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亦鳴/文
“不好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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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少有人不喜歡別人恭維自己,即便是被譽為晚清“中興四大名臣”之一的曾國藩,也未能免俗。
某晚,曾國藩與幾位幕僚閑聊,評論當今英雄。他感嘆道:“彭玉麟、李鴻章都是蓋世之才,為我所不及。我可自許者,只是生平不好諛耳?!?/p>
話音剛落,一位幕僚馬上說:“大帥何出此言?您與彭、李二大人各有所長、各領風騷也?!绷硪晃荒涣蓬h首附和:“彭公威猛,故人不敢欺。”第三位幕僚及時接上:“李公機敏,故人不能欺。”
第一位幕僚說三人各有所長,又有兩人分別說了彭玉麟和李鴻章的長處,按理接下來該“表揚”曾國藩了。但曾大帥自許“不好諛”,要恰到好處地恭維,難度極大,稍不小心便會“馬屁拍到馬腳上”,幕僚們不由得面面相覷,氣氛頓顯尷尬。
曾國藩閉目沉吟:“但請知無不言。”眾幕僚還是應對不上。這時,一直垂手而立的一名小吏,突然朗聲道:“曾帥仁德,故人不忍欺。”
此語一出,驚動四座,曾國藩心里非常受用,表面上卻連連擺手:“言過其實,斷不敢當?!笔獠恢鴩騺硪浴叭实隆倍肿栽?,小吏的話,正是他想說又不便親口說出的,只有從下屬的嘴中說出來,才更有說服力。
第二天,曾國藩問下人:“昨日之小吏為何人?”答曰:“此人祖籍揚州,秀才出身,為人謹慎,多思少言?!痹鴩皣@:“雖為小吏,將來必成大器也?!辈痪茫鴩蝺山偠?,便派這位后生去揚州任鹽運使了。
曾國藩每每都在怵惕著“諛”,卻擋不住無形中“諛”的神奇力量??磥?,他并不是“不好諛”,而是不容易諛。對他不能諛得太俗氣、太露骨,而要諛得恰到好處,即如這位揚州后生。
真正“不好諛”的,史上另有其人,比如魯迅先生和胡適先生。
魯迅活著的時候,刻意逃離偶像化。他名片上用的都是“周樹人”或“周豫才”,社交從來不用“魯迅”的名頭。對于自己的作品被收入中學課本,他極不贊成。聽說有人要用當時風行的《吶喊》作教材,他說簡直有讓它絕版的必要。有人封他為“思想界的權威”,他說做夢也不會想當;有人獨贊他的小說《不周山》,再版時他偏偏刪去這一篇;他有著清醒的自我認識,“思想界先驅(qū)者”“藝術家”“戰(zhàn)士”之類奉承,只能讓他感到被人任意裝扮涂抹的無奈;他不希望死后成為人們閑談的材料,明確表示不愿意別人替他作傳;他仿佛預見了自己死后的命運,希望“影一般死掉”,不讓任何人知道……
胡適先生生前同樣拒絕一切浮名虛譽。
1923年4月初,北洋政府公布一批勛位,時任北大教授的胡適榜上有名。4月8日他在《努力周報》頭版頭條刊發(fā)了《胡適啟事》:“4月5日的《益世報》登出新發(fā)表的一大批勛章,內(nèi)有‘胡適給予三等嘉禾章’一項,我是根本反對勛章勛位的,如果這個胡適是我,還是請政府收了回去罷?!?/p>
李敖與胡適多有交往。出版于1962年元旦的《文星》雜志,刊發(fā)了李敖的《播種者胡適》一文,贊揚胡適對國家、對民族的貢獻。當時也在臺灣的胡適,閱后特地給李敖寫了一封信,信中云:“……我覺得你那篇文字有不少的毛病,應該有人給你指點出來,很可能在臺灣就沒有人給你指點出來,所以我不能不自己擔任這種不受歡迎的工作了。第一,我要指出此文有不少不夠正確的事實。如說我在紐約‘以望七之年,親自買菜做飯煮茶葉蛋吃’,其實我就不會‘買菜做飯’。如說我‘退回政府送的六萬美金宣傳費’,其實政府從來沒有送我六萬美金宣傳費的事。又如說‘他懷念周作人,不止一次到監(jiān)獄看他’,我曾幫過他家用的小忙,但不曾到監(jiān)獄去看過他?!?/p>
胡適的信是1962年2月份寫的,信中只談了第一個問題,剩下的問題還來不及談,便于當月逝世了。李敖也是多年之后才從胡適一本藏書中看到此信,雖是殘稿,卻不難看出胡適對來歷不明、言過其實的虛名嚴加拒斥。
名譽乃身外之物,最容易虛胖。正因為這個緣故,對于本質(zhì)上虛無的名譽,最好還是學會誠惶誠恐,不要竊喜,更不要貪婪。為了少給后代制造一些笑料,我們實在不妨學學“不好諛”的魯迅先生和胡適先生。