蘭以為這件事就算揭過去了,卻忘了馮程是個錙銖必較的人。
這一天,馮程突然問聞蘭要不要去柏林。
他似是隨口一問,聲音透著床事后的饜足和滿意,全然不知他一句話讓聞蘭有多緊張、多期待。
她有些不敢相信地望著馮程,眼里融了溫馨的燈光,剔透的瞳孔充滿了期待和渴望,像只討魚的貓。
“你的生日也快到了,就當是給你的生日禮物。還有,我給你定做了一把小提琴,你過幾天去拿?!?/p>
馮程此刻多么地真誠和善。
他是這個世界上最英俊的人了!
馮程從柜子里取了一張飛機票和定做小提琴的取票單給了她,她顫抖著手接過,等了很久都沒等到他反悔。他不是在戲耍她,他說的是真的。
聞蘭眼里似有煙花綻放,比星辰還璀璨動人,驚喜之色無法掩飾。
馮程看著,也跟著笑了一下,眼里似有遺憾,卻也一閃而過,不見痕跡。
【三】
獵人抓捕獵物的最好方法,不是大張旗鼓地拿著槍追趕,而且先讓獵物放松警惕,再如溫水煮青蛙一樣將其獵殺。
聞蘭就是馮程的獵物。
聞蘭將琴拿在手里,愛不釋手地撫著,她心里沉甸甸的石頭暫時被放下,一切似乎充滿了新的希望。
聞蘭跟老板道過謝后剛要離開,瘦高的老板卻攔住了她,他臉上的表情很奇怪,他說:“馮先生沒有告訴你嗎?”
聞蘭和琴行老板并不是第一次見面,他外號“老賴”,聞蘭曾撞見過他和馮程做生意,只是簡單地打過照面,但這人的一言一行聞蘭并不喜歡。
像此刻,他猥瑣地盯著她說:“馮先生已經(jīng)把你送給我了?!?/p>
馮程身邊的這個女人他早有耳聞,當初一見,只覺容貌一般,氣質(zhì)卻是上佳,當場就惦記上她。仗著和馮程合作的生意多,老賴也旁敲側(cè)擊過馮先生,讓馮先生“割愛”,馮先生當時一笑而過,沒想到這幾天就給他送了這么大一個驚喜。
聞蘭心中大駭,難以置信道:“我要跟馮先生聯(lián)系。”
聞蘭以為她早已被俗世磨礪得百毒不侵,其實她仍跟五年前一樣過分天真。
她天真地相信了馮程。
老賴大方同意了。
聞蘭聽到電話被接通時,對馮程還是充滿了忐忑和期待。在她的潛意識里,他一直都是她的救命稻草,即使他把糟踐她當成家常便飯。
電話那頭傳來馮程的笑聲,迷人動聽,口吻卻是極嫌惡的:“是啊,你讓我玩膩了,我也對你也討厭極了,就讓別人試試?!?/p>
他在報復她那日對他的嫌棄。
聞蘭大驚失色,還想求饒,可馮程早已毫不猶豫地將電話掛掉了。
老賴說:“馮程把你送給我了?!?/p>
手里的琴嘲笑著聞蘭的天真不自知,聞蘭站在原地,如墜地獄。
聞蘭從不怪罪她的父親,因為他是最好的父親。
當了一輩子老好人的男人第一次闖了紅燈,不過是想趕去參加女兒的畢業(yè)典禮,結(jié)果釀成了滔天大禍。被抬上擔架的時候,他滿臉血淚,只一個勁地呢喃著“對不起”。
他對不起那個被他撞到的女人,對不起苦苦等待他的女兒。
在底層生活了大半輩子的男人善良淳樸,卻因為一樁意外背負了殺人犯、惡人的罪名。
最初的痛苦已過去,聞蘭只記得最深的溫暖,記得他寬厚的、長滿繭子的大手覆蓋在她頭頂上的感覺,那是多少次她身處逆境中唯一可以依賴的僅有的溫暖。
“賤人!當了婊子還立牌坊!笑什么笑?”老賴爆了一句粗口,捂著被咬出血的耳朵,氣不打一處來。
他讓保鏢進來摁住了聞蘭,拿起方才她用來攻擊他的琴,一步步向她走近。
聞蘭瞪大了眼睛,拼了命地想掙扎逃開,可是沒辦法,她的手掌被攤開壓在了地上。
“不要!”一道凄厲的喊叫聲似黃鸝啼血,割破了天際。
這一天是一場噩夢,聞蘭仿佛將她此生的疼痛都遭受了一遍,此生的眼淚都流干殆盡。
老賴用力拿提琴砸著她的手,一下又一下,骨頭被砸碎的聲音清晰可聞。
聞蘭哭著喊著告饒著,一聲又一聲,聲聲凄厲。十指連心,每一下都如同被砸在心上,連皮帶血和著骨肉,每一秒都是痛極了的煎熬。她明知道是馮程讓她落到這個地步,還是在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喊著馮程的名字,求他救救她。
可一切都是徒勞。
【四】
馮程給聞蘭打電話已經(jīng)是那天深夜的事了。
等了很久電話才被接通,他開口又是一貫的冷嘲熱諷:“別人的床軟嗎?”
那邊沉默著,聞蘭沒有答話,只有風聲呼嘯著剮蹭著馮程的心。他有些不耐煩了:“說話!”
他要她說什么?連馮程自己也不清楚。
終于,聞蘭開口了:“馮先生,我其實一直都很喜歡你?!?/p>
很奇怪,只聽說由愛生恨,卻沒人說恨起時愛也會生,起因無從找起,待自知時卻已情根深種。
聞蘭的聲音很低,有些茫然,有些溫柔,像蝴蝶拍打著翅膀,在馮程心里卷起一陣風。
過去的迷惑一吹而散——她總是偷偷地看他,總是趁他睡著時偷親他,甚至替他擋刀……歸根結(jié)底原來是因為她喜歡他!
這種感覺比之前任何一次傷害她得來的快感還要更甚。
聞蘭,你是有多賤!我欺你,辱你,害你,你卻喜歡我!
于是,馮程奚落她不知天高地厚,說她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她連呼吸都是寂靜的。
馮程說完,得意揚揚,聞蘭卻直截了當?shù)貟炝穗娫挕?/p>
馮程錯愕,回想起來卻發(fā)現(xiàn)她沒有透露半點兒她此刻的情況。
馮程怎么會知道,是他的電話驚醒了被扔在破落小巷昏迷著的聞蘭,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接通了電話。她蜷縮著身體,雙手血肉模糊,不自然地垂落著。
檐角的水滴落在了雨洼里,她艱難地說了一句喜歡,不因什么,不為什么,不求什么。
果然,他抓到了她的把柄,放肆地羞辱她。她靜靜地聽著,牙齒咬出了血,心臟在劇烈抽搐,密密麻麻的疼痛演變成了大開大合的劇痛,那是因為她正在心頭將對他的大片喜歡撕扯出來,再將殘存的眷戀細細地割舍扔掉。這很難,也很痛。
可是,應該。
馮程找到聞蘭已經(jīng)是半個月后的事了,她哪兒也沒去,就待在自己家里。
馮程用鑰匙開門進去的時候,聞蘭正在吃飯,客廳老舊的電視機還開著,咿咿呀呀地播放著潮劇。
筷子、勺子被放在一旁,聞蘭的臉埋在碟子里,腮幫子一動一動咀嚼著食物。她的臉還沒有那碗大,偶爾她半抬頭,可以看到她的鼻尖沾了食物,像只饑不擇食的小貓,實在是既可憐又可笑。
可馮程笑不出來,在看到她的雙手的時候。
【五】
那次被聞蘭掛了電話,馮程惱羞成怒,直接摔了手機。他以為她傍了更好的金主,才敢那么大膽,于是不再去打聽她的消息。
直到他另一個生意伙伴言辭夸張地把老賴砸碎一個女床伴雙手這件事當成談資說給他聽,末了還點評了一番,說:“老賴有錯,人姑娘家是拉琴的,這不是把人的前途也一起砸了嗎?”
馮程跟著笑了幾句,轉(zhuǎn)頭就面色凝重地叫人去打聽清楚。
馮程心里有了準備,但看到聞蘭的時候還是吃了一驚。他沒想到她會這么慘,雙手纏滿了繃帶,連自理都艱難。
聞蘭見到他也很訝異,只喊了一句“馮先生”,表情是一貫的冷淡,跟往常沒兩樣,只是不再吃飯,似乎怕極了他嘲笑她的狼狽。
馮程一撩外套長擺,在她旁邊坐下,然后拿起勺子給她喂飯。他說:“這事是老賴做得不厚道,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p>
她勾了勾嘴角,像是在笑他的假仁假義,眼里是無動于衷。
馮程看了只覺礙眼,說:“以后不準這么笑。”話鋒一轉(zhuǎn),又是溫柔帶笑的口吻,他把她的雙手放在手心,“我們?nèi)フ易詈玫尼t(yī)生看看,好好治療的話,以后……”
馮程頓住了,就算有再好的治療,聞蘭這雙手也是廢了。
就在不久前,她為了她的音樂不惜替他擋刀,不惜苦苦哀求,然而陰錯陽差,她再也不必再艱難尋求,因為她已永遠失去了所愛,所愛不再累她。
聞蘭緩緩收回自己的手:“我要很多錢,然后,你放我和我爸爸離開?!?/p>
不說委屈,不訴苦痛,她只聲色平靜地給自己討要賠償。
可是,被揮霍的真心和被辜負的希望,是賠償不來的。
馮程將舉著的湯勺放下,他想從聞蘭臉上看出她對他說過的喜歡,可是看不出半點兒的蛛絲馬跡。這樣的聞蘭,馮程從未見過,以至于在答應她后,他在回程的車上心頭一片茫然。
聞蘭不該是這樣的?那她該是怎樣的?
手機在這時顯示陸朝陽來電,馮程接通電話就聽到陸朝陽帶著哭腔喊了一聲“姐夫”。
外人總說馮先生是個一言九鼎的人,然而他答應聞蘭的事,卻從沒做到過。
之前答應她讓她去柏林的事是這樣,如今答應她讓她帶著錢和父親離開的事也是這樣。
馮程說:“你以為你一雙手就能彌補你父親犯下的罪?”
他又翻臉了,昨天他在她家姿態(tài)放得很軟,可今天他把她叫來,一身筆挺西裝,一副高高在上姿態(tài)。
對此,聞蘭麻木了,無所謂了。她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轉(zhuǎn)身就要走。
“除非你再幫我做一件事,事情結(jié)束后,我和你們父女倆的恩怨一筆勾銷。”馮程蠱惑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聞蘭不愿意,連馮程都要讓她幫的事,她怎么敢應下?
可馮程不會放過她,他說:“你可以拒絕我,但是你的父親還在我手里,我可難保不會做出什么事來。”
聞蘭的腳步停下了。
她不能拿她父親的性命冒險。
馮程拿捏著她的七寸,有恃無恐。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指尖輕輕滑過她的臉,覺得以前看起來呆板的一張臉現(xiàn)在看來還是有幾分可愛的。
他接下去要說的話,還能讓她這么鎮(zhèn)定嗎?
馮程說:“陸朝陽傷了人,我不可能讓她受審入獄。我想了半天,只有你能幫她?!?/p>
陸朝陽還年輕,還要去柏林比賽,她甚至有實力獲得成功,馮程不可能對她置之不理。
馮程沒有明說,但聞蘭聽明白了——馮程這是要她去當替罪羔羊。
最初的錯愕過去,聞蘭喃喃道:“我不愿意,不愿意?!?/p>
只是,對馮程來說,她的意愿從來都不重要。
“你會愿意的?!彼f,“我答應你,你會很快出來,不會有什么事的,然后不會再受我牽制。這對你對我都很好,不是嗎?”
【六】
陸朝陽在前陣子交了一個小男友,結(jié)果只是三分鐘熱度。她提出分手的時候,那男孩兒卻用床照要挾她,她為了斬草除根,一時沖動在他的食物里下了毒藥,毒死了他。
在馮程安排下,陸朝陽積極配合警方工作,警方很快就會被引導著查到聞蘭這里——
聞蘭和陸朝陽屬于同行,聞蘭忌妒陸朝陽的才華,又恰好雙手受了重創(chuàng),心理扭曲,于是買通了工作人員,在陸朝陽的食物里下毒,沒想到卻讓她的男朋友誤食。
馮程說出她“害人”的動機時,聞蘭心里越發(fā)覺得好笑,忍不住就笑出聲來。
她當初怎么會喜歡馮程呢?
他是一條吃人不吐骨頭的蛇??!
她笑得前仰后合,馮程停了下來,面色沉郁。
在警察找上門前,聞蘭去了一趟療養(yǎng)院。瘦骨嶙峋的男人被包圍在了消毒水的味道里,他吃了藥才睡下,聞蘭并沒有叫醒他,只是在旁邊坐著。
她的父親雖然臉色蒼白,但呼吸很平穩(wěn)。此刻,這小小的一隅,卻讓聞蘭得到前所未有的安靜。
如果她能像小時候一樣在父親懷里哭泣自己的委屈該多好!
她想被保護,而不再被欺負。
她也是好人家養(yǎng)的好姑娘啊,卻叫別人家肆意糟踐!
聞蘭意識到自己眼淚掉了下來時,還想去擦,只是雙手還纏著繃帶,連抽紙巾都無能為力。
這時,一只干瘦的手覆上她的臉,原來她的父親不知何時醒了過來,他的目光很溫暖,掩著心疼,卻只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們父女倆都沒有怨誰,不過嘆是命運不公罷了。
馮程站在門外透過門縫看著,聞蘭的眼淚已經(jīng)被擦干,可他的心里濕答答的,潮濕得好像下過一場雨似的。
【七】
下過了大半個月大雨的城市在這一天放晴,陸朝陽坐上了飛往柏林的飛機。
陽光一片明媚,卻驅(qū)不散法院的沉悶和蕭索。
法官一錘定音。
手銬被扣上了聞蘭的雙腕——
死緩。
聞蘭沉默著接受了釘在她身上的種種罪名,然后認罪伏法,沒有任何言語,被剪成齊耳的短發(fā)略略遮住了臉頰,露出了大半的倔強和落寞。
她自始至終沒有看過觀眾席上的馮程一眼。
那卑微的可憐的情意,終究抵不過馮程給她的接二連三的折磨和羞辱,也暖不了監(jiān)獄鐵欄的冰冷。
聞蘭待在鐵欄里頭的時候,馮程托人給她帶過話,說她的父親一切皆好,讓她放心,他也會盡力救她出去的。
末了,他還問聞蘭有什么要求,聞蘭想了想,提出要了一把小提琴。
這個要求很離譜,但馮程還是替她辦到了。
馮程也許沒有全然散失良心,為了陸朝陽的前途和自由,他犧牲了她這個可有可無的人,也在別的地方盡力彌補。
只是,聞蘭怎么也沒想到,他最后仍是騙了她!
陸朝陽是意外之客,隔著一層玻璃,她神色倨傲,煞是風光,與聞蘭的晦暗成了鮮明的對比。
她的口吻是滿滿的惡劣和故意:“你不知道吧?柏林的首席指揮官竟然還記得你。他說當年他在學校跟你有約定,還問我,既然我跟你是同一個城市的,那我認不認識你,你怎么沒去。我告訴她,你因為意外不能再拉琴了,以后就由我延續(xù)你的夢想。我拿了獎,休整一下就要到柏林的交響樂團報到了,你為我開心嗎?”
聞蘭無動于衷,她是來炫耀的,聞蘭不會上當。
“對了,死老頭上個月被下葬了,你這個孝順女兒怎么不去送送他?”
聞蘭聞言神色大變,她猛地站起來,卻又被獄警摁下去。
陸朝陽故作吃驚,口吻同情:“我姐夫竟然沒告訴那你!死老頭是自己拔掉氧氣罩自殺的哦!”
聞蘭面目猙獰,拍著玻璃要她把話說清楚,她掉頭就走,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半晌后,里頭傳來了一聲尖叫。
【八】
馮程接到消息去看聞蘭的時候,她已經(jīng)冷靜下來了,可是發(fā)了狂的后果還深刻地殘留在她身上——
不大明亮的空間,她抱膝坐在角落,額頭上是干枯的血跡,黏著凌亂的發(fā)絲,她抬頭看他的時候,眼睛還紅著。
“你騙我!”她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了這句話,每個字都像生銹的刀子,要將人鋸開血來。
陸朝陽走后,牢中的每一絲空氣都讓她窒息,她幾乎喘不過氣來,眼前再無其他顏色,心里的苦痛和悲哀好像要用別的疼痛來轉(zhuǎn)移。可即便她用頭去撞墻,撞出了血,也抵不了心頭的痛意。
馮程喉頭滾動,過來老半天才說他給她父親安排妥了后事,她出去就能去看看他了。
聞蘭已經(jīng)兩個晚上睡不著了,她的眼睛亮得出奇,那是被恨意和疼痛折磨出來的。她問:“我被抓的第二天,我爸就自殺了?”
馮程見過很多種眼神,卻唯獨沒有見過像聞蘭此刻的眼神,這種眼神讓他不敢和她對視。
馮程默認了,聞蘭干干地笑出了聲:“他是為了保護我??!”
他活著是因為女兒要他活著,所以拼了老命活下去,可是他自殺是因為他自己想死了,他不能再拖累自己的女兒了。
他們血脈相通,她不說,他那天醒后卻看到了她所有的痛苦。
可是馮程為了瞞住她,連她父親最后一面都沒讓她見到!
她沙啞的笑聲停下,表情一僵,突然提高了聲音,嘶喊著她是替陸朝陽頂罪的,她是背黑鍋的,她從來沒有害過人。
沒人理會她,她兀自咆哮,想殺她害她的盡管來,她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她不怕了,再也不怕了。
馮程的手越過鐵桿,左手扶住她的后腦勺,右手捂住她的嘴巴,她張口就狠狠咬在他的虎口上。
馮程沒有阻止,只是柔聲說:“你別哭了。”
聞蘭眼里的亮光融成了碎片,掉出了眼眶。
她放肆地嘶喊,卻不聲不響地哭泣。
馮程的心好像被揉成了皺巴巴的一團。
聞蘭松開了口,馮程手上留下了一排牙印,往外滲著血,馮程卻置之不理,只是承諾道:“一切都會好的。”
再也好不了了。
聞蘭退后一步,站在了陰影里,她問:“苦難在盡頭在哪里?”
要怎樣才能結(jié)束她跟馮程剪不斷、理還亂的瓜葛?
要怎樣才能結(jié)束她此生這漫長到仿佛沒有邊際的痛苦?
空間沉默,連一顆淚珠啪嗒掉落到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九】
在馮程的記憶里,他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胸有成竹,無論事業(yè)或是愛情,直到未婚妻的死亡。
他總是自詡強大,卻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
無數(shù)個夜里馮程都自夢中驚醒,起初他把眼前能摔的東西都摔了,后來聞蘭出現(xiàn)了,她便成為他新的玩具。
夜里驚醒時,他就使勁折騰聞蘭,強迫她在自己身下打開身體。她是枝頭上青澀的果子,還未成熟就被他摘下,她開始總是哭,一個勁地說著對不起。
后來,她既不哭也不說話了,甘愿把自己獻祭給他,只是用力抱緊他,好像想從親近的身體里得到溫暖。
她在他身邊,猶如迎風執(zhí)火炬,寒夜飲雪水,可她是笑過的,在偷親他后,在很多時候他睡得意識模糊的時候。
她沒有防備的笑容很天真,像沒遇見他之前那樣,無憂無慮。
啪——
窗臺上的蘭花掉落。
馮程自夢里悠悠轉(zhuǎn)醒。
睜眼的一剎那,心臟突然麻痹到四肢都泛疼的地步,瞬間,馮程想起了聞蘭最后跟他說的那句話。
不對!馮程心生不安,拿了外衣急急忙忙往外趕。
今晚的月色很好,皎潔明亮。
馮程送來的那把琴的琴弦沾了血,聞蘭的手腕淌著血,可她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苦難在盡頭在哪里?她問。
原來就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